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水-《故事新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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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k!”又一個學者說。大員們瞪了他一眼。
“飲料呢,”那《神農本草》學者接下去道,“他們要多少有多少,一萬代也喝不完。可惜含一點黃土,飲用之前,應該蒸餾一下的。敝人指導過許多次了,然而他們冥頑不靈,絕對的不肯照辦,于是弄出數不清的病人來……”
“就是洪水,也還不是他們弄出來的嗎?”一位五綹長須,身穿醬色長袍的紳士又搶著說。“水還沒來的時候,他們懶著不肯填,洪水來了的時候,他們又懶著不肯戽……”
“是之謂失其性靈,”坐在后一排,八字胡子的伏羲朝小品文學家笑道。“吾嘗登帕米爾之原,天風浩然,梅花開矣,白云飛矣,金價漲矣,耗子眠矣,見一少年,口銜雪茄,面有蚩尤氏之霧……哈哈哈!沒有法子……”
“o.k!”
這樣的談了小半天。大員們都十分用心的聽著,臨末是叫他們合擬一個公呈,最好還有一種條陳,瀝述著善后的方法。
于是大員們下船去了。第二天,說是因為路上勞頓,不辦公,也不見客;第三天是學者們公請在最高峰上賞偃蓋古松,下半天又同往山背后釣黃鱔,一直玩到黃昏。第四天,說是因為考察勞頓了,不辦公,也不見客;第五天的午后,就傳見下民的代表。
下民的代表,是四天以前就在開始推舉的,然而誰也不肯去,說是一向沒有見過官。于是大多數就推定了頭有疙瘩的那一個,以為他曾有見過官的經驗。已經平復下去的疙瘩,這時忽然針刺似的痛起來了,他就哭著一口咬定:做代表,毋寧死!大家把他圍起來,連日連夜的責以大義,說他不顧公益,是利己的個人主義者,將為華夏所不容;激烈點的,還至于捏起拳頭,伸在他的鼻子跟前,要他負這回的水災的責任。他渴睡得要命,心想與其逼死在木排上,還不如冒險去做公益的犧牲,便下了絕大的決心,到第四天,答應了。
大家就都稱贊他,但幾個勇士,卻又有些妒忌。
就是這第五天的早晨,大家一早就把他拖起來,站在岸上聽呼喚。果然,大員們呼喚了。他兩腿立刻發抖,然而又立刻下了絕大的決心,決心之后,就又打了兩個大呵欠,腫著眼眶,自己覺得好象腳不點地,浮在空中似的走到官船上去了。
奇怪得很,持矛的官兵,虎皮的武士,都沒有打罵他,一直放進了中艙。艙里鋪著熊皮、豹皮,還掛著幾副弩箭,擺著許多瓶罐,弄得他眼花繚亂。定神一看,才看見在上面,就是自己的對面,坐著兩位胖大的官員。什么相貌,他不敢看清楚。
“你是百姓的代表嗎?”大員中的一個問道。
“他們叫我上來的。”他眼睛看著鋪在艙底上的豹皮的艾葉一般的花紋,回答說。
“你們怎么樣?”
“……”他不懂意思,沒有答。
“你們過得還好么?”
“托大人的鴻福,還好……”他又想了一想,低低的說道,“敷敷衍衍……混混……”
“吃的呢?”
“有,葉子呀,水苔呀……”
“都還吃得來嗎?”
“吃得來的。我們是什么都弄慣了的,吃得來的。只有些小畜生還要嚷,人心在壞下去哩,媽的,我們就揍他。”
大人們笑起來了,有一個對別一個說道:“這家伙倒老實。”
這家伙一聽到稱贊,非常高興,膽子也大了,滔滔的講述道:
“我們總有法子想。比如水苔,頂好是做滑溜翡翠湯,榆葉就做一品當朝羹。剝樹皮不可剝光,要留下一道,那么,明年春天樹枝梢還是長葉子,有收成。如果托大人的福,釣到了黃鱔……”
然而大人好象不大愛聽了,有一位也接連打了兩個大呵欠,打斷他的講演道:“你們還是合具一個公呈來罷,最好是還帶一個貢獻善后方法的條陳。”
“我們可是誰也不會寫……”他惴惴的說。
“你們不識字嗎?這真叫作不求上進!沒有法子,把你們吃的東西揀一份來就是!”
他又恐懼又高興的退了出來,摸一摸疙瘩疤,立刻把大人的吩咐傳給岸上,樹上和排上的居民,并且大聲叮囑道:“這是送到上頭去的呵!要做得干凈,細致,體面呀!……”
所有居民就同時忙碌起來,洗葉子,切樹皮,撈青苔,亂作一團。他自己是鋸木版,來做進呈的盒子。有兩片磨得特別光,連夜跑到山頂上請學者去寫字,一片是做盒子蓋的,求寫“壽山福海”,一片是給自己的木排上做扁額,以志榮幸的,求寫“老實堂”。但學者卻只肯寫了“壽山福海”的一塊。
三
當兩位大員回到京都的時候,別的考察員也大抵陸續回來了,只有禹還在外。他們在家里休息了幾天,水利局的同事們就在局里大排筵宴,替他們接風,份子分福、祿、壽三種,最少也得出五十枚大貝殼。這一天真是車水馬龍,不到黃昏時候,主客就全都到齊了,院子里卻已經點起庭燎來,鼎中的牛肉香,一直透到門外虎賁的鼻子跟前,大家就一齊咽口水。酒過三巡,大員們就講了一些水鄉沿途的風景,蘆花似雪,泥水如金,黃鱔膏腴,青苔滑溜……等等。微醺之后,才取出大家采集了來的民食來,都裝著細巧的木匣子,蓋上寫著文字,有的是伏羲八卦體,有的是倉頡鬼哭體,大家就先來賞鑒這些字,爭論得幾乎打架之后,才決定以寫著“國泰民安”的一塊為第一,因為不但文字質樸難識,有上古淳厚之風,而且立言也很得體,可以宣付史館的。
評定了中國特有的藝術之后,文化問題總算告一段落,于是來考察盒子的內容了:大家一致稱贊著餅樣的精巧。然而大約酒也喝得太多了,便議論紛紛:有的咬一口松皮餅,極口嘆賞它的清香,說自己明天就要掛冠歸隱,去享這樣的清福;咬了柏葉糕的,卻道質粗味苦,傷了他的舌頭,要這樣與下民共患難,可見為君難,為臣亦不易。有幾個又撲上去,想搶下他們咬過的糕餅來,說不久就要開展覽會募捐,這些都得去陳列,咬得太多是很不雅觀的。
局外面也起了一陣喧嚷。一群乞丐似的大漢,面目黧黑,衣服破舊,竟沖破了斷絕交通的界線,闖到局里來了。衛兵們大喝一聲,連忙左右交叉了明晃晃的戈,擋住他們的去路。
“什么?——看明白!”當頭是一條瘦長的莽漢,粗手粗腳的,怔了一下,大聲說。
衛兵們在昏黃中定睛一看,就恭恭敬敬的立正,舉戈,放他們進去了,只攔住了氣喘吁吁的從后面追來的一個身穿深藍土布袍子,手抱孩子的婦女。
“怎么?你們不認識我了嗎?”她用拳頭揩著額上的汗,詫異的問。
“禹太太,我們怎會不認識您家呢?”
“那么,為什么不放我進去的?”
“禹太太,這個年頭兒,不大好,從今年起,要端風俗而正人心,男女有別了。現在那一個衙門里也不放娘兒們進去,不但這里,不但您。這是上頭的命令,怪不著我們的。”
禹太太呆了一會,就把雙眉一揚,一面回轉身,一面嚷叫道:
“這殺千刀的!奔什么喪!走過自家的門口,看也不進來看一下,就奔你的喪!做官做官,做官有什么好處,仔細像你的老子,做到充軍,還掉在池子里變大忘八!這沒良心的殺千刀!……”
這時候,局里的大廳上也早發生了擾亂。大家一望見一群莽漢們奔來,紛紛都想躲避,但看不見耀眼的兵器,就又硬著頭皮,定睛去看。奔來的也臨近了,頭一個雖然面貌黑瘦,但從神情上,也就認識他正是禹;其余的自然是他的隨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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