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腳步一前一后,校服褲子濕漉漉地黏在腿上,鞋也已經濕透了,漫天的雨噼里啪啦落下來,淋濕了車棚頂,淋濕了食堂的瓷磚,也淋濕了梧桐樹。梧桐樹葉子和葉子之間相互交疊碰撞,被風吹散,又被風啪嗒黏在一起,雨滴順著枝葉往下墜,晶瑩剔透的水珠落到地面上,濺起更加晶瑩剔透的小水滴,水霧從地面慢慢地升起來。花壇上的土被雨沖散了,流了一小撮,從瓷磚的縫隙蔓延下來。 陳雙念跟著仇野狐的腳步和輕重手推的力度,在隱隱約約的音樂聲里,在急促的跳躍和婉轉的彎曲曲調中放松身體,她覺得自己也化成了雨,自由自在地在天地之間奔流,從各個地方落到地面上,又從地面上回到各個地方。 帶著寒意的水汽,順著腳底,急促又平緩地穿過小腿、軀干,隨著血液循環到了心臟,涼的冰的。心臟卻又擠壓出因為飽滿熱情而滾燙的血,涼的,冰的,熱的,燙的,糾結在一起,不同的溫度在血管中碰撞。陳雙念覺得自己全身都好像麻了,過電一樣。 她在雨中大吼:“仇野狐,你是不是有病啊?” 仇野狐笑得眼睛瞇起來,嘴角咧開,就像在寒冬過去之后,露出大地的第一簇新鮮的,帶著朝氣的,依舊帶有露水的生機勃勃的嫩芽,如此鮮活,以至于不應該出現在擠滿壓力和沉甸甸未來的學校里。 仇野狐也大聲吼:“覺得我有病,那你還配合我跳干嗎?” 陳雙念哈哈大笑。 陳雙念覺得自從上了高中,自從分了班,自從真的跟未來開始掛鉤之后,她從來沒有這么快樂過。 她希望這場雨永遠不要停下。 她希望這場雨就永遠這么聲勢浩大地下下去,把學校淹沒,把考試淹沒,把整座城市淹沒,把地球都淹沒。 她希望世界經歷一場浩劫,所有的順序,所有的規則全部打亂重建。 她希望一切都不發生,同時她又希望一切都已經發生過了。 她希望自己的高中生涯從來沒有開始,她也希望自己的高中生涯其實已經結束了——她已經得到了那個無可辯駁的考試結果,奔向了未知的遠方和未來。 而不用再像現在這樣提心吊膽地應付著每一場看似與未來休戚相關的考試。 “你知道嗎!”陳雙念在雨里喊。 大大小小的考試之后,陳雙念都會覺得累,她曾經無數次坐在圖書館的水泥堆里,望著對面的高三樓,那里早就已經燈火通明。 即使隔著很長的距離,不管是時間還是空間,陳雙念距離“高三”都還有很長一段距離,但是依舊真實地感受到了高三的學長學姐們讀書的緊張氛圍。 應該是沙沙的寫字聲,小小的議論聲,或者是困到不行,卻依舊不肯睡,于是在自己的太陽穴和眼皮上涂抹風油精的味道……像是一座宏大的機器,里面每一個學生都是零部件,懷揣著對未來美好的向往的零部件,戰戰兢兢地不肯放松,抓著習題冊,一道題一道題地寫下去,最后形成一種答題本能,看到一道題,首先腦子里想的就是答題模板、解題方法、解題步驟還有可能會涉及的知識點。 陳雙念曾經唇亡齒寒地打了冷戰,一瞬間覺得有些可怕以及荒謬。 她的高三也會變成這樣嗎? 或者說,其實她的高三還沒有來,但是她已經先感知到了同齡人之間的那種緊張、試探,還有自己控制不了的,對于比自己成績好的同學的敵意。 遙遠的天邊,遙遠的云層上,似乎傳來悶悶的鼓聲,像是大戰開始前充滿隱喻意味的號召。 她是從那時候開始,察覺到不自由和壓抑的。 但是現在,陳雙念在雨中大喊:“我覺得我自由了!” 陳雙念激情澎湃,壯志豪情。 她宣布,她愛上探戈。 “那你倒是想多了!”仇野狐聽見陳雙念喊了什么之后,笑了好半天,然后回了這么一句。 一瞬間,陳雙念就冷靜了。 冷靜之后,理智也回籠。 “剛才我們確定是在跳探戈嗎?我記得《聞香識女人》里面不是這么跳的。”陳雙念說。 “不是啊。”仇野狐聳聳肩。 他說他就是看陳雙念一臉苦大仇深,想著放松放松而已,剛好下雨了,剛好衣服也淋濕了,那就干脆享受一下大自然的雨露吧。 陳雙念后來問于秋,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會突然之間對她溫柔很多。 于秋憐惜地看了她一眼:“有一天,我在食堂上自習,那天下大雨,我往窗外一看,你和仇野狐像兩個癲癇患者一樣在雨里瞎蹦跶,也不打傘,感覺還挺享受,你還號了幾嗓子,我當時就覺得,可能你腦子是真的不太好使吧。就想著,還是對你溫柔一點好了。” 陳雙念:“……” 岳鹿中學的食堂后面是一座小山。 那天在雨中,仇野狐和陳雙念不管不顧地蹦跶了之后。仇野狐把陳雙念帶到了小山上。 仇野狐指著山下,其實不太能看到整個岳鹿市,畢竟只是一座普通的小山坡而已,但是還是能零零星星地看見一些房子,以及二分之一的岳鹿中學。 “我知道你現在濕著衣服,在這里待一會兒很有可能會感冒,但是,我就是想把你帶過來看一看。” 仇野狐躺倒在山坡上,青草斜斜地立在他身子兩側,密密地包著他。 陳雙念也學著他的樣子,躺倒在山坡上,看著天空。 剛下過雨,天空干凈得像一面鏡子。 “這是不是就是所謂的‘晴朗的夜空’?” “不知道。”仇野狐蹺起二郎腿,“我是不太懂你對成績的重視程度,也不太懂就一個高中怎么給你讀得那么悲壯。” 仇野狐停了一下,繼續說:“但是我每次心情不好的時候,算了,其實我心情不好的時候也不太會到這兒來,我就是覺得,這兒吧,還挺好看的,有的時候路過的話會過來看一看。想著也許你有的時候心情不好,如果想到處走走的話,也可以到這兒來。” 陳雙念轉頭看一下仇野狐。 “你還挺浪漫的,還找了這么個地兒。” 仇野狐笑意更深:“我還帶你雨中跳探戈呢,簡直浪漫到骨頭里了好吧。” 陳雙念一想起剛才那瞎蹦跶的瘋樣兒就覺得好笑,讓仇野狐快不要再玷污探戈的名聲了。 仇野狐說:“夏天的時候這兒還有螢火蟲呢。要來捉嗎?” 陳雙念點點頭:“要。” “那得等明年夏天了。”仇野狐臉頰邊總有一棵草,戳著他好癢,他干脆把那棵草拔下來,塞到自己嘴里叼著。 “你看,生命里還有別的事兒,不全是考試和名次。放松一點,多大點事兒啊。” “君子生于憂患,死于安樂。”所以她這次考了第一,不能放松,要繼續努力,不能讓于秋趕上來。 仇野狐聽到陳雙念的回答,“撲哧”笑一聲。 “我倒覺得你現在這么憂患,也沒有生得多好,還不如在無知無覺的安樂中,快快樂樂地死去。” 他站起來,把嘴里的草吐開,皺了皺眉:“什么玩意兒這么苦。”然后朝陳雙念伸出手,重復了一遍,“放輕松一點。” 日子一天一天地從指縫溜走,不知不覺間,12·9文藝會演馬上就要來了,跟文藝會演同時展開的還有藝術節——其實就是各個社團組織出一點美術作品在教學樓一樓大廳擺著。 陳雙念是手工社的,她就做剪紙,打算沖一沖看能不能代表手工社被掛上去展覽。自從上次被仇野狐教育了一頓后,她決定不要戰爭還沒開始,就把自己搞神經質了,還是要抓緊高二的時間,好好享受一下生活。 為了有競爭優勢,陳雙念就搞了個創新,傳統的剪紙不管是紅的還是淺紅的都是同一個顏色,陳雙念就決定做一個彩色的剪紙。 她不會剪紙,但是想來想去,管他的,誰知道你是剪出來的還是用刀劃出來的,看著像那么回事兒就行。 陳雙念就開始日以繼夜地用美術刀在紙上,對著圖像開始劃,然后在背后貼上不一樣的顏色,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完整高難度又有不同顏色的剪紙作品。 仇野狐閑著沒事兒,就幫陳雙念劃,陳雙念怕仇野狐沒有搞過這個東西,看他拿起手工刀,剛說了一句“小心一點,這個刀很鋒利”,話沒落地,他的手就被劃破了。 陳雙念張了張嘴:“我剛才跟你說啥來著?” 仇野狐立馬皺著眉,一副疼得不行的樣子,伸著食指,顫悠悠地舉在陳雙念面前。 “同桌,我該不會失血過多死亡吧?” 陳雙念罵仇野狐矯揉造作,腦子里的劇場一個一個的,卻又連忙找創可貼給他貼。 沒找到,為了止血,她就先用紙包著,然后在外面纏了一圈兒橡皮筋來固定。 最后血倒是止住了,仇野狐看著自己那被綁得可以跟剩下三根手指頭加起來相媲美的寬度和厚度的食指。 他無辜地舉到陳雙念面前:“該不會你以后的夢想是成為一名醫生吧?” “我要是成為醫生,第一個醫死的就是你,你放心。”都這么熟的人了,陳雙念還能聽不懂仇野狐話里的諷刺,“給你包了就行了唄,話怎么那么多。” 最后一節課上完。 仇野狐是走讀生,于是背著書包往校門外走,準備去吃飯。 聶大盤自然是跟著他的,看他包得跟蠶繭王似的食指,嚇了一跳。 “仇哥,您食指終于被剁了嗎?” “瞎說,我這是癡迷于中國傳統手工藝術不小心造成的誤傷。” 聶大盤琢磨半天,中國傳統手工藝術是啥,最后試探性地開口:“現在搓麻將已經改名換成手工藝術了嗎?” “滾蛋!” 仇野狐笑著踢了聶大盤一腳。 “剪紙。我是在剪紙的時候不小心劃傷的。”說完,仇野狐舉著斗大的食指,湊到聶大盤面前,“你看這包扎得怎么樣?” 聶大盤實話實說:“我用腳包都能比這包得好。” 到了晚上,扯下來的時候,紙不可避免地黏住傷口的血了,仇野狐皺著眉,又疼了一次。 聶大盤目睹全程:“老大你何必呢?之前你不是一直教育我們行走江湖一定要備好創可貼嗎?明明你褲兜里就有創可貼。” 仇野狐神秘一笑,你懂什么。 他給聶大盤發了一張用厚厚的紙纏著的食指的照片,然后又發了一張只貼了個創可貼的照片。 “哪個看起來更嚴重?” 聶大盤立馬就明白了。 仇野狐就開始光明正大地不寫作業。 陳雙念收作業的時候就很疑惑啊:“你傷的不是左手嗎?” 仇野狐聳聳肩:“我左撇子。” “你放屁。”陳雙念說,“上次見你吃飯用的右手。” “我寫作業一般都用左手。”仇野狐懶洋洋的,咬死自己就是寫不了作業。 下午。 聲稱手受傷不能寫作業的仇野狐,打籃球倒是很靈活自如。 陳雙念路過籃球場,仇野狐的籃球鞋在地板上蹭得可響了,直直地往陳雙念耳朵里鉆。 陳雙念一瞬間恍惚地覺得,是仇野狐故意在球場上把球鞋蹭得那么響,如同在故意吸引她目光,但是想想又覺得不太可能。 嗯,不太可能是不太可能,但轉頭去看看也不犯法。 陳雙念順著聲源看過去,只見仇野狐帥氣地在地上拍了一下球,場邊發出驚呼聲,球員們也都欽佩地看著他。 仇野狐蹦起來。 接著,仇野狐后仰跳投。 接著,籃球“嗖——”的一聲就飛走了。 真的是飛走了。 別說投中籃筐,挨都沒挨著,三不沾,籃球直接略過所有的東西,包括籃球場邊的網,直接落到球場圍欄外的空地上。 陳雙念一愣。 在場其他人一呆。 聶大盤覺得是時候體現自己的體貼了,很積極地說:“老大,我幫你撿!” 仇野狐在眾目睽睽之下,投了這么垃圾的一個球,他倒是面不改色,對著熱心的聶大盤搖搖頭:“不用。” 然后,仇野狐走到球場邊,拎起憋笑憋到臉紅的陳雙念:“走吧,同桌,我一個人去撿球有點害怕。” “我看起來這么好騙嗎?”陳雙念在風中威武不屈地抗議,“我信你個鬼!你怕個啥你!” 仇野狐嘴角掛著笑,眼睛瞇成一條細細的縫。 梧桐樹的葉子還在往下落,悠悠揚揚的,其中有一片落到了陳雙念衛衣帽子里。 仇野狐伸手把那片梧桐葉子捻開,再開口的時候,聲音還是懶洋洋的,帶著蓬松的笑意:“上次在外面看見有個老爺爺賣糖葫蘆,想不想吃?” 試問誰不想吃糖葫蘆呢? 陳雙念立馬規矩了,也不掙扎了,也不抗拒了,她規規矩矩地從仇野狐手里把自己拎出來,興奮地指著前方:“走!” 到了外面,別說賣糖葫蘆的老爺爺了,連個鬼影子都沒有,就一個孤零零的籃球,立在空地里,風吹來,它就往前磨蹭半米。 這是怎樣的秋日蕭瑟畫面,又是怎樣的零落孤單。 陳雙念都震驚了,一雙眼睛瞪得特別大:“你都多大了,居然還拿糖葫蘆騙人?” “你都多大了,一根糖葫蘆居然就能把你騙走?” 相比陳雙念的震驚和憤怒,仇野狐看起來要淡定多了。 他輕飄飄地瞄了陳雙念一眼,然后走過去,把球撿起來,立在食指上轉。 陳雙念一怔。 嗯…… 要怎么說呢,現在這里就是很空曠的平地,周圍遠遠地圍了一圈樹,岳鹿中學的梧桐樹葉子飄了很多過來,空地的角落邊松松地堆了一角梧桐樹葉子,風有時候吹過,就吹起一兩片零星的葉子,在這種蕭瑟冷清的場景里,仇野狐在那兒耍帥,把籃球頂在食指上轉。 為什么說是耍帥呢,因為仇野狐雖然手上動作不停,但是一雙眼睛是看著陳雙念的,隔了這么遠的距離,陳雙念還是準確地感受到了其中傳來的嘚瑟勁兒。 “你是不是想讓我夸你帥?”陳雙念艱難地開口。 “我帥還用人夸嗎?”仇野狐挑眉,總算等到了陳雙念的話,他心里挺滿意的,于是把球拋給陳雙念,帥氣極了。 “接住!”他大喝一聲。 陳雙念:“什——” 話沒說完,“嘭”的一聲。 從仇野狐手里出來的籃球筆直地砸向陳雙念,砸得那叫一個結結實實。 陳雙念張張嘴,找到自己的聲音:“臭狐貍,我跟你拼了!” 仇野狐連忙躲開,長腿一邁,往后退,明明高高大大的人,此時此刻卻在陳雙念的攻勢之下,委委屈屈地縮成蝦米狀,一邊躲陳雙念毫無章法的拳打腳踢,一邊求饒:“我錯了錯了,真的錯了,欸欸!欸欸,真的不能往這兒踢!” 兩個人正在打鬧,旁邊突然傳來一個低低的聲音:“買橙子嗎?” 陳雙念嚇了一跳。 剛剛過來,這一路可是半個人影都沒看著。 她和仇野狐對視一眼——屁用沒有,仇野狐這時候注意力壓根兒沒在這兒,他皺著眉,嘴里碎碎念:“一會兒回去得檢查一下還好不好使……” 陳雙念猛地紅了臉。 “都說了我不是故意的!”陳雙念壓低聲音,“你有完沒完?” “你一個踢人的還這么橫?”仇野狐看著她,“你是章魚惡霸吧?蜻蜓隊長怎么還沒把你給收了?” 陳雙念沒來得及說話,右下角突然又傳來跟剛才那個一模一樣的低低的聲音:“別吵了,買橙子嗎?” 誰啊?怎么還勸架了? 陳雙念憤怒地順著聲源看過去。 原來是一個中年大叔蹲在校門口的轉角那兒,面前擺著兩筐橙子,一個老式的秤桿算盤,架在扁擔上,深藍色的塑料袋新舊不一地塞在竹筐側邊。 雖然配套設施很簡陋,但是不得不說,那竹筐里的橙子確確實實十分鮮艷,顏色飽滿,形狀也姣好,黃澄澄的,像偷跑出來的金元寶,滿滿當當地碼在竹筐上。 “剛從樹上摘下來的。”大叔蹲在竹筐中間,隨手拿起一個橙子,遞給陳雙念,“你看看,你摸摸這皮兒的彈性,你捏捏這軟硬度。”他又拿了一個橙子遞給仇野狐,“你也試試。” 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