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極品陰陽師》
第(2/3)頁
他緩緩低身撿起踏雪的尸體,輕輕摟在懷里,瞧見它胸前的血洞,一行清淚自瑩綠色的眼中流出,落在踏雪溫柔睜著的眼中,沿它的眼角緩緩滑下。
竹林之中有飛鳥拍翅而起的聲音。寒梅顫著唇喊著踏雪的名字,一句一句,卻得不到回應。昀騫過來將我扶起,我被它一掌打出內傷,輕輕一咳,吐出一口血。他緊張地扶著我的肩:“梓笙!”我抬袖擦去唇邊的血:“我沒事?!?
火勢慢慢變弱,寒梅周遭有厲風旋刮,掀起它的白色衣袍,強大的妖氣排山倒海從它體內竄出。我抓著昀騫的衣袖:“你、你趕緊走……它不會放過你……趕緊走!”說著推他一把,用力過大險些站不穩。他轉過身來扶著我,沉聲道:“我不會把你留在這兒!”
我的頭很暈,喘著氣道:“你、你快走,我死不了的!你別讓它吃你的修為……你快走!”他依舊犯傻,低吼道:“要走就一起走,要死就一起死!”
我輕輕一愣看向他,他固執地看著我,那雙看了六千年的墨色眸子,明明應該無悲無喜,無欲無求,此刻盈滿的卻都是對我的深情。無傾、昀騫,究竟哪個是哪個,我分不清。
大風夾著落葉涌過來,寒梅在風里注了妖毒,呼嘯而至。我用力將昀騫推開。落葉如利刃劃破我咽喉的那一刻,我看見昀騫的眸中充斥著痛苦與難過。我居然很想笑,梓笙啊梓笙,無論是前世,還是現在,你都一點都也沒有變,應該恨,卻做不到,最后一刻才來心軟。
“我梓笙在此起誓,若我看上了靖南王府趙昀騫,就叫我死于非命,永不超生?!?
死于非命,永不超生。
這真是一場無妄之災。
人臨終前,一般會有鬼差在一邊候著,等到那人時辰一到,就可將他的魂魄帶走。我這一世正經地走了輪回道,應該也是這樣,可摔在落葉中許久,都沒有鬼差出現。
耳邊傳來紙張被撕碎的聲音,一道白光閃過,一股暖流灌入我身體。電光火石之間,一個低沉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喚了我一句梓昔。溫柔似早晨呼喚我起床。
我一個鯉魚打挺坐起身子,發現自己還在那片樹林里面。我驚恐地摸一摸自己的喉嚨,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子,除了白衣上染了血之外,分明沒有任何問題。體內灌滿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力量,似有幾千年修為。莫非這么一個假死,讓我逼出了鬼差之首的修為?
面前狀況并不允許我想太多。昀騫的黑色衣袍在風中揚起,颯颯作響,他身邊站著一只巨大的黑色麒麟,銅鈴般的大眼是血紅色,怒視著寒梅。鐵蹄猛然一起,朝寒梅奔去。寒梅薄薄的唇一勾,一個側身便躲開,極速地朝昀騫過去。昀騫站在原地沒有動,雙目化成了血的顏色,硬生生接下寒梅這一擊,周遭瞬間掀起一股颶風。那是無傾的護身法罩,融了他的萬年修為。
寒梅聚力一擊破不開昀騫的防御。他只怔怔站在那里,抿著唇一動不動,烏黑的發飛散開來,眼睛卻死死地盯著右前方。我詫異地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一個白衣女子靜靜躺在落葉之中,血污的一張臉,我在銅鏡中看了二十年。
原來我不是假死,而是真的死了,所以才會恢復一切修為。
黑色麒麟怒目圓睜,回頭又朝寒梅奔過去。寒梅陰邪地笑一聲,右手捏一個法訣,我瞧見我的尸首緩緩從地上站起來,驀然睜開了眼睛,喊了一句“昀騫”。那溫柔細致的語氣從我口中出來,聲音也一模一樣,連我也嚇了一跳。昀騫猛然回過神來,雙目褪去顏色,急急看過去。黑色麒麟與冥君法罩在那一刻撤去,寒梅冷哼一聲,掌風已到了他面前。我連忙上前去擋,卻快不過寒梅,看著它的掌就這樣落在昀騫胸前,將他震傷。
昀騫悶哼一聲退后兩步,似要跌倒,顯然傷得不輕。我迅速格在寒梅和他之間,一揮衣袖掀起一陣狂風。寒梅往后跳離原地,遠遠地盯著我。我欲將昀騫扶住,他的身子卻穿過我的手,踉蹌一步單膝跪在地上。
眼睛看著的依舊是地上的梓笙。
寒梅饒有意味地看著我:“你化鬼的速度倒是挺快?!?
好歹我是鬼差之首。我捏緊掌心,雖說我現下恢復六千年修為,但也不可能是寒梅的對手。昀騫在身后悶哼一聲,似撐不住身子的重量,終于倒地。寒梅的掌上帶了毒,他的胸前黑色一片,妖氣泛起。我連忙低身去握他的手,他卻視我于無物,奮力地伸著手,似乎要去夠我的尸首。
“真是有情有義啊。”寒梅邪氣的聲音響起,“也好,讓你們也嘗嘗生死相隔的滋味?!?
我厲聲道:“寒梅,不要一錯再錯!”
他輕輕一笑,綠色的雙眸中盈滿水汽:“我現在停手,你是不是能把踏雪還給我?”
我道:“殺它的人明明是你!”
“是你們害死了它!如果我吃了方才那只小妖,踏雪就不會死!我要你們血債血償!”它說完又朝昀騫襲來。我退后一步護在他身前,準備好接它的招數,天邊卻有一道紅光遠遠而來。云頭上站著夙柳仙君和墨遲,瞬間已到我面前。夙柳仙君手中拿著一個金制獸籠,厲聲道:“妖孽,本仙君要你為過去所做的種種,付出代價!”
他的話音剛落,一只火紅色的華麗鳳凰已展翅在我們頭上,一扇翅膀卷起地上的枯葉。寒梅瞪著眼睛死命地看著他,片刻后轉身飛走。火紅的鳳凰呼嘯而去,掀起一陣狂風,吹起墨遲的長發,我的衣裙紋絲不動。
周遭終于慢慢恢復平靜,大火將一片草木燒得干干凈凈,剩下焦黑的痕跡。我和踏雪死了,趙昀騫重傷。
我突然好想笑。
昀騫忽然痛苦地低喊一聲,我回過神來,妖毒已迅速在他體內蔓延。他的臉色也隱隱發黑。墨遲到我身邊,當機立斷道:“封了他的穴位,別讓妖毒流遍他全身!”
恢復修為后果然不同,我一揮衣袖卷起地上的落葉,抬起昀騫,將他送回偌昔閣。昀騫這次傷在胸前,異常嚴重,需要脫衣服看傷勢。我站在房間外,手掌微微發抖。
我在害怕。我害怕他就這樣死去,然后恢復冥君身份。方才我死的那一瞬,神志很清醒。我一直對墨遲說,我不是梓昔,我只是梓笙,因為我不想背負起梓昔的債。那昀騫何嘗不是?錯的是無傾,負我的是無傾,這一世他是真真切切地對我好,為什么我要這樣傷他,只為了報復他的前世?
一盞茶后,墨遲從房中出來,表情十分難看。我連忙迎上前去:“如何,能救么?”
他肅然搖頭:“毒侵入了經脈,那一掌震碎了他的五臟六腑?!?
我輕輕一愣。昀騫現下是凡身,毒入經脈,五臟六腑俱碎,幾乎是必死。我道:“夙柳仙君有仙術不是么!讓夙柳仙君幫他恢復過來,不就可以了么!”
墨遲抬眼瞧我,又沉下眼瞼:“妖毒不是凡物,不能用仙術解。”
我努力回想自己當初中妖毒是怎么解的,忽然想起昀騫當初向蘇瑾嫣討了一顆紫凝丹。我立刻道:“瑾嫣不是有紫凝丹嗎?我去找她!”正要轉身,他卻將我拉住。
桌上燭火跳動,墨遲微抬眼眸看著我,聲音微涼:“趙昀騫中的妖毒很深,紫凝丹救不了他。除非,你將蘇瑾嫣的妖丹拿來。但,你忍心嗎?”
我愣在原地。
趙昀騫出事,蘇瑾嫣一定會肯幫忙。但妖丹對于一只妖來說,是多么的重要,代價幾乎等同于一命換一命。我忍心嗎?我不忍心。
墨遲輕輕嘆氣,拍拍我的肩道:“算了吧,趙昀騫這一生,命該如此?!?
房中的人躺在床上,臉色有幾分發黑。我小心地偏頭去看他,忽然覺得好想哭。就這樣了么?就這樣結束了這一輩子呢?怎么可以,梓笙和昀騫的未來,還沒有開始過,怎么可以就這樣結束。
“妖毒有沒有滲入無傾的真身?”
身后突然響起第三個聲音,我連忙回頭去看,蘇瑾嫣穿著粉色長裙,面容姣好卻蒼白無血色。她上前一步盯著墨遲,又問了一次:“妖毒,有沒有滲入無傾的真身?”
墨遲靜靜瞅著她,片刻后,艱難地點點頭。燭火搖曳,蘇瑾嫣的面容如死人般蒼白。
墨遲的嘆息聲在靜謐中顯得特別清晰:“無傾沒有肉身可投胎。他此番下凡,用的是真身,所以這段日子,他的修為才能和冥君修為相融合。寒梅現下已經不再是妖,而是魔,它的毒很厲害。我方才瞧過,他的真身確實被傷到了,只是有多重,誰也不知道?!?
“也就是說,即便他這一世作為趙昀騫就此死去,日后恢復冥君,也會有傷?”蘇瑾嫣抬頭打斷,前踏一步盯著墨遲的眼,“我的妖丹,是不是一定能救回他?”
墨遲微微垂眸,點點頭,不再說話。
晚風從門口灌入,吹起蘇瑾嫣的長發。她閉了閉眼,似下了決心,語氣里有不容拒絕的堅定:“我將妖丹給他。”
我道:“不可以!”
她微微側了臉看我:“妖丹是我的,我說可以,就是可以。”
他需要,她就給,簡單快捷,想都不需多想。我道:“無傾知道了,會內疚一輩子,你忍心嗎?”
她笑一笑:“你和墨遲不說,他就不會曉得?!?
我張嘴欲繼續勸,她卻先開口:“不枉我在他身上下了追蹤術,他有什么事,我還是可以及時趕到,呵呵。梓笙,你還記得,我那夜與你說的話么?”
我輕輕點頭。她笑得凄清:“那夜我說我恨你,其實是騙你的。你待我如此好,我怎狠得下心去恨你。感情的事,從來沒有先來后到。我早就知道,即便沒有你,他也不會喜歡上我?!?
她清淺的眸子浮起水光:“人間有一個詞,叫‘驚鴻一瞥’。千年前,就是那一眼,讓我陷了進去。有些感情,別人不會懂。那時我尋他千年,他卻始終沒有音訊,我才明白那種空蕩蕩的感覺是多么可怕。我跟在他身邊這么久,一直沒能做些什么。這一次,讓我這個紅顏知己也派上些用場。只是打回原形罷了,又不是死,也沒什么,你說是不是?”
我喉嚨更?。骸澳阍捠沁@么說,實際上,即便要你的命,你也會給,不是嗎?”
“我才不會這么傻?!碧K瑾嫣輕輕一笑,“我若是將命給了他,這世上最愛他的人便就此死去。沒有人照顧他,我不放心?!?
我明明應該是個鬼,明明應該沒有心,聽了她的話,卻不由心疼得想要落淚。這頭該死的癡情狐貍就不能對自己好一些?就不能將無傾看得輕一些?一眼戀上千年,一輩子只為一人,值得嗎?
我問不出口。
墨遲側過臉,沒有說話。蘇瑾嫣的目光看著趙昀騫的房門,良久,向前邁了一步。我忍不住伸手拉住她的袖角。她停在原地,眸中有淺淺的水意:“這是我自己的決定,你無需傷心。”回眸執著我的手,“答應我,不要告訴他。”
我艱難地點頭,看著她步入趙昀騫的房中。滑膩的布料自手中被抽出,掌心中只剩下一片涼。
蘇瑾嫣在房間里待了很久很久,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她粉紅色的身影一向柔弱,此刻卻像凜冽寒風之中的一株梅,傲然挺立。她站在他的身邊,垂首看著他,眼中落了一顆晶瑩的眼淚,恰恰落在他的臉上,慢慢順著他的臉頰滑下來。
屋內耀起銀光時,我不忍心再去看,死死地咬著下唇。我總以為我愛無傾愛得近乎變態,其實和蘇瑾嫣相比,我的愛簡直自私自利到極點。她多年來一直以紅顏知己的身份在他身邊,沒有任何回報,卻依舊固執地守候著。而我又如何?
銀光散去,房中有東西被打翻的聲音。我睜開雙眼,只瞧見一只雪白的狐貍躺在地上,掙扎著起身,旁邊有一個繡著繁復花紋的錦囊。
趙昀騫的臉色好了一些,黑氣也慢慢散去。我將狐貍抱起,放在他身邊。她奮力地爬到他胸前,輕輕地臥下,一動不動地凝望著那張臉,小心地舔了舔他的唇,眼角悄然濕透。
“梓笙。”
“嗯?”
“我不想讓無傾瞧見我這副模樣,帶我回山上,好不好?”
“……好。”
這便是蘇瑾嫣最后說的話。
天亮之后,我和墨遲在屋前挖了一個洞,將踏雪小小的身子放進去,然后一抔一抔土蓋上,輕輕拍實。然后又取來木牌,小心地擦干凈,立在小小的墓前。木牌上沒有刻字,簡簡單單的,似足了踏雪的性格,不喜麻煩。
人間有詞語“踏雪寒梅”。踏雪這一輩子,因寒梅而笑,因寒梅而傷,因寒梅而死。它一生中最大的愿望是與寒梅相濡以沫,終是未能實現。
那么死后就清清淡淡地做回自己吧,做回那只別扭的黑貓。世上再無踏雪小妖,也再無寒梅小妖,誰也不用再為那四個字而束縛。
落葉紛飛,夙柳仙君仙姿灼灼地來到偌昔閣前。他手中提的金制獸籠之中,寒梅窩在里面,目光悠遠地看著踏雪的墳,綠瑩瑩的眸中滑下一滴淚,如天際流星劃過,快得讓我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由始至終,它一句話都沒有說過。我和墨遲立在墓邊,對夙柳仙君頷首。他輕輕點頭,合十對踏雪的墳拜了一拜,再深深看一眼墨遲,帶著瑾嫣騰云離去。
她的錦囊留給了我,里面是一支黯淡的金步搖,和一張疊得方正的紙,上面寫著《詩經》的《擊鼓》篇:
擊鼓其鏜,踴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爰居爰處?爰喪其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于嗟闊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三日之后,昀騫終于醒過來,坐在床上捂著胸口重重地咳嗽。墨遲不在,屋中只有我與他。一個是人,一個是鬼。窗外下著滂沱大雨,黑夜之中,他的咳聲分外清晰,在偌昔閣中回蕩。
我欲到桌邊倒茶給他順一順,本能地伸手,指尖卻穿過了茶壺。
身后掀起一陣風,我將將反應過來,昀騫黑色的身影已經撲向房門。我大喊一聲:“昀騫你要去哪兒!”他卻沒聽見,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偌昔閣外大雨瓢潑,雨滴在門口織成一張水簾。我尾隨出去,看著他渾身濕透,如同一個瘋子,固執地往前跑,踉踉蹌蹌,幾次險些摔倒。
我在他身邊徒勞地想阻止他,一次一次擋在他身前,一次一次被他穿過。他看不見我,也聽不見我的聲音,固執地往前,直到竹林深處,突然身形一僵,慢慢停下腳步。
夜空中雨滴落下,似在他臉上劃出道道血痕。我顫抖著站到他身邊,看見他目光停頓之處,胸口微微一疼。
正前方是一個新土堆,后面立著一方石碑。那是我的尸首埋葬的地方。“愛妻梓笙”四個字,在雨中模糊不清。
水痕一縷一縷流下。昀騫的身子搖搖欲墜,片刻后似再也站不住,軟了膝蓋重重跪下,發出沉悶的聲響。他喉嚨之中喊著什么,我聽不清。
他嘴唇翕動,卻似喚著我的名字。
“梓、笙?!?
一句低低的呼喚夾著風雨,于夜色涌動之中扎進我心中。這六千年來,他每次喚我,總會微微揚起眉,挑著唇角,喚我一句,語氣似輕佻,實則含了濃濃的溫柔。即便在輪回臺前,我轉了身凄厲地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我恨你”,他的臉上也未曾有過如此深的落寞。
大雨似無數寒針,自天空細密地扎下來。我伸手替他擋雨,衣角從頭到尾沒有一點濕意。大雨穿透我的身子,落在昀騫身上。
良久,我聽見他低低的嗚咽。
身后有落葉傾軋的聲音。墨遲緩緩向我走過來,指尖觸上我的臉,帶著涼意。他的拇指揩過我的眼角,擦出一滴透明的水珠。我就這樣怔怔地站著,看著昀騫黑色的衣衫沾滿泥污,看著他將臉埋進手掌之中。
抬手一摸自己的臉,手心濕漉漉的一片。我苦笑一聲。無論多少年,我總是繞不出這個循環。愛了一次又一次,無可自拔。
大雨無止休地下了一整夜。兩人一鬼就這樣淋了一個晚上。昀騫身上有傷,清早便開始起燒。意識模糊之時,喊的還是我的名字。
我瞧著他的臉,不知怎地,突然想起錦妃。她當時若是沒有喂皇上吃下忘情散,此刻的皇上,會不會也和他一樣。
伸了手沿著他臉的輪廓一點一點描繪,入骨的冷。他卻似有感應,又輕輕喚了一句“梓笙”。
一不留神眼淚又出了眼眶。何必呢?
墨遲照顧了昀騫兩天,半用我的修為,半用夙柳仙君的仙藥,總算將他收拾出一個人樣。他坐在床上,身子頎長,單薄得讓人心酸。他伸指抓著墨遲的袖,語氣安靜:“如何才能再見她一面。”
掌管十殿閻王的無傾,帶著靖南王世子光環的趙昀騫,何時有過這般落魄的模樣。一瞬間我很想捏法訣出現在他面前,終是忍住。
墨遲看我一眼,迎著趙昀騫的目光道:“你的陰陽眼是她為你開的,她死了,你不會再能看見鬼魂。如若你真的想見她,找根繩子將自己勒死,說不定還有可能。”
他說完這句話便轉身離去,背影筆直,神色如一灘死水。
昀騫之后在偌昔閣中住了一小段日子。每日早早起身去我的墳前放一束花,坐了片刻,然后回屋中看書,一看就是一整日。屋中的油燈不算很亮,他就著微弱的燭光,蹙了眉看得仔細。
墨遲不知去了何處,連續幾日不見人影。我實在怕昀騫聽了他的話之后犯傻,只好在偌昔閣里留著,算是陪著他看書。初時我不曉得他在看什么,便用念力引來風,吹動書頁,驚訝的發現都是一些術法和陣式圖樣,里頭批注了的卻都是讓人重生的法子,心中不免有些酸澀。
他一頁一頁地看,似乎不知疲倦,雙頰有些凹陷,瘦下一圈??匆娛裁粗匾獌热?,便用筆在書頁上圈一圈,做個批注,然后再翻一頁,手輕輕一僵。
書頁之中夾著一張紙條。筆走龍蛇的幾個字:一些傷藥,希望有用。騫。
他伸出指尖緩緩摩挲著字跡,眼圈輕輕紅了,暗燈燭火邊的臉依舊干凈如水蓮。
在我死后的第二十三天,他終于要離開偌昔閣。自從我決定與墨遲成親,他就換回了黑色,臨走前卻穿著那套精神奕奕的藍色長袍,撐了一把竹骨扇,到我的墳邊。頎長的身影佇立在碑前,傘面壓得很低,眼神恍惚地瞧著小碟上冒著香氣的紫薯糕,似乎陷入了回憶中。
下人進出偌昔閣,將古籍一摞一摞地搬起,往王府走去。趙昀騫蹲下身子,伸出指尖摸上石碑,順著“愛妻梓笙”四個字一點一點描下來,眼光陡然一哀,指上用了幾分力,硬生生在愛妻前加了“趙氏”兩個字。我的心陡然一痛,看著他癡癡地停了手,磨破的指尖上出了血,生生染在墓碑上。
他唇邊緩緩染開一抹笑:“梓笙,你還記不記得,你問過如果你死了,我會怎么辦?!?
清脆的聲音穿越而來,紫色丁香花海之中,我是錦妃的模樣,他無意間將我刺傷。我一臉天真無邪地問:“昀騫啊,我問你,假如今日你將我殺了,你會怎么樣?”
面前的人伸手撫著墓碑,低聲道:“我說過,即便要逆天,也不會讓你離開我?!?
我的鼻子輕輕一酸,忍不住想要罵他傻,到了嘴邊卻變成微微的笑。他的微笑纖薄如紙:“所以,你等我。”
片刻之后,他沉默起來,旋身離開,藍色的背影孤傲凄然。
昀騫離開之后偌昔閣顯得安靜了許多。
我生前是陰陽師,能看見鬼怪,死后也一樣。只不過一些鬼魂知道我死了,特地趕來“祝賀”我,總讓我覺得很煩。當初覬覦過趙昀騫的小鬼聚在一起對我評頭論足:“生前跟個貼身仆人一樣,每日護著人家,現下死了,人家還不是一樣拍拍屁股就走人。某些人以為自己對冥君好一些,就會有報答,如意算盤劈啪作響,就是打錯了對象?!?
我慢悠悠斜睨它們一眼,果不其然為首的是個長舌鬼,最愛道人是非。那鬼恃著自己當鬼的時間比我長,修為比我高,挺直胸膛道:“瞪什么瞪,信不信小爺揍你,你以為你還是那個陰陽師啊?”
一句小爺讓我想起了踏雪,心中又隱隱作痛。我本能地想去摸符,又發現自己現在連朱砂黃紙都碰不得。它們笑得張狂:“哈哈哈哈哈,沒辦法了吧!”
身為鬼差之首,我本不應該和小角色斤斤計較,可耳邊總有這么一群蒼蠅吵鬧也不是辦法。我沉著臉一揮袖子,掀起一陣狂風,將它們卷出門外。
我和昀騫之間的事,何時輪到它們來唧唧歪歪。我緩緩收掌,卻看見房門口站了一個人。墨遲倚著門看著我,倜儻的容貌冷若寒霜,嘴唇抿成一條線。
我抽著臉皮問他:“回來了?最近去了何處?”
他淡漠地看著我,坐到桌子邊:“你和趙昀騫隔了生死的距離依舊能卿卿我我,我不走,留在這里礙眼?”
墨遲的話如利箭扎入我心窩,我垂了眸,不敢再看他。
人死了魂魄應該很快就被帶走。即便不被帶回冥府,也應該先集中到死界,不應放任鬼魂在凡間到處亂跑。雖說我已恢復了身份,作為梓笙的這一世已完結,怎么也該有幾個鬼差來將我帶回去,走一走形式。我決定去見昀騫最后一面。
司命仙君曾說保護趙昀騫的東西有兩樣,一是玉佩,一是龍氣。我今日卻覺得,他其實連這個也誆了我。且不說玉佩是我隨手買的,毫無靈力可言,單是這王府的龍氣,就不怎么樣。我長驅直入,絲毫不受影響。
王府還是與以往一樣,翠湖綠水,桃花嫣然。正值暖春,花巷回廊之間應是香氣濃郁,可惜我什么都聞不到。我一路穿墻過壁,來到趙昀騫房間。他正捧了一卷書,右手在空中畫符。
房間景致也依舊,和我離去的時候差不了多少。只是地上多了許多書,七零八落狼藉一片。我溜入房間,他一個火球迎面而來,嚇了我一跳,連忙避開到一邊,只見他蹙了眉細細研究著什么,一臉糾結。
我伸長脖子瞄一眼,書頁上畫著的是火符。上面一行小字:此引魂符與火符十分像,畫的時候要仔細。
扯淡之中的扯淡,也就有趙昀騫會信。他抿唇認真地又試了一次,又發了一個火球,險些將墻上的畫給燒了。
他煩躁地揉皺書頁,往后隨意一丟,書落在地上。我心想這個習慣真的不好,如果是以前,又要我幫他收拾了。
他纖長的手指揉一揉額角,似乎有些累了,卻依舊強打著精神翻開下一本。封皮是黑色的,書頁也有些微黃,似乎年代頗久遠。他翻到折好的地方,認真地看著。我順便看了一眼,是個極其復雜的陣法,但是是用于長樹的。而且這樹還不是一般的樹,一旦成功,估計整個王府有一半都要被掀了。
趙昀騫顯然不知道這個問題。他沉吟片刻起身,似乎要去準備陣法。我大驚,立刻用念力掀起一陣風,將那本書刮到地上。趙昀騫回頭疑惑地瞧了一眼,上前將書撿起。
我再一揮袖子,狂風大起,屋內的門窗都打開了,桌上的東西也被吹得亂七八糟。他皺了眉去關窗,我順手再一揮,將那本不靠譜的書丟出窗外。他轉身來拿書,發現書不在,于是便認真地尋。我瞧著這死心眼的孩子,無力地扶一扶額。難道他不覺得這是天意么?天都不讓他畫那個陣法,他何必還要執著呢?
得想個法子知會他一聲。我一眼瞧見桌上的筆墨紙硯,心生一計,用念力控制沾了墨的筆,小心地在紙上寫字。我再用念力將桌上的紙團丟到他背上。他蹙眉轉身,有些疑惑地撿起紙團,輕輕展開。
墨跡還未干,原本就丑的字顯得更加歪斜,不過還是看得懂的:陣不對,別畫。
他猛然愣住,匆匆起身走到桌邊。筆靜靜地放在一邊,紙也有些散亂。我聽見他很輕很輕的聲音響起:“是……梓笙……么?”
我想說我沒有這么弱,你說話可以大聲一些,我也不會被嚇走。瞧見他微微驚喜又微微期待的表情,總覺得心有些暖。
毛筆在我的念力之下再度豎起,落在趙昀騫眼中,大概是筆莫名其妙自己懸空。我小心翼翼地控制著它在紙上寫字。一豎,一折,一橫,“是”字將將寫了一半,房中突然出現兩個鬼差,一黑一白,又是故人……不對,故鬼。
我的心一悸,筆就這樣摔回紙上,暈開一片墨。等了許久都沒有鬼差來臨,一來,卻是黑白無常。他們一跳一跳到我面前,拱手道:“梓昔大人,你這一世凡壽已盡,請隨我們回地府做一個登記?!?
我瞧著紙上的一個“日”字,很想補完那個字,但此刻既然要走,讓趙昀騫知道是我,也沒什么意義。我嘆口氣道:“好吧。”臨走時回頭瞧了一眼,趙昀騫依舊捧著那張紙,神色黯然。
乘渡船順三途河到死界,入了酆都,再往前便是冥府。忘川河水慘綠,映著猩紅的曼珠沙華,一片鬼氣森森。黑白無常將我帶到奈何橋前,便轉身離去。幾十年未曾做過這些事,一時不免有些生疏。我沿著奈何橋往前走,路過生死輪,遠遠看見輪回道前有鬼差把守。
我過去報備一聲,利落轉身,瞧著如井口般的輪回道口,總覺得有些感慨萬千。當年夙柳仙君說過,我其實并不是戴罪之身,可以輪回轉世,為何此刻我又回到這里,成為一個鬼差?還有司命仙君說要讓我飛升成散仙,又是如何?
冥殿依舊像一只巨大的黑色猛獸,坐落在遠方。我踏上殿前的路,立刻有幽冥鬼火來為我照亮。到了殿門前,我一揮衣袖,厚重的門打開,發出沉重的聲音,兩邊紅火依次亮起。
案桌上的彼岸花早已凋謝。我順手換了一朵。無傾總是那樣,寫完東西就隨意放到一邊,每次批公文都雜亂無章。我將折子收拾好,露出桌面上的一幅畫。紙已微微泛黃,畫軸也褪了色。我一揮衣袖,那畫卷便展開來。
第(2/3)頁
主站蜘蛛池模板:
杭锦后旗|
乌审旗|
徐闻县|
泗阳县|
大关县|
海门市|
宜宾县|
东城区|
横峰县|
黎城县|
山阴县|
长阳|
汾西县|
广平县|
武乡县|
习水县|
钟山县|
新安县|
托克托县|
和田市|
潞西市|
德惠市|
绩溪县|
神农架林区|
杨浦区|
正阳县|
永福县|
田阳县|
渝北区|
屏东市|
巴楚县|
黔西|
芜湖县|
丹东市|
木兰县|
双辽市|
拉孜县|
思南县|
灵石县|
广灵县|
沐川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