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風中的天使在睡覺-《我在春天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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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光打在原木色的桌面上,光暈一圈一圈的,淡黃柔和的明亮,煞是好看。凌瀚在桌前已經呆坐很久了。
窗戶開著。老式的木格子窗,通風效果并不好。其實也沒什么風,寧城的夏夜悶熱如蒸桑拿。剛剛過去的一場雷陣雨,帶走了些炎熱,人在室內稍微感到舒適點。
院子里落了一地紫藤花的花瓣、爬山虎的葉子,留著明早再收拾,他此刻在等一封重要的郵件。
在這小屋住了一個多月,凌瀚越來越喜歡上這里了。當初租屋時,他特意問了下房價。對于他來講,那是個天文數字。他笑笑,在租房協議上簽下自己的名字。
左邊的抽屜開著,他從里面拿出三個藥瓶,黃色的是三粒,白色的五粒,紅色的一粒。杯子里有涼開水,他分成三次咽了下去。膠囊在喉嚨口擠作一團,一時間有點難受,他把余下的水都喝了,然后起身去冰箱想拿瓶礦泉水。
冰箱門一開,一張紙條飛了出來,他手一抬,接住。
是他寫的一張做海鮮餅的便箋,蝦幾克,蛤蜊多少,面粉、油、水,火候的大小......一一寫得非常明細。
這張便箋還是三年前寫的。鐘藎在一家餐廳吃過一次海鮮餅,回來向他夸了許多次。第二次去吃,他就跑去廚房,向師傅討教了下做法。后來,又上網查了點資料。第一次做,非常失敗,沒敢給她吃,偷偷扔掉了。第二次是他自己吃的。到第三次,才讓她嘗了嘗。她抱著他的腰,像只快樂而又滿足的貓。
心口一陣痙攣,他把紙條緊緊攥在掌心。
手機響了。
他平靜了下情緒,才拿起手機。
對方沒有立刻說話,氣息深深淺淺的,像是不知該怎么開口。
他把目光投向院外,“您找我有事嗎?”
“瀚瀚......明天我們一起吃個晚飯?”期期艾艾的語氣,有那么點不安與局促。
真是不懂她有什么可不安的,“我明晚和朋友約好了。”
“你來南京后,我們都沒見過面。你......后面是回北京還是去哪個省繼續做講座?”
凌瀚握著手機的手不由地一緊,“我考慮好了再給您電話,沒有其他事,我掛了。”
“瀚瀚,你回北京吧!”
他黯然合上手機。
外公說她為他付出了許多,以后要非常孝敬她。
他有記憶之后,她就在寧城了。回下灣鎮時,會給他買衣服、買書本,她從不給他買玩具和吃的。她說賺錢不容易,錢得用在刀刃上。在下灣鎮,她讓他叫她媽媽,出了下灣鎮,就叫她表姑。她強調,這個非常重要。
他怕叫錯,索性只稱呼她為“您”。
她沒讓他在宜賓讀書,從小學起,她就把他帶到成都,租了個房子,找了個中年婦女給他做飯、洗衣。她只在開學、放假時露個臉。她告訴老師,他是個孤兒,爺爺奶奶年紀大,她是他的遠房親戚,幫著照顧他。
高考時,她讓他考公安學院,說日后好找工作。大學畢業后,她說希望他能離她近點,他考進寧城公安廳。她帶他去了她家,當他得知公安廳長是他的表姑夫時,他申請下派到下面的市公安局。
她哭了,卻沒攔阻他,只要求他偶爾回寧城看看她。
其實他非常怕和她見面,他并不擅于說謊,和她又沒默契,一旦說岔了什么,會毀了她這么多年來的形象。
陪鐘藎回寧城時,他曾經想帶鐘藎給她看看,后來想想,還是作罷。他不知該向鐘藎怎么介紹她。
就讓她繼續做他那一表三千里的表姑吧!
屏幕上跳出一個對話框,提醒他收到一封郵件。他打開,不出他所料,戚博遠的鑒定結果今天出來了:妄想型精神分裂癥。
給他發郵件的是以前一起在特警部隊的戰友,兩人曾一塊執行過多次任務。有一次,兩人喬裝追蹤一個泰國偷渡過來的毒梟。戰友不小心露出了破綻,幸好他反應快,搶在毒梟前開了槍。戰友脫離了危險,但是他沒有把握得好,戰友還在邊上阻止,他連打六槍,把毒梟打成了個馬蜂窩。這個花了他們近兩年的警力和付出幾位戰友的生命的案子,只得不了了之。
他后來棄武從文,戰友轉業去了北京公安局。
戰友特意在郵件后面備注下鑒定的幾位專家,都是軍醫院精神科的權威。
這個結果足以讓戚博遠殺妻案塵埃落定了,凌瀚自嘲地對著郵件笑了笑。
他現在的作息時間非常固定,十一點前上床,六點起身。藥里有助眠的成份,他睡得不太壞。
第二天起來,把院子先清掃了下,看書看到九點,去超市添點存糧。在收銀臺付錢的時候,遇上了花蓓。
花蓓彎彎嘴角:“如果你告訴我你要離開寧城,我們就一塊去喝杯咖啡。反之,我們就點個頭說再見。”
人人都不希望他在寧城,凌瀚斂眉失笑,“我是要離開了。”
花蓓挺豪爽,“那行,我請客。”
超市對面就是真鍋咖啡,花蓓挺熟,都不要看菜單,要了兩杯藍山。
“不要問藎的任何消息,我不知道。知道也無可奉告。”花蓓沒有商量的聲明。
“嗯!”他不問。問了心就會被牽著,千方百計地跑過去。知道她不愿意見他,他只得喬裝改扮。沒想到完全是掩耳盜鈴。
在雞鳴山下,她臨走前丟下的幾句話,他聽得非常清楚。
花蓓看看他,語帶譏諷道:“其實你沒必要擔心,藎連這道坎都能跨過來,其他的算什么!”
他舉起咖啡,真摯地說道:“我想我們以后可能見面的機會很少了,我以咖啡代酒,敬你。”
“敬我什么?”花蓓給他講得懵住。
“謝謝你沒有放棄你和鐘藎的友情。”
花蓓臉紅了,“那當然,我......忠貞不二,不像你朝秦暮楚。凌瀚,我對你現在的那位真的有點好奇。我曾經以為全世界的男人都有可能出軌,但凌瀚肯定是個異類。唉,這話本身就前后矛盾,除非你是同性戀。她比藎好在哪里,值得你做個負心人嗎?”
凌瀚略一沉吟,淡淡地說:“她一點都不好。”
“難道是女人不壞男人不愛?”
“準確地講,她是個魔。”
花蓓瞪瞪他,“她魔法無邊,你打不過,于是你就被同化了?”
薄薄的唇角扯出一絲苦澀,清涼的聲線微微凝滯,“差不多。”
“狡辯。”花蓓端起杯子,一口喝完了,“我們就在這兒分手吧,祝你魔法越來越強,最后修成伏地魔。”
但這個世界終究是正義當道,邪不敵正,在小說里,壞人都會有報應的。花蓓意味深長地看了凌瀚一眼。
凌瀚淡淡抬眉,招手買單。花蓓攔住,“說好我請客的。”
服務生說道:“這張桌上的賬已經有人結了。”
“誰是散財童子?”花蓓朝收銀臺看去。
湯辰飛優雅地走過來,“嗨!好巧!你朋友?”視線悠然掃過凌瀚。
微風拂過,凌瀚的面容平靜無痕,一如他漆黑如墨的眼底。
花蓓聳聳肩,心里面有那么一點點的羨慕妒忌恨。眼前這兩個算是優秀的男人,都愛著藎。不過,一個是過去時,一個是正在進行時。她惡作劇地想,要是這樣介紹,兩人會不會打起來?
還是不要破壞咖啡廳這幽雅的氣氛,她不擅長搞仲裁。
“這是凌瀚,這是湯辰飛。”
湯辰飛做了一個驚訝的神情,“是你們晚報有次報道的犯罪心理學家凌瀚?”
“你還看晚報?”花蓓像聽到一個聳人聽聞的事件,不太相信地瞪著他。
“這是本市最有水準的綜合報刊,有張有弛,有嚴有謹,寧城人都以此為豪呢!”
花蓓干笑,“呵呵,我代表社長向你說聲謝謝。”
湯辰飛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可能他擔心冷落了凌瀚,目光迅速轉過去。凌瀚的神情太深奧,他讀不出任何符號。
“凌專家的書我也拜讀過。”
凌瀚穩穩地接住湯辰飛的視線。
“說實話,我沒什么看得懂,里面的專業術語太多。為此,我還特地找了威廉詹姆斯的書來看了看。他是美國人,橫跨哲學、心理學與精神醫學界,他發現超意識的自動書寫可以表達人內心的糾葛與人格之沖突,還能解開罪犯的犯罪癥結。他在心理學界占有崇高的地位。他有一句名言:強烈的、甚至于病態的實踐經驗是心理學家的研究題目,因為心理學家猶如心理的顯微鏡,他們可以極大地放大我們的日常生活。可惜,他因為太過于沉迷心理研究,不幸患上抑郁癥和精神性疾病,這大概就是武俠小說里講的走火入魔了。凌專家有過這樣的困擾么?”湯辰飛謙虛地問道。
花蓓深感意外,“你......懂得還真不少呢!”
“這是我的壞習慣,對于崇拜的人,總希望了解得多一些、廣一些。”湯辰飛眼中閃過一種透徹人心的詭秘,讓人捉摸不透。
凌瀚平靜地說道:“看來湯主任對我還真是研究得很透!”
“哪里,哪里!”
“既然了解,那么你應該聽說過一個諱莫如深、不敢公開澄清的事實:心理學家都是瘋子。如果我是你,我會離瘋子遠點。那樣才能保證你的安全。生命只有一次。”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其實活著的意義是:出一口氣、要一張臉。”湯辰飛不加思索地回道。
“哦,湯主任在意的還是當下這層皮囊?”
“我是俗人,不比凌專家,無法上升到太高的精神層面。”
雖然面容依然平靜,凌瀚的目光已冷若刀鋒:“那我也了解湯主任了。”
“無比榮幸。”
“呵,呵,你倆真是挺幽默的。”花蓓端詳著兩人,好不容易插上一句話,她咋聞到一股火藥味呢?
“對不起,忽視蓓小姐了。”湯辰飛紳士地幫花蓓拎起沙發上的幾只購物袋,“給我個賠禮的機會,我送你回家!正好,我也有件事和你說,鐘藎今天回來,我們晚上一道給她接個風。這幾天太陽好得很,不知有沒有曬黑。”
“藎回來了?”花蓓問道。
“早晨我們剛通過電話。”湯辰飛語氣情不自禁放柔了。
花蓓不相信,掏出手機就撥。
對方關機中。
“她現在飛機上。”湯辰飛微笑地堵住了花蓓的疑問。
花蓓對著手機嘀咕,“討厭的女人,竟然第一個電話不打給我。”
“晚上罰她喝酒。”
“她還喝酒呀!”花蓓扁扁嘴。
“有我在,她喝多少都沒關系。”湯辰飛寵溺道。
花蓓冷冷地哼了聲,抬起頭看向凌瀚。心想他對藎是真的情淡,聽到這樣的話,面平如鏡,不見一絲波瀾。
三人出了咖啡館,湯辰飛抱歉地笑道:“凌專家,女士優先,我就不送你啦!”
“多保重。”凌瀚回道。
“彼此,彼此!”湯辰飛拉上陸虎的車門,對上花蓓疑惑的目光,挑挑眉。
凌瀚在原地站了一會,這才慢慢往回走。正午的陽光太強烈了,烤得樹葉都卷起了邊,馬路上清晨留下的一點水汽早就蒸沒了,花都耷拉著頭。凌瀚后背的衣衫很快就濕透了,奇怪的是,他一點也不覺得熱。
拐進梧桐巷,一股清涼襲來。梧桐樹開花了,粉白色的花束,繁盛茂密地掩在高樓的陰影中。在鐘藎跌倒的院墻邊,每次經過,他都要停一停,深吸幾口氣,再進屋。
把購物袋里的物品按門別類放好,他沖了個澡。他現在很少碰酒,不良嗜好就是抽抽煙。猛的時候一天要抽二包。衛藍警告過他,這樣下去,不用幾年,他的肺子就會像個黑布袋。
他無意于改變。
兩支煙抽完,他掏出手機,找出昨晚最后接聽的一個號碼,撥過去。
許久,才有人接聽,音量壓得低低的,呼吸緊促,她大概是在家中,接聽電話不方便。“瀚瀚怎么了?”
“就是向您道個別,我回北京了。”
“嗯,回北京好。我會過去看你的。”
他聽見對方的呼吸立刻放松了。“謝謝,不打擾了。”
“瀚瀚,他的事也......謝謝你費心了,你找的律師真的很優秀,他的鑒定結果出來了。遠方公司會申請找專人看護他,他很快就能出看守所了。”
他短促地笑了一聲。
兩人沉默了一會,都沒什么再講了,各自掛上電話。
接電話前煮的水開了,水壺叫得耳膜都疼。他關了爐火,突然記不得他煮水是為了什么,他似乎并不渴。環顧四周,收拾行李很簡單,一個箱子足已塞下他所有。
他又出了門,攔了輛出租,對司機說我包半天,你開個價。司機看看他,說這大熱天耗油呢,五百塊?
他沒還價,讓司機先開去了檢察院,沒下車,就在大門外停了會,然后去了法院,同樣也是停了會。這兩個地方,日后鐘藎會經常呆著。他還沒看過她在法庭上的樣子,但他能想像得出來。鐘藎生氣的時候是沉默,激動的時候是臉通紅。
“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難事了?”司機問道。這兩個地方,一般人可是不愿來的。
他笑,讓司機繼續開。他去了鐘藎家的小區,恰巧在門口遇到了方儀。方儀清瘦不少,什么時候都是以完美形象示人。頭發一絲不亂,長裙及踝,從背后看,如一位妙齡少女。
司機做了一個吞咽的動作。
他又去了火車站,多少次,他陪著鐘藎在這兒下車上車,手牽著手。
最后,他去了飛機場。沒進航站樓,就在停機坪外看了幾架飛機進港、幾架飛機出港。
天漸漸黑了。
關上院門時,手機響了一下沒電了。他找到充電器插上電,看看號碼,是衛藍的。
“出院沒有?”
衛藍嘆了口氣:“醫生不讓,說我情緒起伏太大。如果不配合,胎兒會有危險。”
“為了孩子忍耐幾天吧!洪醫生幾時回國?”
“希望能在孩子出生前吧,不敢指望他。唉,早知這樣,當初嫁個販夫走卒,至少每天睜開眼就能看到、說句話有人回應。”
他笑,“這世間的人沒一個是滿足的。”
衛藍也笑了,“你回來陪我說說話好了。”
“我一會就收拾行李。”
衛藍有點突然,“你......遇到她了?”
“什么?”
“鐘藎來北京找我了。”
他一下子噎在那里,無法言語。她怎會去北京?
“我瞞不住,之前,那位常律師把什么都調查到了,包括警方的記錄。她不是來找我證實,她就是和我聊聊。”
“她......說什么了?”他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聲音。
“她沒說什么,反過來安慰我在戚博遠這件事上,要寬容一點。他是個病人,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為什么什么的......凌瀚,你在聽嗎?”
他聽到有人按響了門鈴。“我等會再打給你。”
他沒開門燈,有遠處高樓的霓虹反射過來,院子并不漆黑。
門鈴一聲接一聲,頻率相似,不急不躁。
“誰啊?”莫名的心慌神亂,腿似有千斤重,幾步路像有千里遠。
回應凌瀚的,還是叮咚叮咚的門鈴聲。
凌瀚額角下的筋脈突突跳動,心跳到窒息,他艱難地走到院門邊。也許這就是一種靈犀,也許是他內心悄然的期盼。
月光明亮的夜晚,幾乎不見半點微風。
鐘藎安靜地立在門外,手里提著公文包,胳膊上搭著外衣,白色的t恤,牛仔長褲,臉上隱隱可見疲態,眸中光華緩緩流動,仿佛有莫名的情緒在交替閃爍和隱藏。
“我想看看小屋,方便嗎?”
凌瀚微微扯動嘴角,似在苦笑,這樣的鐘藎讓他有點看不透,他能拒絕嗎?
側過身子,讓她進院。
錯身之時,他聞到她身上微微的汗味。
她到底走了多遠的路?
“別開燈,蚊蟲多。”她阻止他去開門燈,把手中的包遞給他,“不會打擾你很久的,我就呆一會。”
凌瀚無聲嘆息。
墻角幾株白月季剛剛綻放,香氣很濃,鐘藎湊過去嗅了又嗅,然后又轉到一棵石榴樹的盆景下。石榴今年結得不多,但果實大。“能摘嗎?”鐘藎仰起頭問他。
他像個盡職的主人,陪在她身后,修長的身影籠罩在她身上。
鐘藎猶豫了下,“如果你覺得不太麻煩,我有點餓,你隨便做點吃的!”
“快八點半了。”他不由地加重了語量,機場那些餐廳難道是做裝飾的?
“所以我餓得前心貼后背。方便面也行的。”她為了證明她的話,站起來時身子搖搖晃晃,他不得不扶了她一把。
汗濕的手掌瞬即就扣住了他的手腕,指尖觸摸到那個月牙型的疤痕。
光線幽暗,花香浮蕩,彼此輕輕淺淺的呼吸。就在這伸手可及的范圍內,不松手,便可擁有。
他用力地咬著唇,正欲掙脫,她卻在他之前松開了手,速度之快,仿佛一點都不留戀。
他怔住。
“快點啊!”她催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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