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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我現(xiàn)在不一樣了，我受到了啟示！你看，”靈兒用小管兒吹出了一串肥皂泡，“盯著它看！”她用手指著一個肥皂泡說。

    我盯著那個泡泡，看到它表面上光和色的狂瀾，那狂瀾以人的感覺無法把握的復雜和精細在涌動，好像那個泡泡知道自己生命的長度，瘋狂地把自己渺如煙海的記憶中無數(shù)的夢幻和傳奇向世界演繹。很快，光和色的狂瀾在一次無聲的爆炸中消失了，我看到了一小片似有似無的水汽，這水汽也只存在了半秒鐘，然后什么都沒有了，好像什么都沒有存在過。

    “看到了嗎？地球就是宇宙中的一個小水泡，啪一下，什么都沒了，有什么好怕的呢？”

    “不是這樣的，據(jù)計算，在氦閃發(fā)生時，地球被完全蒸發(fā)掉至少需要一百個小時。”

    “這就是最可怕之處了！”靈兒大叫起來，“我們在這地下500米，就像餡餅里的肉餡一樣，先給慢慢烤熟了，再蒸發(fā)掉！”

    一陣冷戰(zhàn)傳遍我的全身。

    “但在地面就不一樣了，那里的一切瞬間被蒸發(fā)，地面上的人就像那泡泡一樣，啪一下……所以，氦閃時還是在地面上為好。”

    不知為什么，我沒同她去，她就同阿東去了，我以后再也沒見到他們。

    氦閃并沒有發(fā)生，地球高速掠過了近日點，第六次向遠日點升去，人們繃緊的神經(jīng)松弛下來。由于地球自轉(zhuǎn)已停止，在太陽軌道的這一面，亞洲大陸上的地球發(fā)動機正對它的運行方向，所以在通過近日點前都停了下來，只是偶爾做一些調(diào)整姿態(tài)的運行，我們這兒處于寧靜而漫長的黑夜之中。美洲大陸上的發(fā)動機則全功率運行，那里成了火箭噴口的護圈。由于太陽這時也處于西半球，那兒的高溫更是可怕，草木生煙。

    地球的變軌加速就這樣年復一年地進行著。每當?shù)厍蛳蜻h日點升去時，人們的心也隨著地球與太陽距離的日益拉長而放松；而當它在新的一年向太陽跌去時，人們的心一天天緊縮起來。每次到達近日點，社會上就謠言四起，說太陽氦閃就要在這時發(fā)生了；直到地球再次升向遠日點，人們的恐懼才隨著天空中漸漸變小的太陽平息下來，但又在醞釀著下一次的恐懼……人類的精神像在蕩著一個宇宙秋千，更適當?shù)卣f，在經(jīng)歷著一場宇宙俄羅斯輪盤賭：升上遠日點和跌向太陽的過程是在轉(zhuǎn)動彈倉，掠過近日點時則是扣動扳機！每扣一次時的神經(jīng)比上一次更緊張，我就是在這種交替的恐懼中度過了自己的少年時代。其實仔細想想，即使在遠日點，地球也未脫離太陽氦閃的威力圈，如果那時太陽爆發(fā)，地球不是被氣化而是被慢慢液化，那種結(jié)果還真不如在近日點。

    在逃逸時代，大災難接踵而至。

    由于地球發(fā)動機產(chǎn)生的加速度及運行軌道的改變，地核中鐵鎳核心的平衡被擾動，其影響穿過古騰堡不連續(xù)面，波及地幔。各個大陸地熱逸出，火山橫行，這對于人類的地下城市是致命的威脅。從第六次變軌周期后，在各大陸的地下城中，巖漿滲入災難頻繁發(fā)生。

    那天當警報響起來的時候，我正走在放學回家的路上，聽到市政廳的廣播：“f112市全體市民注意，城市北部屏障已被地應力破壞，巖漿滲入！巖漿滲入！現(xiàn)在巖漿流已到達第四街區(qū)！公路出口被封死，全體市民到中心廣場集合，通過升降向地面撤離。注意，撤離時按危急法第五條行事，強調(diào)一遍，撤離時按危急法第五條行事！”

    我環(huán)視了一下四周迷宮般的通道，地下城現(xiàn)在看上去并沒有什么異常。但我知道現(xiàn)在的危險：只有兩條通向外部的地下公路，其中一條去年因加固屏障的需要已被堵死，如果剩下的這條也堵死了，就只有通過經(jīng)豎井直通地面的升降梯逃命了。升降梯的載運量很小，要把這座城市36萬人運出去需要很長時間。但也沒有必要去爭奪生存的機會，聯(lián)合政府的危急法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古代曾有過一個倫理學問題：當洪水到來時，一個只能救走一個人的男人，是去救他的父親呢，還是去救他的兒子？在這個時代的人看來，提出這個問題很不可理解。

    當我到達中心廣場時，看到人們已按年齡排起了長長的隊。最靠近電梯口的是由機器人保育員抱著的嬰兒，然后是幼兒園的孩子，再往后是小學生……我排在隊伍中間靠前的部分。爸爸現(xiàn)在在近地軌道值班，城里只有我和媽媽，我現(xiàn)在看不到媽媽，就順著幾公里長的隊伍跑，沒跑多遠就被士兵攔住了。我知道她在最后一段，因為這個城市主要是學校集中地，家庭很少，她已經(jīng)算年紀大的那批人了。

    長隊以讓人心里著火的慢速度向前移動，三個小時后輪到我跨進升降梯時，心里一點都不輕松，因為這時在媽媽和生存之間，還隔著兩萬多名大學生呢！而我已聞到了濃烈的硫磺味……

    我到地面兩個半小時后，巖漿就在500米深的地下吞沒了整座城市。我心如刀絞地想像著媽媽最后的時刻：她同沒能撤出的一萬八千人一起，看著巖漿涌進市中心廣場。那時已經(jīng)停電，整個地下城只有巖漿那可怖的暗紅色光芒。廣場那高大的白色穹頂在高溫中漸漸變黑，所有的遇難者可能還沒接觸到巖漿，就被這上千度的高溫奪去了生命。

    但生活還在繼續(xù)，這嚴酷恐懼的現(xiàn)實中，愛情仍不時閃現(xiàn)出迷人的火花。為了緩解人們的緊張情緒，在第十二次到達遠日點時，聯(lián)合政府居然恢復了中斷達兩個世紀的奧運會。我作為一名機動冰橇拉力賽的選手參加了奧運會，比賽是駕駛機動冰橇，從上海出發(fā)，從冰面上橫穿封凍的太平洋，到達終點紐約。

    發(fā)令槍響過之后，上百只雪橇在冰凍的海洋上以每小時二百公里左右的速度出發(fā)了。開始還有幾只雪橇相伴，但兩天后，他們或前或后，都消失在地平線之外。

    這時背后地球發(fā)動機的光芒已經(jīng)看不到了，我正處于地球最黑的部分。在我眼中，世界就是由廣闊的星空和向四面無限延伸的冰原組成的，這冰原似乎一直延伸到宇宙的盡頭，或者它本身就是宇宙的盡頭。而在無限的星空和無限的冰原組成的宇宙中，只有我一個人！雪崩般的孤獨感壓倒了我，我想哭。我拼命地趕路，名次已無關(guān)緊要，只是為了在這可怕的孤獨感殺死我之前盡早地擺脫它，而那想像中的彼岸似乎根本就不存在。

    就在這時，我看到天邊出現(xiàn)了一個人影。近了些后，我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姑娘，正站在她的雪橇旁，她的長發(fā)在冰原上的寒風中飄動著。你知道這時遇見一個姑娘意味著什么，我們的后半生由此決定了。她是日本人，叫山彬加代子。女子組比我們先出發(fā)十二個小時，她的雪橇卡在冰縫中，把一根滑桿卡斷了。我一邊幫她修雪橇，一邊把自己剛才的感覺告訴她。

    “您說得太對了，我也是那樣的感覺！是的，好像整個宇宙中就只有你一個人！知道嗎，我看到您從遠方出現(xiàn)時，就像看到太陽升起一樣呢！”

    “那你什么不叫救援飛機？”

    “這是一場體現(xiàn)人類精神的比賽，要知道，流浪地球在宇宙中是叫不到救援的！”她揮動著小拳頭，以日本人特有的執(zhí)著說。

    “不過現(xiàn)在總得叫了，我們都沒有備用滑桿，你的雪橇修不好了。”

    “那我坐您的雪橇一起走好嗎？如果您不在意名次的話。”

    我當然不在意，于是我和加代子一起在冰凍的太平洋上走完了剩下的漫長路程。經(jīng)過夏威夷后，我們看到了天邊的曙光。在被那個小小的太陽照亮的無際冰原上，我們向聯(lián)合政府的民政部發(fā)去了結(jié)婚申請。

    當我們到達紐約時，這個項目的裁判們早等得不耐煩，收攤走了。但有一個民政局的官員在等著我們，他向我們致以新婚的祝賀，然后開始履行他的職責：他揮手在空中劃出一個全息圖像，上面整齊地排列著幾萬個圓點，這是這幾天全世界向聯(lián)合政府登記結(jié)婚的數(shù)目。由于環(huán)境的嚴酷，法律規(guī)定每三對新婚配偶中只有一對有生育權(quán)，抽簽決定。加代子對著半空中那幾萬個點猶豫了半天，點了中間的一個。當那個點變?yōu)榫G色時，她高興得跳了起來。但我的心中卻不知是什么滋味，我的孩子出生在這個苦難的時代，是幸運還是不幸呢？那個官員倒是興高采烈，他說每當一對兒“點綠”的時候他都十分高興，他拿出了一瓶伏特加，我們?nèi)齻€輪著一人一口地喝著，都為人類的延續(xù)干杯。我們身后，遙遠的太陽用它微弱的光芒給自由女神像鍍上了一層金輝，對面，是已無人居住的曼哈頓的摩天大樓群，微弱的陽光把它們的影子長長地投在紐約港寂靜的冰面上，醉意朦朧的我，眼淚涌了出來。

    地球，我的流浪地球啊！

    分手前，官員遞給我們一串鑰匙，醉醺醺地說：“這是你們在亞洲分到的房子，回家吧，哦，家多好啊！”

    “有什么好的？”我漠然地說，“亞洲的地下城充滿危險，這你們在西半球當然體會不到。”

    “我們馬上也有你們體會不到的危險了，地球又要穿過小行星帶，這次是西半球?qū)χ\行方向。”

    “上幾個變軌周期也經(jīng)過小行星帶，不是沒什么大事嗎？”

    “那只是擦著小行星帶的邊緣走，太空艦隊當然能應付，他們可以用激光和核彈把地球航線上的那些小石塊都清除掉。但這次……你們沒看新聞？這次地球要從小行星帶正中穿過去！艦隊只能對付那些大石塊，唉……”

    在回亞洲的飛機上，加代子問我：“那些石塊很大嗎？”

    我父親現(xiàn)在就在太空艦隊干那件工作，所以盡管政府為了避免驚慌照例封鎖消息，我還是知道一些情況。我告訴加代子，那些石塊大的像一座大山，五千萬噸級的熱核炸彈只能在上面打出一個小坑。“他們就要使用人類手中威力最大的武器了！”我神秘地告訴加代子。

    “你是說反物質(zhì)炸彈？！”

    “還能是什么？”

    “太空艦隊的巡航范圍是多遠？”

    “現(xiàn)在他們力量有限，我爸說只有一百五十萬公里左右。”

    “啊，那我們能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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