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雞鴨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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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給他做了兩雙鞋。做得了,說:“來試試!”——“等會兒!”吱溜,他跑了。蕭勝醒來,光著腳把兩雙鞋都試了試。一雙正合腳,一雙大一些。他的赤腳接觸了搪底布,感覺到奶奶納的底線,他叫了一聲“奶奶!”又哭了一氣。
爸爸拜望了村里的長輩,把家里的東西收拾收拾,把一些能應用的鍋碗瓢盆都裝在一個大網籃里。把奶奶給蕭勝做的兩雙鞋也裝在網籃里。把兩瓶動都沒有動過的黃油也裝在網籃里。鎖了門,就帶著蕭勝上路了。
蕭勝跟爸爸不熟。他跟奶奶過慣了。他起先不說話。他想家,想奶奶,想那棵歪脖柳樹,想小三家的一對大白鵝,想蜻蜓,想蟈蟈,想掛大扁飛起來格格地響,露出綠色硬翅膀底下的桃紅色的翅膜……后來跟爸爸熟了。他是爸爸呀!他們坐了汽車,坐火車,后來又坐汽車。爸爸很好。爸爸老是引他說話,告訴他許多口外的事。他的話越來越多,問這問那。他對“口外”產生了很濃厚的興趣。
他問爸爸啥叫“口外”。爸爸說“口外”就是張家口以外,又叫“壩上”。“為啥叫壩上?”他以為“壩”是一個水壩。爸爸說到了就知道了。
敢情“壩”是一溜大山。山頂齊齊的,倒像個壩。可是真大!汽車一個勁地往上爬。汽車爬得很累,好像氣都喘不過來,不停地哼哼。上了大山,嘿,一片大平地!真是平呀!又平又大。像是搟過的一樣。怎么可以這樣平呢!汽車一上壩,就撒開歡了。它不哼哼了,“刷——”一直往前開。一上了壩,氣候忽然變了。壩下是夏天,一上壩就像秋天。忽然,就涼了。壩上壩下,刀切的一樣。真平呀!遠遠有幾個小山包,圓圓的。一棵樹也沒有。他的家鄉有很多樹。榆樹,柳樹,槐樹。這是個什么地方!不長一棵樹!就是一大片大平地,碧綠的,長滿了草。有地。這地塊真大。從這個小山包一匹布似的一直扯到了那個小山包。爸爸告訴他:有一個農民牽了一頭母牛去犁地,犁了一趟,回來時候母牛帶回來一個新下的小牛犢,已經三歲了!
汽車到了一個叫沽源的縣城,這是他們的最后一站。一輛牛車來接他們。這車的樣子真可笑,車轱轆是兩個木頭餅子,還不怎么圓,骨碌碌,骨碌碌,往前滾。他就仰面躺在牛車上,上面是一個很大的藍天。牛車真慢,還沒有他走得快。他有時下來掐兩朵野花,走一截,又爬上車。
這地方的莊稼跟口里也不一樣。沒有高粱,也沒有老玉米,種莜麥,胡麻。莜麥干凈得很,好像用水洗過,梳過。胡麻打著把小藍傘,秀秀氣氣,不像是莊稼,倒像是種著看的花。
喝,這一大片馬蘭!馬蘭他們家鄉也有,可沒有這里的高大。長齊大人的腰那么高,開著巴掌大的藍蝴蝶一樣的花。一眼望不到邊。這一大片馬蘭!他這輩子也忘不了。他像是在一個夢里。
牛車走著走著。爸爸說:到了!他坐起來一看,一大片馬鈴薯,都開著花,粉的、淺紫藍的、白的,一眼望不到邊,像是下了一場大雪。花雪隨風搖擺著,他有點暈。不遠有一排房子,土墻、玻璃窗。這就是爸爸工作的“馬鈴薯研究站”。土豆——山藥蛋——馬鈴薯。馬鈴薯是學名,爸說的。
從房子里跑出來一個人。“媽媽——!”他一眼就認出來了!媽媽跑上來,把他一把抱了起來。
蕭勝就要住在這里了,跟他的爸爸、媽媽住在一起了。
奶奶要是一起來,多好。
蕭勝的爸爸是學農業的,這幾年老是干別的。奶奶問他:“為什么總是把你調來調去的?”爸說:“我好欺負。”馬鈴薯研究站別人都不愿來,嫌遠。爸愿意。媽是學畫畫的,前幾年老畫兩個娃娃拉不動的大蘿卜啦,上面張個帆可以當作小船的豆莢啦。她也愿意跟爸爸一起來,畫“馬鈴薯圖譜”。
媽給他們端來飯。真正的玉米面餅子,兩大碗粥。媽說這粥是草籽熬的。有點像小米,比小米小,綠盈盈的挺稠,挺香。還有一大盤鯽魚,好大。爸說別處的鯽魚很少有過一斤的,這兒“淖”里的鯽魚有一斤二兩的,鯽魚吃草籽,長得肥。草籽熟了,風把草籽刮到淖里,魚就吃草籽。蕭勝吃得很飽。
爸說把蕭勝接來有三個原因。一是奶奶死了,老家沒有人了。二是蕭勝該上學了,暑假后就到不遠的一個完小去報名。三是這里吃得好一些。口外地廣人稀,總好辦一些。這里的自留地一個人有五畝!隨便刨一塊地就能種點東西。爸爸和媽媽就在“研究站”旁邊開了一塊地,種了山藥、南瓜。山藥開花了,南瓜長了骨朵了。用不了多久,就能吃了。
馬鈴薯研究站很清靜,一共沒有幾個人。就是爸爸、媽媽,還有幾個工人。工人都有家。站里就是蕭勝一家。這地方,真安靜。成天聽不到聲音,除了風吹莜麥穗子,沙沙地像下小雨;有時有小燕吱喳地叫。
爸爸每天戴個草帽下地跟工人一起去干活,鋤山藥。有時查資料,看書。媽一早起來到地里掐一大把山藥花,一大把葉子,回來插在瓶子里,聚精會神地對著它看,一筆一筆地畫。畫的花和真的花一樣!蕭勝每天跟媽一同下地去,回來鞋和褲腳沾的都是露水。奶奶做的兩雙新鞋還沒有上腳,媽把鞋和兩瓶黃油都鎖在柜子里。
白天沒有事,他就到處去玩,去瞎跑。這地方大得很,沒遮沒擋,跑多遠,一回頭還能看到研究站的那排房子,迷不了路。他到草地里去看牛、看馬、看羊。
他有時也去蒔弄蒔弄他家的南瓜、山藥地。鋤一鋤,從機井里打半桶水澆澆。這不是為了玩。蕭勝是等著要吃它們。他們家不起火,在大隊食堂打飯,食堂里的飯越來越不好。草籽粥沒有了,玉米面餅子也沒有了。現在吃紅高粱餅子,喝甜菜葉子做的湯。再下去大概還要壞。蕭勝有點餓怕了。
他學會了采蘑菇。起先是媽媽帶著他采了兩回,后來,他自己也會了。下了雨,太陽一曬,空氣潮乎乎的,悶悶的,蘑菇就出來了。蘑菇這玩意很怪,都長在“蘑菇圈”里。你低下頭,側著眼睛一看,草地上遠遠的有一圈草,顏色特別深,黑綠黑綠的,隱隱約約看到幾個白點,那就是蘑菇圈。的溜圓。蘑菇就長在這一圈深顏色的草里。圈里面沒有,圈外面也沒有。蘑菇圈是固定的。今年長,明年還長。哪里有蘑菇圈,老鄉們都知道。
有一個蘑菇圈發了瘋。它不停地長蘑菇,呼呼地長,三天三夜一個勁地長,好像是有鬼,看著都怕人。附近七八家都來采,用線穿起來,掛在房檐底下。家家都掛了三四串,挺老長的三四串。老鄉們說,這個圈明年就不會再長蘑菇了,它死了。蕭勝也采了好些。他興奮極了,心里直跳。“好家伙!好家伙!這么多!這么多!”他發了財了。
他為什么這樣興奮?蘑菇是可以吃的呀!
他一邊用線穿蘑菇,一邊流出了眼淚。他想起奶奶,他要給奶奶送兩串蘑菇去。他現在知道,奶奶是餓死的。人不是一下餓死的,是慢慢地餓死的。
食堂的紅高粱餅子越來越不好吃,因為摻了糠。甜菜葉子湯也越來越不好喝,因為一點油也不放了。他恨這種摻糠的紅高粱餅子,恨這種不放油的甜菜葉子湯!
他還是到處去玩,去瞎跑。
大隊食堂外面忽然熱鬧起來。起先是拉了一牛車的羊磚來。他問爸爸這是什么,爸爸說:“羊磚。”——“羊磚是啥?”——“羊糞壓緊了,切成一塊一塊。”——“干啥用?”——“燒。”——“這能燒嗎?”——“好燒著呢!火頂旺。”后來盤了個大灶。后來殺了十來只羊。蕭勝就站在旁邊看殺羊。他還沒有見過殺羊。嘿,一點血都流不到外面,完完整整就把一張羊皮剝下來了!
這是要干啥呢?
爸爸說,要開三級干部會。
“啥叫三級干部會?”
“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
三級干部會就是三級干部吃飯。
大隊原來有兩個食堂,南食堂,北食堂,當中隔一個院子,院子里還搭了個小棚,下雨天也可以兩個食堂來回串。原來“社員”們分在兩個食堂吃飯。開三級干部會,就都擠到北食堂來。南食堂空出來給開會干部用。
三級干部會開了三天,吃了三天飯。頭一天中午,羊肉口蘑臊子蘸莜面。第二天燉肉大米飯。第三天,黃油烙餅。晚飯倒是馬馬虎虎的。
“社員”和“干部”同時開飯。社員在北食堂,干部在南食堂。北食堂還是紅高粱餅子,甜菜葉子湯。北食堂的人聞到南食堂里飄過來的香味,就說:“羊肉口蘑臊子蘸莜面,好香好香!”“燉肉大米飯,好香好香!”“黃油烙餅,好香好香!”
蕭勝每天去打飯,也聞到南食堂的香味。羊肉、米飯,他倒不稀罕;他見過,也吃過。黃油烙餅他連聞都沒聞過。是香,聞著這種香味,真想吃一口。
回家,吃著紅高粱餅子,他問爸爸:“他們為什么吃黃油烙餅?”
“他們開會。”
“開會干嗎吃黃油烙餅?”
“他們是干部。”
“干部為啥吃黃油烙餅?”
“哎呀!你問得太多了!吃你的紅高粱餅子吧!”
正在咽著紅餅子的蕭勝的媽忽然站起來,把缸里的一點白面倒出來,又從柜子里取出一瓶奶奶沒有動過的黃油,啟開瓶蓋,挖了一大塊,抓了一把白糖,兌點起子,搟了兩張黃油發面餅。抓了一把莜麥秸塞進灶火,烙熟了。黃油烙餅發出香味,和南食堂里的一樣。媽把黃油烙餅放在蕭勝面前,說:
“吃吧,兒子,別問了。”
蕭勝吃了兩口,真好吃。他忽然咧開嘴痛哭起來,高叫了一聲:“奶奶!”
媽媽的眼睛里都是淚。
爸爸說:“別哭了,吃吧。”
蕭勝一邊流著一串一串的眼淚,一邊吃黃油烙餅。他的眼淚流進了嘴里。黃油烙餅是甜的,眼淚是咸的。
故鄉人
@打魚的
女人很少打魚。
打魚的有幾種。
一種用兩只三桅大船,乘著大西北風,張了滿帆,在大湖的激浪中并排前進,船行如飛,兩船之間掛了極大的拖網,一網上來,能打上千斤魚。而且都是大魚。一條大銅頭魚(這種魚頭部尖銳,顏色如新擦的黃銅,肉細味美,有的地方叫作黃段),一條大青魚,往往長達七八尺。較小的,也都在五斤以上。起網的時候,如果覺得分量太沉,會把魚放掉一些,否則有把船拽翻了的危險。這種豪邁壯觀的打魚,只能在嚴寒的冬天進行,一年只能打幾次。漁船的船主都是個小財主,雖然他們也隨船下湖,駕船拉網,勇敢麻利處不比雇來的水性極好的伙計差到哪里去。
一種是放魚鷹的。魚鷹分清水、渾水兩種。渾水鷹比清水鷹值錢得多。渾水鷹能在渾水里睜眼,清水鷹不能。湍急的渾水里才有大魚,名貴的魚。清水里只有普通的魚,不肥大,味道也差。站在高高的運河堤上,看人放鷹捉魚,真是一件快事。一般是兩個人,一個撐船,一個管鷹。一船魚鷹,多的可到二十只。這些魚鷹歇在木架上,一個一個都好像很興奮,不停地鼓嗉子,扇翅膀,有點迫不及待的樣子。管鷹的把篙子一擺,二十只魚鷹撲通撲通一齊鉆進水里,不大一會兒,接二連三的上來了。嘴里都叼著一條一尺多長的鱖魚,魚尾不停地搏動。沒有一只落空。有時兩只魚鷹合抬著一條大魚。嗬!這條大鱖魚!燒出來以后,哪里去找這樣大的魚盤來盛它呢?
一種是扳罾的。
一種是撒網的。……
還有一種打魚的:兩個人,都穿了牛皮縫制的連鞋子、褲子帶上衣的罩衣,顏色白黃白黃的,站在齊腰的水里。一個張著一面八尺來寬的兜網;另一個按著一個下寬上窄的梯形的竹架,從一個距離之外,對面走來,一邊一步一步地走,一邊把竹架在水底一戳一戳地戳著,把魚趕進網里。這樣的打魚的,只有在靜止的淺水里,或者在雖然流動但水不深,流不急的河里,如護城河這樣的地方,才能見到。這種打魚的,每天打不了多少,而且沒有很大的、很好的魚。大都是不到半斤的鯉魚拐子、鯽瓜子、鯰魚。連不到二寸的“羅漢狗子”,薄得無肉的“貓殺子”,他們也都要。他們時常會打到烏龜。
在小學校后面的葦塘里,臭水河,常常可以看到兩個這樣的打魚的。一男一女。他們是兩口子。男的張網,女的趕魚。奇怪的是,他們打了一天的魚,卻聽不到他們說一句話。他們的臉上既看不出高興,也看不出失望、憂愁,總是那樣平平淡淡的,平淡得近于木然。除了舉網時聽到歘的一聲,和梯形的竹架間或攪動出一點水聲,聽不到一點聲音。就是舉網和攪水的聲音,也很輕。
有幾天不看見這兩個穿著黃白黃白的牛皮罩衣的打魚的了。又過了幾天,他們又來了。按著梯形竹架趕魚的換了一個人,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辮根纏了白頭繩。一看就知道,是打魚人的女兒。她媽死了,得的是傷寒。她來頂替媽的職務了。她穿著媽穿過的皮罩衣,太大了,腰里窩著一塊,更加顯得臃腫。她也像媽一樣,按著梯形竹架,一戳一戳地戳著,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她一定覺得:這身濕了水的牛皮罩衣很重,秋天的水已經很涼,父親的話越來越少了。
@金大力
金大力想必是有個大名的,但大家都叫他金大力,當面也這樣叫。為什么叫他金大力,已經無從查考。他姓金,塊頭倒是很大。他家放剩飯的淘籮,年下腌制的風魚咸肉,都掛得很高,別人夠不著,他一伸手就能取下來,不用使竹竿叉棍去挑,也不用墊一張凳子。身大力不虧。但是他是不是有很大的力氣,沒法證明。關于他的大力,沒有什么傳說的故事,他沒有表演過一次,也沒有人和他較量過。他這人是不會當眾表演,更不會和任何人較量的。因此,大力只是想當然耳。是不是和戲里的金大力有什么關系呢?也說不定。也許有。他很老實,也沒有什么本事,這一點倒和戲里的金大力有點像。戲里的金大力只是個傻大個兒,哪次打架都有他,有黃天霸就有他,但哪回他也沒有打得很出色。人們在提起金大力時,并不和戲臺上那個戴著紅纓帽或盤著一條大辮子,拿著一根可笑的武器,——一根紅漆的木棍的那個金大力的形象聯系起來。這個金大力和那個金大力不大相干。這個金大力只是一個塊頭很大的,家里開著一爿茶水爐子,本人是個瓦匠頭兒的老實人。
他怎么會當了瓦匠頭兒呢?
按說,瓦匠里當頭兒的,得要年高望重,手藝好,有兩手絕活,能壓眾,有口才,會講話,能應付場面,還得有個好人緣兒。前面幾條,金大力都不沾。金大力是個很不夠格的瓦匠,他的手藝比一個剛剛學徒的小工強不了多少,什么活也拿不起來。一般老師傅會做的活,不用說相地定基,估工算料,砌墻時掛線,布瓦時堆瓦脊兩邊翹起的山尖,用一把瓦刀舀起半桶青灰在瓦脊正中塑出花開四面的浮雕……這些他統統不會,他連砌墻都砌不直!當了一輩子瓦匠,砌墻會砌出一個鼓肚子,真也是少有。他是一個瓦匠頭,只能干一些小工活,和灰送料,傳磚遞瓦。這人很拙于言辭,一天說不了幾句話,老是悶聲不響,他不會說幾句恭喜發財,大吉大利的應酬門面話討主人家喜歡;也不會說幾句夸贊奉承,道勞致謝的漂亮話叫同行高興;更不會長篇大套地訓教小工以顯示一個頭兒的身份。他說的只是幾句實實在在的大實話。說話很慢,聲音很低,跟他那副大骨架很不相符。只有一條,他倒是具備的:他有一個好人緣兒。不知道為什么,他的人緣兒會那么好。
這一帶人家,凡有較大的泥工瓦活,都愿意找他。一般的零活,比如檢個漏,修補一下被雨水沖坍的山墻,這些,直接雇兩個瓦匠來就行了,不必通過金大力。若是新建房屋,或翻蓋舊房,就會把金大力叫來。金大力聽明白了是一個多大的工程,就告辭出來。他算不來所需工料、完工日期,就去找有經驗的同行商議。第二天,帶了一個木匠頭兒,一個瓦匠老師傅,拿著工料單子,向主人家據實復告。主人家點了頭,他就去約人、備料。到窯上訂磚、訂瓦,到石灰行去訂石灰、麻刀、紙腳。他一輩子經手了數不清的磚瓦石灰,可是沒有得過一手錢的好處。
這里興建動工有許多風俗。先得“破土”。由金大力用鐵锨挖起一小塊土,鏟得四方四正,用紅紙包好,供在神像前面。——這一方土要到完工時才撤去。然后,主人家要請一桌酒。這桌酒有兩點特別處,一是席面所用器皿都十分粗糙,紅漆筷子,藍花粗瓷大碗;二是,菜除了豬肉、豆腐外,必有一道泥鰍。這好像有一點是和泥瓦匠開玩笑,但瓦匠都不見怪,因為這是規矩。這桌酒,主人是不陪的,只是出來道一聲“諸位多辛苦”,然后就委托金大力:“金師傅,你陪陪吧!”金大力就代替了主人,舉起酒杯,喝下一口淡酒。這時木匠已經把房架立好,到了擇定吉日的五更頭,上了梁,——梁柱上貼了一副大紅對子:“登柱喜逢黃道日,上梁正遇紫微星”,兩邊各立了一面篩子,篩子里斜貼了大紅斗方,斗方的四角寫著“吉星高照”,金大力點起一掛鞭,泥瓦工程就開始了。
每天,金大力都是頭一個來,比別人要早半小時。來了,把孩子們搬下來搭橋、搭雞窩玩的磚頭撿回磚堆上去,把礙手礙腳的棍棍棒棒歸置歸置,清除“腳手”板子上昨天滴下的灰泥,把“腳手”往上提一提,捆“腳手”的麻繩緊一緊,掃掃地,然后,挑了兩擔水來,用鐵鍬抓鉤和青灰,——石灰里兌了鍋煙;和黃泥。灰泥和好,伙計們也就來上工了。他是個瓦匠,上工時照例也在腰帶里掖一把瓦刀,手里提著一個抿子。可是他的瓦刀抿子幾乎隨時都是干的。他一天使的家伙就是鐵鍬抓鉤,他老是在和灰、和泥。他只能干這種小工活,也就甘心干小工活。他從來不想去露一手,去逞能賣嘴,指手畫腳,到了半前晌和半后晌,伙計們照例要下來歇一會兒,金大力看看太陽,提起兩把極大的紫砂壺就走。在壺里撮了兩大把茶葉梗子,到他自己家的茶水爐上,灌了兩壺水,把茶水篩在大碗里,就抬頭叫嚷:“哎,下來喝茶來!”傍晚收工時,他總是最后一個走。他要各處看看,看看今天的進度、質量(他的手藝不高,這些都還是會看的),也看看有沒有留下火星(木匠熬膠要點火,瓦匠里有抽煙的)。然后,解下腰帶,從頭到腳,抽打一遍。走到主人家窗下,揚聲告別:“明兒見啦!晚上你們照看著點!”——“好來,我們會照看。明兒見,金師傅!”
金大力是個瓦匠頭兒,可是拿的工錢很低,比一個小工多不多少。同行師傅們過意不去,幾次提出要給金頭兒漲漲工錢。金大力說:“不。干什么活,拿什么錢。再說,我家里還開著一爿茶水爐子,我不比你們指身為業。這我就知足。”
金家茶爐子生意很好。一早、晌午、傍黑,來打開水的人很多,提著木子的,提著洋鐵壺、暖壺、茶壺的,川流不息。這一帶店鋪人家一般不燒開水,要用開水,多到茶爐子上去買,這比自己家燒方便。茶水爐子,是一個磚砌的長方形的臺子,四角安四個很深很大的鐵罐,當中有一個火口。這玩意,有的地方叫作“老虎灶”。燒的是稻糠。稻糠著得快,火力也猛。但這東西不經燒,要不斷地往里續。燒火的是金大力的老婆。這是個很結實也很利索的女人。只見她用一個小鐵簸箕,一簸箕一簸箕地往火口里倒糠。火光轟轟地一陣一陣往上冒,照得她滿臉通紅。半籮稻糠燒完,四個鐵罐里的水就嘩嘩地開了,她就等著人來買水,一舀子一舀子往各種容器里倒。到罐里水快見底時,再燒。一天也不見她閑著。(稻糠的灰堆在墻角,是很好的肥料,賣給鄉下人堊田,一個月能賣不少錢。)
茶爐子用水很多。金家茶爐的一半地方是三口大水缸。因為缸很深,一半埋在地里。一口缸容水八擔,金家一天至少要用二十四擔水。這二十四擔水都是金大力挑的。有活時,他早晚挑;沒活時(瓦匠不能每天有活)白天挑。因為經常挑水,總要撒潑出一些,金家茶爐一邊的地總是濕漉漉的,鋪地的磚發深黑色(另一邊的磚地是淺黑色)。你要是路過金家茶爐子,常常可以看見金大力坐在一根搭在兩只水桶的扁擔上休息,好像隨時就會站起身來去挑一擔水。
金大力不變樣,多少年都是那個樣子。高大結實,沉默寡言。
不,他也老了。他的頭發已經有了幾根白的了,雖然還不大顯,墨里藏針。
@釣魚的醫生
這個醫生幾乎每天釣魚。
他家挨著一條河。出門走幾步,就到了河邊。這條河不寬。會打水撇子(有的地方叫打水漂,有的地方叫打水片)的孩子,撿一片薄薄的破瓦,一揚手忒忒忒忒,打出二十多個,瓦片貼水飄過河面,還能蹦到對面的岸上。這條河下游淤塞了,水幾乎是不流動的。河里沒有船。也很少有孩子到這里來游水,因為河里淹死過人,都說有水鬼。這條河沒有什么用處。因為水不流,也沒有人挑來吃。只有南岸的種菜園的每天挑了澆菜。再就是有人家把鴨子趕到河里來放。河南岸都是大柳樹。有的欹側著,柳葉都拖到了水里。河里魚不少,是個釣魚的好地方。
你大概沒有見過這樣的釣魚的。
他搬了一把小竹椅,坐著。隨身帶著一個白泥小炭爐子,一口小鍋,提盒里蔥姜作料俱全,還有一瓶酒。他釣魚很有經驗。釣竿很短,魚線也不長,而且不用漂子,就這樣把釣線甩在水里,看到線頭動了,提起來就是一條。都是三四寸長的鯽魚。——這條河里的魚以白條子和鯽魚為多。白條子他是不釣的,他這種釣法,是釣鯽魚的。釣上來一條,刮刮鱗洗凈了,就手就放到鍋里。不大一會兒魚就熟了。他就一邊吃魚,一邊喝酒,一邊甩鉤再釣。這種出水就烹制的魚味美無比,叫作“起水鮮”。到聽見女兒在門口喊:“爸——!”知道是有人來看病了,就把火蓋上,把魚竿插在岸邊濕泥里,起身往家里走。不一會兒,就有一只鋼藍色的蜻蜓落在他的魚竿上了。
這位老兄姓王,字淡人。中國以淡人為字的好像特別多,而且多半姓王。他們大都是陰歷九月生的,大名里一定還帶一個菊字。古人的一句“人淡如菊”的詩,造就了多少人的名字。
王淡人的家很好認。門口倒沒有特別的標志。大門總是開著的,往里一看,就看到通道里掛了好幾塊大匾。匾上寫的是“功同良相”“濟世救人”“仁心仁術”“術紹岐黃”“杏林春暖”“橘井流芳”“妙手回春”“起我沉疴”……醫生家的匾都是這一套。這是親友或病家送給王淡人的祖父和父親的。匾都有年頭了,匾上的金字都已經發暗。到王淡人的時候,就不大興送匾了。送給王淡人的只有一塊,匾很新,漆地烏亮,匾字發光,是去年才送的。這塊匾與醫術無關,或關系不大,匾上寫的是“急公好義”,字是顏體。
進了過道,是一個小院子。院里種著雞冠、秋葵、鳳仙一類既不花錢,又不費事的草花。有一架扁豆。還有一畦瓢菜。這地方不吃瓢菜,也沒有人種。這一畦瓢菜是王淡人從外地找了種子,特為種來和扁豆配對的。王淡人的醫室里掛著一副鄭板橋寫的(木板刻印的)對子:“一庭春雨瓢兒菜,滿架秋風扁豆花。”他很喜歡這副對子。這點淡泊的風雅,和一個不求聞達的寒士是非常配稱的。其實呢?何必一定是瓢兒菜,種什么別的菜也不是一樣嗎?王淡人花費心思去找了瓢菜的菜種來種,也可看出其天真處。自從他種了瓢菜,他的一些窮朋友在來喝酒的時候,除了吃王淡人自己釣的魚,就還能嘗到這種清苦清苦的菜蔬了。
過了小院,是三間正房,當中是堂屋,一邊是臥房,一邊是他的醫室。
他的醫室和別的醫生的不一樣,像一個小藥鋪。架子上擺著許多青花小瓷壇,壇口塞了棉紙卷緊的塞子,壇肚子上貼著淺黃蠟箋的簽子,寫著“九一丹”“珍珠散”“冰片散”……到處還有一些大大小小的乳缽,藥碾子、藥臼、嘴刀、剪子、鑷子、鉗子、釬子、往耳朵和喉嚨里吹藥用的銅鼓……他這個醫生是“男婦內外大小方脈”,就是說內科、外科、婦科、兒科,什么病都看。王家三代都是如此。外科用的藥,大都是“散”——藥面子。“神仙難識丸散”,多有經驗的醫生和藥鋪的店伙也鑒定不出散的真假成色,都是一些粉紅的或雪白的粉末。雖然每一家藥鋪都掛著一塊小匾“修合存心”,但是王淡人還是不相信。外科散藥里有許多貴重藥:麝香、珍珠、冰片……哪家的藥鋪能用足?因此,他自己炮制。他的老婆、兒女,都是他的助手,經常看到他們抱著一個乳缽,握著乳錘,一圈一圈慢慢地磨研(散要研得極細,都是加了水“乳”的)。另外,找他看病的多一半是鄉下來的,即使是看內科,他們也不愿上藥鋪去抓藥,希望先生開了方子就給配一服,因此,他還得預備一些常用的內科藥。
城里外科醫生不多,——不知道為什么,大家對外科醫生都不大看得起,覺得都有點“江湖”,不如內科清高,因此,王淡人看外科的時間比較多。一年也看不了幾起癰疽重癥,多半是生瘡長癤子,而且大都是七八歲狗都嫌的半大小子。常常看見一個大人帶著生瘌痢頭的瘦小子,或一個長痄腮的胖小子走進王淡人家的大門;不多一會兒,就又看見領著出來了。生瘌痢的涂了一頭青黛,把一個禿光光的腦袋涂成了藍的;生痄腮的腮幫上畫著一個烏黑的大圓餅子,——是用摻了冰片研出的陳墨畫的。
這些生瘡長癤子的小病癥,是不好意思多收錢的,——那時還沒有掛號收費這一說。而且本地規矩,熟人看病,很少當下交款,都得要等“三節算賬”,——端午、中秋、過年。忘倒不會忘的,多少可就“各憑良心”了。有的也許為了高雅,其實為了省錢,不送現錢,卻送來一些華而不實的禮物:枇杷、扇子、月餅、蓮蓬、天竺果子、蠟梅花。鄉下來人看病,一般倒是當時付酬,但常常不是現鈔,或是二十個雞蛋,或一升芝麻,或一只雞,或半布袋鵪鶉!遇有實在困難,什么也拿不出來的,就由病人的兒女趴下來磕一個頭。王淡人看看病人身上蓋著的破被,鼻子一酸,就不但診費免收,連藥錢也白送了。王淡人家吃飯不致斷頓,——吃扁豆、瓢菜、小魚、糙米——和炸鵪鶉!穿衣可就很緊了。淡人夫婦,十多年沒添置過衣裳。只有兒子女兒一年一年長高,不得不給他們換換季。有人說:王淡人很傻。
王淡人是有點傻。去年、今年,就辦了兩件傻事。
去年鬧大水。這個縣的地勢,四邊高,當中低,像一個水壺,別名就叫作盂城。城西的運河河底,比城里的南北大街的街面還要高。站在運河堤上,可以俯瞰城中鱗次櫛比的瓦屋的屋頂;城里小孩放的風箏,在河堤游人的腳底下飄著。因此,這地方常鬧水災。水災好像有周期,十年大鬧一次。去年鬧了一次大水。王淡人在河邊釣魚,傍晚聽見蛤蟆爬在柳樹頂上叫,叫得他心驚肉跳,他知道這是不祥之兆。蛤蟆有一種特殊的靈感,水漲多高,他就在多高處叫。十年前大水災就是這樣。果然,連天暴雨,一夜西風,運河決了口,濁黃色的洪水倒灌下來,平地水深丈二,大街上成了大河。大河里流著箱子、柜子、死牛、死人。這一年死于大水的,有上萬人。大水十多天未退,有很多人困在房頂、樹頂和孤島一樣的高崗子上挨餓;還有許多人生病:上吐下瀉,痢疾傷寒。王淡人就用了一根結結實實的撐船用的長竹篙拄著,在齊胸的大水里來往奔波,為人治病。他會水,在水特深的地方,就橫執著這根竹篙,泅水過去。他聽說泰山廟北邊有一個被大水圍著的孤村子,一村子人都病倒了。但是泰山廟那里正是洪水的出口,水流很急,不能容舟,過不去!他和四個水性極好的專在救生船上救人的水手商量,弄了一只船,在他的腰上系了四根鐵鏈,每一根又分在一個水手的腰里,這樣,即使是船翻了,他們之中也可能有一個人把他救起來。船開了,看著的人的眼睛里都蒙了一層眼淚。眼看這只船在驚濤駭浪里顛簸出沒,終于靠到了那個孤村,大家發出了雷鳴一樣的歡呼。這真是玩兒命的事!
水退之后,那個村里的人合送了他一塊匾,就是那塊“急公好義”。
拿一條命換一塊匾,這是一件傻事。
另一件傻事是給汪炳治搭背,今年。
汪炳是和他小時候一塊掏蛐蛐,放風箏的朋友。這人原先很闊。這一街的老人到現在還常常談起他娶親的時候,新娘子花鞋上綴的八顆珍珠,每一顆都有指頭頂子那樣大!這家伙,吃喝嫖賭抽大煙,把家業敗得精光,連一片瓦都沒有,最后只好在幾家親戚家寄食。這一家住三個月,那一家住兩個月。就這樣,他還抽鴉片!他給人家熬大煙,報酬是煙灰和一點膏子。他一天夜里覺得背上疼痛,渾身發燒,早上歪歪倒倒地來找王淡人。
王淡人一看,這是個有名有姓的外癥:搭背。說:“你不用走了!”
王淡人把汪炳留在家里住,管吃、管喝,還管他抽鴉片,——他把王淡人留著配藥的一塊云土抽去了一半。王淡人祖上傳下來的麝香、冰片也為他用去了三分之一。一個多月以后,汪炳的搭背收口生肌,好了。
有人問王淡人:“你干嗎為他治病?”王淡人倒對這話有點不解,說:“我不給他治,他會死的呀。”
汪炳沒有一個錢。白吃,白喝,白治病。病好后,他只能寫了很多鳴謝的帖子,貼在滿城的街上,為王淡人傳名。帖子上的言辭倒真是淋漓盡致,充滿感情。
王淡人的老婆是很賢惠的,對王淡人所做的事沒有說過一個不字。但是她忍不住要問問淡人:“你給汪炳用掉的麝香、冰片,值多少錢?”王淡人笑一笑,說:“沒有多少錢。——我還有。”他老婆也只好笑一笑,搖搖頭。
王淡人就是這樣,給人看病,看“男女內外大小方脈”,做傻事,每天釣魚。一庭春雨,滿架秋風。
你好,王淡人先生!
薛大娘
薛大娘是賣菜的。
她住在螺螄壩南面,占地相當大,房屋也寬敞,她的房子有點特別,正面、東西兩邊各有三間低低的瓦房,三處房子各自獨立,不相連通。沒有圍墻,也沒有院門,老遠就能看見。
正屋朝南,后枕臭河邊的河水。河水是死水,但并不臭;當初不知怎么起了這么一個地名。有時雨水多,打通螺螄壩到越塘之間的淤塞的舊河,就成了活水。正屋當中是“堂屋”,掛著一軸“家神菩薩”的畫。這是逢年過節磕頭燒香的地方,也是一家人吃飯的地方。正屋一側是薛大娘的兒子大龍的臥室,另一側是貯藏室,放著水桶、糞桶、扁擔、勺子、菜種、草灰。正屋之南是一片菜園,種了不少菜。因為土好,用水方便——下河坎就能裝滿一擔水,菜長得很好。每天上午,從路邊經過,總可以看到大龍洗菜、澆水、澆糞。他把兩桶稀糞水用一個長柄的木勺子扇面似的均勻地灑開。太陽照著糞水,閃著金光,讓人感到:這又是新的一天了。菜園的一邊種了一畦韭菜,壟了一畦蔥,還有幾架寬扁豆。韭菜、蔥是自家吃的,扁豆則是種了好玩的。紫色的扁豆花一串一串,很好看。種菜給了大龍一種快樂。他二十歲了,腰腿矯健,還沒有結婚。
薛大娘的丈夫是個裁縫,人很老實,整天沒有幾句話。他住東邊的三間,帶著兩個徒弟裁、剪、縫、連、鎖邊、打紐子。晚上就睡在這里。他在房事上不大行。西醫說他“性功能不全”,有個江湖郎中說他“只能生子,不能取樂”。他在這上頭也就看得很淡,不大有什么欲望。他很少向薛大娘提出要求,薛大娘也不勉強他。自從生了大龍,兩口子就不大同房,實際上是分開過了。但也是和和睦睦的,沒有聽到過他們吵架。
薛大娘自住在西邊三間里。
她賣菜。
每天一早,大龍把青菜起出來,削去泥根,在兩邊扁圓的菜筐里碼好,在臭河邊的水里濯洗干凈,薛大娘就擔了兩筐菜,大步流星地上市了。她的菜筐多半歇在保全堂藥店的廊檐下。
說不準薛大娘的年齡。按說總該過四十了,她的兒子都二十歲了嘛。但是看不出。她個子高高的,腰腿靈活,眼睛亮灼灼的。引人注意的是她一對奶子,尖尖聳聳的,在藍布衫后面頂著。還不像一個有二十歲的兒子的人。沒有人議論過薛大娘好看還是不好看,但是她眉宇間有點英氣,算得是個一丈青。
她的菜肥嫩水足。很快就賣完了。賣完了菜,在保全堂店堂里坐坐,從茶壺焐子里倒一杯熱茶,跟藥店的“同事”說說話。然后上街買點零碎東西,回家做飯。她和丈夫雖然分開過,但并未分灶,飯還在一處吃。
薛大娘有個“副業”,給青年男女拉關系——拉皮條。附近幾條街上有一些“小蓮子”——本地把年輕的女用人叫作“小蓮子”。她們都是十六七,十七八,都是從農村來的。這些農村姑娘到了這個不大的縣城里,就覺得這是花花世界。她們的衣裝打扮變了。比如,上衣掐了腰,合身抱體,這在農村里是沒有的。她們也學會了搽胭脂抹粉。連走路的樣子都變了,走起來扭扭搭搭的。不少小蓮子認了薛大娘當干媽。
街上有一些風流瀟灑的年輕人,本地叫作“油兒”。這些“油兒”的眼睛總在小蓮子身上轉。有時跟在后面,自言自語,說一些調情的瘋話:“花開花謝年年有,人過青春不再來”;“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小蓮子大都臉色矜持,不理他。跟的次數多了,不免從眼角瞟幾眼,覺得這人還不討厭,慢慢地就能說說話了。“油兒”問小蓮子是哪個鄉的人,多大了,家里還有誰。小蓮子都小聲回答了他。
“油兒”倒覺得小蓮子對他有點意思了,就找到薛大娘,求她把小蓮子弄到她家里來會會。薛大娘的三間屋就成了“臺基”——本地把提供男女歡會的地方叫作“臺基”。小蓮子來了,薛大娘說“你們好好談談吧”,就把門帶上,從外面反鎖了。她到熟人家坐半天,有一搭無一搭地聊聊,估計時間差不多了才回來開鎖推門。她問小蓮子“好嗎?”小蓮子滿臉通紅,低了頭,小聲說“好”——“好,以后常來。不要叫主家發現,扯個謊,就說在街碰到了舅舅,陪他買了會東西。”
歡會一次,“油兒”總要丟下一點錢,給小蓮子,也包括給大娘的酬謝。錢一般不遞給小蓮子手上,由大娘分配。錢多錢少,并無定例。但大體上有個“時價”。臭河邊還有一處“臺基”,大娘姓苗。苗大娘是要開價的。有一次一個“油兒”找一個小蓮子,苗大娘索價二元。她對這兩塊錢作了合理的分配,對小蓮子說:“枕頭五毛炕五毛,大娘五毛你五毛。”
薛大娘拉皮條,有人有議論。薛大娘說:“他們一個有情,一個愿意,我只是拉拉纖,這是積德的事,有什么不好?”
薛大娘每天到保全堂來,和保全堂上上下下都很熟。保全堂的東家有一點很特別,他的店里不用本地人,從上到下:管事(經理)、“同事”(本地把店員叫“同事”)、“刀上”(切藥的)乃至挑水做飯的,全都是淮安人。這些淮安人一年有一個月假期,輪流回去,做傳宗接代的事,其余十一個月吃住都在店里。他們一年要打十一個月的光棍。誰什么時候回家,什么時候假滿回店,薛大娘了如指掌。她對他們很同情,有心給他們拉拉纖,找兩個干女兒和他們認識,但是辦不到。這些“同事”全都是拉家帶口,沒有余錢可以做一點風流事。
保全堂調進一個新“管事”——老“管事”劉先生因病去世了,是從萬全堂調過來的。保全堂、萬全堂是一個東家。新“管事”姓呂,街上人都稱之為呂先生,上了年紀的則稱之為“呂三”——他行三,原是萬全堂的“頭柜”,因為人很志誠可靠,也精明能干,被東家看中,調過來了。按規矩,當了“管事”,就有“身股”,或稱“人股”,算是股東之一,年底可以分紅,因此“管事”都很用心盡職。
也是緣分,薛大娘看到呂三,打心里喜歡他。呂三已經是“管事”了,但歲數并不大,才三十多歲。這樣年輕就當了管事的,少有。“管事”大都是“板板六十四”的老頭,“同事”、學生意的“相公”都對“管事”有點害怕。呂先生可不是這樣,和店里的“同仁”、來閑坐喝茶的街鄰全都有說有笑,而且他說的話都很有趣。薛大娘愛聽他說話,愛跟他說話,見了他就眉開眼笑。薛大娘對呂先生的喜愛毫不遮掩。她心里好像開了一朵花。
呂三也像藥店的“同事”、“刀上”,每年回家一次,平常住在店里。他一個人住在后柜的單間里。后柜里除了現金、賬簿,還有一些貴重的藥:犀牛角、鹿茸、高麗參、藏紅花……
呂先生離開萬全堂到保全堂來了,他還是萬全堂的老人,有時有事要和萬全堂的“管事”老蘇先生商量商量,請教請教。從保全堂到萬全堂,要經過臭河邊,經過薛大娘的家。有時他們就做伴一起走。
有一次,薛大娘到了家門口,對呂三說:“你下午上我這兒來一趟。”
呂先生從萬全堂辦完事回來,到了薛家,薛大娘一把把他拉進了屋里。進了屋,薛大娘就解開上衣,讓呂三摸她的奶子。隨即把渾身衣服都脫了,對呂三說:“來!”
她問呂三:“快活嗎?”——“快活。”——“那就弄吧,痛痛快快地弄!”薛大娘的兒子已經二十歲,但是她好像第一次真正做了女人。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薛大娘和呂三的事漸漸被人察覺,議論紛紛。薛大娘的老姊妹勸她不要再“偷”呂三,說:
“你圖個什么呢?”
“不圖什么。我喜歡他。他一年打十一個月光棍,我讓他快活快活,——我也快活,這有什么不對?有什么不好?誰愛嚼舌頭,讓她們嚼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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