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先愛了我,我不能不愛它-《活著多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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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麻煩了!”
扇子崖下
泰山散文筆會的作家去登扇子崖。我和斤瀾沒有上去,葉夢為了陪我們,上了一截又下來了。路宗元同志叫我們在下面隨便走走。等登山的人下來。
這也是一個景區,竹林寺風景管理區,但竹林寺只存其名,寺已不存在。這里屬泰山西路,不是登山的正路,游人很少,除了特意來登扇子崖的,幾乎沒有人來。這不大像風景區,倒像山里的一個村子。稍遠處有農家。地里種著地瓜(即白薯)。一個樹林里有近百只羊。一色是黑山羊。泰山的山羊和別處不大一樣,毛色濃黑,眼圈和嘴頭是棕黃色的——別處的黑山羊眼、嘴都是淺灰色。這些羊分散在石塊上,或立或臥,都一動不動,只有嘴不停地磨動,在倒嚼。這些羊的樣子很“古”。有一個小廟,叫無極廟。廟外有老婦人賣汽水。無極廟極小。正殿上塑著無極娘娘,兩旁配殿一邊塑送生娘娘,一邊塑眼光娘娘,比碧霞元君祠簡陋。中國人不知道為什么對眼光娘娘那樣重視,很多廟里都有,是中國害眼疾的特多?無極廟小,沒人來,無住持僧道,庭中有樹兩株,石凳一,很安靜。在石凳上坐坐,舒服得很。出門里問賣汽水的老婦人:“有人買汽水嗎?”答曰:“有!”
出無極廟,沿山路徐行。路也有點起伏,石級崎嶇處得由葉夢扶我一把,但基本上是平緩的。半山有石亭,在亭外坐下,眺望近處的長壽橋、遠處的黑龍潭,如王旭《西溪》詩所說“一川煙景合,三面畫屏開”,很美。許安仁《游泰山竹林》詩云:“客來總說游山好,不道山僧卻厭山。”在游山詩中別開生面。我在泰山,雖不到“厭山”的程度,但連日上上下下,不免疲乏,能于雄、偉、奇、險之外得一幽境(王旭《游竹林寺》:“竹林開幽境”)偷閑半日,也是很好的休息。
薄暮,登山諸公下來,全都累得夠嗆,我與斤瀾皆深以不登扇子崖為得計。
臨走時,賣汽水的老婦人已經走了,無極廟的門開著。
回來翻翻資料,無極廟的來歷原來是這樣:一九二五年張宗昌督魯時,兗州鎮守使張培榮封其夫人為“無極真人”,并在竹林寺舊址建無極廟,不禁失笑。一個鎮守使竟然“封”自己的老婆為“真人”,亦是怪事。這種事大概只有張宗昌的部下才干得出來。
中溪賓館
中溪賓館在中天門,一徑通幽,兩層樓客房,安安靜靜。樓外有個長長的庭院,種著小灌木,豆板黃楊、小葉冬青、日本楓。庭院西端有一石造方亭,突出于山巖之外,下臨虛谷,不安四壁。亭中有石桌石凳。坐在亭子里,覺山色皆來相就,用四川話說,真是“安逸”。
伙食很好,餐餐有野菜吃。十年前我到泰山,就吃過野菜,但不如這次多。泰山可吃的野菜有一百多種,主要的是有三十一種。野菜不外是兩種吃法,一是開水焯后涼拌,一是裹了蛋清面糊油炸。我們這次吃過的野菜有這些:
灰菜(亦名雪里青。略焯,涼拌。亦可炒食。或裹面蒸食)。
野莧菜(涼拌或炒)。
馬齒莧(涼拌或炒)。
蕨菜(即藜,焯后涼拌)。
黃花菜(泰山頂上的黃花菜淡黃色,與他處金黃者不同,瓣亦較厚而嫩,甚香。涼拌或炒,亦可做湯)。
藿香(即做藿香正氣丸的藿香。山東人讀“藿”音如“河”,初不知“河香”為何物,上桌后方知是一味中藥。藿香葉裹面油炸)。
薄荷(野生者。油炸,入口不涼,細嚼后有薄荷香味)。
紫蘇(本地叫蘇葉,與南京女作家蘇葉名字相同,但南京的蘇葉不能裹面油炸了吃耳)。
椿葉(香椿已經無嫩芽,但其葉仍可炸食)。
木槿花(整朵油炸,炸出后花形不變,一朵一朵開在瓷盤里。吃起來只是酥脆,亦無特殊味道,好玩而已)。
賓館經理朱正倫把野菜移栽在食堂外面的空地上,要吃,由炊事員現采,故皆極新鮮。朱經理說港臺客人對中溪賓館的野菜宴非常感興趣。那是,香港咋能吃到野菜呢!
賓館的服務員都是小姑娘,對人很親切,沒有星級賓館的服務員那樣過多的職業性的禮貌。她們對“散文筆會”的十八位作家的底細大體都摸清了。一個叫米峰的姑娘戴一副眼鏡,我戲稱她為學者型的服務員。她拿了一本《蒲橋集》來讓我簽名,說是今年一月在岱安買的,說她最喜歡《昆明的雨》那幾篇,說沒想到我會來,看到了我,真高興。我在扉頁上簽了名,并寫了幾句話。
山中七日,除了在山頂的神憩賓館住過一晚上外,六天都住在中溪賓館。早晨出發,薄暮歸來。人真是怪。賓館,賓館耳,但踏進大門,即覺得是回家了。
我問朱正倫同志,這地方為什么叫中溪,他指指對面的山頭,說山上有一條溪水,是泰山的主溪,因為在泰山之中,故名中溪。聽人說,泰山山有多高,水有多高,信然。
寫了兩個晚上的字。為中溪賓館寫了一幅四尺橫幅:溪流崇嶺上,人在亂云中。
臨走,賓館人員全體出動,一直把我們送下山坡上汽車。桑下三宿,未免有情。再來泰山,我還住中溪。
泰山云霧
宿中溪賓館第二天,我起得很早,推開客房樓門,到院里一看,大霧。霧在峰谷間緩緩移動,忽濃忽淡。遠近諸山皆作淺黛,忽隱忽現。早飯后,霧漸散,群山皆如新沐。
登玉皇頂,下來,到探海石旁,不由常路,轉到后山。后山小路狹窄,未經斫治,有些地方僅能容足,頗險。我四月間在云南曾崴過一次腳,因有舊傷,所以格外小心。但是后山很值得一看。山皆壁立,直上直下,巖塊皆數丈,筆致粗豪,如大斧劈。忽然起了大霧,回頭看玉皇頂,完全沒有了,只聞鳥啼。從鳥聲中得出所來的山嶺松林的方位,知道就在不遠處。然而極目所見,但濃霧而已。
宿神憩賓館,晚上,和張抗抗出賓館大門看看,只見白茫茫一片,不辨為云為霧。想到天街走走,服務員勸我們不要去,危險,只好伏在石欄上看看。云霧那樣濃,似乎扔一個雞蛋下去也不會沉底。光是白茫茫一片,看到什么時候?回去吧。抗抗說她小時候看見云流進屋里,覺得非常神奇。不想我們回去,拉開了玻璃大門,云霧搶在我們前面先進來了,一點不客氣,好像誰請了它似的。
離泰山的那天夜晚,霧特大,開了車燈,能見度只有二尺。司機在泰山開了十年車,是老泰山了。他說外地司機,這天氣不敢開車。我們就這樣云里霧里、糊里糊涂地離開泰山了。
在車里,我想:泰山那么多的云霧,為什么不種茶?史載:中國的飲茶,始于泰山的靈巖寺,那么,泰山原來是有茶樹的。泰山的水那樣好(本地人云:泰山有三美,白菜、豆腐、水),以泰山水泡泰山茶,一定很棒。我想向泰山管委會作個建議:試種茶樹。也許管委會早已想到了。下次再來泰山,希望能喝到泰山巖茶,或“碧霞新綠”。
湘行二記
桃花源記
汽車開進桃花源,車中一眼看見一棵桃樹上還開著花。只有一枝,四五朵,通紅的,如同胭脂。十一月天氣,還開桃花!這四五朵紅花似乎想努力地證明:這里確實是桃花源。
有一位原來也想和我們一同來看看桃花源的同志,聽說這個桃花源是假的,就沒有多大興趣,不來了。這位同志真是太天真了。桃花源怎么可能是真的呢?《桃花源記》是一篇寓言。中國有幾處桃花源,都是后人根據《桃花源詩并記》附會出來的。先有《桃花源記》,然后有桃花源。不過如果要在中國選舉出一個桃花源,這一個應該有優先權。這個桃花源在湖南桃源縣,桃源舊屬武陵。而且這里有一條小溪,直通沅江。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不是這樣說的嘛:“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
剛放下旅行包,文化局的同志就來招呼去吃擂茶。聞擂茶之名久矣,此來一半為擂茶,沒想到下車后第一個節目便是吃擂茶,當然很高興。茶葉、老姜、芝麻、米、鹽,放在一個擂缽里,用硬雜木做的擂棒“擂”成細末,用開水沖開,便是擂茶。吃擂茶時還要擺出十幾個碟子,里面裝的是炒米、炒黃豆、炒綠豆、炒包谷、炒花生、砂炒紅薯片、油炸鍋巴、泡菜、酸辣藠頭……邊喝邊吃。
擂茶別具風味,連喝幾碗,渾身舒服。佐茶的茶食也都很好吃,藠頭尤其好。我吃過的藠頭多矣,江西的、湖北的、四川的……但都不如這里的又酸又甜又辣,桃源藠頭滋味之濃,實為天下冠。桃源人都愛喝擂茶。有的農民家,夏天中午不吃飯,就是喝一頓擂茶。問起擂茶的來歷,說是:諸葛亮帶兵到這里,士兵得了瘟疫,遍請名醫,醫治無效,有一個老婆婆說:“我會治!”她熬了幾大鍋擂茶,說:“喝吧!”士兵喝了擂茶,都好了。這種說法當然也只好姑妄聽之。諸葛亮有沒有帶兵到過桃源,無可稽考。根據印象,這一帶在三國時應是吳國的地方,若說是魯肅或周瑜的兵,還差不多。我總懷疑,這種喝茶法是宋代傳下來的。《都城紀勝·茶坊》載:“冬天兼賣擂茶。”《夢粱錄·茶肆》條載:“冬月添賣七寶擂茶。”有一本書載:“杭州人一天吃三十丈木頭。”指的是每天消耗的“擂槌”的表層木質。“擂槌”大概就是桃源人所說的擂棒。“一天吃三十丈木頭”,形容杭州人口之多。
擂槌可以擂別的東西,當然也可以擂茶。“擂”這個字是從宋代沿用下來的。“擂”者,擂而細之之謂也,跟擂鼓的擂不是一個意思。茶里放姜,見于《水滸傳》,王婆家就有這種茶賣,《水滸傳》第二十四回寫道:“便濃濃地點兩盞姜茶,將來放在桌子上。”從字面看,這種茶里有茶葉,有姜,至于還放不放別的什么,只好闕聞了。反正,王婆所賣之茶與桃源擂茶有某種淵源,是可以肯定的。湖南省不少地方喝“芝麻豆子茶”,即在茶里放入炒熟且碾碎的芝麻、黃豆、花生,也有放姜的,好像不加鹽,茶葉則是整的,并不擂細,而且喝干了茶水還把葉子撈出來放進嘴里嚼嚼吃了,這可以說是擂茶的嫡堂兄弟。湖南人愛吃姜。十多年前在醴陵、瀏陽一帶旅行,公共汽車一到站,就有人托了一個瓷盤,里面裝的是插在牙簽上的切得薄薄的姜片,一根牙簽上插五六片,賣與過客。本地人掏出角把錢,買得幾串,就坐在車里吃起來,像吃水果似的。大概楚地卑濕,故湘人保存了不撤姜食的習慣。生姜、茶葉可以治療某些外感,是一般的本草書上都講過的。北方的農村也有把茶葉、芝麻一同放在嘴里生嚼用來發汗的偏方。因此,說擂茶最初起于醫治兵士的時癥,不為無因。
上午在山上桃花觀里看了看。進門是一正殿,往后高處是“古隱君子之堂”。兩側各有一座樓,一名“躡風”,用陶淵明“愿言躡輕風”詩意;一名“玩月”,用劉禹錫故實。樓皆三面開窗,后為墻壁,頗小巧,不俗氣。觀里的建筑都不甚高大,疏疏朗朗,雖為道觀,卻無甚道士氣,既沒有一氣化三清的坐像,也沒有伸著手掌放掌心雷降妖的張天師。楹聯頗多,聯語多隱括《桃花源記》詞句,也與道教無關。這些聯匾在“文化大革命”中由一看山的老人摘下藏了起來,沒有交給“破四舊”的“紅衛兵”,故能完整地重新掛出來,也算萬幸了。
下午下山,去鉆了“秦人洞”。洞口倒是有點像《桃花源記》所寫的那樣,“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初極狹,才通人”。洞里有小小流水,深不過人腳面,然而源源不竭,蜿蜒流至山下。走了幾十步,豁然開朗了,但并不是“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后面有一點平地,也有一塊稻田,田中插一木牌,寫著:“千丘田”,實際上只有兩間房子那樣大,是特意開出來種了稻子應景的。有兩個水池子,山上有一個擂茶館,再后就又是山了。如此而已。因此不少人來看了,都覺得失望,說是“不像”。這些同志也真是天真。他們大概還想遇見幾個避亂的秦人,請到家里,設酒殺雞來招待他一番,這才滿意。
看了秦人洞,便扶向路下山。山下有方竹亭,亭極古拙,四面有門而無窗,墻甚厚,拱頂,無梁柱,云是明代所筑,似可信。亭后舊有方竹,為國民黨的兵砍盡。竹子這個東西,每隔三年,須刪砍一次,不則擠死;然亦不能砍盡,砍盡則不復長。現在方竹亭后仍有一叢細竹,導游的說明牌上說:這種竹子看起來是圓的,摸起來是方的。摸了摸,似乎有點楞。但一切竹竿似皆不盡渾圓,這一叢細竹是補種來應景的,和我在成都薛濤井旁所見方竹不同——那是真正“對角四方”的。方竹亭前原來有很多碑,“文化大革命”中都被“紅衛兵”砸碎了,剩下一些石頭烏龜昂著頭空空地趴在那里。據說有一塊明朝的碑,字寫得很好,不知還能不能找到拓本。
舊的碑毀掉了,新的碑正在造出來。就在碎碑殘骸不遠處,有幾個石工正在叮叮地斫治。一個小伙子在一塊桃源石的巨碑上澆了水,用一塊油石在慢慢地磨著。碑石綠如艾葉,很好看。桃源石很硬,磨起來很不容易。問:“磨這樣一塊碑得用多少工?”——“好多工啊?哪曉得呢!反正磨光了算!”這回答真有點無懷氏之民的風度。
晚飯后,管理處的同志擺出了紙墨筆硯,請求寫幾個字,把上午吃擂茶時想出的四句詩寫給了他們:
紅桃曾照秦時月,
黃菊重開陶令花。
大亂十年成一夢,
與君安坐吃擂茶。
晚宿觀旁的小招待所,欄桿外面,竹樹蕭然,極為幽靜。桃花源雖無真正的方竹,但別的竹子都可看。竹子都長得很高,節子也長,竹葉細碎,姍姍可愛,真是所謂修竹。樹都不粗壯,而都甚高。大概樹都是從谷底長上來的,為了夠得著日光,就把自己拉長了。竹葉間有小鳥穿來穿去,綠如竹葉,才一寸多長。
修竹姍姍節子長,
山中高樹已經霜。
經霜竹樹皆無語,
小鳥啾啾為底忙?
晨起,至桃花觀門外閑眺,下起了小雨。
山下雞鳴相應答,
林間鳥語自高低。
芭蕉葉響知來雨,
已覺清流漲小溪。
做了一日武陵人,臨去,看那個小伙子磨的石碑,似乎進展不大。門口的桃花還在開著。
岳陽樓記
岳陽樓值得一看。
長江三勝,滕王閣、黃鶴樓都沒有了,就剩下這座岳陽樓了。
岳陽樓最初是唐開元中中書令張說所建,但在一般中國人印象里,它是滕子京建的。滕子京之所以出名,是由于范仲淹的《岳陽樓記》。中國過去的讀書人很少沒有讀過《岳陽樓記》的。《岳陽樓記》一開頭就寫道:“慶歷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俱興……”雖然范記寫得很清楚,滕子京不過是“重修岳陽樓,增其舊制”,然而大家不甚注意,總以為這是滕子京建的。岳陽樓和滕子京這個名字分不開了。滕子京一生做過什么事,大家不去理會,只知道他修建了岳陽樓,好像他這輩子就做了這一件事。滕子京因為岳陽樓而不朽,而岳陽樓又因為范仲淹的一記而不朽。若無范仲淹的《岳陽樓記》,不會有那么多人知道岳陽樓,有那么多人對它向往。《岳陽樓記》通篇寫得很好,而尤其為人傳誦者,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這兩句名言。可以這樣說:岳陽樓是由于這兩句名言而名聞天下的。這大概是滕子京始料所不及,亦為范仲淹始料所不及。這位“胸中自有數萬甲兵”的范老夫子的事跡大家也多不甚了了,他流傳后世的,除了幾首詞,最突出的,便是一篇《岳陽樓記》和《記》里的這兩句話。這兩句話哺育了很多后代人,對中國知識分子的品德的形成,產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嗚呼,立言的價值之重且大矣,可不慎哉!
寫這篇《記》的時候,范仲淹不在岳陽,他被貶在鄧州,即今河南鄧縣,而且聽說他根本就沒有到過岳陽,《記》中對岳陽樓四周景色的描寫,完全出諸想象。這真是不可思議的事。他沒有到過岳陽,可是比許多久住岳陽的人看到的還要真切。岳陽的景色是想象的,但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思想卻是久經考慮,出于胸臆的,真實的、深刻的。看來一篇文章最重要的是思想。有了獨特的思想,才能調動想象,才能把在別處所得到的印象概括集中起來。范仲淹雖可能沒有看到過洞庭湖,但是他看到過很多巨浸大澤。他是吳縣人,太湖是一定看過的。我很深疑他對洞庭湖的描寫,有些是從太湖印象中借用過來的。
現在的岳陽樓早已不是滕子京重修的了。這座樓燒掉了幾次。據《巴陵縣志》載:岳陽樓在明崇禎十二年毀于火,推官陶宗孔重建。清順治十四年又毀于火,康熙二十二年由知府李遇時、知縣趙士珩捐資重建。康熙二十七年又毀于火,直到乾隆五年由總督班第集資修復。因此范記所云“刻唐賢、今人詩賦于其上”,已不可見。現在樓上刻在檀木屏上的《岳陽樓記》系張照所書,樓里的大部分楹聯是到處寫字的“道州何紹基”寫的,張、何皆乾隆間人。但是人們還相信這是滕子京修的那座樓,因為范仲淹的《岳陽樓記》實在太深入人心了。也很可能,后來兩次修復,都還保存了滕樓的舊樣。九百多年前的規模格局,至今猶能得其仿佛,斯可貴矣。
我在別處沒有看見過一個像岳陽樓這樣的建筑。全樓為四柱、三層、盔頂的純木結構。主樓三層,高十五米,中間以四根楠木巨柱從地到頂承荷全樓大部分重力,再用十二根寶柱作為內圍,外圍繞以十二根檐柱,彼此牽制,結為整體。全樓純用木料構成,逗縫對榫,沒用一釘一鉚,一塊磚石。樓的結構精巧,但是看起來端莊渾厚,落落大方,沒有搔首弄姿的小家氣,在煙波浩渺的洞庭湖上很壓得住,很有氣魄。
岳陽樓本身很美,尤其美的是它所占的地勢。“滕王高閣臨江渚”,看來和長江是有一段距離的。黃鶴樓在蛇山上,晴川歷歷,芳草萋萋,宜俯瞰,宜遠眺,樓在江之上,江之外,江自江,樓自樓。岳陽樓則好像直接從洞庭湖里長出來的。樓在岳陽西門之上,城門口即是洞庭湖。伏在樓外女墻上,好像洞庭湖就在腳底,丟一個石子,就能聽見水響。樓與湖是一整體。沒有洞庭湖,岳陽樓不成其為岳陽樓;沒有岳陽樓,洞庭湖也就不成其為洞庭湖了。站在岳陽樓上,可以清清楚楚看到湖中帆船來往,漁歌互答,可以揚聲與舟中人說話;同時又可遠看浩浩蕩蕩、橫無際涯、北通巫峽、南極瀟湘的湖水,遠近咸宜,皆可悅目。“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并非虛語。
我們登岳陽樓那天下雨,游人不多。有三四級風,洞庭湖里的浪不大,沒有起白花。本地人說不起白花的是“波”,起白花的是“涌”。“波”和“涌”有這樣的區別,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可以增加對于“洞庭波涌連天雪”的一點新的理解。
夜讀《岳陽樓詩詞選》。讀多了,有千篇一律之感。最有氣魄的還是孟浩然的那一聯和杜甫的“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劉禹錫的“遙望洞庭山水翠,白銀盤里一青螺”,化大境界為小景,另辟蹊徑。許棠因為《洞庭》一詩,當時號稱“許洞庭”,但“四顧疑無地,中流忽有山”,只是工巧而已。滕子京的《臨江仙》把“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整句地搬了進來,未免過于省事!呂洞賓的絕句:“朝游岳鄂暮蒼梧,袖里青蛇膽氣粗。三醉岳陽人不識,朗吟飛過洞庭湖。”很有點仙氣,但我懷疑這是偽造的(清人陳玉垣《岳陽樓》詩有句云:“堪惜忠魂無處奠,卻教羽客踞華楹。”他主張岳陽樓上當奉屈左徒為宗主,把樓上的呂洞賓的塑像請出去,我準備投他一票)。寫得最美的,還是屈大夫的“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兩句話,把洞庭湖就寫完了!
四川雜憶
四川是個好地方
四川的氣候好,多霧,霧養百谷;土好,不需要怎么施肥。在一塊巖石上甩幾坨泥巴,硬是能長出一片胡豆。這不是夸張想象,是親眼目睹。我們劇團的一個演員在汽車里看到這奇特情景,招呼大家:“快來看!石頭上長蠶豆!”
成都
在我到過的城市里,成都是最安靜、最干凈的。在寬平的街上走走,使人覺得很輕松,很自由。成都人的舉止言談都透著悠閑。
這種悠閑似乎脫離了時代。以致何其芳在抗日戰爭時期覺得這和抗戰很不協調,寫了一首長詩:《成都,讓我來把你搖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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