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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雞鴨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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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卜小玲嫁過來,很快就懷了孕。

    魏大奶奶卻病了,吃不下東西,只能進水,不能進食,這是“噎嗝”。“瘋癆氣臌嗝,閻王請的客”,這是不治之癥,請醫服藥,只能拖一天算一天。

    一天,大奶奶把二奶奶請過來,交出一串鑰匙,對妹妹說:“妹妹,我不行了,這個家你就管起吧。”二奶奶說:“姐姐,你放心養病。你這病能好!”可是一轉眼,在姐姐不留神的時候,她就把鑰匙掖了起來。

    沒有多少日子,魏大奶奶“駕返瑤池”了,二奶奶當了家。

    二奶奶持家和大奶奶大不相同。她非常嗇刻。煮飯量米,一減再減,菜總是煮小白菜、炒豆腐渣。女用人做菜,她總是嫌油下得太多。“少倒一點!少倒一點!這樣下油法,萬貫家財也架不住!”咸菜煮小魚、藥芹(水芹菜),這是葷菜。她的一個特點是不相信人,對人總是懷疑、嘀咕、提防,覺得有人偷了她什么。一個女用人專洗大件的被子、帳子,通陰溝、倒馬桶,力氣很大。“她怎么力氣這樣大呢?”于是斷定女用人偷吃了泡鍋巴。丟了一點什么不值幾個錢的東西:一塊布頭、一團爛毛線,她斷定是出了家賊,“家賊難防狗不咬!”有一次丟失了一個金戒指,這可不得了,攪得天翻地覆。從里到外搜了用人身子,翻遍了被褥,結果是她自己藏在梳頭桌的小抽屜里了!卜小玲坐月子,娘家送來兩只老母雞燉湯。湯放在提防兒媳婦“迎桌”的砂鍋里。二奶奶用小調羹舀了一勺,聚精會神地嘗了嘗。卜小玲看看婆婆的神態,知道她在琢磨吳媽是不是偷喝了雞湯又往湯里兌了開水。卜小玲很生氣,說:“吳媽是我小時候的奶媽,我是喝了她的奶長大的,她不會偷喝我的雞湯!婆婆你就放心吧!你連吳媽也懷疑,叫我感情上很不舒服!”——“我這是為你!知人知面不知心,難說!難說!”卜小玲氣得面朝里,不理婆婆:“什么人哩!”二奶奶這樣多疑,弄得所有的人都不舒服。原來有說有笑、和和氣氣的一家人,弄得清鍋冷灶,寡淡無聊。誰都怕不定什么時候觸動二奶奶的一根什么筋,二奶奶的臉上刷地一下就掛下了一層六月嚴霜。貓也瘦了,狗也瘦了,人也瘦了,花也瘦了。二奶奶從來不為自己的多疑覺得慚愧,覺得對不起人。她覺得理所應該。魏小坡說二奶奶不通人情,她說:“過日子必須刻薄成家!”魏小坡聽見,大怒,拍桌子大罵:“下一句是什么?”(9)

    魏家用過幾次用人,有一回一個月里竟換了十次用人。薦頭店(10)要幫人的,聽說是魏家,都說:“不去!”

    后客廳的梅花“合錦”第三條的綾邊受潮脫落了,魏小坡幾次說拿到裱畫店去修補一下,二奶奶不理會。這個屏條于是老是松松地卷著,放在條幾的一角。

    安樂居

    安樂居是一家小飯館,挨著安樂林。

    安樂林圍墻上開了個月亮門,門頭磚額上刻著三個經石峪體的大字,像那么回事。走進去,只有巴掌大的一塊地方,有幾十棵楊樹。當中種了兩棵丁香花,一棵白丁香,一棵紫丁香,這就是僅有的觀賞植物了。這個林是沒有什么逛頭的,在林子里走一圈,五分鐘就夠了。附近一帶養鳥的愛到這里來掛鳥。他們養的都是小鳥,紅子居多,也有黃雀。大個的鳥,畫眉、百靈是極少的。他們不像那些以養鳥為生活中第一大事的行家,照他們的說法是“瞎玩兒”。他們不養大鳥,覺得那太費事,“是它玩我,還是我玩它呀?”把鳥一掛,他們就蹲在地下說話兒,——也有自己帶個馬扎兒來坐著的。

    這么一片小樹林子,名聲卻不小,附近幾條胡同都是依此命名的。安樂林頭條、安樂林二條……這個小飯館叫作安樂居,挺合適。

    安樂居不賣米飯炒菜。主食是包子、花卷。每天賣得不少,一半是附近的居民買回去的。這家飯館其實叫個小酒鋪更合適些。到這兒來的喝酒比吃飯的多。這家的酒只有一毛三分一兩的。北京人喝酒,大致可以分為幾個層次:喝一毛三的是一個層次,喝二鍋頭的是一個層次,喝紅糧大曲、華燈大曲乃至衡水老白干的是一個層次,喝八大名酒是高層次,喝茅臺的是最高層次。安樂居的“酒座”大都是屬于一毛三層次,即最低層次的。他們有時也喝二鍋頭,但對二鍋頭頗有意見,覺得還不如一毛三的。一毛三,他們喝“服”了,覺得喝起來“順”。他們有人甚至覺得大曲的味道不能容忍。安樂居天熱的時候也賣散啤酒。

    酒菜不少。煮花生豆、炸花生豆。暴腌雞子。拌粉皮。豬頭肉,——單要耳朵也成,都是熟人了!豬蹄,偶有豬尾巴,一忽的工夫就賣完了。也有時賣燒雞、醬鴨,切塊。最受歡迎的是兔頭。一個醬兔頭,三四毛錢,至大也就是五毛多錢,喝二兩酒,夠了。——這還是一年多以前的事,現在如果還有兔頭,也該漲價了。這些酒客們吃兔頭是有一定章法的,先掰哪兒,后掰哪兒,最后磕開腦繃骨,把兔腦掏出來吃掉。沒有抓起來亂啃的。吃得非常干凈,連一絲肉都不剩。安樂居每年賣出的兔頭真不老少。這個小飯館大可另掛一塊招牌:“兔頭酒家”。

    酒客進門,都有準時候。

    頭一個進來的總是老呂。安樂居十點才開門。一開門,老呂就進來。他總是坐在靠窗戶一張桌子的東頭的座位。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這成了他的專座。他不是像一般人似的“垂足而坐”,而是一條腿盤著,一條腿曲著,像老太太坐炕似的踞坐在一張方凳上,——脫了鞋。他不喝安樂居的一毛三,總是自己帶了酒來,用一個扁長的瓶子,一瓶子裝三兩。酒杯也是自備的。他是喝慢酒的,三兩酒從十點半一直喝到十二點差一刻:“我喝不來急酒。有人結婚,他們鬧酒,我就一口也不喝,——回家自己再喝!”一邊喝酒,吃兔頭,一邊不住地抽關東煙。他的煙袋如果丟了,有人撿到,一定會送還給他的。誰都認得:這是老呂的。白銅鍋兒,白銅嘴兒,紫銅桿兒。他抽煙也抽得慢條斯理的,從不大口猛吸。這人整個兒是個慢性子。說話也慢。他也愛說話,但是他說一個什么事都只是客觀地敘述,不大摻加自己的意見,不動感情。一塊喝酒的買了兔頭,常要發一點感慨:“那會兒,兔頭,五分錢一個,還帶倆耳朵!”老呂說:“那是多會兒?——說那個,沒用!有兔頭,就不錯。”西頭有一家姓屠的,一家子都很渾愣,愛打架。屠老頭兒到永春飯館去喝酒,和服務員吵起來了,伸手就揪人家脖領子。服務員一胳臂把他搡開了。他憋了一肚子氣。回去跟兒子一說。他兒子二話沒說,撿了塊磚頭,到了永春,一磚頭就把服務員腦袋開了!結果:兒子抓進去了,屠老頭還得負責人家的醫藥費。這件事老呂親眼看見。一塊喝酒的問起,他詳詳細細敘述了全過程。坐在他對面的老聶聽了,說:

    “該!”

    坐在里面犄角的老王說:

    “這是什么買賣!”

    老呂只是很平靜地說:“這回大概得老實兩天。”

    老呂在小紅門一家木材廠下夜看門。每天騎車去,路上得走四十分鐘。他想往近處挪挪,沒有合適的地方,他說:“算了!遠就遠點吧。”

    他在木材廠喂了一條狗。他每天來喝酒,都帶了一個塑料口袋,安樂居的顧客有吃剩的包子皮,碎骨頭,他都撿起來,給狗帶去。

    頭幾天,有人要給他說一個后老伴,——他原先的老伴死了有二年多了。這事他的酒友都知道,知道他已經考慮了幾天了,問起他:“成了嗎?”老呂說:“——不說了。”他說的時候神情很輕松,好像解決了一個什么難題。他的酒友也替他感到輕松。他們幾乎異口同聲地說:

    “不說了?——不說了好!添亂!”

    老呂于是慢慢地喝酒,慢慢地抽煙。

    比老呂稍晚進店的是老聶。老聶總是坐在老呂的對面。老聶有個小毛病,說話愛眨巴眼。凡是說話愛眨眼的人,脾氣都比較急。他喝酒也快,不像老呂一口一口地抿。老聶每次喝一兩半酒,多一口也不喝。有人強往他酒碗里倒一點,他拿起酒碗就倒在地下。他來了,擱下一個小提包,轉身騎車就去“奔”酒菜去了。他“奔”來的酒菜大都是羊肝、沙肝。這是為他的貓“奔”的,——他當然也吃點。他喂著一只小貓。“這貓可仁義!我一回去,它就在你身上蹭——蹭!”他愛吃豆制品。熏干、雞腿、麻辣絲……小蔥下來的時候,他常常用鋁飯盒裝來一些小蔥拌豆腐。有一回他裝來整整兩飯盒腌香椿。“來吧!”他招呼全店酒友。“你哪來這么多香椿?——這得不少錢!”——“沒花錢!鄉下的親家帶來的。我們家沒人愛吃。”于是酒友們一人抓了一撮。剩下的,他都給了老呂。“吃完了,給我把飯盒帶來!”一口把余酒喝凈,退了杯,“回見!”出門上車,吱溜——沒影兒了。

    老聶原是做小買賣的。他在天津“三不管”賣過相當長時期炒肝。現在退休在家。電話局看中他家所在的“點”,想在他家安公用電話。他嫌錢少,麻煩。挨著他家的汽水廠工會愿意每月貼給他三十塊錢,把廠里職工的電話包了。他還在猶豫。酒友們給他參謀:“行了!電話局每月給錢,汽水廠三十,加上傳電話、送電話,不少!坐在家里拿錢,哪兒找這么好的事去!”他一想:也是!

    老聶的日子比過去“滋潤”了,但是他每頓還是只喝一兩半酒,多一口也不喝。

    畫家來了。畫家風度翩翩,梳著長長的背發,永遠一絲不亂。衣著入時而且合體。春秋天人造革獵服,冬天羽絨服。——他從來不戴帽子。這樣的一表人才,安樂居少見。他在文化館工作,算個知識分子,但對人很客氣,彬彬有禮。他這喝酒真是別具一格:二兩酒,一揚脖子,一口氣,下去了。這種喝法,叫作“大車酒”,過去趕大車的這么喝。西直門外管這叫“駱駝酒”,趕駱駝的這么喝。文墨人,這樣喝法的,少有。他和老王過去是街坊。喝了酒,總要走過去說幾句話。“我給您添點兒?”老王擺擺手,畫家直起身來,向在座的酒友又都點了點頭,走了。

    我問過老王和老聶:“他的畫怎么樣?”

    “沒見過。”

    上海老頭來了。上海老頭久住北京,但是口音未變。他的話很特別,在地道的上海話里往往摻雜一些北京語匯:“沒門兒!”“敢情!”甚至用一些北京的歇后語:“那么好!武大郎盤杠子——上下夠不著!”他把這些北京語匯、歇后語一律上海話化了,北京字眼,上海語音,挺絕。上海老頭家里挺不錯,但是他愛在外面逛,在小酒館喝酒。

    “外面吃酒,——香!”

    他從提包里摸出一個小飯盒,里面有一雙截短了的筷子、多半塊熏魚、幾只油爆蝦、兩塊豆腐干。要了一兩酒,用手紙擦擦筷子,吸了一口酒。

    “您大概又是在別處已經喝了吧?”

    “啊!我們吃酒格人,好比天上飛格一只鳥(讀如“屌”),格小酒館,好比地上一棵樹。鳥飛在天上,看到樹,總要落一落格。”

    如此妙喻,我未之前聞,真是長了見識!

    這只鳥喝完酒,收好筷子,蓋好米飯盒,拎起提包,要飛了:

    “晏歇會!——明兒見!”

    他走了,老王問我:“他說什么?喝酒的都是屌?”

    安樂居喝酒的都很有節制,很少有人喝過量的。也喝得很斯文,沒有喝了酒胡咧咧的。只有一個人例外。這人是個瘸子,左腿短一截,走路時左腳跟著不了地,一晃一晃的。他自己說他原來是“勤行”——廚子,煎炒烹炸,南甜北咸,東辣西酸。說他能用兩個雞蛋打三碗湯,雞蛋都得成片兒!但我沒有再聽到還有什么特別的手藝,好像他的絕技只是兩個雞蛋打三碗湯。以這樣的手藝自豪,至多也只能是一個“二葷鋪”的“二把刀”。——“二葷鋪”不賣雞鴨魚,什么菜都只是“肉上找”,——炒肉絲、熘肉片、扒肉條……他現在在汽水廠當雜工,每天蹬平板三輪出去送汽水。這輛平板歸他用,他就半公半私地拉一點生意。口袋里一有錢,就喝。外邊喝了,回家還喝;家里喝了,外面還喝。有一回喝醉了,摔在黃土坑胡同口,腦袋碰在一塊石頭上,流了好些血。過兩天,又來喝了。我問他:“聽說你摔了?”他把后腦勺伸過來,挺大一個口子。“唔!唔!”他不覺得這有什么丟臉,好像還挺光彩。他老婆早上在馬路上掃街,挺好看的。有兩個金牙,白天穿得挺講究,色兒都是時興的,走起路來扭腰擰胯,咳,挺是樣兒。安樂居的熟人都替她惋惜:“怎么嫁了這么個主兒!——她對瘸子還挺好!”有一回瘸子剛要了一兩酒,他媳婦趕到安樂居來了,奪過他的酒碗,順手就潑在了地上:“走!”拽住瘸子就往外走,回頭向喝酒的熟人解釋:“他在家里喝了三兩了,出來又喝!”瘸子也不生氣,也不發作,也不覺有什么難堪,乖乖地一搖一晃地家去了。

    瘸子喝酒愛說。老是那一套,沒人聽他的。他一個人說。前言不搭后語,當中夾雜了很多“唔唔唔”:

    “……寶三,寶善廷,唔唔唔,知道嗎?寶三摔跤,唔唔唔。寶三的跤場在哪兒?知道嗎?唔唔唔。大金牙、小金牙,唔唔唔。侯寶林。侯寶林是云里飛的徒弟,唔唔唔。《逍遙津》,‘欺寡人’——‘七掛人’,唔唔唔。干嗎老是‘七掛人’?‘七掛人’,唔唔唔。天津人講話:‘嗎事你啦?’唔唔唔。二娃子,你可不咋著!唔唔唔……”

    喝酒的對他這一套已經聽慣了,他愛說讓他說去吧!只有老聶有時給他兩句:“老是那一套,你貧不貧?有新鮮的沒有?你對天橋熟,天橋四大名山,你知道嗎?”

    瘸子愛管閑事。有一回,在李村胡同里,一個市容檢查員要罰一個賣花盆的款,他插進去了:“你干嗎罰他?他一個賣花盆的,又不臟,又沒有氣味,‘污染’,他‘污染’什么啦?罰了款,你們好多拿獎金?你想錢想瘋了!賣花盆的,大老遠地推一車花盆,不容易!”他對賣花盆的說:“你走!有什么話叫他朝我說!”很奇怪,他跟人辯理的時候話說得很明快,也沒有那么多“唔唔唔”。

    第二天,有人問起,他又把這檔事從頭至尾學說了一遍,有聲有色。

    老聶說:“瘸子,你這回算辦了件人事!”

    “我凈辦人事!”

    喝了幾口酒,又來了他那一套:

    “寶三,寶善廷,知道嗎?唔唔唔……”

    老呂、老聶都說:“又來了!這人,不經夸!”

    “四大名山”?我問老王:

    “天橋哪兒有個四大名山?”

    “咳!四塊石頭。天橋過去真有那么一座小橋,——后來拆了。橋頭一邊有兩塊石頭,這就叫‘四大名山’。你要問老人們,這永定門一帶景致多哩!這會兒都沒有人知道了。”

    老王養鳥,紅子。他每天沿天壇根遛早,一手提一只鳥籠,有時還架著一只。他把架棍插在后脖領里。吃完早點,把鳥掛在安樂林,聊會天,大約十點三刻,到安樂居。他總是坐在把角靠墻的座位。把鳥籠放好,架棍插在老地方,打酒。除了有兔頭,他一般不吃葷菜,或帶一條黃瓜,或一個西紅柿、一個橘子、一個蘋果。老王話不多,但是有時打開話匣子,也能聊一氣。

    我跟他聊了幾回,知道:他原先是扛包的。

    “我們這一行,不在三百六十行之內。三百六十行,沒這一行!”

    “你們這一行沒有祖師爺?”

    “沒有!”

    “有沒有傳授?”

    “沒有!不像給人搬家的,躺箱、立柜、八仙桌、桌子上還常帶著茶壺茶碗自鳴鐘,扛起來就走,不帶磕著碰著一點的,那叫技術!我們這一行,有力氣就行!”

    “都扛什么?”

    “什么都扛,主要是糧食。頂不好扛的是鹽包,——包硬,支支楞楞的,硌。不隨體。扛起來不得勁兒。扛包,扛個幾天就會了。要說竅門,也有。一包糧食,一百多斤,擱在肩膀上,先得顫兩下。一顫,哎,包跟人就合了槽了,合適了!扛熟了的,也能換換樣兒。跟遞包的一說:‘您跟我立一個!’哎,立一個!”

    “豎著扛?”

    “豎著扛。您給我‘搭’一個!”

    “斜搭著?”

    “斜搭著。”

    “你們那會拿工資?計件?”

    “不拿工資,也不是計件。有把頭——”

    “把頭?把頭不是都是壞人嗎?封建把頭嘛!”

    “也不是!他自己也扛,扛得少點。把頭接了一批活:‘哥幾個!就這一堆活,多會扛完了多會算。’每天晚半晌,先生結賬,該多少多少錢。都一樣。有臨時有點事的,覺得身上不大合適的,半路地兒要走,您走!這一天沒您的錢。”

    “能混飽了?”

    “能!那會吃得多!早晨起來,半斤豬頭肉,一斤烙餅。中午,一樣。每天晚半晌吃得少點。半斤餅,喝點稀的,喝一口酒。齊啦。——就怕下雨。趕上連陰天,慘啰:沒活兒。怎么辦呢,拿著面口袋,到一家熟糧店去:‘掌柜的!’‘來啦!幾斤?’告訴他幾斤幾斤,‘接著!’沒的說。趕天好了,拿了錢,趕緊給人家送回去。為人在世,講信用:家里揭不開鍋的時候,少!……

    “……三年自然災害,可把我餓慘了。渾身都膀了。兩條腿,棉花條。別說一百多斤,十來多斤我也扛不動。我們家還有一輛自行車,鳳凰牌,九成新。我媽跟我爸說:‘賣了吧,給孩子來一頓!’豐澤園!我叫了三個扒肉條,喝了半斤酒,開了十五個饅頭,——饅頭二兩一個,三斤!我媽直害怕:‘別把孩子撐死了哇!’……”

    “您現在每天還能吃……?”

    “一斤糧食。”

    “退休了?”

    “早退了!——后來我們歸了集體。干我們這行的,四十五就退休,沒有過四十五的。現在扛包的也沒有了,都改了傳送帶。”

    老王現在每天夜晚在一個幼兒園看門。

    “沒事兒!掃掃院子,歸置歸置,下水道不通了,——通通!活動活動。老待著干嗎呀,又沒病!”

    老王走道低著腦袋,上身微微往前傾,兩腿叉得很開,步子慢而穩,還看得出有當年扛包的痕跡。

    這天,安樂居來了三個小伙子:長頭發、小胡子、大花襯衫、蘋果牌牛仔褲、尖頭高跟大蓋鞋,變色眼鏡。進門一看:“嗨,有兔頭!”——他們是沖著兔頭來了。這三位要了十個兔頭、三個豬蹄、一只鴨子、三盤包子,自己帶來八瓶青島啤酒,一邊抽著“萬寶樂”,一邊吃喝起來。安樂林喝酒的老酒座都瞟了他們一眼。三位吃喝了一陣,把筷子一摔,走了。都騎的是亞馬哈。嘟嘟嘟……桌子上一堆碎骨頭、咬了一口的包子皮,還有一盤沒動過的包子。

    老王看著那盤包子,撇了撇嘴:“這是什么買賣!”

    這是老王的口頭語。凡是他不以為然的事,就說“這是什么買賣!”

    老王有兩個鳥友,也是酒友。都是老街坊,原先在一個院里住。這二位現在都夠萬元戶。

    一個是佟秀軒,是裱字畫的。按時下的價目,裱一個單條:14—16元。他每天總可以裱個五六幅。這二年,家家都又愿意掛兩條字畫了。尤其是退休老干部。他們收藏“時賢”字畫,自己也愛寫、愛畫。寫了、畫了,還自己掏錢裱了送人。因此,佟秀軒應接不暇。他收了兩個徒弟。托紙、上板、揭畫,都是徒弟的事。他就管管配綾子,裝軸。他每天早上遛鳥。遛完了,如果活兒忙,就把鳥掛在安樂林,請熟人看著,回家刷兩刷子。到了十一點多鐘,到安樂林摘了鳥籠子,到安樂居。他來了,往往要帶一點家制的酒菜:燉吊子、燴鴨血、拌肚絲兒……佟秀軒穿得很整潔,尤其是腳下的兩只鞋。他總是穿禮服呢花旗底的單鞋,圓口的或是雙臉皮梁靸鞋。這種鞋只有右安門一家高臺階的個體戶能做。這個個體戶原來是內聯陞的師傅。

    另一個是白薯大爺。他姓白,賣烤白薯。賣白薯的總有些邋遢,煤呀火呀的。白薯大爺出奇地干凈。他個頭很高大,兩只圓圓的大眼睛,顧盼有神。他腰板繃直,甚至微微有點后仰,精神!藍上衣,白套袖,腰系一條黑人造革的圍裙,往白薯爐子后面一站,嘿!有個樣兒!就說他的精神勁兒,讓人相信他烤出來的白薯必定是栗子味兒的。白薯大爺賣烤白薯只賣一上午。天一亮,把白薯車子推出來,把鳥——紅子,往安樂林一掛,自有熟人看著,他去賣他的白薯。到了十二點,收攤。想要吃白薯,明兒見啦您哪!摘了鳥籠,往安樂居。他喝酒不多。吃菜!他沒有一顆牙了,上下牙床子光光的,但是什么都能吃,——除了鐵蠶豆,吃什么都香。“燒雞爛不爛?”——“爛!”“來一只!”他買了一只雞,撕巴撕巴,給老王來一塊脯子,給酒友們讓讓:“您來塊?”別人都謝了,他一人把一只燒雞一會的工夫全開了。“不賴,爛!”把雞架子包起來,帶回去熬白菜。“回見!”

    這天,老王來了,坐著,桌上擱一瓶五星牌二鍋頭,看樣子在等人。一會兒,佟秀軒來了,提著一瓶汾酒。

    “走啊!”

    “走!”

    我問他們:“不在這兒喝了?”

    “白薯大爺請我們上他家去,來一頓!”

    第二天,老王來了,我問:

    “昨兒白薯大爺請你們吃什么好的了?”

    “蕎面條!——自己家里搟的。青椒!蒜!”

    老呂、老聶一聽:

    “嘿!”安樂居已經沒有了。房子翻蓋過了。現在那是一個什么貿易中心。

    鮑團長

    鮑團長是保衛團的團長。

    保衛團是由商會出錢養著的一支小隊伍。保衛什么人?保衛大商家和有錢有勢的紳士大戶人家,防備土匪進城搶劫。這支隊伍樣子很奇怪。說兵不是兵。他們也穿軍裝,打綁腿,可是軍裝綁腿既不是草綠色的,也不是灰色的,而是“海昌藍”的。——也不像警察,警察的制服是黑的。叫作“團”,實際上只有一排人。多半是從各種雜牌軍開小差下來的。他們的任務是每天晚上到大街小巷巡邏一遍。有時大戶人家辦紅白喜事,鮑團長會派兩個弟兄到門口去站崗。他們也出操,拔正步。拔正步對他們是沒有什么意義的,因為他們從來不參加檢閱。日常無事,就在團部擦槍。下雨天更是擦槍的日子。

    保衛團的團部在承志橋。承志橋在承志河上。承志河由通湖橋流下來,向東匯入護城河,終年是有水的。承志橋是一座大橋。這座橋有點特別,上有瓦蓋的頂,兩邊有“美人靠”——兩條長板,板上設有有弧度的欄桿,可以倚靠,故名“美人靠”。這座橋下雨天可以躲雨,夏天可以乘涼。靠在“美人靠”上看橋下河水,是一種享受。橋上時常有賣熟荸薺的擔子,賣花生糖、芝麻糖的挑子。橋之北有一家木廠,沿河堆了很多杉木。放學的孩子喜歡在杉木梢頭跳躍,于杉木的彈動起落中得到快樂。木廠之西,是楊家巷。承志橋以南一帶也統稱為承志橋。保衛團的團部在承志橋的東面。原來是一個祠堂。房屋很寬敞。西面三大間是辦公室。后墻貼著總理遺像,像邊是“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總理遺像下是一張大辦公桌。南北兩邊靠墻立著槍架子,二十來支漢陽造七九步槍整齊地站著。一邊墻上有三支“二膛盒子”。

    鮑團長名崇岳,山東掖縣(今萊州市)人,行伍出身。十幾歲就投了張宗昌的部隊。張宗昌被打垮了,他在孫傳芳的“聯軍”里干了幾年。孫傳芳下野,他參加了國民革命軍——這一帶人稱之為“黨軍”,屢升為營長。行軍時可以騎馬,有一個勤務兵。

    他很少談軍旅生活,有時和熟朋友,比如楊宜之,茶余酒后,也聊一點有趣的事。比如:在戰壕里也是可以抽大煙的。用一個小茶壺,把壺蓋用洋蠟燭油焊住,壺蓋上有一個小孔,就可以安煙泡,茶壺嘴便是煙槍,點一個小蠟燭頭,——是煙燈。也可以喝酒。不少班排長背包里有一個“酒饅頭”。把饅頭在高粱酒里泡透,曬干;再泡,再曬干。沒酒的時候,掰兩片,在涼水里化開,這便是酒。楊宜之問他,聽說張宗昌隊伍里也有軍歌:

    三國戰將勇,

    首推趙子龍。

    長坂坡前逞啊英雄。

    還有張翼德,

    黑頭大腦殼……

    鮑團長哈哈大笑,說:“有!有!有!”

    鮑崇岳怎么會到這個小縣城來當一個保衛團長呢?他所在的那個團駐扎到這個縣,在地方黨政紳商的接風宴會上,意外地見到小時候一同讀私塾的一個老同學,在縣政府當秘書,他鄉遇故,酒后暢談。鮑崇岳表示,他對軍隊生活已經厭倦,希望找個地方清清靜靜地住下來,寫寫字。老同學說:“這好辦,你來當保衛團長。”老同學找商會會長王蘊之一說,王蘊之欣然同意,說:“薪金按團長待遇。只是對鮑營長來說太屈尊了。”老同學說:“他這人,我知道,無所謂。”

    王蘊之為什么歡迎鮑崇岳來當保衛團長呢?一來,保衛團的兵一向吊兒郎當,需要有人來管束;更重要的是:有他來,可以省掉商會乃至縣政府的許多麻煩。這個縣在運河岸邊,過往的軍隊很多。鮑崇岳在軍隊上的朋友很多,有的是舊同事,有的是換帖的把兄弟,有的是在幫,都是安清門里的。鮑崇岳可以充當軍隊和地方的橋梁。過境或駐扎的軍隊要糧要草要供應,有鮑崇岳去拜望一下,敘敘舊,就可以少要一點。有點糾紛摩擦,鮑崇岳一張片子,就能大事化小。有鮑崇岳在,部隊的營團長也不便縱任士兵胡作非為。鮑團長對保障地方的太平安靜,實在起很大作用。因此,地方上的人對他很有好感,很尊敬。在這個小縣城里,一個保衛團長也算是頭面人物。

    鮑團長的日子過得很瀟灑,隔個三五天,他到團部來一次,泡一杯茶,翻翻這幾天的新聞報、老申報,批幾張報銷條子,——所報的無非是擦槍油、棉絲,伙夫買的蘆柴、煤塊、洋鐵壺,到承志橋一帶人家升起煮中飯的炊煙,就站起身來。值日班長喊了一聲“立正”,他已經跨出保衛團部大門的麻石門檻。

    鮑團長是個大塊頭,方肩膀,長方臉,方下巴。留一個一寸長短的平頭,——當時這叫“陸軍頭”,很有軍人風度,但是言談舉止溫文爾雅。他是行伍出身,但在從軍前讀過幾年私塾。塾師是個老秀才,能寫北碑大字。鮑團長筆下通順,函牘往來,不會鬧笑話。受塾師影響,也愛寫字。當地有人恭維他是“儒將”,鮑團長很謙虛地說:“儒將,不敢當,俺是個老粗。”但是對這樣的恭維,在心里頗有幾分得意。

    鮑團長平常不穿軍服。他有一身馬褲呢的軍裝,只有在重要場合,總理誕辰紀念會,與縣黨政紳商歡迎省里下來視察工作的廳長或委員的盛會上才穿一次。他平常穿便衣,“小打扮”,上身是短襖(釘了很大的扣子),下身扎腿長褲。縣里人私下議論,說這跟他在紅幫有關系。楊宜之問過他:“你是不是在紅幫?”鮑崇岳不否認。楊宜之問:“聽說紅幫提畫眉籠,兩個在幫的‘盤道’,一個問‘畫眉吃什么?’——‘吃肉’,立刻抽出一把攮子,卷起褲腿,三刀切出一塊三角肉,扔給畫眉,畫眉接著,吧咋吧咋,就吃了,有沒有這回事?”鮑崇岳說:“瞎說!”鮑團長到紳士大戶人家應酬賓客,穿長衫,還加一件馬褂。

    鮑團長在這個縣待了十多年,和縣里的紳士都有人情來往,馬家——馬士杰家、王家——王蘊之家、楊家……每逢這幾家有喜喪壽慶,他是必到的。事前也必送一個幛子或一副對子,幛子、對聯上是他自己寫的“石門銘”體的大字。一個武人,能寫這樣的字,使人驚奇。楊宜之說:“據我看,全縣寫‘石門銘’的,除了王蔭之,要數你。什么時候王大太爺回來,你把你的字送給他看看。”

    楊家是世家大族。楊宜之的父親十九歲就中了進士,做過兩任知府。楊家所住的巷子就叫楊家巷。楊家巷北頭高,南頭低,坡度很大,拉黃包車的從北頭來,得直沖下來。楊家北面地勢高,叫作“高臺子”。由平地上高臺子要過三十級石階。高臺上有一座大廳,很敞亮,是楊宜之宴客的地方。每回宴客,楊宜之都給鮑團長送去知單。鮑團長早早就到了。鮑團長是楊宜之的棋友。開席前后,大廳里有兩桌麻將。別人打麻將,楊宜之和鮑崇岳在大廳西邊一間小書房里下圍棋。有時牌局三缺一,楊宜之只好去湊一角,鮑崇岳就一個人擺《桃花譜》,或是翻看楊宜之所藏的碑帖。

    鮑團長家住在咸寧庵。從承志橋到咸寧庵,楊家巷是必經之路。有時離團部早,就順腳跨進楊家的高門檻——楊家的門檻特別高,過去楊家有大事,就把門檻拆掉,好進轎子——找楊宜之閑談一會兒。鮑崇岳的老伴熏了狗肉,鮑崇岳就給楊宜之帶去一塊,兩個人小酌一回。——這地方一般人是不吃狗肉的。

    近三個月來,鮑崇岳遇到三件不痛快的事。

    第一件:

    鮑崇岳早就把家眷搬來了。他有一兒一女,兒子叫鮑亞璜,女兒叫鮑亞琮。鮑亞璜、鮑亞琮和楊宜之的女兒楊淑媛從小同學,同一所小學,同一所初中。楊淑媛和鮑亞琮是同班好朋友。鮑亞璜比她們高一班。鮑亞琮常到楊淑媛家去,一同做功課,玩。楊淑媛也常到鮑亞琮家去。她們有什么算術題不會做,就問鮑亞璜。鮑亞璜初中畢業,考取了外地的高中,就要離開這個縣了。一天,他給楊淑媛寫了一封情書。這件事鮑崇岳不知道。他到楊宜之家去,楊宜之拿出這封信,說:“寫這樣的信,他們都太早了一點。”鮑崇岳看了信,很生氣,說:“這小子,我回去要好好教訓他一頓!”楊宜之說:“小孩子的事,不必認真。”楊宜之話說得很含蓄,很委婉,但是鮑崇岳從楊宜之的微笑中讀出了言外之意:鮑家和楊家門第懸殊太大了!鮑團長覺得受了侮辱。從此,楊淑媛不再到鮑家來。鮑崇岳也很少到楊家去了。楊家有事,不得已,去應酬一下,不坐席。

    第二件:

    本縣湖西有一個紈绔浮浪子弟,乘抗日軍興之機,拉起一支隊伍,和顧祝同拉上關系,號稱獨立混成旅,在里下河一帶活動。他的隊伍開到縣境,禍害本土,魚肉鄉民,敲詐勒索,無所不為。他行八,本地人都稱之為“八舅太爺”。本地把蠻不講理的人叫作舅太爺。商會會長王蘊之把鮑團長請去,希望他利用軍伍前輩的身份,找八舅太爺規勸規勸。鮑團長這天特意穿了軍裝,到八舅太爺的旅部求見。門崗接了鮑團長的名片,說“請稍候”。不大一會兒,門崗把原片拿出來,說:“旅長說:不見!”鮑崇岳一輩子沒有碰過這樣一鼻子灰,氣得他一天沒有吃飯。他這個老資格現在吃不開了。這么一點事都辦不了,要他這個保衛團長干什么,他覺得愧對鄉親父老。

    第三件:

    本縣有個大書法家王蔭之,是商會會長王蘊之的長兄,人稱之為大太爺。他寫漢碑,專攻《石門銘》,他把《石門銘》和草書化在一起,創出一種“王蔭之體”,書名滿江南江北。鮑崇岳見過不少他的字,既遒勁,也嫵媚,瀟灑流暢,顧盼生姿,很佩服。他和無錫榮家是世交,常年住在無錫,榮家供養著他,梅園的不少聯匾石刻都是他的手筆。他每年難得回本鄉住一兩個月。上個月,回鄉來了。鮑崇岳拿了自己寫的一卷字,托王蘊之轉給大太爺看看,請大太爺指點指點。如果有緣識荊,親聆教誨,尤為平生幸事。過了一個月,王蔭之回無錫去了,把鮑崇岳的一卷字留給了王蘊之。鮑崇岳拆開一看,并無一字題識。鮑崇岳心里明白:王蔭之看不起他的字。

    鮑崇岳繞室徘徊,忽然意決,提筆給王蘊之寫了一封信,請求辭去保衛團長。信送出后,他叫老伴攤幾張煎餅,卷了大蔥面醬,就著一碟醬狗肉,一包炒花生,喝了一斤高粱。既醉既飽,鋪開一張六尺宣紙,寫了一個大橫幅,溶《石門銘》入行草,一筆到底,不少踟躕,書體略似王蔭之:

    田彼南山

    荒穢不治

    種一頃豆

    落而為萁

    人生行樂耳

    須富貴何時

    寫罷擲筆,用摁釘按在壁上,反復看了幾遍,很得意。

    憂郁癥

    龔星北家的大門總是開著的。從門前過,隨時可以看得見龔星北低著頭,在天井里收拾他的花。天井靠里有幾層石條,石條上擺著約三四十盆花。山茶、月季、含笑、素馨、劍蘭。龔星北是望五十的人了,頭發還沒有白的,梳得一絲不亂。方臉,鼻梁比較高,說話的聲氣有點甕。他用花剪修枝,用小鐵鏟松土,用噴壺澆水。他穿了一身紡綢褲褂,趿著鞋,神態蕭閑。

    龔星北在本縣算是中上等人家,有幾片田產,日子原是過得很寬裕的。龔星北年輕時花天酒地,把家產幾乎揮霍殆盡。

    他敢陪細如意子同桌打牌。

    細如意子姓王,“細如意子”是他的小名。全城的人都稱他為“細如意子”,沒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大名。他兼祧兩房,到底有多少畝田,連他自己也不清楚。這是個荒唐透頂的膏粱子弟。他的嫖賭都出了格了。他曾經到上海當過一天皇帝。上海有一家超級的妓院,只要你舍得花錢,可以當一天皇帝:三宮六院。他打麻將都是“大二四”。沒人愿意陪他打,他拉人入局,說“我跟你老小猴”,就是不管輸贏,六成算他的,三成算是對方的。他有時竟能同時打兩桌麻將。他自己打一桌,另一桌請一個人替他打,輸贏都是他的。替他打的人只要在關鍵的時候,把要打的牌向他照了照,他點點頭,就算數。他打過幾副“名牌”。有一次他一副條子的清一色在手,聽嵌三索。他自摸到一張三索,不胡,隨手把一張幺雞提出來毫不遲疑地打了出去。在他后面看牌的人一愣。轉過一圈,上家打出一張幺雞。“胡!”他算準了上家正在做一副筒子清一色,手里有一張幺雞不敢打,看細如意子自己打出一張幺雞,以為追他一張沒問題,沒想到他胡的就是自己打出去的牌。清一色平胡。清一色三番,平胡一番,四番牌。老麻將只是“平”(平胡)、“對”(對對胡)、“杠”(杠上開花)、“海”(海底撈月)、“搶”(搶杠胡)加番,嵌當、自摸都沒有番。圍看的人問細如意子:“你準知道上家手里有一張幺雞?”細如意子說:“當然!打牌,就是膽大贏膽小!”

    龔星北娶的是楊六房的大小姐。楊家是名門望族。這位大小姐真是位大小姐,什么事也不管,連房門也不大出,一天坐在屋里看《天雨花》《再生緣》,喝西湖龍井,嗑蘇州采芝齋的香草小瓜子。她吃的東西清淡而精致。拌薺菜、馬蘭頭、申春陽的蝦籽豆腐乳、東臺的醉蟶鼻子、寧波的泥螺、冬筍炒雞絲、硨燒烏青菜。她對丈夫外面所為,從來不問。

    前年她得了噎嗝。“風癆氣臌嗝,閻王請的客”,這是不治之癥。請醫吃藥,不知花了多少錢,拖了小半年,終于還是溘然長逝了。

    龔星北賣了四十畝好田,買了一副上好的棺木,辦了喪事。

    喪事自有李虎臣幫助料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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