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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閑坐,燈火可親-《活著多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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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覺得一個現代化的,充滿人情味的家庭,首先必須做到“沒大沒小”。父母叫人敬畏,兒女“筆管條直”最沒有意思。

    我的父親

    我父親行三。我的祖母有時叫他的小名“三子”。他是陰歷九月初九重陽節那天生的,故名菊生(我父親那一輩生字排行,大伯父名廣生,二伯父名常生),字淡如。他作畫時有時也題別號:亞癡、灌園生……他在南京讀過舊制中學。所謂舊制中學大概是十年一貫制的學堂。我見過他在學堂時用過的教科書,英文是納氏文法,代數幾何是線裝的有光紙印的,還有“修身”什么的。他為什么沒有升學,我不知道。“舊制中學生”也算是功名。他的這個“功名”我在我的繼母的“銘旌”上見過,寫的是扁宋體的泥金字,所以記得。什么是“銘旌”?看《紅樓夢》賈府辦秦可卿喪事那回就知道,我就不啰嗦了。

    我父親年輕時是運動員。他在足球校隊踢后衛。他是撐桿跳選手,曾在江蘇全省運動會上拿過第一。他又是單杠選手。我還見過他在天王寺外邊駐軍所設置的單杠上表演過空中大回環兩周,這在當時是少見的。他練過武術,腿上帶過鐵砂袋。練過拳,練過刀、槍。我見他施展過一次武功,我初中畢業后,他陪我到外地去投考高中,在小輪船上,一個初來的偵緝隊以檢查為名勒索乘客的錢財。我父親一掌,把他打得一溜跟頭,從船上退過跳板,一屁股坐在碼頭上。我父親平常溫文爾雅,我還沒見過他動手打人,而且,真有兩下子!我父親會騎馬。南京馬場有一匹劣馬,咬人,沒人敢碰它,平常都用一截粗竹筒套住它的嘴。我父親偷偷解開韁繩,一騙腿騎了上去。一趟馬道子跑下來,這馬老實了。父親還會游泳,水性很好。這些,我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學的。

    從南京回來后,他玩過一段時間樂器。他到蘇州去了一趟,買回來好些樂器,笙簫管笛、琵琶、月琴、拉秦腔的板胡、揚琴,甚至還有大小嗩吶。嗩吶我從未見他吹過。這東西吵人,除了吹鼓手、戲班子,一般玩樂器的人都不在家里吹。一把大嗩吶,一把小嗩吶(海笛)一直放在他的畫室柜櫥的抽屜里。我們孩子們有時翻出來玩,沒有哨子,吹不響,只好把銅嘴含在嘴里,自己嗚嗚作聲,不好玩!他的一支洞簫、一支笛子,都是少見的上品。洞簫簫管很細,外皮作殷紅色,很有年頭了。笛子不是纏絲涂了一節一節黑漆的,是整個笛管擦了荸薺紫漆的,比常見的笛子管粗。簫聲幽遠,笛聲圓潤。我這輩子吹過的簫笛無出其右者。這兩支簫笛不是從樂器店里買的,是花了大價錢從私人手里買的。他的琵琶是很好的,但是拿去和一個理發店里換了。他拿回的理發店的那面琵琶又臟又舊、油里咕嘰的。我問他為什么要換了這么一面臟琵琶回來,他說:“這面琵琶聲音好!”理發店用一面舊琵琶換了他的幾乎是全新的琵琶,當然樂意。不論什么樂器,他聽聽別人演奏,看看指法,就能學會。他彈過一陣古琴,說:都說古琴很難,其實沒有什么。我的一個遠房舅舅,有一把一個法國神父送他的小提琴,我父親跟他借回來,鼓秋鼓秋,幾天工夫,就能拉出曲子來,據我父親說:樂器里最難,最要功夫的,是胡琴。別看它只有兩根弦,很簡單,越是簡單的東西越不好弄。他拉的胡琴我拉不了,弓過于硬,馬尾多,滴的松香很厚,松香拉出一道很窄的深槽,我一拉,馬尾就跑到深槽的外面來了。父親不在家的時候我有時使勁拉一小段,我父親一看松香就知道我動過他的胡琴了。他后來不大擺弄別的樂器了,只有胡琴是一直拉著的。

    摒擋絲竹以后,父親大部分時間用于畫畫和刻圖章,他畫畫并無真正的師承,只有幾個畫友。畫友中過從較密的是鐵橋,是一個和尚,善因寺的方丈。我寫的小說《受戒》里的石橋,就是以他為原型的。鐵橋曾在蘇州鄧尉山一個廟里住過,他作畫有時下款題為“鄧尉山僧”。我父親第二次結婚,娶我的第一個繼母,新房里就掛了鐵橋的一個條幅,泥金紙,上角畫了幾枝桃花,兩只燕子,款題“淡如仁兄嘉禮弟鐵橋寫賀”。在新房里掛一幅和尚的畫,我的父親可謂全無禁忌;這位和尚和俗人稱兄道弟,也真是不拘禮法。我上小學的時候,就覺得他們有點“胡來”。這條畫的兩邊還配了我的一個舅舅寫的一副虎皮宣的對子:“蝶欲試花猶護粉,鶯初學囀尚羞簧。”我后來懂得對聯的意思了,覺得實在很不像話!鐵橋能畫,也能寫。他的字寫石鼓,畫法任伯年。根據我的印象,都是相當有功力的。我父親和鐵橋常來往,畫風卻沒有怎么受他的影響。也畫過一陣工筆花卉。我們那里的畫家有一種理論,畫畫要從工筆入手,也許是有道理的。揚州有一位專畫菊花的畫家,這位畫家畫菊按朵論價,每朵大洋一元。父親求他畫了一套菊譜,二尺見方的大冊頁。我有個姑太爺,也是畫畫的,說:“像他那樣的玩法,我們玩不起!”興化有一位畫家徐子兼,畫猴子,也畫工筆花卉。我父親也請他畫了一套冊頁。有一開畫的是罌粟花,薄瓣透明,十分絢麗。一開是月季,題了兩行字:“春水蜜波為花寫照。”“春水”“蜜波”是月季的兩個品種,我覺得這名字起得很美,一直不忘。我見過父親畫工筆菊花,原來花頭的顏色不是一次敷染,要“加”幾道。揚州有菊花名種“曉色”,父親說這種顏色最不好畫。“曉色”,很空靈,不好捉摸。他畫成了,我一看,是曉色!他后來改了畫寫意,用筆略似吳昌碩。照我看,我父親的畫是有功力的,但是“見”得少,沒有行萬里路,多識大家真跡,受了限制。他又不會作詩,題畫多用前人陳句,故布局平穩,缺少創意。

    父親刻圖章,初宗浙派,清秀規矩。他年輕時刻過一套《陋室銘》印譜,有幾方刻得不錯,但是過于著意,很拘謹。有“蘭帶”“折釘”,都是“做”出來的。有一方“草色入簾青”是雙鉤,我小時覺得很好看,稍大,即覺得纖巧小氣。《陋室銘》印譜只是他初學刻印的成績。三十多歲后,漸漸豪放,以治漢印為主。他有一套端方的《匋齋印存》,經常放在案頭。有時也刻浙派小印。我記得他給一個朋友張仲陶刻過一塊青田凍石小長方印,文曰“中匋”,實在漂亮。“中匋”兩字也很好安排。

    刻印的人多喜藏石。父親的石頭是相當多的,他最心愛的是三塊田黃,我在小說《歲寒三友》中寫的靳彝甫的三塊田黃,實際上寫的是我父親的三塊圖章。

    他蓋章用的印泥是自己做的,用的是“大劈砂”,這是朱砂里最貴重的。大劈砂深紫色,片狀,制成印泥,鮮紅奪目。他說見過一些明朝畫,紙色已經灰暗,而印色鮮明不變。大劈砂蓋的圖章可以“隱指”,即用手指摸摸,印文是鼓出的。他的畫室的書櫥里擺了一列裝在玻璃瓶里的大劈砂和陳年的蓖麻子油,蓖麻油是調印色用的。

    我父親手很巧,而且總是活得很有興致。他會做各種玩意。元宵節,他用通草(我們家開藥店,可以選出很大片的通草)為瓣,用畫牡丹的西洋紅(西洋紅很貴,齊白石作畫,有一個時期,如用西洋紅,是要加價的)染出深淺,做成一盞荷花燈,點了蠟燭,比真花還美。他用蟬翼箋染成淺綠,以鐵絲為骨,做了一盞紡織娘燈,下安細竹棍。我和姐姐提了,舉著這兩盞燈上街,到鄰居家串門,好多人圍著看。清明節前,他糊風箏。有一年糊了一只蜈蚣(我們那里叫“百腳”),是絹糊的,他用藥店里稱麝香用的小戥子約蜈蚣兩邊的雞毛——雞毛必須一樣重,否則上天就會打滾。他放這只蜈蚣不是用的一般線,是胡琴的老弦。我們那里用老弦放風箏的,家父實為第一人(用老弦放風箏,風箏可以筆直地飛上去,沒有“肚子”)。他帶了幾個孩子在傅公橋麥田里放風箏。這時麥子尚未“起身”,是不怕踩的,越踩越旺。春服既成,惠風和暢,我父親這個孩子頭帶著幾個孩子,在碧綠的麥壟間奔跑呼叫,其樂如何?我想念我的父親(我現在還常常夢見他),想念我的童年,雖然我現在是七十二歲,皤然一老了。夏天,他給我們糊養金鈴子的盒子。他用鉆石刀把玻璃裁成一小塊一小塊,再合攏,接縫處用皮紙糨糊固定,再加兩道細蠟箋條,成了一只船、一座小亭子、一個八角玲瓏玻璃球,里面養著金鈴子。隔著玻璃,可以看到金鈴子在里面爬,吃切成小塊的梨,張開翅膀“叫”。秋天,買來拉秧的小西瓜,把瓜瓤掏空,在瓜皮上鏤刻出很細致的圖案,做成幾盞西瓜燈,西瓜燈里點了蠟燭,灑下一片綠光,父親鼓搗半天,就為讓孩子高興一晚上。我的童年是很美的。

    我母親死后,父親給她糊了幾箱子衣裳,單夾皮棉,四時不缺。他不知從哪里搜羅來各種顏色、砑出各種花樣的紙。聽我的大姑媽說,他糊的皮衣跟真的一樣,能分出灘羊、灰鼠。這些衣服我沒看見過,但他用剩的色紙,我見過。我們用來折“手工”。有一種紙,銀灰色,正像當時時興的“摹本緞子”。

    我父親為人很隨和,沒架子。他時常周濟窮人,參與一些有關公益的事情,因此在地方上人緣很好。民國二十年(1931年)發大水,大街成了河。我每天看見他蹚齊胸的水出去,手里橫執了一根很粗的竹篙,穿一身直羅褂,他出去,主要是辦賑濟。我在小說《釣魚的醫生》里寫王淡人有一次乘了船,在腰里系了鐵鏈,讓幾個水性很好的船工也在腰里系了鐵鏈,一頭拴在王淡人的腰里,冒著生命危險,渡過激流,到一個被大水圍困的孤村去為人治病,這寫的實際是我父親的事。不過他不是去為人治病,而是去送“華洋義賑會”發來的面餅(一種很厚的面餅,山東人叫“鍋盔”)。這件事寫進了地方上人送給我祖父的六十壽序里,我記得很清楚。

    父親后來以為人醫眼為職業。眼科是汪家祖傳。我的祖父、大伯父都會看眼科。我不知道父親懂眼科醫道。我十九歲離開家鄉,離鄉之前,我沒見過他給人看眼睛。去年回鄉,我的妹婿給我看了一冊父親手抄的眼科醫書,字很工整,是他年輕時抄的。那么,他是在眼科上下過功夫的。聽說他的醫術還挺不錯。有一鄰居的孩子得了眼疾,雙眼腫得像桃子,眼球紅得像大紅緞子。父親看過,說不要緊。他叫孩子的父親到陰城(一片亂葬墳場,很大,很野,據說韓世忠在這里打過仗)去捉兩個大田螺來。父親在田螺里倒進兩管鵝翎眼藥,兩撮冰片,把田螺扣在孩子的眼睛上,過了一會兒田螺殼裂了。據那個孩子說,他睜開眼,看見天是綠的。孩子的眼好了,一生沒有再犯過眼病。田螺治眼,我在任何醫書上沒看見過,也沒聽說過。這個“孩子”現在還在,已經五十幾歲了,是個理發師傅。去年我回家鄉,從他的理發店門前經過,那天,他又把我父親給他治眼的經過,向我的妹婿詳細地敘述了一次。這位理發師傅希望我給他的理發店寫一塊招牌。當時我很忙,沒有來得及給他寫。我會給他寫的。一兩天就寫了托人帶去。

    我父親配制過一次眼藥。這個配方現在還在,但是沒有人配得起,要幾十種貴重的藥,包括冰片、麝香、熊膽、珍珠……珍珠要是人戴過的。父親把祖母帽子上的幾顆大珠子要了去。聽我的第二個繼母說,他制藥極其虔誠,三天前就洗了澡(“齋戒沐浴”),一個人住在花園里,把三道門都關了,誰也不讓去。

    父親很喜歡我。我母親死后,他帶著我睡。他說我半夜醒來就笑。那時我三歲(實年)。我到江陰去投考南菁中學,是他帶著我去的。住在一個茶莊的棧房里,臭蟲很多。他就點了一支蠟燭,見有臭蟲,就用蠟燭油滴在它身上,第二天我醒來,看見席子上好多好多蠟燭油點子。我美美地睡了一夜,父親一夜未睡。我在昆明時,他還在信封里用玻璃紙包了一小包“蝦松”寄給我過。我父親很會做菜,而且能別出心裁。我的祖父春天忽然想吃螃蟹。這時候哪里去找螃蟹?父親就用瓜魚(即水仙魚)給他偽造了一盤螃蟹,據說吃起來跟真螃蟹一樣。“蝦松”是河蝦剁成米粒大小,摻以小醬瓜丁,入溫油炸透。我也吃過別人做的“蝦松”,都比不上我父親的手藝。

    我很想念我的父親。現在還常常做夢夢見他。我的那些夢本和他不相干,我夢里的那些事,他不可能在場,不知道怎么會摻和進來了。

    我的母親

    我父親結過三次婚。我的生母姓楊。我不知道她的學名。楊家不論男女都是排行的。我母親那一輩“遵”字排行,我母親應該叫楊遵什么。前年我寫信問我的姐姐,我們的母親叫什么。姐姐回信說:叫“強四”。我覺得很奇怪,怎么叫這么個名呢?是小名嗎?也不大像,我知道我母親不是行四。一個人怎么會連自己母親的名字都不知道呢?因為我母親活著的時候我太小了。

    我三歲的時候,母親就故去了。我對她一點印象都沒有。她得的是肺病,病后即移住在一個叫“小房”的房間里,她也不讓人把我抱去看她。我只記得我父親用一個煤油箱自制了一個爐子。煤油箱橫放著,有兩個火口,可以同時為母親熬粥,熬參湯、燕窩,另外還記得我父親雇了一只船陪她到淮城去就醫,我是隨船去的。還記得小船中途停泊時,父親在船頭釣魚,我記得船艙里掛了好多大頭菜。我一直記得大頭菜的氣味。

    我只能從母親的畫像看看她。據我的大姑媽說,這張像畫得很像。畫像上的母親很瘦,眉尖微蹙。樣子和我的姐姐很相似。

    我母親是讀過書的。她病倒之前每天還寫一張大字。我曾在我父親的畫室里找出一摞母親寫的大字,字寫得很清秀。

    前年我回家鄉,見著一個老鄰居,她記得我母親,看見過我母親在花園里看花——這家鄰居和我們家的花園只隔一堵短墻。我母親叫她“小新娘子”。“小新娘子,過來過來,給你一朵花戴。”我于是好像看見母親在花園里看花,并且覺得她對鄰居很和善。這位“小新娘子”已經是八十多歲的老太太了!

    我還記得我母親愛吃京冬菜。這東西我們家鄉是沒有的,是托做京官的親戚帶回來的,裝在陶制的罐子里。

    我母親死后,她養病的那間“小房”鎖了起來,里面堆放著她生前用的東西,全部嫁妝——“摞櫥”、皮箱和銅火盆,朱漆的火盆架子……我的繼母有時開鎖進去,取一兩樣東西,我跟著進去看過。“小房”外面有一個小天井,靠南有一個秋葉形的小花臺。花臺上開了一些秋海棠。這些海棠自開自落,沒人管。花很伶仃,但是顏色很紅。

    我的第一個繼母娘家姓張。她們家原來在張家莊住,是個鄉下財主。后來在城里蓋了房子,才搬進城來。房子是全新的,新磚,新瓦,油漆的顏色也都很新。沒有什么花木,卻有一片很大的桑園。我小時就覺得奇怪,又不養蠶,種那么多桑樹做什么?桑樹都長得很好,干粗葉大,是湖桑。

    我的繼母幼年喪母,她是跟姑媽長大的,姑媽家姓吳。繼母的姑媽年輕守寡。她住的房子二梁上掛著一塊匾,朱地金字:“松貞柏節”,下款是“大總統題”。這大總統不知是誰,是袁世凱,還是黎元洪?吳家家境不富裕,住的房子是張家的三間偏房。老姑奶奶有兩個兒子,一個叫大和子,一個叫小和子。兩個兒子都沒上學校,念了幾年私塾,專學珠算。同年齡的少年學“雞兔同籠”,他們卻每天打“歸除”“斤求兩,兩求斤”。他們是準備到錢莊去學生意的。

    我的繼母歸寧,也到她的繼母屋里坐坐,但大部分時間都在這三間偏房里和姑媽在一起。我父親到老丈人那邊應酬應酬,說些淡話,也都在“這邊”陪姑媽閑聊。直到“那邊”來請坐席了,才過去。

    繼母身體不好。她婚前咳嗽得很厲害,和我父親拜堂時是服用了一種進口的杏仁露壓住的。

    她是長女,但是我的外公顯然并不鐘愛她。她的陪嫁妝奩是不豐的。她有時準備出門做客,才戴一點首飾。比較好的首飾是副翡翠耳環。有一次,她要帶我們到外公家拜年,她打扮了一下,換了一件灰鼠的皮襖。我覺得她一定會冷。這樣的天氣,穿一件灰鼠皮襖怎么行呢?然而她只有一件皮襖。我忽然對我的繼母產生一種說不出來的感情。我可憐她,也愛她。

    后娘不好當。我的繼母進門就遇到一個局面,“前房”(我的生母)留下三個孩子:我姐姐,我,還有一個妹妹。這對于“后娘”當然會是沉重的負擔。上有婆婆,中有大姑子、小姑子,還有一些親戚鄰居,她們都拿眼睛看著,拿耳朵聽著。

    也許我和娘(我們都叫繼母為娘)有緣,娘很喜歡我。

    她每次回娘家,都是吃了晚飯才回來。張家總是叫了兩輛黃包車,姐姐和妹妹坐一輛,娘摟著我坐一輛。張家有個規矩(這規矩是很多人家都有的),姑娘回自己婆家,要給孩子手里拿兩根點著了的安息香。我于是拿著兩根安息香,偎在娘懷里。黃包車慢慢地走著。兩旁人家、店鋪的影子向后移動著,我有點迷糊。聞著安息香的香味,我覺得很幸福。

    小學一年級時,冬天,有一天放學回家,我大便急了,憋不住,拉在褲子里了(我記得我拉的屎是熱騰騰的)。我兜著一褲兜屎,一扭一扭地回了家。我的繼母一聞,二話沒說,趕緊燒水,給我洗了屁股。她把我擦干凈了,讓我圍著棉被坐著。接著就給我洗襯褲刷棉褲。她不但沒有說我一句,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我妹妹長了頭虱,娘煎了草藥給她洗頭,用篦子給她篦頭發。張氏娘認識字,念過《女兒經》。《女兒經》有幾個版本,她念過的那本,她從娘家帶了過來,我看過。里面有這樣的句子:“張家長,李家短,別人的事情我不管。”她就是按照這一類道德規范做人的。她有時念經:《金剛經》《心經》《高王經》。她是為她的姑媽念的。

    她做的飯菜有些是鄉下做法,比如番瓜(南瓜)熬面疙瘩與煮百合先用油炒一下。我覺得這樣的吃法很怪。

    她死于肺病。

    我的第二個繼母姓任。任家是邵伯大地主,莊園有幾座大門,莊園外有壕溝吊橋。

    我父親是到邵伯結的婚。那年我已經十七歲,讀高二了。父親寫信給我和姐姐,叫我們去參加他的婚禮。任家派一個長工推了一輛獨輪車到邵伯碼頭來接我們。我和姐姐一人坐一邊。我第一次坐這種獨輪車,覺得很有趣。

    我已經很大了,任氏娘對我們很客氣,稱呼我是“大少爺”。我十九歲離開家鄉到昆明讀大學。一九八六年回鄉,這時娘才改口叫我“曾祺”。——我這時已經六十六歲,也不是什么“少爺”了。

    我對任氏娘很尊敬。因為她伴隨我的父親度過了漫長的很艱苦的滄桑歲月。

    她今年八十六歲。

    我的祖父祖母

    我的祖父名嘉勛,字銘甫。他的本名我只在名帖上見過。我們那里有個風俗,大年初一,多數店鋪要把東家的名帖投到常有來往的別家店鋪。初一,店鋪是不開門的,都是天不亮由門縫里插進去。名帖是前兩天由店鋪的“相公”(學生)在一張一張八寸長、五寸寬的大紅紙上用一個木頭戳子蘸了墨汁蓋上去的,楷書,字有核桃大。我有時也愿意蓋幾張。蓋名帖使人感到年就到了。我蓋一張,總要端詳一下那三個烏黑的歐體正字:汪嘉勛,好像對這三個字很有感情。

    祖父中過拔貢,是前清末科,從那以后就廢科舉改學堂了。他沒有能考取更高的功名,大概是終身遺憾的。拔貢是要文章寫得好的。聽我父親說,祖父的那份墨卷是出名的,那種章法叫做“夾鳳股”。我不知道是該叫“夾鳳”還是“夾縫”,當然更不知道是如何一種“夾”法。拔貢是做不了官的,功名道斷,他就在家經營自己的產業。他是個創業的人。

    我們家原是徽州人(據說全國姓汪的原來都是徽州人),遷居高郵,從我祖父往上數,才七代。祠堂里的祖宗牌位沒有多少塊。高郵汪家上幾代功名似都不過舉人,所做的官也只是“教諭”“訓導”之類的“學官”,因此,在邑中不算望族。我的曾祖父曾在外地坐過館,后來做“鹽票”虧了本。“鹽票”亦稱“鹽引”,是包給商人銷售官鹽的執照,大概是近似股票之類的東西,我也弄不清做鹽票怎么就會虧了,甚至把家產都賠盡了。聽我父親說,我們后來的家業是祖父幾乎赤手空拳地創出來的。

    創業不外兩途:置田地,開店鋪。

    祖父手里有多少田,我一直不清楚。印象中大概在兩千多畝,這是個不小的數目。但他的田好田不多。一部分在北鄉。北鄉田瘦,有的只能長草,謂之“草田”。年輕時他是親自管田的,常常下鄉。后來請人代管,田地上的事就不再過問。我們那里有一種人,專替大戶人家管田產,叫做“田禾先生”。看青(估產)、收租、完糧、丈地……這也是一套學問。田禾先生大都是世代相傳的。我們家的田禾先生姓龍,我們叫他龍先生。他給我留下頗深的印象,是因為他騎驢。我們那里的驢一般都是牽磨用,極少用來乘騎。龍先生的家不在城里,在五里壩。他每逢進城辦事或到別的鄉下去,都是騎驢。他的驢拴在檐下,我愛喂它吃粽子葉。龍先生總是關照我把包粽子的麻筋揀干凈,說驢吃了會把腸子纏住。

    祖父所開的店鋪主要是兩家藥店,一家萬全堂,在北市口,一家保全堂,在東大街。這兩家藥店過年貼的春聯是祖父自撰的。萬全堂是“萬花仙掌露,全樹上林春”,保全堂是“保我黎民,全登壽域”。祖父的藥店信譽很好,他堅持必須賣“地道藥材”。藥店一般倒都不賣假藥,但是常常不很地道。尤其是丸散,常言“神仙難識丸散”,連做藥店的內行都不能分辨這里該用的貴重藥料,麝香、珍珠、冰片之類是不是上色足量。萬全堂的制藥的過道上掛著一副金字對聯:“修合雖無人見,存心自有天知”,并非虛語。我們縣里有幾個門面輝煌的大藥店,店里的店員生了病,配方抓藥,都不在本店,叫家里人到萬全堂抓。祖父并不到店問事,一切都交給“管事”(經理)。只到每年臘月二十四,由兩位管事挾了總賬,到家里來,向祖父報告一年營業情況。因為信譽好,盈利是有保證的。我常到兩處藥店去玩,尤其是保全堂,幾乎每天都去。我熟悉一些中藥的加工過程,熟悉藥材的形狀、顏色、氣味。有時也參加搓“梧桐子大”的蜜丸,碾藥,攤膏藥。保全堂的“管事”、“同事”(配藥的店員)、“相公”(學生意未滿師的)跟我關系很好。他們對我有一個很親切的稱呼,不叫我的名字,叫“黑少”——我小名叫黑子。我這輩子沒有別人這樣稱呼過我。我的小說《異秉》寫的就是保全堂的生活。

    祖父是很有名的眼科醫生。汪家世代都是看眼科的。他有一球眼藥,有一個柚子大,黑咕隆咚的。祖父給人看了眼,開了方子,祖母就用一把大剪子從黑柚子的窟窿摳出耳屎大一小塊,用紙包了交給病人,囑咐病人用清水化開,用燈草點在眼里。這一球眼藥不知道有多少年頭了,據說很靈。祖父為人看眼病是不收錢也不受禮的。

    中年以后,家道漸豐,但是祖父生活儉樸,自奉甚薄。他愛喝一點好茶,西湖龍井。飯食很簡單。他總是一個人吃,在堂屋一側放一張“馬杌”——較大的方凳,便是他的餐桌。坐小板凳。他愛吃長魚(鱔魚)湯下面。面下在白湯里,湯里的長魚撈出來便是酒菜——他每頓用一個五彩釉畫公雞的茶盅喝一盅酒。沒有長魚,就用咸鴨蛋下酒。一個咸鴨蛋吃兩頓。上頓吃一半,把蛋殼上掏蛋黃蛋白的小口用一塊小紙封起來,下頓再吃。他的馬杌上從來沒有第二樣菜。喝了酒,常在房里大聲背唐詩:“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汪銘甫的儉省,在我們縣是有名的。

    但是他曾有一段時間舍得花錢買古董字畫。他有一套商代的彝鼎,是祭器。不大,但都有銘文。難得的是五件能配成一套。我們縣里有錢人家辦喪事,六七開吊,常來借去在供桌上擺一天。有一個大霽紅花瓶,高可四尺,是明代物。一九八六年我回鄉時,我的妹婿問我:“人家都說汪家有個大霽紅花瓶,是有過嗎?”我說:“有過!”我小時天天看見,放在“老爺柜”(神案)上,不過我們并不覺得它有什么名貴,和老爺柜上的錫香爐燭臺同等看待之。他有一個奇怪古董:渾天儀。不是陳列在南京紫金山天文臺和北京觀象臺的那種大家伙,只是一個直徑約四寸的銅的溜圓的圓球,上面有許多星星,下面有一個把,安在紫檀木座上,就放在他床前的小條桌上。我曾趴在桌上細細地看過,沒有什么好看。是明代御造的。其珍貴處在一次一共只造了幾個。祖父不知是從哪里買來的。他還為此起了一個齋名“渾天儀室”,讓我父親刻了一塊長方形的圖章。他有幾張好畫。有四幅馬遠的小屏條。他曾為這四張畫親自到蘇州去,請有名的細木匠做了檀木框,把畫嵌在里面。對這四幅畫的真偽,我有點懷疑,畫的構圖頗滿,不像“馬一角”。但“年份”是很舊的。有一個高約八尺的絹地大中堂,畫的是“報喜圖”。一棵很大的柏樹,樹上有十多只喜鵲,下面臥著一頭豹子。作者是呂紀。我小時候不知呂紀是何許人,只覺得畫得很像,豹子的毛是一根一根都畫出來的,真虧他有那么多工夫!這幾幅畫平常是不讓人見的,只在他六十大壽時拿出來掛過。同時掛出來的字畫,我記得有鄭板橋的六尺大橫幅,紙本,畫的是蘭花;陳曼生的隸書對聯;汪琬的楷書對聯。我對汪琬的對子很有興趣,字很端秀,尤其是對子的紙,真好看,豆綠色的蠟箋。他有很多字帖,是一次從夏家買下來的。夏家是百年以上的大家,號“十八鶴來堂夏家”(據說堂建成時有十八只仙鶴飛來)。夏家的房屋極多而大,花園里有合抱的大桂花,有曲沼流泉,人稱“夏家花園”。后來敗落了,就出賣藏書字畫。祖父把幾箱字帖都買了。我小時候寫的《圭峰碑》《閑邪公家傳》,以及后來獎勵給我的虞世南的《夫子廟堂碑》、褚遂良的《圣教序》、小字《麻姑仙壇》,都是初拓本,原是夏家的東西。祖父有兩件寶。一是一塊蕉葉白大端硯。據我父親說,顏色正如芭蕉葉的背面,是夏之蓉的舊物。一是《云麾將軍碑》,據說是個很早的拓本,海內無二。這兩樣東西祖父視為性命,每遇“兵荒”,就叫我父親首先用油布包了埋起來。這兩件寶物,我都沒有看見過。解放后還在,現在不知下落。

    我弄不清祖父的“思想”是怎么回事。他是幼讀孔孟之書的,思想的基礎當然是儒家。他是學佛的,在教我讀《論語》的桌上有一函《南無妙法蓮華經》。他是印光法師的弟子。他屋里的桌上放的兩部書,一部是顧炎武的《日知錄》,另一部是《紅樓夢》!更不可理解的是,他訂了一份雜志:鄒韜奮編的《生活周刊》。

    我的祖父本來是有點浪漫主義氣質,詩人氣質的,只是因為所處的環境,使他的個性不可能得到發展。有一年,為了避亂,他和我父親這一房住在鄉下一個小廟里,即我的小說《受戒》所寫的菩提庵里,就住在小說所寫“一花一世界”那間小屋里。這樣他就常常讓我陪他說說閑話。有一天,他喝了酒,忽然說起年輕時的一段風流韻事,說得老淚縱橫。我沒怎么聽明白,又不敢問個究竟。后來我問父親:“是有那么一回事嗎?”父親說:“有!是一個什么大官的姨太太。”老人家不知為什么要跟他的孫子說起他的艷遇,大概他的塵封的感情也需要宣泄宣泄吧。因此我覺得我的祖父是個人。

    我的祖母是談人格的女兒。談人格是同光間本縣最有名的詩人,一縣人都叫他“談四太爺”。我的小說《徙》里所寫的談甓漁就是參照一些關于他的傳說寫的。他的詩我在小說《故里雜記·李三》的附注里引用過一首《警火》。后來又讀了友人從舊縣志里抄出寄來的幾首。他的詩明白曉暢,是“元和體”,所寫多與治水、修壩、筑堤有關,是“為事而發”,屬閑適一類者較少。看來他是一個關心世務的明白人,縣人所傳關于他的糊涂放誕的故事不怎么可靠。

    祖母是個很勤勞的人,一年四季不閑著。做醬。我們家吃的醬油都不到外面去買。把醬豆瓣加水熬透,用一個牛腿似的布兜子“吊”起來,醬油就不斷由布兜的末端一滴一滴滴在盆里。這“醬油兜子”就掛在祖母所住房外的廊檐上。逢年過節,有客人,都是她親自下廚。她做的魚圓非常嫩。上墳祭祖的祭菜都是她做的。端午,包粽子。中秋洗“連枝藕”——藕得有五節,極肥白,是供月亮用的。做糟魚。糟魚燒肉,我小時候不愛吃那種味兒,現在想起來是很好吃的東西。腌咸蛋。入冬,腌菜。腌“大咸菜”,用一個能容五擔水的大缸腌“青菜”。我的家鄉原來沒有大白菜,只有青菜,似油菜而大得多。腌芥菜。腌“辣菜”——小白菜晾去水分,入芥末同腌,過年時開壇,色如淡金,辣味沖鼻,極香美。自離家鄉,我從來沒吃過這么好吃的咸菜。風雞——大公雞不去毛,揉入粗鹽,外包荷葉,懸之于通風處,約二十日即得,久則愈佳。除夕,要吃一頓“團圓飯”,祖父與兒孫同桌。團圓飯必有一道鴨羹湯,鴨丁與山藥丁、慈姑丁同煮。這是徽州菜。大年初一,祖母頭一個起來,包“大圓子”,即湯團。我們家的大圓子特別“油”。圓子餡前十天就以洗沙豬油拌好,每天放在飯鍋頭蒸一次,油都“吃”進洗沙里去了,煮出,咬破,滿嘴油。這樣的圓子我最多能吃四個。

    祖母的針線很好。祖父的衣裳鞋襪都是她縫制的。祖父六十歲時,祖母給他做了幾雙“挖云子”的鞋——黑呢鞋面上挖出“云子”,內襯大紅薄呢里子。這種鞋我只在戲臺上和古畫上見過。老太爺穿上,高興得像個孩子。祖母還會剪花樣。我的小說《受戒》寫小英子的媽趙大娘會剪花樣,這細節是從我祖母身上借去的。

    祖母對祖父照料得非常周到。每天晚上用一個“五更雞”(一種點油的極小的爐子)給他燉大棗。祖父想吃點甜的,又沒有牙,祖母就給他做花生酥——花生用餅槌碾細,摻綿白糖,在一個針箍子(即頂針)里壓成一個個小圓糖餅。

    祖母是吃長齋的。有一年祖父生了一場大病,她在佛前許愿,從此吃了長齋。她吃的菜離不了豆腐、面筋、皮子(豆腐皮)……她的素菜里最好吃的是香蕈餃子。香蕈(即冬菇)熬湯,薺菜餡包小餃子,油炸后傾入滾湯中,刺啦一聲。這道菜她一生中也沒有吃過幾次。

    她沒有休息的時候。沒事時也總在捻麻線。一個牛拐骨,上面有個小鐵鉤,續入麻絲后,用手一轉牛拐,就捻成了麻線。我不知道她捻那么多麻線干什么,肯定是用不完的。小時候讀歸有光的《先妣事略》:“孺人不憂米鹽,乃勞苦若不謀夕。”覺得我的祖母就是這樣的人。

    祖母很喜歡我。夏天晚上,我們在天井里乘涼,她有時會摸著黑走過來,躺在竹床上給我“說古話”(講故事)。有時她唱“偈”,聲音啞啞的:“觀音老母站橋頭……”這是我聽她唱過的唯一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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