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街菜市-《萬物有靈》
如今的西安城里,菜市很多,大凡背街僻巷,有一處開闊地面的,一家在那里放起菜擔,便有七家、八家的菜擔也就放起來;不久,越放越多:一個菜市就鞏固了。菜市有大的,也有小的;不大不小的,處于城市中間地域的,便是十字街口的菜市。城南的農民來市,帶著韭菜、香菜、菠菜、蓮菜。城東城西是工廠區,空氣不好,農民來市的,帶著白菜、蘿卜、土豆。城北的地勢高,長年缺水,青鮮菜蔬是沒有的,卻養雞育豬;農民且耐得苦力,將豆子磨成豆腐,將紅薯吊成粉絲。因地制宜,八仙過海,十字街菜市上就各顯神通了。市場開張,賣的,買的,一手交錢,一手拿貨,城鄉涇渭,工農分明;這是菜市興起時的樣子。到后來,陣線就全然亂了,以市易市,買主的也便是賣主,賣主的也便是買主;菜市也便不是買賣蔬菜,大到木材竹器,小至針頭線腦,吃、喝、穿、戴之物,行、立、坐、臥之具,雞豬狗貓,魚蟲花鳥,無所不有!沿十字街東西南北四口,有門面的開門面,沒門面的搭涼棚,涼棚之外是架,架前是攤,攤旁有籠:沒有了一點兒空隙;于此,也便自行車不能騎坐,汽車更不得來往了。
假若是一個生人,第一次來到十字街心站定,往東西南北一看,真是“舉棋不定”該去哪里。但立即會使你的人生觀得到改變:嘿,這個世界真夠豐富!人生于世也真夠留戀!什么不可吃得?什么不可買得?什么又可以能吃得了,買得了?!常在城市的大街上,人如潮涌,少不得感慨:哪兒來的人這么多,這么匆匆忙忙的又都是去干什么?至此,這十字街菜市的人的旋渦,卻明顯地表現一個主題:為生計而來,每天要賣的真多,要買的也真多,東西從四面八方云集而來,又四面八方分散而去。
貨來得多,人來得多,這十字街口一天顯得比一天窄小。常常天上落雨,水排泄不凈,四邊高樓遮日,陽光少照,泥濘便長久不干。即使天晴,賣菜的又不停以水澆菜,一是防腐保鮮,二又可見得分量,水便順菜筐往外浸淋;賣肉的有當場屠宰,污水里又會有了紅的顏色。人人都是去的,甘愿在那旋渦里擠得一頭汗、一身土、一腳泥。即使那些時髦男女,看平日打扮,梳唐式發髻,穿西裝皮履,想象那腹中不可能果食五谷的,但卻偏愛吃那烤紅薯,煮玉米棒,于人窩之內,風塵之中,大啃大嚼。最盛的時光是上班前半個小時,或者是下班后半個小時,自行車隊便在這里錯綜復雜,一片的鐵的閃光,一聲的鈴的丁零。城里的車子不許帶人,后座卻全被菜物坐了,車前轱轆上又都加了鐵絲方兜,鹽包也裝進去,醋瓶也裝進去。
當然,趕市最早的是那些富態的老太太,她們保養得很好,老爺子或許是有過很高的職務,如今退休在家;家里有的是錢,缺的是青春。于是上早市,一是為了鍛煉身體,二是為的買個新鮮。“寧肯少吃,盡量吃好”,這是她們的學說。她們總不能理解:為什么有職有位過的人和沒職沒位的人食量相差這么大!她們買一斤韭菜就對了,那些人總是大青菜買七斤、八斤?!
趕市最遲的,永遠數著有些機關小干部了。這些人,一年四季穿著四個兜的中山服,留著向后倒的背頭;似乎什么都不大缺,只是缺錢;什么又都不大有,只是常有病。對于菜市行情,卻了如指掌,蘿卜昨天是幾分一斤,今日是漲了,還是降了;什么菜很快就要下市,什么菜可能要到洪期。又特別懂得生意心理:清早是買的求賣的,下午是賣的乞買的。所以他們最喜歡市末去買那些蓮菜,有傷口的,帶細把的,二角錢便可以買得一堆,洗洗,削削,夠上老少吃一天三頓,經濟而實惠。
最不愛上市的是有些知識分子。他們腰里的錢少,書架子上書多,沒時間便是他們普遍的苦處,呆頭呆腦又是他們統一的模樣。妻子給了錢讓去上市,總是不會討價還價,總是不會挑來揀去,又總是容易上當受騙,又總是容易突然忘卻。于是,大都是妻子奪了權,也取消了他們上市的資格。但是,賣主最怕的是這些離知識最近的女人,她們個個巧舌俐齒,又是一堆新名詞的啰唆。買蘿卜嫌沒洗泥,買蔥愛剝皮,買一斤豆芽,可以連續跑十家二十家豆芽攤,反復比較,不能主見,末了下決心買時,還說這豆芽老了,皮兒多了,怎么個吃呀!過秤時,又要看秤星,危言一句:“這秤準不準?!”又只能秤桿翹高,不能低垂,稱好后用手多余加一撮半把。最后掏錢,卻一角一角檢數,到了二分三分,口袋里有,硬說沒有了,邊走邊還要責罵:“你這賣水菜的,真小氣!”
還有一種人,是屬于“葡萄吃不上就說葡萄酸”的性格,男人者有之,女人者有之,而女人比男人有之更甚罷了。他們是一些想發財而還沒有發財的人,或者是想成事而還沒有成事的人。他們也嫉恨那些有錢有地位的人,但眼紅要大于嫉恨。他們基本上和那些小干部、知識分子是一個水平線上的人,但極看不起小干部和知識分子的死呆。他們穿的一定是高過吃的,衣著質料一般一定要顏色鮮艷,式樣興時。注重儀表但究沒有高雅的風度,這原因使他們也百思不得一解。平日里買了白菜,見了熟人,總夸獎這白菜好吃,指責魚不是鮮魚,一股腥臭。別人問:怎么不買些雞蛋?回答一定是:那是什么雞蛋,全放陳了。他們視錢如命,常常謀劃在銀行里存上多少錢了,方可得到實惠的利息。銀行三月一次的有獎蓄存,他們總是一次十元存上十處,可惜中彩的事幾乎無緣。請客,卻出奇地數他們最多,也數他們最熱情,最大方。四葷四素,六涼六熱,雞鴨魚兔,水陸雜陳,那是極有講究的。因為他們的世界觀是“關系學”三個字,所以總在一定時期,他們上市得最活躍,采買最豐盛;忙過幾天,被請的人吃得汗頭油口,他們還要反復道歉:沒好菜,不成敬意!這種請吃,自然有了好的結果,但也有無濟于事的,他們常后悔不已。但過一個時期,卻又抱一種幻想,又要請吃某某之人。
菜市上的菜的買賣既然僅僅成了其中一項生意,既然買主與賣主又不完全固定,今日買別人的,明日自己又賣出去,邊買邊賣,賣后又賣,真可謂轉手為云,覆手為雨,誰個沒有陰陽二臉,誰個沒有兩棲手腳?!十字街口的人的旋渦里,浮的浮,沉的沉,有的發了橫財,有的折了老本。隨之,生意越做越精,腦袋越使越靈,有的人已適合當代人的口味,專出售稀奇高檔之品,有的人調查到“有閑階級”的人增多,就發展耳目聲色之娛的物件。如城里人容易苦悶,喜歡遠走高飛而不能,就專做風箏,使其寂寞之心隨風箏順風而上,有所滿足。又如城里人與人淡漠相處,老死不相往來,容易孤獨,就哺養鳥兒出售,使其寄情玩物,有所消遣。一時間,花要奇花,草要異草,病木怪石。甚至有些老太太、小孩子也揣透出人有“出人頭地”和“富貴發福”之心理,也做出量身尺桿和過量臺秤,每日亦可賺得幾元的分幣呢。
這里的市價,永遠不能統一,行情也變化多端。稍一留神,便得出一切變故有二。一是以天氣為變:天旱了,鄉下歉收,這里驟然一切皆貴;往往旱天若有一場雨落,雨未停價便頓跌。二是以政策為變:國家的一部分日用物品一提價,這里的東西就下價,國家的一部分日用物品一減價,這里的東西就升價;貌似矛盾,實則統一。所以,人人都是平民百姓,來這里又都為吃喝衣行,但極關心世界形勢,國家大事,沒有一個不祝福民族振興太平,九州風調雨順。
使人覺得有趣的是,從前城里人到鄉下去,城里人是賺鄉下人;如今是鄉下人到城里來,鄉下人賺城里人;以前城里人摳錢精明,如今鄉下人賬口清楚。總之,現在誰也說不清誰是有錢,誰是有物?錢在世上是一定的;到你手,到我手;這菜市就像是一個調節器。
我是菜市上的常客,有時去買,有時也去賣,但更多的不買不賣,為著享受耳目。常在早晨六點開市之時,或在晚上十點收市之間,街這邊賣羊肉的喊羊肉,街那邊賣豆腐的喊豆腐,喊的次數多了,大家熟悉,就覺得無聊,不免要喊些逗趣的話,滿足別人,也滿足自己,這邊起個頭,那邊應個尾:
“十字街喲——人心醉!”
“最忙的喲——清潔隊!”
“最閑的喲——‘糾察會’!”
“最樂的喲——腸和胃!”
“最愁的喲——人民幣!”
“最嫩的喲——賣餛飩!”
賣餛飩的小媳婦挑著擔子走過來,噘嘴兒唾一口,罵聲“貧嘴”!叫喊人臉面尷尬,一時無話可說,少不得買她一碗嘗嘗。
作于1983年2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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