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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 日西月復東-《九州·斛珠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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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市眨動濃密的眼睫:“下雪了。”

    “嗯。”他答應著,欲要抽回的手卻被她握住,依然貼在面頰上。她的手極輕,膽怯而窘迫,像是唯恐他稍有不悅,隨時預備著撒手逃開似的。

    “我想脫去軍籍,留在帝都?!?

    “不喜歡邊關么?”他揚眉。

    “喜歡啊?!彼送?,又立即低下眼去,“可是,邊關離你太遠?;实垡埠眯U王也罷,這些東西我都不怕,只要你身邊始終有我,只有我,那便很好了?!?

    他一時語塞,胸中如有冰與炭雜錯填堵。她那一瞬的波光,瀲滟而溫軟,竟然令他心生畏懼。她在一日一日長大,那種雌雄莫辨的美已越發秾麗起來??v然肌膚曬成了蜜金顏色,只要放下長發,便流露出不自知的韶華與風情,不容錯認。在戰場上她決斷如鐵,冷定更勝男兒,在他身邊卻時時只當自己是個孩子,一味信賴著他,一味耽溺于眼前的幸福。而他唯一能為她做的,只是伸出手去,親手毀棄這短暫如泡影的幸福。

    她忽然抬起臉,明麗的眼里神光璀璨:“我從小武藝最好,一定不會拖累你?!?

    他擱在海市面頰上的那只手依然輕柔,身側的另一只手卻不為人知地緩緩握緊:“今日皇上冬狩,你隨我去么?”

    “冬狩?要去要去!”海市一聽是狩獵,立刻有了勁頭,赤足自床上跳了下來,就要往自己的屋子去,“我換衣裳!”

    “手。”

    “嗯?”海市疑惑地站定了,猶猶豫豫伸出一只手,一枚冰冷沉重的小東西隨即落入她的掌心。鑲水綠琉璃的金扳指,因是多年相傳的舊物,光澤尤其溫潤飽滿,內面新纏了厚厚的綠絲線,她試著套上右手拇指,大小恰好。她對他囅然一笑,他亦淡笑以對,眼睛里卻有著她看不透的窅暗漩渦。

    節氣大雪。

    彤云四合,六出雪片翻飛,帝旭卻執意要出獵。

    御駕出城冬狩之日,永安、永樂兩大道與承稷門照例不許庶民通行,路旁饌飲買賣商肆一概歇業。五十里積雪大道兩側張設著一丈高的連綿錦幛,為防車輦打滑,路面更灑有勻細海沙,寬廣平直、澄黃潔凈,有如足金鋪陳。永安大道上五色衣冠儀仗自成鮮明方陣,相銜而行,一時旌旗冠蓋遮天蔽日。

    大徵崇尚緇、金、朱、青、紫五色,以緇地金龍紋為帝后袞服,其余諸色依爵位官階等而下之,即便冬日外披裘服亦不可僭越本色。因是隨狩,百官皆做騎射裝扮,卸去冠戴,將朝服左肩褪下,露出內里的同色深衣,前后長裾亦挽結于右腰側,外披本色皮裘。海市平日少用皮裘,一時尋不著本色青貂,只得胡亂找了件銀狐應數,在武官行列中尤為醒目,立即便有同袍前來攀談。海市自報了名姓籍貫,諸官聽得方海市三字,心內皆明白是方諸養子,一時面面相覷,沉默下來。海市便不再言語,自顧策馬前行。到了永安大道與永樂大道之交叉口,前頭便有小黃門下來傳了消息,命文武諸官行列暫且停下。此時帝旭御駕與文武官員之間已有了半里間隔,原先等候在永樂大道上的一行隊列便插入間隔之中。行列中騎馬領頭的年輕男子披一件極長大的赤紅火狐風帽掩去了眉目,皮裘下擺里露出精工紫金馬鐙。朱色是皇親用色,那年輕男子必然是昶王無疑。昶王勒住了馬,將臉轉向百官行列,卻不知是在看誰。過了片刻,他揚手將風帽拂至腦后,不經心地轉頭向前。昶王的面容較帝旭秀麗,日常總是萎靡不振,唯方才那一轉瞬中神色異常清峻。縱然有人因那一瞬心生驚駭,約莫也很快便要懷疑自己眼花——昶王隨即仰天打了個毫不避人的大呵欠,才策馬帶領隨從侍衛等列隊趨前,緊緊尾隨帝旭御駕。

    巳時三刻,御駕抵達圍場。歧鉞圍場在歧鉞隘口之下,三面為天柱山脈環抱,是離京最近的一處皇家獵苑。本朝立國以來六百七十余年,每年大雪冬狩典禮均在此舉行,只在儀王之亂中間斷了八年。大雪冬狩原本意在以獵獲禽獸之多寡與種類來占卜來年年景,獵獲中應有豹、貂、鷂與兔,各象征財貨、溫飽、風調雨順與繁茂多發,后來逐漸演變為冬狩典禮,在御駕前依次放出四種動物,由皇帝象征性地予以捕捉或射殺,作為立春大社供奉天地山川的祭品。

    常年駐守圍場的官員名為狩人,約有百余人數,出迎時亦均將朝服卸去一肩,挽結衣裾,作騎射裝扮,另成一隊附于五色官員行列左側。海市見狩人們各司其職,擎鷹鷂者有之、持兔籠者有之,更有十六人專職運送豹籠,其中尤為醒目的是兩名身披雜灰銀鼠皮大氅的少女。那兩名少女容貌只是中等,舉止不似女官,也不若世家之女,皆是烏發垂肩,不經梳挽亦毫無簪飾,灰鼠大氅自脖頸裹到踝下,在御前是極為無禮沖犯的裝扮,眾人也仿佛視而不見。像是覺察了海市的注視,其中一名少女轉回頭來望了一眼,那眼神純良而畏縮,如她身旁籠中的白兔。正在此時,前邊文官讓出一條道來,內侍傳話,說是就要放豹子了,命武官全體列隊上前護駕。海市隨著大隊牽馬步行向前穿過文官行列,在羽林禁衛叢中發覺了那名騎著“風駿”送信至赤山的軍漢。昶王與帝旭為青衣的羽林與武官團團簇擁,火狐與玄貂皮裘均光潤得如同上好貢緞,是滿眼雪白與石青中最烈艷奪目的兩抹顏色。方諸隱身于內侍群中,一色的紫貂外袍,風帽遮著眼,身姿儀態依然醒目,已有不少武官注目于他,竊竊揣測起來,傳聞中從不出宮的方大總管,就是這樣一個人么?

    前面人群中微微起了騷動——豹子出籠了。

    豹是自小馴養在上苑內的錦文云豹,與負責喂養的狩人十分親昵,爪甲亦每日由狩人修剪。不靠得太近的話,不過是安全的玩賞獸物。剛出籠的豹子四足戴著叮當作響的金鈴,茫然走了幾步,在雪地上留下梅花足印,然后在一旁的人群中發現了熟識的狩人面孔,便輕巧歡欣地向那邊奔跑過去。

    一聲厲喝在人群中炸響,殺氣暴起,聞者無不惕然心驚。只見帝旭隨手將玄貂皮裘向身后一拋,揚手發力,空中弧光疾落。云豹嗥然痛叫,立時大力跳踉刨抓,激得金鈴錚錚疾響,四處雪粉飛騰。羽林郎一擁而上,以手中軍棍將云豹絞住,足足用了近二十人,才將那云豹壓服在地。眾人定睛看時,帝旭擲出的精鋼小斧正嵌在云豹兩眼之間,是致命的一處傷。司祭官上前祝禱完畢,羽林郎將云豹移開,百官于是皆伏地山呼萬歲,稱頌圣武。帝旭一面從年輕內侍手上接過方才解下的玄貂皮裘,一面回頭看著華服寶帶匍匐在地的數百文臣武將,滿眼的倦怠與漠視。

    海市抬起頭來的時候,只能看見帝旭自顧披上皮裘的背影,飛揚起來的沉重貂裘像一對巨大不祥的黑色羽翼。

    “貂女呢?”帝王澄澈的嗓音里含有笑意,如同任性少年期待著惡意的游戲。

    百官幾乎同時不動聲色地側目看向左面的狩人行列。那兩名身裹雜灰銀鼠皮大氅的少女勉強走出行列,對視一眼,肩頭都不由得瑟縮起來。

    啪。極輕的一聲響,是帝旭稍顯不耐地用鞭柄輕輕拍打左手掌心。

    兩名少女脊背猛然僵直,面上木無表情,只有失了血色的圓潤玲瓏下唇,皆不易覺察又不可遏止地戰抖著。兩名狩人走上前來,解了她們的領扣,一拎大氅的后領,溫暖厚實的裘皮便無聲地脫離了她們的身軀,再從后背使力一搡,她們便被推入了還殘存著云豹鮮艷血跡的雪地中,暴露在數百名男子的目光中。

    她們的大氅內幾乎空無一物,只有一件極薄的白緞無袖短裾聊為遮掩,小靴亦已脫去,肌膚乍然遇寒,在雪地映襯下泛出嬌軟的嫣紅色來。

    “再往前走?!眱灻览滟穆曇裘畹?。“分開往前走?!?

    少女們柔嫩的裸足踩過雪地,足下積雪寒冷沁骨,使得她們的步伐反而分外輕捷迅速,像是在火焰上舞踏。

    “停下,就待在那兒?!钡坌駬P聲道。于是那兩名少女停在十丈開外的空闊雪地上,伶仃的兩條白影子,朔風中飄揚著齊肩的烏黑的發。狩人們打開貂籠,放出籠子中的二十四只玄貂。玄貂們脫出樊籠,紛紛避開人群,奔過雪地鉆入林間。偶有幾只經過少女們身邊,好奇地貼著少女足邊轉了兩圈,便繞著少女的踝將身軀盤了下來,安適地臥在少女足背上。

    人們皆不自覺地放輕了呼吸。狩貂是冬狩大典中最易出婁子的一環,沒有人擔得起那罪責。

    那天的雪是入冬以來最大的一場。天空中翻攪著濃密的白翳,雪片如楊花般落在貂女們肩上,觸到體溫便溶為涓涓清水。很快地,少女肌膚失去了溫暖柔軟的光澤,雪片不再融化,新雪不斷灑落下來,越覆越厚。像是不堪冰凌重壓的枝條頹然折斷,一名貂女向前跪倒,旋即仆臥下去,再無動靜。她足邊的玄貂納悶地轉了一圈,嗅嗅她的面孔,而后仰天發出呦鳴。海市狠狠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垂下眼睛。

    過了一刻,另一名貂女纖細身形亦微微搖晃,而后直挺挺地向后仰倒,如一樁枯樹跌臥雪地。龐大的皇家儀仗沉默地觀望著她們。風愈加兇暴,松散的新雪卷成一陣陣細小的銀浪,少女們的烏發很快被掩埋,眼前只余下一個嶄新純潔的銀妝世界。

    海市聽見輕輕一聲手指骨節握出的脆響。她轉動視線,看見了她左側的那個人。那人從青狐裘里露出的拳緊緊地握著,指節發白。她右側的人手里執著鞭子,拇指焦躁地摳著鞭柄上裹的熟革。她身前的人將手垂在身側,仿佛是很有些悠閑地用食指輕叩大腿——倘若不是御前不許佩劍,那正是平日長劍該在的地方。他們沉默著,她看不見他們的面孔。海市抬起頭來茫然四顧,齊整明麗的五色方陣一絲不亂。這靜默浩大的奢華隊列里,人人都在思索著什么?

    樹林里傳來細小的呦鳴,先是怯怯的一聲。貂女身邊的那兩只玄貂立即昂起頭來急切呼喚。樹林里應答的呦鳴聲又多了一個,兩只潤澤純烏的玄貂將腦袋鉆出樹叢,靈巧地跑到雪地里同伴的身邊,畏縮地嗅了嗅貂女,一面嗚嗚鳴叫,一面用身體磨蹭貂女的臉頰。樹叢中簌簌作聲,一只又一只玄貂鉆了出來,全然不顧十丈遠處便有數百人類,紛紛奔向貂女身邊,在一片冷白中攢成烏茸茸的兩團,像一床活的貂絨毯,嚴密地遮擋著寒氣的侵襲。

    幾十名狩人牽開四丈寬的網罟,躡足向貂群走去。玄貂們不閃不避,偶有一聲兩聲呦鳴,身體卻反而將貂女護得更緊,擠擠挨挨地縮成一團,終于被一網打盡。此時便有一名狩人頭目將網罟的抽索送到方諸面前,再由方諸轉呈帝旭,將那數十只網中之貂象征性地牽住。狩人們戴了牛皮的手套,探手入網,將玄貂逐只捉出,它們這才明白了自己的處境,慌亂抓撓起來,發出尖銳的嬰兒般的哭喊。網罟內的貂漸漸少了,才看見貂女怔怔地坐在一片斑駁的紅中間,隔著網罟,轉動惶惑的眼,過了許久,終于發出凄厲的叫嚷。那聲音仿佛一道冰冷刀鋒沖破網罟,在同一瞬間刮過每個人的后頸。貂的皮毛一旦破損玷污便失去價值,捕捉它們不可使用刀劍獸夾,即便將它們騙入陷阱,它們亦會瘋狂地互相撕扯,將彼此稀世的皮毛抓得支離破碎。北方諸國傳入的貂女誘捕法能夠最大限度地保存它們的毛皮,對這些無知善良的動物來說,貂女是最好的誘餌,亦能減少許多互相抓傷的可能。

    帝旭冷淡地丟開手中的網罟抽索,小黃門立刻上來接下了,另有人送上弓箭。

    貂女坐在網中,低頭俯視自己的雙手。從臉面到軀干手足,貂爪撓出的鮮紅傷痕交織密布。寒冷沒能凍結了痛楚,一滴淚從眼眶淌至指尖,處處牽痛,最終滴落之時,在雪地上濺出一點觸目的血色。

    冰原上恍如遠遠開了兩簇違背季節的野火花。海市的眼睛失去焦距,不過是單純的紅與白,卻仿佛在她面前猛然展開了千里無垠的藍。沉重凝滯的藍色涌動起來,向她兜頭壓下,不能呼吸。鋼灰的鯊鰭、湛青糾結的長發、流光溢彩的鮫珠、兵士猙獰的面容,記憶砰然迸碎,無數銳利碎片塌落。腥咸滋味在牙間泛開,右手手心隱隱作痛。海市低頭俯視雙手,并沒有傷痕,她卻漸漸覺得了那疼痛的形狀。

    她抬眼慌亂地在人群中尋找他的身影。千人萬人中,她亦能一眼分辨出他來,如同林中獨秀的杉樹,并不如何魁偉,卻自有挺拔傲岸之氣,超然出群——縱然是背負著那些屈辱的名分。他與帝旭都已將裘皮脫去,教個小黃門一旁捧著,露出里面騎射裝扮,單手拎著儀典用的八尺長弓,容姿依然英武豪曠如貴胄少年。

    本朝六百七十余年,經歷了五十三名褚姓皇帝之統治,其中不乏昏君暴君。氓民的立命之術不外一個“忍”字。六百余年間最浩大的動亂就發生在二十二年前,宵衣旰食、執法明峻的帝修麟泰年間,昏君治世的年頭卻往往更加平靖。這個國家太過龐大精巧,即便放任不管,它亦能自己經營自己,支撐著走上許多年——帝王卻總是要死的。人生數十年,昏君與暴君的多半還要更加短些,在萬民與帝王的角力中,帝王是永遠的敗者。然而帝旭令他們畏懼。民間或有傳言,仍指望著帝旭是一時為佞臣所欺??墒浅紓冎浪换杪槨⒉幻擅粒钪沃^天理仁道,并親手將其破棄。他殺戮時大睜著雙眼,毫不避忌罪愆,即便絕情狠辣如方諸,亦只不過是他的身外之身??膳碌氖?,十四年已然過去,這兩人的軀殼卻不曾沾染一絲衰朽的氣息。人人都知道世間不會有不老不死的暴君,但常識永遠阻擋不了恐慌的巨流。

    如同透過各色皮裘看見了那些若有所思的手,海市亦仿佛聽得見身邊那些壓抑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無聲自問。

    這兩個人,為什么還不死呢?

    圍場中深沉的靜寂,令每一瓣六出雪花落地的聲音皆清晰可辨??墒?,那些無聲的鉛灰的言語仿佛依然凝凍在空氣之中,壓迫得人難以呼吸。

    帝旭隨手撥響弓弦,高亢的聲響刺穿了沉默的帷幕,隨著驟然響起的無數紛亂振翅之聲,數十只猛禽自四面同時撲梭梭沖出林梢,扶搖直上。那是二十四只鷹,應二十四節氣之數,另有一只白翎青背鷂混雜其中,象征天地玄黃風調雨順,皇帝需得將其辨識出來,并以儀典用的八尺長弓親手射殺,之后由皇親與正二位以上官員將二十四只鷹全數射殺,不可有一只漏網。

    帝旭眼明手疾,剎那間長弓錚然鳴弦,箭似流星,直直穿透了青背鷂的一邊白翅。鷂子痛掙著凄慘長唳,歪斜地向樹林滑翔下去。帝旭微微蹙起濃黑的眉,旋即補上穿胸透背的一箭,那鷂子登時掙直了雙翼,如石頭一般跌落下來。司祭官高聲唱頌豐年,昶王與重臣們紛紛隨之張弓搭箭,方諸亦是其中之一。像是感應到海市的視線,他轉回頭來,匆促地向人叢里的她投去一瞥。

    她望著他清癯的臉容,終于稍稍安定了心神。自他將六歲的她抱到肩頭上那一刻起,她已認定這熙熙攘攘的世間,唯有他堪為倚靠。他這樣冷漠自持的人,只要心中有她一席之地,她也覺得心足。

    他的視線在她臉上流連片刻,又稍稍移向一側。海市順著他視線回頭望去,正看見那個送信至赤山城的軍漢在她身后不遠處,目光炯炯地盯著她。身貫箭矢的鷹尸相繼自天空落下,百官仰首贊嘆,羽林郎們則忙于取下鷹尸爪上的金環送到司祭官手中,人們均無暇旁顧。她眼看著那軍漢打懷里摸出個小革囊,從中取出一只掙扎扭動的小東西——稀薄柔軟的灰色羽毛、嬌黃的喙與爪——是只孵化不滿月的鷹雛,在男人闊大的手掌里顯得稚弱可憐。

    手掌緩緩收緊,鷹雛梗著脖子,嘶聲咻咻叫著。天空中瞬間劃下一道巨大黑影,那是母鷹收起雙翼,憤怒地向軍漢頭頂俯沖下來。海市看在眼里,脫口喊道:“當心!”

    那軍漢聞聲向她看來,眼里竟有了然明澈的悲憫神情,他的眼光越過她的身形面貌落在她身后,像是從那里洞悉了她自己亦不可化解的命運。

    海市覺得她的心臟就像那鷹雛,在虛空中被一只冰涼的手絞緊,攥成模糊的血肉。她驀然回頭看去,方諸正向著她張開了弓。

    “硝子,閃開!”

    “陳硝子!”羽林郎們欲要救援同僚,卻苦于手上沒有弓箭,只得頓足呼喊。

    而方諸已張開了弓。他們三人位置正是一條直線,與其說是她恰巧站在了方諸與那名叫硝子的軍漢之間,不如說是硝子有心站在她的身后,引來了母鷹。在旁人看來,方諸引而不發,是要謹慎精準地抓住解救硝子的一線生機,她卻知道,他是在等待著別的什么。

    她隱隱地明白了他要做什么。

    她早該知道,幸福不會來得如此輕易。他是何等絕情無義的男人,怎能奢望他獨對她一人真心以待。他那樣輕易便舍棄了濯纓,又怎么不能舍棄了她?

    然而奇怪的是,她不憤怒,亦不悲傷了。許多年來,他的瞳孔內仿佛始終有面鏡子,隔絕內心,只是將外界投映的一切冷冷反射回去??墒悄且凰查g,鏡面劈開一道裂痕,她深刻清晰地望進了他的眼底,濃烈沉潛的窅黑在那雙秀長的眼里沸騰翻攪著,卻被死死按捺住,不能奪眶而出。

    只要腳尖輕輕一踢,讓胯下的坐騎小跑數步,又或者是彎身藏匿于馬腹,躲過這一箭不是難事。可是,他是世間唯一能傷她的射手,如果是他要如此,她就不閃避。就在這里,等待他親手將她的人生葬送。

    明明只是一剎那,卻有億萬念頭洶涌決堤而出。

    箭已離弦。

    挾著銳利的嘯鳴,箭鏃自海市頭頂擦過,深深貫穿了已幾乎抓到硝子頭顱的母鷹身體,長箭勁力依然未消,一直將毛羽戢張的母鷹釘到了不遠處的楊樹上。

    海市這時才覺得頂心一涼,她一向仔細綰結遮掩的滿頭烏發,竟然在空中高高飛揚起來。長箭在半途撕開了她束發的錦繡幞巾,長發如一股烏黑芬芳的泉水淌至腰間,華美得令旁人呼吸凝窒。從披散紛拂的烏發中,她仰起臉來,明眸朱唇,容光懾人。

    那撲朔迷離的美,如臨水照影,總也看不真切,只覺得難以逼視,炫人眼目,是不容錯認的少女風華。

    她看不見百官喧嘩驚艷,看不見昶王陰沉如雷云的臉,亦看不見帝旭揚起左眉頗為玩味的神情,她只望著他。

    她那總是與憂慮、畏懼無緣的臉容,此時卻帶有某種奇異的表情。那表情,他無從形容。像沙漠旅人眺望海市蜃樓,又像孩子在送燈節的河川邊追逐河燈。像一切遙不可及的幻象,渴望著,卻也知道無論如何不能得到。唇角含著的一絲震顫,一點點擴大、勾起,幾欲潰散,卻又終于艱難地拼湊起來,成為一個凄涼的微笑。那微笑著的面龐上,兩行淚毫無預兆地劃然落下,在冷冽的空氣中散成冰晶。

    你大可不必如此苦心設陷,步步為營。只要你想,不論多么為難,我總會為你辦到。她的眼睛如是說道。

    他終于沒有回避她的眼光,坦然望她,眉宇間浮起欣慰而悲涼的神色。

    周遭喧雜人聲漸漸止息,五色旌旗冠蓋兩側退散,從人群中讓出一道通路,有人控著馬悠閑地向她走來。那人服色內外皆是高貴的黑,箭袖與挽起的前裾上密布金線緙九龍。到得近前,才看清他眉眼生得冷峻飛揚,與昶王極為相似,神情雖也倦懶,唇角輕勾著的笑意卻令人膽寒。

    “呵,是你?!贝记鍍灻赖纳ひ簦^往日少了些不耐與倦怠,多了一股玩賞的興味。海市認出了那個聲音——永遠掩在日影里,如同一束沒有面目形容的錦緞,帝座上的人,帝旭。

    海市尚來不及反應,便覺得自己身體一輕,離開了馬鞍。原來是帝旭伸出一手箍住海市的腰,將她整個人輕輕巧巧從馬上拉了過來,安放在自己身前,順手拋棄了海市身上的銀狐裘,將她裹入自己的玄貂中。玄貂絨毛柔細豐厚,烏緞子般的裘面中隱著均勻的白色針毛,俗語所說的“墨里藏針”,得風愈暖,指面如焰,著水不濡,偶爾沾上的雪珠,也自會瞬間消融。

    假充男子參加武試本是欺君之罪,如何處置都不為過。群臣見帝旭并無追究之意,自然也不去自討無趣,做嚴明綱紀之諫言,心中卻都懷有惴惴之意。自從紫簪皇后殪后,帝旭少近女色,后宮空虛,除了淑容妃緹蘭,只有嬪御、女史各一二人,終年難得召幸。帝旭行事任性古怪,未可逆料,此端一開,廢止已久的后宮選秀難保不會重開。

    狩人們恭謹地垂目低首侍立道旁,腳邊的網罟內,數十條被扼死的玄貂尸體毫無生氣地堆疊著,貂女已不知被送去何處,不見蹤影。

    輕軟的玄貂毛拂過海市的面頰,帝旭又將她裹緊了一些。

    v

    昶王回到王府時,已是上燈時分。侍候晚膳的下人中有個面孔陌生的小婢,想是剛進府不久,樣樣都覺新奇,一雙靈透的眼睛簡直就黏上了桌上的象牙坐獸筷架,瞧個不住。

    季昶頗覺好笑,喚她近前問道:“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

    小婢圓潤的臉上頓時爬滿紅暈,訥訥道:“回王爺,奴婢叫作小六,是赤山人?!?

    季昶正待說些什么,執事匆匆進來,附耳說了些什么,季昶便擱下手中銀箸,起身欲走,又回頭來,從桌上揀起一個筷架丟給那名叫小六的小婢:“不過是筷架,你拿幾個去玩就是了?!?

    小六又羞又窘,只得低頭盯著手里的筷架,那是一只用上好象牙琢磨而成的小小老虎,逼真可愛。一旁大丫鬟見昶王已然走遠,才作勢扯了扯小六的耳朵,笑道:“好在咱們王爺除了玩耍,其他萬事都不放在心上,要是換個主子,你這么不上臺盤,非吃一頓排頭不可?!?

    昶王進了內室,符義立刻起身行禮。

    昶王稍稍頷首,面上笑影盡去,神情轉為肅殺:“又讓方諸搶在了前頭。”

    “他竟能如此鋌而走險,屬下實在不曾想到?!狈x嘆道。

    “好一著置之死地而后生。”昶王輕哂,“若那姑娘落在我的手里,怕是真能對方諸有所挾制——也就難怪他寧可將這樣一個美人拱手送給皇帝。”靜了片刻,又道:“那方濯纓也是個棘手角色,如今大雪封關,亦不知左菩敦王那邊情勢如何?!?

    “聽說左菩敦王麾下有個東陸謀臣運兵如神,蠻族對他敬畏有加,有此人在,應是不必過慮。”

    “聽你這么一說,我真是有點等不及立春了呢。”昶王笑道。

    符義一張臉平板如鐵,漠然開口道:“王爺,恕屬下僭越,消息一再走漏,府內怕有眼線,須得設法除去。”

    “府內家奴多是家生的,頗為可靠,從外邊買來的不過七八十人,這七八十人中,又只有不到二十名能出入內院,挨個盤詰太過麻煩?!标仆跬铝丝跉?,眉頭一展,“無妨,我不缺人伺候?!?

    當夜正是昶王壽辰前夜,王府廚房內誤烹了毒菌,二十三名下人中毒發狂身亡,尸身自王府后門運出,送往京畿府衙仵作房,路人皆側目疾走。一名戴雪笠的青衣漢子走了兩步,腳下忽然踩著了什么,挪開靴子一看,積雪里陷著個象牙老虎,只拇指大小。他從雪笠下望了望,板車轆轆地魚貫經過他身邊,消失在落著零星雪花的街衢深處。

    青衣漢子又匆匆行了二三里路,敲開酒肆的側門,堂倌牽出馬來,鞍后縛著長油布包裹。那漢子翻身上馬,馬小跑了幾步,便奔馳起來。往他去的方向,十數里外的山巔上,便是禁城。

    一對描金燭眼看即將燃盡,依然躥升著明麗的紅焰。自黃昏至中宵,燭下獨坐的男子雙眼一瞬不瞬,始終清明如水。

    五彩絲絳綰成同心結,左右系起兩只滿盛醇釀的錯金云紋雙瓠酒爵。兩對金鑲頭牙箸亦是如此,齊齊整整系了絲絳,連在一處。

    百子石榴團花、紫蘇余甘子、碧糯佳藕、縷金香藥、瑤柱蝦膾、鴛鴦炸肚、雙百合炊鵪子,滿桌吉祥彩頭的菜肴未下一箸,眼看著一點點散失了熱氣,原樣冷透。

    男子忽有所覺,向房門外問道:“誰?”

    “總管,是硝子?!?

    方諸站起身來,走到門前,將門推開一尺寬窄。

    硝子一身青衣,雪笠也不摘,雙手抱著個長油布包裹。見了方諸,不由一怔。

    方諸還穿著白天的青色朝服,左肩衣裳依然卸在腰下,前后衣裾也不曾解開。

    硝子將手中包裹遞上去,道:“大公子差人送來的。說是夜襲左菩敦部聚居營地,斬殺了一名東陸謀臣,這便是那謀臣所使兵刃?!?

    方諸解開包裹層層展開,露出里面一柄鐵色暗啞的直刀,形制古樸雍容,寸半闊的刀刃已然劈裂,卻仍劃破了包裹的兩三層油布。

    “雕蟲齋的鋼口闊刃直刀。左菩敦王的這個東陸謀臣,果然是當年失蹤的蘇鳴?!狈街T捧著刀脊,端詳吞口處細細鐫出的一個“蟲”字,淡淡笑道,“此人最識時勢,心生七竅,一生聰明機巧,終究難逃刀下橫死。”

    越過方諸的肩頭,硝子瞥見屋內那一桌精潔端整的菜肴,與原封未動的杯箸,仿佛是主人長夜秉燭,靜待客來——雖然他亦明知那人永不會回來,是他親手推開了她。

    硝子第一次發覺,面前這個風儀高雅的男子,眼下原來有著隱約疲倦的青影,而雙眉間的縱紋,一夜間竟也已深得觸目了。忽然,硝子退了一步,右手本能地按上了刀柄。

    “怎么?”方諸微微蹙起眉,審視著硝子愕然變色的臉。

    縱是沉穩鎮靜如硝子,亦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有瞠目結舌。像是有無形的利刃飛速劃過,他眼睜睜看著方諸的左眼下憑空現出兩道斜飛的白痕,又過了一刻,才沁出紅來。

    方諸遲疑地抬手觸碰傷痕,指尖染上了血。他的神情陌生,仿佛那并不是從他皮膚下流出的血。

    鋼刀鏗鏘落地。

    “總管!”硝子竭力壓低驚聲。

    方諸訝然睜大雙眼,用手背拭過唇角,暈開一道鮮艷的紅痕——并非內傷出血,亦不會是自行咬傷。硝子清楚地看見,那是一道細密纖小的牙痕,像是孩子咬下的,又像是女子。而一瞬之前,這道牙痕還不存在。

    “沒事,你先回去罷。”方諸冷聲說道,又擰結了眉,“快點?!?

    硝子行了禮,轉身便走,不敢多作一刻停留。令人驚心的不是那些活物一般從方諸青色朝服下迅速滲透出來的斑斑血跡,而是這個身姿一貫挺拔沉靜的男人,他竟然抑止不住地,在顫抖。

    方諸飛速將房門關上,強撐著回到桌旁,伸手捻滅描金花燭。一陣細微的盞碟相擊之聲過后,黑暗中只余下一個苦痛沉重的呼吸聲。

    恨我亦無妨。只要你還活著,哪怕生不如死——只要你活著。

    艱難呼吸的間隙中,響起了短暫的輕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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