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之假面-《百靈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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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一只拔了牙的老虎,奮力一撲,也能要人性命。
五)
葉家在段陵入贅后的第三年春天,大廈傾塌,偌大家業(yè)說敗就敗。
段陵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終是得償所愿。
這幾年他與段家暗渡陳倉,處心積慮,步步為營,一點點將葉家賬目轉移,抽絲剝繭,等到葉老爺猛然發(fā)覺時,已經(jīng)來不及了。
葉家已換了新主人,所有地契店鋪都改成了段姓,連葉家大宅也無可幸免。
段陵站在長廊中,負手而立,冷冷地看著葉家老小搬離出去,連一干仆人也通通趕出,換成了段家的人。
所有人中,他唯獨留下了葉禾。
當然不是出于情意,他只是不愿放掉她,他要看著她從云端跌下,親眼見證她落魄的后半生。
“別怪他,是爹錯在先,毀了他,也害苦了你,你就留下來跟他好好過日子吧?!?
葉老爺仿佛一夜蒼老了十歲,卻還惦記著女兒,葉禾拼命搖頭,淚水奪眶而出。
她轉身去找段陵,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求他不要趕走她爹,讓年歲已高的葉老爺留在府上,能有片瓦遮頭。
段陵居高臨下地看著葉禾,眸光復雜。
不知怎么,他忽然想起與她成婚后不久,他騙她一起去聽戲,自己卻中途離席,趁機去找了柳妹,想親耳聽舊時的情人說,她沒有變心,她還愛著他。
可女人薄情起來,比男人甚過百倍。
往日的青梅竹馬,像變了個人似的,狠狠甩開他的手,背影決絕。
他喝得酩酊大醉,三更半夜才回了葉府,一抬頭,卻看見門前一道光,葉禾披著衣裳,提燈坐在風中等著他。
一見他,她便怯生生地站起,上前去扶他。
什么也沒說,也不問他去做什么了,為何丟下她中途走了,只攙著他,細聲細氣地開口:
“夫君,小心點?!?
他煩悶不已,一把推開她,她垂下眼睫,不再湊近他,只提著燈走在了前面,不時回頭看他。
“夫君,這邊?!?
葉府大得如迷宮一般,夜色中沒有葉禾在前方帶路,他也許真摸不到房門。
燈火搖曳,他醉眼朦朧地看著前方那道纖秀的背影,浮浮沉沉如水面上一朵清荷,夜風拂過她散下的長發(fā),看起來是那樣單薄柔弱。
深吸了口氣,段陵有些心煩意亂地轉過身,他還從沒見過葉禾哭成這樣,不知為何他心頭忽然堵得慌,皺眉揮揮手,他到底不耐地答允了她。
葉老爺就這樣留了下來,住進了葉府,不,如今是段府的一個小別院里。
不知是想補償自己,還是要故意羞辱葉禾,段陵開始隔三差五地帶一些女人進門,夜夜笙歌,還一定要葉禾作陪。
葉禾推脫不掉,就坐在一邊,垂眸埋首,靜靜地聽著段陵與那些女人在耳邊調笑。
沒有爭吵,沒有哭鬧,久而久之,段陵也覺索然了,像是失望,又像是憤怒,有什么情緒梗在心中,無從發(fā)泄。
直到有一日,他在花園里,無意之中撞見了那一幕。
他帶回來的一群頭牌花魁團團圍著葉禾,似乎搶走了她什么東西,在空中互相拋來拋去,嘻嘻笑笑地捉弄著她。
葉禾嘴笨,被戲耍得團團轉,額上滲出了細汗,只知道緋紅著臉急聲道:“還給我,還給我……”
那些伶牙俐齒的風塵女子你一言我一語,無所忌憚地笑葉禾是個棄婦,將葉禾貶得一無是處,極盡嘲諷。
府里的下人只遠遠地看著,搖搖頭嘆口氣,卻明白葉禾在府中的地位,不敢出聲相助,顯然對她的遭遇也習以為常。
段陵站在長廊上,葉禾的無助窘迫直直映在他眼中,伴隨著那些女人的嬉笑,他忽然覺得煩躁起來,明明應該高興解氣的時候,卻反而一股無名怒火竄上心頭,像控制不住自己的腳步般,他一個跨步走上前,一聲怒喝:
“住手,統(tǒng)統(tǒng)給我住手!”
滿場頓寂,那些花魁沒有想到會被段陵撞見,更沒想到段陵會發(fā)這么大的火,一下嚇得面如土色。
段陵劈手奪過那件被眾人哄搶的東西,一揮袖:“滾,都給我滾!”
當花魁們慌亂地作鳥獸散后,段陵這才轉身,沒好氣地將東西一把塞給傻愣愣的葉禾,粗聲粗氣道:“段家的臉都叫你丟光了,蠢得和根木頭樣的,再不濟你也是我段陵的夫人,叫群妓女騎到了頭上,傳出去是在打我的臉嗎?”
葉禾仍未回過神來,張了張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段陵哼了哼,不自在地將目光移到葉禾懷里的東西上,竟不由一愣,他這才看清,原來方才葉禾被她們搶去的東西竟是一雙平平無奇的鞋底。
雪白的料子,針腳拙劣,邊邊角角卻縫制得緊密細心,大小尺寸一看便知這是為誰做的。
心中驀地一暖,段陵卻一聲哼,抑住心中的暖意,做出冷冰冰的樣子想拿過細看,葉禾卻趕緊將鞋底藏在了身后,如受了驚的小鹿般。
像知道他會不高興一樣,她低著頭,不敢看他,囁嚅了好半天后,才怯生生地開口:“我爹昨夜又咳了,夫君,你,你再替他請個好點的大夫……”
“這點小事也來煩我!”猛地打斷葉禾的話,段陵的眸光倏然冷了下來,先前心里還有的一些莫名期待被沖散得一干二凈,道不上來的情緒迫不及待地想要宣泄,他狠狠地拂袖而去,只留下叫葉禾煞白了一張臉的一句話。
“少做些有的沒的,你知道你做的東西我碰都不會碰的!”
六)
春去冬來,落葉紛飛間又是兩年過去,葉老爺?shù)纳眢w越來越差,他握住葉禾的手,眉眼間滿是遺憾,他怕是等不到抱孫子的那一天了……
從小別院出來后,葉禾靠在墻上,身子無力地軟了下去,像空中一片落葉,在風里飄零無依。
這幾年段陵待她雖不溫存,卻也是衣食無缺,至少府里的下人不敢太放肆,對她表面上還算尊敬。
但有時他會莫名其妙地對她發(fā)火,脾氣陰晴不定,前一刻還好好的,后一刻就不知她說錯了什么話,一下就變了臉色。
于是她越發(fā)沉默,可沉默也是錯的,去年除夕夜,他破天荒地帶她去城樓上看煙花,才看到一半,他就氣沖沖地丟下她走了。
“最討厭你這副要死不活的樣子,不知道的人還當你是個寡婦!”
她無端端地挨了罵,不明所以,怯怯地在身后喊了他幾聲,他頭也不回,她只能嘆口氣,裹著披風自己一點點下了城樓。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他丟下,她早就習慣了,馬車就停在下面,她自己也是可以回去的。
這件事過后,段陵又去忙各種生意應酬了,不再理會葉禾,葉禾被冷落在角落里,卻已是知足的。
至少他再沒娶過別的女人,偌大的宅院中始終只有她一位夫人。
也許,葉禾抬頭望著天,癡癡地想,他對她還是有一絲絲情意的。
深吸了口氣,葉禾望向小別院的方向,想到父親殷切的眼神,終是咬緊唇,下定了決心。
夜幕降臨,月光如水,葉禾踏進了段陵的房中,
段陵剛剛沐浴完,還只穿好一件單衣,渾身上下還籠罩著一層氤氳的水氣。
葉禾的心忽然跳得很快,她抿了抿唇,不知哪來的勇氣,竟走上前,伸出手從后面一把擁住了段陵。
段陵身子一僵,卻沒有推開她,房中一下靜得可怕,只聽得到兩人緊挨的心跳聲。
這是他們第一次這么接近,也是葉禾第一次這么主動。
不知過了多久,段陵才嘶啞地開口,呼吸粗重,喚了葉禾一聲。
葉禾猛然被驚醒,嚇了一跳,身子習慣性地哆嗦起來,卻咬咬牙,鼓起全身的勇氣,又貼緊了段陵的背,顫聲道:
“夫君,我……我想要一個孩子,只想要一個孩子……”
細聲細氣的話里帶著哀求,如飄飄灑灑的雪花,在段陵心中柔軟地化開,卻又酸澀無比。
見段陵遲遲不說話,葉禾慌了,急忙補充道:“我不會再來煩你的,有,有了孩子后,我就搬去和爹一起住……你也可以,也可以再娶其他……”
話還未說完,段陵霍然轉過身,狠狠地甩開葉禾,漆黑的眼眸滿是戾氣,像頭隨時要撲上來咬人的猛虎
“滾,給我滾!”
怒不可遏的聲音如一道閃電,吼得葉禾瑟瑟發(fā)抖,霎時紅了雙眼,所有幻想與希望全部坍塌。
她被粗暴地推出了房門,身子搖搖欲墜。
從這一天后,段陵再也不愿見她,成天在外面忙得昏天暗地,回來就將自己關在房里,喝得酩酊大醉。
兩人的關系一夜之間回到了不堪的最初,葉禾摟緊被子,夜夜淚濕枕巾。
她想不通,她那么卑微地懇求他,這么多年了,她只是要個孩子,這也是很過分的要求嗎?
葉禾不知道,日日買醉的段陵并不比她好過,他飽受煎熬,恨自己不該淪陷,不該不知不覺對她生了情,更恨她不是真心想要他的孩子,而只是想要一個依靠,為了擺脫他,她甚至不惜勸他納妾!
日子在相互的折磨中颯颯而過,眨眼間,就到了段陵曾經(jīng)入贅進葉家的日子。
這一天,段陵心里格外煩悶,推掉了一切事務,早早地吩咐管家,去紅袖樓叫了一群鶯鶯燕燕,關上房門,大肆歌舞,不許任何人來打擾。
去沒想到入夜時分,門外忽然傳來了女子的哭喊,那柔柔細細的聲音,正是葉禾。
管家憂心忡忡地進來通報了幾次,段陵左擁右抱,醉得東倒西歪,在滿室笙歌中,一把摔了酒杯。
“不要再跟我提夫人兩個字!”
門外的哭喊聲越來越大,葉禾瘋狂地拍著門,卻一次次被人拖開,她撕心裂肺地喊著:“夫君,夫君,求求你出來見我……”
凄厲的哭喊一句句敲擊著段陵的心,滿腔苦澀中,他幾乎就要心軟,卻又被懷中的美人勸下一杯酒,精明的女人們互相使著眼色,滿屋歌舞聲驟然變大,漸漸遮蓋了門外的嘈雜。
段陵也在這時陡然憶起,就是幾年前的今日,葉老爺將他逼上了絕路!
心一橫,他痛苦地閉上了眼,再不去管外間的動靜,昏昏沉沉地躺了下去……
等段陵一覺醒來時,悔恨來得措手不及。
府里全都掛起了白燈籠,臨時設下的簡陋靈堂中,遠遠地傳來悲愴的哀樂,段府上下,一片愁云慘霧。
就在昨夜,他無論如何也不肯見葉禾的昨夜,葉老爺撒手人寰,一生叱咤風云的大商豪,在女兒肝腸寸斷的哭喊中,終是不甘心地一點點合上了眼眸。
當段陵跌跌撞撞地趕去靈堂時,只看見一襲素衣跪在棺木前,披麻戴孝,孤零零的背影在空曠的靈堂里顯得格外單薄瘦弱。
段陵眼眶忽然一酸,一步步艱難地走近葉禾,澀聲道:“昨晚,我……”
“昨晚我去找你,”不悲不喜的聲音打斷了段陵,葉禾纖秀的脊背伶仃地挺著,卻并不回頭,只輕輕開口:“想求你幫幫我,看在人之將死的份上,在我爹面前同我做場戲,說你會好好照顧我,不讓他老人家下了黃泉也不安心……”
冰涼的聲音回蕩在靈堂里,木然,蒼白,如一口枯井,再掀不起一絲波瀾。
“可爹說的沒錯,是我太傻,不該奢望,還誤以為你就是我的良人,只要我一心一意地等在原地,總有一天能等到你回頭看我一眼……”
爹至死都放心不下她,她守在床邊,顫抖不已的身子是從未有過的害怕與無助,她不管不顧地奔去找段陵,一道門卻將她隔得徹徹底底,里面歌舞升平,外面卻是漆黑寒冷,她拍著門撕心裂肺地哭喊著,將一輩子的眼淚都流盡了,可沒有人出來,到最后都沒有人出來……
夜里那么黑,那么冷,在大風肆虐的小別院里,父親的手倏然垂下,她的世界轟然坍塌。
這個世上待她最好的那個人就這樣走了,天地之間一片昏沉,沒有光,沒有父親,沒有希望,前路茫茫,她終于……什么也沒有了。
背影動了動,葉禾緩緩轉過頭,那一瞬,段陵仿佛覺得時間都要靜止了,他按捺住紛亂的心跳,正要上前,卻對上了一雙枯槁般的眼眸,葉禾定定地望著他,帶著直逼人心的絕望與寒意——
“可現(xiàn)在我才明白,如果那年在樹林里,我沒有遇上你,該有多好。”
七)
浮衣跟著假面離開百靈潭時,長長的一條蛇尾已經(jīng)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雙窈窕修長的腿。
她小心翼翼地把腿晃給假面看,“這下你沒那么討厭我的尾巴了吧?!?
假面瞥了一眼,面無表情:“這叫腿,不叫尾巴?!?
浮衣吐了吐舌頭,緊跟上假面:“都差不多嘛?!?
那日在石洞中,她癡癡地看著昆侖鏡中的景象,從不知情愛為何物的一顆心像浸泡在海水里,苦澀無比,看到最后,臉上有什么情不自禁地落了下來,滴在她蛻化的蛇皮上,帶著溫熱,晶瑩剔透。
假面要動身的前一夜,她不知哪來的沖動,去找了主人春妖,跪在春妖座下,執(zhí)意請命愿跟假面一同出海尋妻。
像在臺下聽一曲戲,臺上唱到扣人心弦的地方卻戛然而止,他們的故事觸動了她的心弦,她急切地想陪著主人公一同走下去,親自揭開這場七十七年后的結局。
浮衣從沒離開過百靈潭,春妖多有囑咐,未了,一聲輕嘆:“也算作你的一番歷練吧,只愿你將來不要后悔?!?
假面走時,春妖將一物放入了他手心,面色淡淡:“這是你曾托我找的東西,上窮碧落,我始終不希望你會用上。”
一路上,假面都很沉默,浮衣變著法子想討他開心,假面卻不怎么理會她。
眼看著離那座傳說中的海中島越來越近,浮衣明顯感覺到假面開始緊張起來,整個人交織著興奮與不安。
浮衣拍拍他的肩膀:“你放心,你一定會見到你的妻子的!”
假面轉過頭來看了她一眼,面具下的眼眸深不見底,許久,他嘶啞著聲音開口:“謝謝。”
天高遼闊,海水蔚藍,假面坐在船頭,大風烈烈,吹著他衣袍飛揚,浮衣見他這副模樣,知道他定是又想起了葉禾。
嘆了口氣,浮衣安靜地坐在了假面旁邊,雙腿還像蛇尾一樣慵懶地搭著,不知怎么,她眼前又浮現(xiàn)出了昆侖鏡中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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