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有趣的人一起,活得很有興致-《活著多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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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稿子非常干凈,極少涂改。他寫稿大概不起草。我曾見過他的底稿,只是一些人物名姓,東一個西一個,姓名之間牽出一些細線,這便是原稿了。考慮成熟,一口呵成。趙樹理衣著不講究,但對寫稿有潔癖。他痛恨人把他文章中的“你”字改成“妳”字(有一時期有些人愛寫“妳”字,這是一種時髦),說:“當面說話,第二人稱,為什么要分性別?——‘妳’也不讀‘你’!”他在一篇稿子的頁邊批了一行字:“排版、校對同志請注意,文內所有‘你’字,一律不準改為‘妳’,否則要負法律責任。”這篇稿子是經我手發的,故記得很清楚。
趙樹理是《說說唱唱》副主編,實際上是執行主編。他是負責發稿的。有時沒有好稿,稿發不出,他就從編輯部抱了一堆被審掉的稿子回屋里去看,不好,就丟在一邊,弄得一地都是廢稿。有時忽然發現一篇好稿,就欣喜若狂。他說這種編輯方法是“絕處逢生”。陳登科的《活人塘》就是這樣發現的,這篇作品能夠發表也真有些偶然,因為稿子有許多空缺的字和陳登科自造的字,有一個字,大家都猜不出,后來是康濯猜出來了,是“趴”,馬沒有四條腿,可不是趴下了?寫信去問陳登科,果然!
有時實在沒有好稿,康濯就說:“老趙,你自己來一篇吧!”趙樹理關上門,寫出了一篇名著《登記》(即《羅漢錢》)。
趙樹理吃食很隨便,隨便看到路邊的一個小飯攤,坐下來就吃。后來是胡喬木同志跟他說:“你這么亂吃,不安全,也不衛生。”他才有點選擇。他愛喝酒。每天晚上要到霞公府間壁一條胡同的餛飩攤上,來二三兩酒,一碟豬頭肉,吃兩個芝麻燒餅,喝一碗餛飩。他和老舍感情很好。每年老舍要在家里請市文聯的干部兩次客,一次是菊花開的時候,賞菊;一次是臘月二十三,老舍的生日。趙樹理必到,喝酒,劃拳。老趙劃拳與眾不同,兩只手出拳,左右開弓,一會兒用左手,一會兒用右手。老舍摸不清老趙的拳路,常常敗北。
趙樹理很有幽默感。趙樹理的幽默和老舍的幽默不同。老舍的幽默是市民式的幽默,趙樹的幽默是農民式的幽默。他常常想到一點什么事,獨自咕咕地笑起來,誰也不知道他笑的什么。他愛給他的小說里的人起外號:翻得高、糊涂涂(均見《三里灣》)……他寫的散文中有一個國民黨小軍官愛訓話,訓話中愛用“所以”,而把“所以”連讀成為“水”,于是農民聽起來很奇怪:他干嗎老說“水”呀?他寫的“催租吏”是為了“顯派”,戴了一副紅玻璃的眼鏡,眼鏡度數不對,他就這樣深一腳淺一腳地在農村的土路上走。
他抨擊時事,也往往以幽默的語言出之。有一個時期,很多作品對農村情況多粉飾夸張,他回鄉住了一陣。回來做報告,說農村情況不像許多作品描寫得那樣好,農民還很苦,城鄉差別還很大,說,我這塊表,在農村可以買五頭毛驢,這是塊“五驢表”!他因此受到批評。
趙樹理的小說有其獨特的抒情詩意。他善于寫農村的愛情,農村的女性。她們都很美,小飛蛾(《登記》)是這樣,小芹(《小二黑結婚》)也是這樣,甚至三仙姑(《小二黑結婚》)也是這樣。這些,當然有趙樹理自己對感情生活的憶念,是趙樹理的初戀感情的折射。但是趙樹理對愛情的態度是純真的,圣潔的。
××市文聯有一個干部×××是一個一貫專搞男女關系的淫棍。他的亂搞簡直到了不可想象的地步。他很注意保養,每天喝一大碗牛奶。看傳達室的老田在他的背后說:“你還喝牛奶,你每天吃一條牛也不頂?”×××和一個女的胡搞,用趙樹理的大衣墊在下面,把趙樹理的一件貂皮領子禮服呢面的狐皮大衣也弄臟了。趙樹理氣極了,拿了這件大衣去找文聯副主席李伯釗,說:“這是怎么回事!”事隔多日,老趙調回山西,大家送他出門,老趙和大家一一握手。×××也來了,老趙趴在地下給×××磕了一個頭,說:“×××我可不跟你在一起了!”
聞一多先生上課
聞先生性格強烈堅毅。日寇南侵,清華、北大、南開合成臨時大學,在長沙少駐,后改為西南聯合大學,將往云南。一部分師生組成步行團,聞先生參加步行,萬里長征,他把胡子留了起來,聲言:抗戰不勝,誓不剃須。他的胡子只有下巴上有,是所謂“山羊胡子”,而上髭濃黑,近似一字。他的嘴唇稍薄微扁,目光灼灼。有一張聞先生的木刻像,回頭側身,口銜煙斗,用熾熱而又嚴冷的目光審視著現實,很能表達聞先生的內心世界。
聯大到云南后,先在蒙自待了一年。聞先生還在專心治學,把自己整天關在圖書館里。圖書館在樓上。那時不少教授愛起齋名,如朱自清先生的齋名叫“賢于博弈齋”,魏建功先生的書齋叫“學無不暇”,有一位教授戲贈聞先生一個齋主的名稱:“何妨一下樓主人”。因為聞先生總不下樓。
西南聯大校舍安排停當,學校即遷至昆明。
我在讀西南聯大時,聞先生先后開過三門課:楚辭、唐詩、古代神話。
楚辭班人不多。聞先生點燃煙斗,我們能抽煙的也點著了煙(聞先生的課可以抽煙的),聞先生打開筆記,開講:“痛飲酒,熟讀《離騷》,乃可以為名士。”聞先生的筆記本很大,長一尺有半,寬近一尺,是寫在特制的毛邊紙稿紙上的。字是正楷,字體略長,一筆不茍。他寫字有一特點,是愛用禿筆。別人用過的廢筆,他都收集起來。禿筆寫篆楷蠅頭小字,真是一個功夫。我跟聞先生讀一年楚辭,真讀懂的只有兩句“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也許還可加上幾句:“成禮兮會鼓,傳葩兮代舞,春蘭兮秋菊,長毋絕兮終古。”
聞先生教古代神話,非常“叫座”。不單是中文系的、文學院的學生來聽講,連理學院、工學院的同學也來聽。工學院在拓東路,文學院在大西門,聽一堂課得穿過整整一座昆明城。聞先生講課“圖文并茂”。他用整張的毛邊紙墨畫出伏羲、女媧的各種畫像,用摁釘釘在黑板上,口講指畫,有聲有色,條理嚴密,文采斐然,高低抑揚,引人入勝。聞先生是一個好演員。伏羲女媧,本來是相當枯燥的課題,但聽聞先生講課讓人感到一種美,思想的美,邏輯的美,才華的美。聽這樣的課,穿一座城,也值得。
能夠像聞先生那樣講唐詩的,并世無第二人。他也講初唐四杰、大歷十才子、《河岳英靈集》,但是講得最多,也講得最好的,是晚唐。他把晚唐詩和后期印象派的畫聯系起來。講李賀,同時講到印象派里的pointlism(點畫派),說點畫看起來只是不同顏色的點,這些點似乎不相連屬,但凝視之,則可感覺到點與點之間的內在聯系。這樣講唐詩,必須本人既是詩人,也是畫家,有誰能辦到?聞先生講唐詩的妙悟,應該記錄下來。我是個大大咧咧的人,上課從不記筆記。聽說比我高一班的同學鄭臨川記錄了,而且整理成一本《聞一多論唐詩》,出版了,這是大好事。
我頗具歪才,善能胡謅,聞先生很欣賞我。我曾替一個比我低一班的同學代筆寫了一篇關于李賀的讀書報告——西南聯大一般課程都不考試,只于學期終了時交一篇讀書報告即可給學分。聞先生看了這篇讀書報告后,對那位同學說:“你的報告寫得很好,比汪曾祺寫的還好!”其實我寫李賀,只寫了一點:別人的詩都是畫在白底子上的畫,李賀的詩是畫在黑底子上的畫,故顏色特別濃烈。這也是西南聯大許多教授對學生鑒別的標準:不怕新,不怕怪,而不尚平庸,不喜歡人云亦云,只抄書,無創見。
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大
沈先生在聯大開過三門課:各體文習作、創作實習和中國小說史。三門課我都選了——各體文習作是中文系二年級必修課,其余兩門是選修,西南聯大的課程分必修與選修兩種。中文系的語言學概論、文字學概論、文學史(分段)……是必修課,其余大都是任憑學生自選。詩經、楚辭、莊子、昭明文選、唐詩、宋詩、詞選、散曲、雜劇與傳奇……選什么,選哪位教授的課都成。但要湊夠一定的學分(這叫“學分制”)。一學期我只選兩門課,那不行。自由,也不能自由到這種地步。
創作能不能教?這是一個世界性的爭論問題。很多人認為創作不能教。我們當時的系主任羅常培先生就說過:大學是不培養作家的,作家是社會培養的。這話有道理。沈先生自己就沒有上過什么大學。他教的學生后來成為作家的,也極少。但是也不是絕對不能教。沈先生的學生現在能算是作家的,也還有那么幾個。問題是由什么樣的人來教、用什么方法教。現在的大學里很少開創作課的,原因是找不到合適的人來教。偶爾有大學開這門課的,收效甚微,原因是教得不甚得法。
教創作靠“講”不成。如果在課堂上講魯迅先生所譏笑的“小說作法”之類,講如何作人物肖像,如何描寫環境,如何結構,結構有幾種——攢珠式的、橘瓣式的……那是要誤人子弟的。教創作主要是讓學生自己“寫”。沈先生把他的課叫作“習作”“實習”很能說明問題。如果要講,那“講”要在“寫”之后。就學生的作業,講他的得失。教授先講一套,放學生照貓畫虎,那是行不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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