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與清末文壇-《魯迅的青年時代》
這個題目意思不大明了,須要說明一句。所謂文壇是狹義的,不包括當(dāng)時的詩文在內(nèi),實在只是說有些出版物,而且也僅僅是一部分,據(jù)我所知道與他有關(guān)系的,簡單的來說一下。我說簡單,并不是故意簡略,實在是因為年月隔得久遠了,記憶又不完全,所以不能詳說罷了。
魯迅于戊戌(一八九八)年三月往南京進學(xué)堂,在這以前他住在家里,只買些古書來看,與當(dāng)時出版界不發(fā)生關(guān)系,所看到的新刊物至多只是《點石齋畫報》而已。在南京三年中,與“西學(xué)”開始接觸,但那也多是些科學(xué),不過是中學(xué)知識,但是他所進的是礦路學(xué)堂,有地質(zhì)學(xué)這門功課,用的課本是英國賴耶爾的名著《地質(zhì)學(xué)綱要》,中譯本名為“地學(xué)淺說”,是一種新鮮的學(xué)問,給了他不少的驚奇與喜悅。此外則是進化論的學(xué)說,那時候還沒有簡要的介紹書,達爾文原書譯本更是談不到,他所看見的是那時出版的嚴譯《天演論》。這是一本不三不四的譯本,因為原來不是專講進化論的,乃是赫胥黎的一篇論文,題目是“進化與倫理”,譯者嚴幾道又是用了“達旨”的辦法,就原本的意思大做其文章,吳摯甫給做序文,恭維得了不得,說原書的意思不見得怎么高深,經(jīng)譯者用了上好的古文一譯,這便可以和先秦的子書媲美了。魯迅在當(dāng)時也還不明白他們的底細,只覺得很是新奇,如《朝花夕拾》中《瑣記》一篇里所說,什么“赫胥黎獨處一室之中,在英倫之南,背山而面野,檻外諸境,歷歷如在幾下”,瑯瑯可誦,有如“八大家”的文章。因此大家便看重了嚴幾道,以后他每譯出一部書來,魯迅一定設(shè)法買來,自甄克思的《社會通詮》,斯賓塞的《群學(xué)肄言》,孟德斯鳩的《法意》,以至讀不懂的《穆勒名學(xué)》部甲,也都購求到手。直到后來在東京,看見《民報》上章太炎先生的文章,說嚴幾道的譯文“載飛載鳴”,不脫八股文習(xí)氣,這才恍然大悟,不再佩服了。平心的說來,嚴幾道的譯文毛病最大的也就是那最有名的《天演論》,別的其實倒還沒有什么,如《社會通詮》和《法意》兩書,或者可以說是通順誠實,還不失為好譯本吧。就我個人來說,他的一冊《英文漢詁》,或者有人要嫌它舊,我卻是一直喜歡它的。我們在南京學(xué)堂的時候,發(fā)給我們的英文文法書正是他所依據(jù)的一八四〇年初版的《馬孫氏文法》,書盡管舊,但是有學(xué)術(shù)的空氣,比后來盛行的納斯菲爾特的印度用文法來,真不可同年而語了。
魯迅更廣泛的與新書報相接觸,乃是壬寅(一九〇二)年二月到了日本以后的事情。其時梁任公亡命日本,在橫濱辦《清議報》,后來繼以《新民叢報》,風(fēng)行一時,因為康梁雖然原來都是保皇的,但梁任公畢竟較為思想開通些,他的攻擊西太后看去接近排滿,而且如他自己所說,“筆鋒常帶情感”,很能打動一般青年人的心,所以有很大的勢力。癸卯(一九〇三)年三月魯迅寄給我一包書,內(nèi)中便有《清議報匯編》八大冊,《新民叢報》及《新小說》各三冊,至于《飲冰室自由書》和《中國魂》,則在國內(nèi)也已借看到了。不過民族革命運動逐漸發(fā)展,《新廣東》《革命軍》公然流傳,康梁的立憲變法一派隨之失勢,但是對于我們,《新小說》的影響還是存在,因為對抗的同盟會在這一方面沒有什么工作,乃是一個缺陷。《新小說》上登過囂俄(今稱雨果)的照片,就引起魯迅的注意,搜集日譯的中篇小說《懷舊》(講非洲人起義的故事)來看,又給我買來美國出版的八大本英譯雨果選集。其次有影響的作家是焦?fàn)柺客ń褡g儒勒凡爾納),他的《十五小豪杰》和《海底旅行》,是雜志中最叫座的作品,當(dāng)時魯迅決心來翻譯《月界旅行》,也正是為此。《十五小豪杰》終于未曾登完,心里很不滿足,今年我還托人找到新出的日本全譯本來,可是事隔五十年以上,讀了并不像當(dāng)時那么有趣,而且因為事忙,一厚本書也沒法全讀。近日報道,凡爾納的名著十多種都將譯出,由中國青年出版社刊行,這消息很是可喜,也證明了我們過去的喜愛是對的。
這以后,對于魯迅有很大的影響的第三個人,不得不舉出林琴南來了。魯迅還在南京學(xué)堂的時候,林琴南已經(jīng)用了冷紅生的筆名,譯出了小仲馬的《茶花女遺事》,很是有名。魯迅買了這書,同時還得到兩本有光紙印的書,一名“包探案”,是福爾摩斯故事,一名“長生術(shù)”,乃是神怪小說,說什么“罐蓋人頭之國”,至今還記得清楚。這在后來才弄明白,乃是哈葛得的一部小說,與后來林譯的《金塔剖尸記》等是同一類的。《茶花女》固然也譯得不差,但是使得我們讀了佩服的,其實還是那部司各得的《撒克遜劫后英雄略》,原本既是名著,譯文相當(dāng)用力,而且說撒克遜遺民和諾曼人對抗的情形,那時看了含有暗示的意味,所以特別的被看重了。《埃及金塔剖尸記》的內(nèi)容古怪,《鬼山狼俠傳》則是新奇,也都很有趣味。前者引導(dǎo)我們?nèi)プg哈葛得,挑了一本《世界的欲望》,是把古希臘埃及的傳說雜拌而成的,改名為“紅星佚史”,里面十多篇長短詩歌,都是由魯迅筆述下來,用楚詞句調(diào)寫成的。后者更是愛讀,書里邊的自稱“老獵人”的土人寫得很活現(xiàn),我們后來閑談中還時常提起,好像是《水滸傳》中的魯智深和李逵。我們對于林譯小說有那么的熱心,只要他印出一部,來到東京,便一定跑到神田的中國書林,去把它買來,看過之后魯迅還拿到訂書店去,改裝硬紙板書面,背脊用的是青灰洋布。但是這也只以早期的林譯本為限,例如上邊所說三種之外,有《迦因小傳》,《魯濱孫漂流記》正續(xù),《玉雪留痕》,《橡湖仙影》。到了末后兩部也已經(jīng)看得有點厭倦,但還是改訂收藏,隨后更是譯得隨便,便不足觀了。斯威夫特的《格利佛游記》與伊爾文的《見聞雜記》,本是好書,卻被譯得不成樣子,到了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傳》,改名為“魔俠傳”,錯譯亂譯,壞到極點了。我們當(dāng)初覺得林譯頗能傳達滑稽的趣味,如《劫后英雄略》等書中所見,豈知他遇到真正有滑稽味的作品反而全都弄糟了呢?后期林譯本中如《塊肉余生述》,老實說也還不壞,不過有如吃食的人,吃過一口壞東西,也就不想再吃了。到了民國以后,對于林琴南的譯本魯迅是完全斷絕關(guān)系了,但對于他的國畫還多少有點期望。壬子(一九一二)日記中十一月九日項下記云:“赴留黎廠買紙,并托清秘閣買林琴南畫冊一葉,付銀四元四角,約半月后取。”十四日記云:“午后清秘閣持林琴南畫來,亦不甚佳。”到了“五四”那年,反動派文人對于《新青年》的言論十分痛恨,由林琴南為首的一群想運動徐樹錚來用武力鎮(zhèn)壓,在《公言報》上發(fā)表致蔡孑民書外,又寫小說曰“荊生”(隱徐姓),又曰“妖夢”,暴露了丑惡的面目,這之后才真為魯迅所不齒了。
對于當(dāng)時國內(nèi)的創(chuàng)作小說,魯迅似乎一向不大注意,那些南亭亭長等的大部著作,大概也是在后來講小說史的時候,這才細讀加以評介的。以前在上海《時報》上見到冷血的文章,覺得有趣,記得所譯有《仙女緣》,曾經(jīng)買到過,天笑的便不曾發(fā)生關(guān)系。蘇子谷在東京時曾見過面,朋友們中間常常談起“老和尚”的事情,他的文筆也很不差,可是他的文言小說雖是在《東方雜志》等上邊發(fā)表,又印成單行本,風(fēng)行一時,但魯迅并不感覺什么興趣。說是不喜歡文言么,那時也還不寫白話,而且他對于文言譯本的《炭畫》也很是欣賞的。總之他對于其時上海文壇的不重視乃是事實,雖然個別也有例外,有如周瘦鵑,便相當(dāng)尊重,因為所譯的《歐美小說叢刊》三冊中,有一冊是專收英美法以外各國的作品的。這書在一九一七年出版,由中華書局送呈教育部審查注冊,發(fā)到魯迅手里去審查,他看了大為驚異,認為“空谷足音”,帶回會館來,同我會擬了一條稱贊的評語,用部的名義發(fā)表了出去。據(jù)范煙橋的《中國小說史》中所記,那一冊中計收俄國四篇,德國二篇,意大利,荷蘭,西班牙,瑞士,丹麥,瑞典,匈牙利,塞爾維亞,芬蘭各一篇,這在當(dāng)時的確是不容易的事了。
《文匯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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