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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如有意，慕娉婷

    在大荒的西邊有一座秀麗的山峰，叫玉山【注：《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又西三百五十里，曰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

    郭璞注：“此山多玉石，因以名云?！?

    】。

    玉山是上古圣地，靈氣特殊，任何神兵利器只要進(jìn)入玉山就會失去法力，是永無兵戈之爭的世外桃源。

    所有執(zhí)掌玉山的女子都恪守古訓(xùn)，不入紅塵、遠(yuǎn)離紛爭。

    歷次神族爭斗中，超然世外的玉山庇護(hù)過不少神和妖，就連神農(nóng)和高辛兩個上古神族都曾受過玉山恩惠，因而，玉山在大荒地位尊崇，就是三王也對其禮讓三分。

    執(zhí)掌玉山的女子被尊稱為王母，因玉山在西，世人也常稱西王母，王母每三十年舉行一次蟠桃宴，邀天下英雄齊聚一堂。

    這幾日，又是三十年一次的蟠桃宴，賓客從八荒六合趕來赴宴，玉山上客來客往煞是熱鬧。

    赤宸一身紅袍，大步從瑤池邊走過，神情冷漠，目光銳利。

    瑤池岸邊遍植桃樹，花開千年不落，岸上繁花爛漫，岸下碧波蕩漾，花映水，水映花，岸上岸下，一團(tuán)團(tuán)、一簇簇，交相輝映，繽紛絢爛。

    一陣風(fēng)過，桃花瓣猶如急雨，簌簌而落，輕拂過赤宸的眉梢、臉頰、肩頭，他的步子漸慢，看著漫天花雨，目光變得恍惚迷離，氤氳出若有若無的哀傷。

    他的視線隨著幾片隨風(fēng)而舞的桃花瓣，望向了遠(yuǎn)處——淼淼碧波，煙水迷蒙，十里桃林，九曲長廊，朱紅色的水榭中，一個青衣女子倚欄而立，手中把玩著一枝桃花，低頭撕扯桃花蕊，逗弄著瑤池中的五色魚。

    赤宸的心驟然急跳，大步而去，一邊快步疾走，一邊張望著青衣女子，可隔著重重花影，那抹青影若隱若現(xiàn)，總是看不真切，等他奔到水榭處，已經(jīng)不見青衣女子。

    他急切地四處查看，陣陣清脆的笑聲從桃花林內(nèi)飛出，赤宸飛奔而去，一群少女正在嬉鬧，有穿青衫的，赤宸伸手欲抓，“阿珩！”

    少女嬌笑著回頭。

    赤宸的手停在半空，不是她！

    碧波廊上的身影幾乎一模一樣，一時間昏了頭，竟然以為是阿珩，可阿珩已離世兩年，剎那的心跳竟只是斜陽花影下的一場幻覺。

    他神情悵然，轉(zhuǎn)身而去，瑤池邊的映日紅桃開得如火如荼，可漫天繽紛在他眼里都失去了色彩，透著難言的寂寥。

    桃花林內(nèi)，兩位女子并肩而行，從外貌看上去，年齡差不多，實(shí)際卻是兩個輩分。

    一位是神農(nóng)國的大王姬云桑，一位就是玉山王母。

    傳說玉山之上寶貝無數(shù)，云桑好奇地問王母玉山到底收藏了些什么神兵寶器。

    王母毫不避諱云桑，詳細(xì)地一一道來。

    云桑出身上古神族，家學(xué)淵源，王母所說的神器她都聽聞過一二，可位列神兵之首的兵器卻從未聽過，居然是一把沒有箭的弓。

    云桑問王母，“只聽聞盤古大帝有一把劈開了天地的盤古斧，從未聽聞過盤古弓，難道這世間竟沒有一支箭可配用？

    既無箭，那要弓何用？”

    王母性子嚴(yán)肅，不茍言笑，對云桑卻十分和藹，溫和地說：“這把弓并不是用來殺戮，而是用來尋找。

    太祖師父的殘存手稿上說盤古大帝劈開天地后，因?yàn)槊τ谥卫磉@個天地，失去了心愛的女子，盤古大帝為了再次見到她，于是窮極心思，打造了這把弓。

    據(jù)說把弓拉滿，只要心里念著誰，不管距離多么遙遠(yuǎn)，不管他是神是魔、是生是死，都可以再次相聚?！?

    “怎么相聚呢？

    難道這把弓能指明尋找的方向？”

    “不知道。

    據(jù)說當(dāng)年伏羲大帝仙逝后，女媧大帝因?yàn)橄嗨茧y解，曾上玉山借弓，可是拼盡全部神力，滿弓射出后，連對伏羲大帝的一絲感應(yīng)都沒有，更不要提相聚了。”

    云桑雖然穩(wěn)重，畢竟少女心性，一聽立即生了興趣，感嘆道：“原來女媧大帝也像普通女子一般，會因?yàn)橄嗨级鵁o計(jì)可施。

    只是盤古大帝神力無邊，無所不知，怎么會找不到自己心愛的女子呢？”

    “不知道?！?

    “盤古大帝鑄成弓后和他心愛的女子相聚了嗎？”

    王母笑道：“我怎么知道？

    你這孩子別較真了！太祖師父只是根據(jù)傳聞隨手記錄，究竟是真是假都不知道，也許壓根兒就是一段穿鑿附會的無稽之談?！?

    赤宸聽到這里，分開桃樹枝丫，走了過去，“我想要這把盤古弓。”

    王母心內(nèi)暗驚，她居然沒有察覺到他在近處，語氣卻依舊溫和，“這是玉山收藏的神器之首，不能給你?！?

    云桑趕在赤宸開口前，搶著說：“王母，這次蟠桃大會用來做彩頭的寶貝是什么？”

    又對赤宸說：“你若想要神器，到時候去搶這個寶貝?！?

    “肯定不是盤古弓，不過也是難得一見的神器?！?

    王母打算離去，“軒轅王姬第一次來玉山，我還要去見見她，你們隨意?！?

    云桑少時曾跟隨軒轅王后纈（xie）祖學(xué)過養(yǎng)蠶紡紗，與軒轅王姬軒轅妭（ba）朝夕相伴過十年，感情很好，喜道：“原來妭妹妹也來了，我都好多年沒見過她了，待會兒就去找她敘舊。”

    云?？赐跄缸哌h(yuǎn)了，對赤宸半是警告、半是央求地說：“我知道你一向無法無天，任性而為，不過這里不是神農(nóng)山，你可千萬別亂來，否則出了事，誰都救不了你?！?

    “知道了。”

    赤宸笑了笑，打量著桃林的方位布局。

    云桑心思聰慧，博學(xué)多識，行事果決，就是炎灷都讓她三分，她卻拿赤宸一點(diǎn)辦法沒有，看到他的笑意，心里越發(fā)忐忑，只能暗求是她多慮了，“父王讓我?guī)銇眢刺已?，是想讓你熟悉一下大荒的形勢，可不是讓你來胡鬧。

    這大荒內(nèi)有幾個女子得罪不得，第一就是王母，你千萬不要……”

    赤宸打斷了她，“第二呢？”

    “軒轅族的王姬軒轅妭。”

    赤宸打趣道：“難道不是你？”

    云桑嗔了赤宸一眼，“軒轅王侍嬪很多，有四個正式冊封的妃子，這四個妃子總共生了九個兒子，卻只有一個王姬軒轅妭，并且是王后纈祖所生，軒轅妭一母同胞的哥哥就是最有可能繼承王位的軒轅青陽。

    軒轅妭自幼和高辛族訂親，夫婿是高辛少昊，也是極有可能繼承高辛王之位?！?

    赤宸的視線在桃林中徘徊，漫不經(jīng)心地說：“這個軒轅妭倒的確惹不起?！?

    云桑含笑道：“不過，她性子是極好的。

    王母卻……”

    赤宸一聽她還要轉(zhuǎn)著彎子勸他別亂來，轉(zhuǎn)身就走，云桑蹙眉，一瞬后又笑著搖搖頭，以赤宸的性子，能忍耐著聽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

    云桑看看時辰，估摸著軒轅妭那里已清靜下來，問清楚她居于凹凸館后，沿著侍女指點(diǎn)的方向，獨(dú)自一人前去拜訪。

    云桑博聞強(qiáng)識，見過不少名園奇林，知道名要與景相呼應(yīng)，才算好名。

    凹凸二字做館名，倒也奇突別致，只是實(shí)在想不出來景致要如何凹凸才能切中名字。

    一路行來，離瑤池愈遠(yuǎn)，愈是荒涼，草木漸顯野趣，碎石小徑蜿蜒曲折，一條小溪潺潺而流，時隱時現(xiàn)。

    走了不多時，看到不遠(yuǎn)處的山崖上小橋流水、亭臺樓榭。

    四周也種著桃樹，可不同于瑤池岸邊的映日紅桃，十里桃林，花色濃烈，這里俱是千瓣白桃，種得稀落間離，一樹樹白花，貞靜幽潔，仿若空谷幽居的佳人，或靜靜綻放在小軒窗下，或只聞暗香，不見花樹，待四處尋找，才發(fā)現(xiàn)烏檐角下，隔著青石墻羞答答地探出一枝來。

    許是為了不破壞館中的清幽雅靜，侍女也用得很少，云桑一路走來竟然沒碰到一個侍女，無比貼合云桑心意，只是凹凸二字的意思仍看不出來，可建造此處者心思玲瓏，想來絕不會空用凹凸二字。

    沿著花徑慢走，只聞泉水叮咚，卻不見水，轉(zhuǎn)過山壁，遠(yuǎn)遠(yuǎn)看到一汪深池，池水清碧如玉，池畔的石上雕著古拙的凹晶池三字。

    云桑心喜，快走幾步，站在池邊，只覺習(xí)習(xí)涼意拂面，無比愜意，不經(jīng)意地低頭看到池中倒影，被嚇了一跳，池面上竟然有好幾個她，有的矮小如侏儒，有的高大如巨人，有的脖子細(xì)肚子大，猶如水甕，有的四肢頎長腦袋碩大，猶如竹竿頂冬瓜……個個都無比趣怪滑稽。

    待發(fā)現(xiàn)其中奧妙，云桑幾乎擊掌稱妙。

    原來這里不僅僅是水碧如玉，還是玉碧如水，眼前的整汪清池看似水波起伏，渾然一體，實(shí)際其間有無數(shù)碧玉，建造者利用碧玉的弧度巧妙地讓池水時高時低，構(gòu)造出無數(shù)個凹凸來，水面猶如玉鏡，能映照出人像，也就形成了無數(shù)個凹凸鏡，凹鏡處會將人縮小，凸鏡處會將人放大。

    云桑看看四下無人，童心大發(fā)，在潭邊走來走去，伸手抬腳，看著池中的自己一會兒是個大胖子，一會兒是個小瘦子，笑得前仰后合。

    她笑，形態(tài)各異的她也笑，云桑越發(fā)笑個不停，樂得眼角的淚都要流下來。

    一個青衣少女躲在暗處，靜靜看著云桑。

    她起先在山壁上玩時，已看到云桑，只不過玩心忽起，想看看端莊嫻靜的云桑第一次看到這汪怪異的池水時會不會像她一樣手舞足蹈，笑得直不起身，所以躲到暗處，打算等云桑笑得最沒有防備時，突然跳出來嚇?biāo)惶?

    可等她真看到云桑大笑時，忽然就一點(diǎn)都不想打攪她了。

    云桑的母后早亡，小妹女姜在東海邊玩水時溺水而亡，二妹瑤姬一出娘胎就是個病秧子，云桑小小年紀(jì)就心事重重，幾乎從未失態(tài)大笑過。

    云桑的笑聲突停，面色冰冷，斥喝道：“誰？

    出來！”

    青衣少女一驚，正打算乖乖地出去認(rèn)錯求饒，卻看桃林深處，一個面容清逸、身姿風(fēng)雅的男子踏著花香，分開花樹，徐徐而來。

    他眼中唇邊俱是笑意，“王姬，請恕罪，只是看到王姬猶如孩童般手舞足蹈、恣意大笑，所以未舍打擾?！?

    云桑頰邊泛起淡淡紅暈，神情越發(fā)清冷，“既然知道我的身份，還敢放肆偷窺？”

    她粉面含怒，眼角蘊(yùn)愁，一身素衣，俏立于凹晶池畔，身后是幾株欺云壓雪的千瓣白桃，她的身姿卻比花更清更幽。

    男子翩翩施禮，誠懇地說：“不是在下放肆，只是當(dāng)年耗費(fèi)三載心血設(shè)計(jì)這座凹凸館時，就是希望這汪碧池能讓見者忘記世間憂愁，開懷大笑。

    今日看見心愿成真，多有失禮，請王姬恕罪?！?

    云桑一愣，這巧奪天工、寓意深刻的“凹凸”二字竟然出自他手？

    不知不覺中，怒氣已散。

    潭中的身影，有胖有瘦，有高有低，云桑低聲說：“這千奇百怪的影像壓根兒不像我們，卻又都是我們，沒有了華服的修飾，沒有了外貌的美丑，一時間就忘記了自己的名字，自己的身份，只是自己為自己開懷大笑。

    你說心愿成真，剛才那開懷大笑只是一半，為了謝你讓我開懷而笑，我就成全你的另一半心愿?！?

    男子問：“另一半心愿？”

    云桑淡淡一笑，指著潭中男子的身影和自己的身影，“既然此潭中，再沒有外物的修飾羈絆，我只是我，你只是你，那么你無須請罪，我也無權(quán)恕罪?！?

    男子心頭驟然急跳，眼中掠過驚訝欣喜，卻只是不動聲色地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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