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中國小說史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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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系魯迅一九二四年七月在西安講學時的記錄稿,經本人修訂后,收入西北大學出版部一九二五年三月印行的《國立西北大學、陜西教育廳合辦暑期學校講演集》(二)。)
我所講的是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許多歷史家說,人類的歷史是進化的,那么,中國當然不會在例外。但看中國進化的情形,卻有兩種很特別的現象:一種是新的來了好久之后而舊的又回復過來,即是反復;一種是新的來了好久之后而舊的并不廢去,即是羼雜。然而就并不進化么?那也不然,只是比較的慢,使我們性急的人,有一日三秋之感罷了。文藝,文藝之一的小說,自然也如此。例如雖至今日,而許多作品里面,唐宋的,甚而至于原始人民的思想手段的糟粕都還在。今天所講,就想不理會這些糟粕--雖然它還很受社會歡迎--而從倒行的雜亂的作品里尋出一條進行的線索來,一共分為六講。
第一講從神話到神仙傳
考小說之名,最古是見于莊子所說的”飾小說以干縣令“。”縣“是高,言高名;”令“是美,言美譽。但這是指他所謂瑣屑之言,不關道術的而說,和后來所謂的小說并不同。
因為如孔子,楊子(1),墨子(2)各家的學員,從莊子看來,都可以謂之小說;反之,別家對莊子,也可稱他的著作為小說。至于《漢書》《藝文志》上說:”小說者,街談巷語之說也。“這才近似現在的所謂小說了,但也不過古時稗官采集一般小民所談的小話,借以考察國之民情,風俗而已;并無現在所謂小說之價值。
小說是如何起源的呢?據《漢書》《藝文志》上說:”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稗官采集小說的有無,是另一問題;
即使真有,也不過是小說書之起源,不是小說之起源。至于現在一班研究文學史者,卻多認小說起源于神話。因為原始民族,穴居野處,見天地萬物,變化不常--如風;雨,地震等--有非人力所可捉摸抵抗,很為驚怪,以為必有個主宰萬物者在,因之擬名為神;并想像神的生活,動作,如中國有盤古氏開天辟地之說,這便成功了”神話“。從神話演進,故事漸近于人性,出現的大抵是”半神“,如說古來建大功的英雄,其才能在凡人以上,由于天授的就是。例如簡狄吞燕卵而生商,堯時”十日并出“,堯使羿射之的話,都是和凡人不同的。這些口傳,今人謂之”傳說“。由此再演進,則正事歸為史;逸史即變為小說了。
我想,在文藝作品發生的次序中,恐怕是詩歌在先,小說在后的。詩歌起于勞動和宗教。其一,因勞動時,一面工作,一面唱歌,可以忘卻勞苦,所以從單純的呼叫發展開去,直到發揮自己的心意和感情,并偕有自然的韻調;其二,是因為原始民族對于神明,漸因畏懼而生敬仰,于是歌頌其威靈,贊嘆其功烈,也就成了詩歌的起源。至于小說,我以為倒是起于休息的。人在勞動時,既用歌吟以自娛,借它忘卻勞苦了,則到休息時,亦必要尋一種事情以消遣閑暇。這種事情,就是彼此談論故事,而這談論故事,正就是小說的起源。--所以詩歌是韻文,從勞動時發生的;小說是散文,從休息時發生的。
但在古代,不問小說或詩歌,其要素總離不開神話。印度,埃及,希臘都如此,中國亦然。只是中國并無含有神話的大著作;其零星的神話,現在也還沒有集錄為專書的。我們要尋求,只可從古書上得到一點,而這種古書最重要的,便推《山海經》。不過這書也是無系統的,其中最要的,和后來有關系的記述,有西王母的故事,現在舉一條出來:
”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西王母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蓬發戴勝,是司天之厲及五殘。“
如此之類還不少。這個古典,一直流行到唐朝,才被驪山老母奪了位置去。此外還有一種《穆天子傳》,講的是周穆王駕八駿西征的故事,是汲郡古冢中雜書之一篇。--總之中國古代的神話材料很少,所有者,只是些斷片的,沒有長篇的,而且似乎也并非后來散亡,是本來的少有。我們在此要推求其原因,我以為最要的有兩種:
一、太勞苦因為中華民族先居在黃河流域,自然界底情形并不佳,為謀生起見,生活非常勤苦,因之重實際,輕玄想,故神話就不能發達以及流傳下來。勞動雖說是發生文藝的一個源頭,但也有條件:就是要不過度。勞逸均適,或者小覺勞苦,才能發生種種的詩歌,略有余暇,就講小說。假使勞動太多,休息時少,沒有恢復疲勞的余裕,則眠食尚且不暇,更不必提什么文藝了。
二、易于忘卻因為中國古時天神,地只,人,鬼,往往殽雜,則原始的信仰存于傳說者,日出不窮,于是舊者僵死,后人無從而知。如神荼,郁壘,為古之大神,傳說上是手執一種葦索,以縛虎,且御兇魅的,所以古代將他們當作門神。但到后來又將門神改為秦瓊,尉遲敬德,并引說種種事實,以為佐證,于是后人單知道秦瓊和尉遲敬德為門神,而不復知神荼,郁壘,更不消說造作他們的故事了。此外這樣的還很不少。
中國的神話既沒有什么長篇的,現在我們就再來看《漢書》《藝文志》上所載的小說:《漢書》《藝文志》上所載的許多小說目錄,現在一樣都沒有了,但只有些遺文,還可以看見。如《大戴禮》《保傅篇》中所引《青史子》說:
”古者年八歲而出就外舍,學小藝焉,履小節焉;束發而就大學,學大藝焉,履大節焉。居則習禮文,行則鳴佩玉,升車則聞和鸞之聲,是以非僻之心無自入也。
……“
《青史子》這種話,就是古代的小說;但就我們看去,同《禮記》所說是一樣的,不知何以當作小說?或者因其中還有許多思想和儒家的不同之故吧。至于現在所有的所謂漢代小說,卻有稱東方朔所做的兩種:一、《神異經》,二、《十洲記》。班固做的,也有兩種:一、《漢武故事》;二、《漢武帝內傳》。此外還有郭憲做的《洞冥記》,劉歆做的《西京雜記》。《神異經》的文章,是仿《山海經》的,其中所說的多怪誕之事。現在舉一條出來:
”西南荒山中出訛獸,其狀若菟,人面能言,常欺人,言東而西,言惡而善。其肉美,食之,言不真矣。“(《西南荒經》)
《十洲記》是記漢武帝聞十洲于西王母之事,也仿《山海經》的,不過比較《神異經》稍微莊重些。《漢武故事》和《漢武帝內傳》,都是記武帝初生以至崩葬的事情。《洞冥記》是說神仙道術及遠方怪異的事情。《西京雜記》則雜記人間瑣事。
然而《神異經》,《十洲記》,為《漢書》《藝文志》上所不載,可知不是東方朔做的,乃是后人假造的。《漢武故事》,《漢武帝內傳》則與班固別的文章,筆調不類,且中間夾雜佛家語,--彼時佛教尚不盛行,且漢人從來不喜說佛語--可知也是假的。至于《洞冥記》,《西京雜記》又已經為人考出是六朝人做的。--所以上舉的六種小說,全是假的。惟此外有劉向的《列仙傳》(3)是真的。晉的葛洪又作《神仙傳》(4),唐宋更多,于后來的思想及小說,很有影響。但劉向的《列仙傳》,在當時并非有意作小說,乃是當作真實事情做的,不,到現在還多拿它做兒童讀物的材料。現在常有一問題發生:即此種神話,可否拿它做兒童的讀物?我們順便也說一說。在反對一方面的人說:以這種神話教兒童,只能養成迷信,是非常有害的;而贊成一方面的人說:以這種神話教兒童,正合兒堂的天性,很感趣味,沒有什么害處的。在我以為這要看社會上教育的狀況怎樣,如果兒童能繼續更受良好的教育,則將來一學科學,自然會明白,不至迷信,所以當然沒有害的;但如果兒童不能繼續受稍深的教育,學識不再進步,則在幼小時所教的神話,將永信以為真,所以也許是有害的。
【注釋】
1)楊子:即楊朱,戰國初期魏國人。主張”貴生重己“,”全性葆真,不以物累形“的”為我“思想。其言論事跡,散見《孟子》、《莊子》、《韓非子》、《呂氏春秋》等書。《列子》中雖有《楊朱》篇,但系后人偽托。
2)墨子(約前468-前376):名翟,春秋戰國之際魯國人。曾任宋國大夫,墨家學派創始者。他主張”愛無差等“的”兼愛“思想。
現存《墨子》五十三篇。
3)《列仙傳》:《隋書·經籍志》著錄二卷,題劉向撰。敘寫赤松子等七十一個仙人的故事。
4)《神仙傳》:《隋書·經籍志》著錄十卷,題葛洪撰。敘寫許由、巢父等八十四人名列仙班的故事。
第二講六朝時之志怪與志人
上次講過:一、神話是文藝的萌芽。二、中國的神話很少。三、所有的神話,沒有長篇的。四、《漢書》《藝文志》上載的小說都不存在了。五、現存漢人的小說,多是假的。現在我們再看六朝時的小說怎樣?中國本來信鬼神的,而鬼神與人乃是隔離的,因欲人與鬼神交通,于是乎就有巫出來。巫到后來分為兩派:一為方士;一仍為巫。巫多說鬼,方士多談煉金及求仙,秦漢以來,其風日盛,到六朝并沒有息,所以志怪之書特多,像《博物志》上說:
”燕太子丹質于秦,……欲歸,請于秦王。王不聽,謬言曰,‘令烏頭白,馬生角,乃可。’丹仰而嘆,烏即頭白,俯而嗟,馬生角。秦王不得已而遣之……“(卷八《史補》)
這全是怪誕之說,是受了方士思想的影響。再如劉敬叔的《異苑》上說:
”義熙中,東海徐氏婢蘭忽患羸黃,而拂拭異常,共伺察之,見掃帚從壁角來趨婢床,乃取而焚之,嫂即平復。“(卷八)
這可見六朝人視一切東西,都可成妖怪,這正就是巫底思想,即所謂”萬有神教“。此種思想,到了現在,依然留存,像:
常見在樹上掛著”有求必應“的匾,便足以證明社會上還將樹木當神,正如六朝人一樣的迷信。其實這種思想,本來是無論何國,古時候都有的,不過后來漸漸地沒有罷了。但中國還很盛。
六朝志怪的小說,除上舉《博物志》、《異苑》而外,還有干寶的《搜神記》,陶潛的《搜神后記》。但《搜神記》多已佚失,現在所存的,乃是明人輯各書引用的話,再加別的志怪書而成,是一部半真半假的書籍。至于《搜神后記》,亦記靈異變化之事,但陶潛曠達,未必作此,大約也是別人的托名。
此外還有一種助六朝人志怪思想發達的,便是印度思想之輸入。因為晉,宋,齊,梁四朝,佛教大行,當時所譯的佛經很多,而同時鬼神奇異之談也雜出,所以當時合中,印兩國底鬼怪到小說里,使它更加發達起來,如陽羨鵝籠的故事,就是:
”陽羨許彥于綏安山行,遇一書生,……臥路側,云腳痛,求寄鵝籠中。彥以為戲言,書生便入籠,……宛然與雙鵝并坐,鵝亦不驚。彥負籠而去,都不覺重。前行息樹下,書生乃出籠謂彥曰:‘欲為君薄設。’彥曰:
‘善。’乃口中吐出一銅奩子,中具肴饌。……酒數行,謂彥曰:‘向將一婦人自隨,今欲暫邀之。’……又于口中吐一女子,……共坐宴。俄而書生醉臥,此女謂彥曰:
‘……向亦竊得一男子同行,……暫喚之……’……女子于口中吐出一男子……“
此種思想,不是中國所故有的,乃完全受了印度思想的影響。
就此也可知六朝的志怪小說,和印度怎樣相關的大概了。但須知六朝人之志怪,卻大抵一如今日之記新聞,在當時并非有意做小說。
六朝時志怪的小說,既如上述,現在我們再講志人的小說。六朝志人的小說,也非常簡單,同志怪的差不多,這有宋劉義慶做的《世說新語》,可以做代表。現在待我舉出一兩條來看:
”阮光祿在剡,曾有好車,借者無不皆給。有人葬母,意欲借而不敢言。阮后聞之,嘆曰:‘吾有車而使人不敢借,何以車為?’遂焚之。“(卷上《德行篇》)
”劉伶恒縱酒放達,或脫衣裸形在屋中。人見譏之,伶曰:‘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裈衣,諸君何為入我裈中?’“(卷下《任誕篇》)
這就是所謂晉人底風度。以我們現在的眼光看去,阮光祿之燒車,劉伶之放達,是覺得有些奇怪的,但在晉人卻并不以為奇怪,因為那時所貴的是奇特的舉動和玄妙的清談。這種清談,本從漢之清議而來。漢末政治黑暗,一般名士議論政事,其初在社會上很有勢力,后來遭執政者之嫉視,漸漸被害,如孔融,禰衡等都被曹操設法害死(1),所以到了晉代底名士,就不敢再議論政事,而一變為專談玄理;清議而不談政事,這就成了所謂清談了。但這種清談的名士,當時在社會上卻仍舊很有勢力,若不能玄談的,好似不夠名士底資格;而《世說》這部書,差不多就可以看做一部名士底教科書。
前乎《世說》尚有《語林》,《郭子》,不過現在都沒有了。
而《世說》乃是纂輯自后漢至東晉底舊文而成的。后來有劉孝標給《世說》作注,注中所引的古書多至四百余種,而今又不多存在了;所以后人對于《世說》看得更貴重,到現在還很通行。
此外還有一種魏邯鄲淳做的《笑林》,也比《世說》早。
它的文章,較《世說》質樸些,現在也沒有了,不過在唐宋人的類書上所引的遺文,還可以看見一點,我現在把它也舉一條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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