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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亡的腳步-《生活不可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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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警察又仔細地看了看相片說:“你要是能跑出我們的手掌心,我們不就沒飯吃了嗎?老實說,你的真實姓名、真實工作單位!”

    中順感到自己已經絕無逃脫的希望了,這種人不人鬼不鬼的逃亡的日子已經過夠了,這時他反而有了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我不叫李順中,真名叫李中順,臨溪市旅游公司的職工……”警察火了:“你死到臨頭了,還不老實交代!”

    正在這時,竟成手里攥著一包香煙進來了,他一看到屋里站著幾個陌生人,拔腿就跑,三個便衣狼一樣地直撲過去,他們在樓梯口按住了魯竟成。

    中順站在一片狼藉的杯盤邊,心怦怦跳個不停,他沒想到警方是來抓竟成的。竟成戴著手銬在三個大漢的押解下來到屋里,他額頭上撞出了血,血在燈光下源源不斷地流到臉上和嘴里,他對警察說:“這兩個包要帶上,回去后我要交給我的父母?!本炝嗥饍蓚€包押著竟成走了,竟成看著魂飛魄散的中順說:“十年前我殺死了背著我跟別的男人睡覺的女朋友,當年太年輕了,要是現在我的女人跟別人睡了,我絕不會動刀子。兄弟,人要學會忍耐?!?

    中順沒說話,他呆呆地看著竟成被塞進車里走了。這個晚上很安靜,樓上短暫的騷動并沒有驚動幾個人,直到第二天,老板對外宣布說竟成跳槽走了。

    在江慧琳等待國慶節結婚的日子里,中順跟她在床上又失敗了,江慧琳以妻子的心情安慰他說:“不要緊,結婚以后就會正常了?!笨粗稍诖采系闹许樐樔缢阑?,頭上虛汗淋漓,江慧琳除了安慰沒有更恰當的語言了。

    中順從床上坐起來,他點燃了一支煙,然后要水喝。江慧琳給他倒了一杯水,中順一口氣喝完。他像一個徹底放下武器的敗將,向江慧琳坦白,他說:“我不能害你,我的良心逼著我必須向你坦白?!?

    江慧琳說:“不管你有過什么樣的過去,我都會嫁給你?!?

    中順說:“我是一個有命案在身的逃犯?!?

    江慧琳像走在大街上被人平白無故地捅了一刀一樣,晴天霹靂,她哭了:“你胡說,你撒謊!”

    中順平靜地將自己的身世和八年前的經歷完全徹底地告訴了江慧琳,這是八年來他第一次在別人面前面說起自己的血腥的過去。說完后一種靈魂出竅的輕松感讓他如風中羽毛般地體味著陽光和天空的自由。他說:“在我說完這一切后,我就向大哥辭職,我不會牽連大哥;如果你要是向警方告發我,我也會無怨無悔地戴上手銬。這么長時間,我不是存心想欺騙你,而是我沒有勇氣向你坦白,請你原諒!”

    江慧琳停止了哭泣,她摟著中順說:“答應我,回去投案自首。我等你!”

    中順推開江慧琳的手,說道:“不,我已經逃亡了這么多年,如果回去投案自首,我就前功盡棄了?!?

    江慧琳說:“如果你不了結這一案件,你會一輩子不得安寧的。”

    中順說:“我要是被判了死刑或無期,這一輩子等于已經結束了。沒有人知道我在哪里。”

    江慧琳說:“我學過法律,如果你說的情況屬實的話,你就不是故意殺人,就不會判重刑,而且你當時也是酒喝多了,在黃飛沙提出打賭的前提下沒有中止他的跳樓行為。你只是行為過失致人死亡,如果主動投案的話,至多三四年刑期,我今年才二十四歲,我會等你。”

    中順說:“謝謝你的好意,我不會牽累你,我明天就向大哥辭職?!?

    屋內的氣氛凍結凝固了,江慧琳看到中順像一尊固執的雕塑,他在煙霧中粉碎著自己,江慧琳心里亂極了,她說:“你要是信不過我,我可以跟你回臨溪先拿結婚證,然后陪你一起去自首?!?

    中順不說話,他在考慮如何向大哥辭職,是不是要向大哥講明真相。

    第二天,中順找到孟廣達的時候,孟廣達說:“你不用講了,我都已經知道了,我連夜找了律師商量,律師說你頂多三四年徒刑。我同意江慧琳的方案,她是一個識大體明大義的女子,這是兄弟你的福分。”

    中順撲通跪倒在孟廣達的面前:“大哥,這么多年來,我對不起你!”

    孟廣達拉起中順,說:“我這個人不看你的過去,我只看現在,人活在世上,誰還沒有個犯渾的時候?再說你也是被逼無奈才那樣做的?!?

    中順又一次跪下來哭著說:“大哥,你就放我一條生路吧!我下輩子當牛當馬報答你?!?

    孟廣達火了,大聲吼道:“你他媽的還是男人嗎?起來,吃飯去!”

    中順被孟廣達的狂躁的聲音震住了,他不由自主地爬了起來。

    中午,孟廣達開車帶著中順和江慧琳來到鎮上萬福酒樓的一個豪華包廂里吃飯。喝了些清淡的啤酒后,孟廣達說:“我可以向你們兩個人保證,明天我就到鎮上買一套復式公寓送給你們作為結婚的禮物,房產證用你們兩人的姓名。從牢里回來后,我給你留著位子,有我飯吃,就有你一口飯吃?!?

    江慧琳感激地望著孟廣達:“孟總,我敬你一杯酒。”

    孟廣達將一杯啤酒很利索地倒進喉嚨里,他說:“順中,不,中順,我們男人本來就是在刀尖上行走的,沒有什么了不起的!”

    中順平靜下來說:“時間已經過去八年了,人證物證都沒有了,我無法證明不是故意殺人。”

    江慧琳說:“案子到現在沒破,公安局肯定還留著當時的尸檢報告。如果是你故意推下去的,就一定留有搏斗和掙扎的痕跡。因為窗子離地面畢竟還有一米多高,不存在突然下手,必須有一個過程,這個過程將證明你是否故意?!?

    中順沒想到江慧琳懂得比自己要多得多,他確實感覺到自己如果不以自己的鐵窗生涯為自己贖罪的話,他就一輩子也做不了一個真正的男人,一個不具備男人身份的人是不應該跟江慧琳結婚的。鼠竊狗偷的日子如同在精神煉獄里每天接受千刀萬剮,抗日戰爭八年也結束了,他想他也該結束了,于是他站起來舉起一大杯酒敬孟廣達和江慧琳:“大哥、慧琳,你們待我恩重如山?!闭f完,中順淚流滿面,江慧琳也哭了。孟廣達說:“都不要哭了,相信天無絕人之路?!?

    臨去投案前的一個星期三的下午,江慧琳關上辦公室的門,打臨溪114查到了臨溪旅游公司的電話號碼,她用有些僵硬的手指按響了電話鍵,接電話的是一個聲音很溫柔的女孩:“您好,我們是臨溪旅游公司?!苯哿諉枺骸澳銈児居幸粋€叫黃飛沙的人嗎?”對方說:“是的,不過這個人已經在幾年前死了?!苯哿招囊怀?,問:“聽說他是被人害死的,兇手抓到了嗎?”對方說:“我是剛來的,我不太清楚?!苯哿辗畔码娫挘霊摻o中順請最好的律師。

    回臨溪前一天晚上,中順對江慧琳說:“我還是這句話,如果你要是跟我先拿結婚證的話,我就不投案?!?

    江慧琳說:“你不拿結婚證,就不怕我會變心嗎?”

    中順說:“如果我要是判了重刑,我就不能害你?!?

    江慧琳說:“那你說判幾年可以拿結婚證?”

    中順說:“先投案再說。”

    江慧琳同意了。

    8

    八年過去了,旅游勝地已經被建成了飛機場。孟廣達買好了兩張機票并開車將中順、江慧琳送到廣州白云機場,孟廣達將一套兩百多平方米復式公寓的房產證交到中順手里,他跟中順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一句話也沒說。

    飛機降落臨溪機場后,中順跟江慧琳上了一輛出租車,這使中順想起了八年前逃亡之夜坐的那輛出租車,車身也是紅色的。司機問去哪里,中順說找一家好一點的賓館。臨溪的高樓大廈像樹一樣拔地而起,八年前的城市已經面目全非。中順如喪家之犬重回家園一樣有了短暫的激動,他堅信母親還活著,這兩年他每年給母親改寄五千塊錢。車到華潤賓館后,中順給了司機五十塊錢,司機要找回二十塊,中順說不用了,司機就說謝謝。中順是為了償還八年前逃亡時未付的一筆車費。

    住進1264房間后,中順跟江慧琳商量下午一道去市公安局投案。吃午飯前,中順說:“我給小趙打一個電話試試,請他帶我去自首,你就不要去了?!?

    中順試著給小趙家里打了一個電話,居然通了,小趙一聽是中順,激動得在電話里跳了起來:“你到哪里去了?住華潤賓館肯定是衣錦還鄉了,還記得兄弟我小趙,真夠哥們,我馬上就到你那里去?!边€沒等中順再答話,小趙就把電話放下了。

    中順感到小趙也許要帶著公安一起來,于是他就將一個存折交給江慧琳,說道:“這里總共是十一萬元,你替我先保存著,在我刑期沒滿之前,每年給我母親五千塊錢,拜托你了?!彪x別之前,中順的眼睛里流露出稠密的憂傷。江慧琳說:“吃了飯再說吧!”中順說:“警察馬上就要到了?!彼麑⑹稚系囊粔Kcompas手表退下來送給江慧琳:“給你做個紀念,我留著也沒用了,監獄里的時間是由獄警安排的?!敝许樀恼Z調像交代臨終遺囑一樣,江慧琳忍不住地淚水洶涌而下。

    小趙敲門進來的時候,一把抱住中順并將他按倒在床上:“這么多年,你跑到哪里去了?我沒想到今生還能見到你?!?

    中順沒有任何反抗的意思,他在等待著警察的手銬。可小趙松開中順后,臉上激動得光芒萬丈,他手舞足蹈地看著中順:“沒變,你沒變,我可是一臉滄桑。”

    中順的目光看著門外,門外沒有警察的影子。中順說:“你一個人來的?”

    小趙說:“你沒讓我通知其他人?!彼钢哿照f:“這位看來就是我嫂子了,這么漂亮!”江慧琳禮貌地笑了笑,算是對小趙贊美的回應。

    小趙說:“你老兄也太不夠意思了,走的時候連招呼也不打一聲,黃飛沙那種人還值得跟他賭氣嗎?”

    中順說:“黃飛沙?”

    小趙說:“他是罪有應得,死了好幾年了。”

    中順說:“我是回來自首的!”

    小趙說:“你開什么玩笑?黃飛沙是老天讓他死的,與你有什么關系?”

    中順臉上就像當年逃亡時一樣神情緊張而恐懼起來:“怎么回事?快說!”

    小趙眉飛色舞地說起了八年前那個夜晚。

    黃飛沙那天晚上并沒有死,他準確地從窗口跳到了樓下的海綿墊子上,他是帶著跳樓的策劃來找中順談判的,他料定中順不敢跳,所以自己就讓酒店老板也就是他的小弟兄事先準備好了海綿墊子,一切都像是一個優秀導演精心安排的拍攝現場。跳樓不僅是為了強迫中順放棄葉慧琳,也是想以此來感化葉慧琳,證明他為了葉慧琳可以去死。黃飛沙由于喝多了酒,跳樓時臉在地上擦出了血。中順驚慌失措地下樓摸了摸黃飛沙的鼻子,黃飛沙屏住呼吸裝死,中順心里發緊,也就迅速地誤認為黃飛沙已死。黃飛沙在中順逃走后還爬起來跟他的小弟兄們一起一人撬了一瓶啤酒喝了個底朝天,然后才打出租車到醫院“住院”,他的小弟兄打傳呼給葉慧琳說黃飛沙為她跳樓摔傷了,葉慧琳并沒有去,她給中順打傳呼,可中順已經不見了。

    事后,黃飛沙在公司里宣布說,中順因為跟他打賭跳樓輸了,感到無臉見人,就離開了臨溪到外地打工了。

    葉慧琳不愿去醫院看望黃飛沙,她在到處找中順,可中順杳無音信。黃飛沙的小弟兄們找到葉慧琳說:“七哥為了你跳樓摔傷了,你不去服侍,我們就廢了你。”葉慧琳只好去醫院看望黃飛沙,黃飛沙說:“我可以為你跳樓,可中順不干,他無顏見你,他可恥地逃跑了?!比~慧琳哭得很傷心,她不得不跟黃飛沙談起了強迫性的愛情。不久,黃飛沙就買了一大套房子準備跟葉慧琳結婚,就在結婚前不久,他由于過度興奮,酒后高速駕駛著摩托車,一頭撞進了一輛大貨車的后面,血肉模糊,當場身亡。坐在車后的葉慧琳被摔斷了腿,在醫院里住了三個月。

    中順聽著聽著,淚水就嘩嘩地流了下來,江慧琳幫他擦著淚水,說:“這畢竟是喜事,不要太難過了?!?

    八年了,中順生活在一個虛構的血案中,靈魂和肉體每天都在接受著折磨,他在一個精心策劃的騙局中亡命天涯。

    中順抹干眼淚問:“葉慧琳現在在哪里?”

    小趙說:“葉慧琳從醫院出來后就離開了臨溪,她在臨走前對我說,如果中順還活著的話,可能在廣州,他有一個戰友在那里。她要去廣州找他?!?

    小趙說葉慧琳對他說過中順很可能被黃飛沙的黑社會暗殺了,她向警方報了案,一個月后警方說查無實據,然后她才離開臨溪去南方找中順。從此就再也沒有聯系過,也不知道她在哪里,轉眼已經過去七年了。

    ……

    中順站起來走到窗前,他看到窗外的天空沒有一絲風,幾朵白云像盛開的棉花一樣飄浮在蔚藍的天幕上,和平的人們正在陽光下走動,他們在窗外的馬路上并不知道我表哥李中順的故事。

    我表哥李中順的故事在臨溪市以外的我的稿紙上復活。

    miss紋失蹤以及那一年發生的其他事情在這種生存形式里,只有當世界中出現的任何東西——人和事被接受時,這個世界才能成為一個享受的對象。

    ──《馬爾庫塞文集》

    1

    許多年以前,一場持續七天的颶風將一個青石壘成的漁村以及村里的人和曬干的魚全都卷走了,還有一些死不瞑目的理想與情感也同時下落不明。

    風雨之后的漁村異常寂靜。清晰而透明的天空下,漁村斷壁殘垣、敗枝殘杈以及部分木梁和水缸錯綜復雜地混為一體又相互點綴,從遠處看,類似于一幅凝重渾厚的油畫。在那個沒有油畫的年代里,一位背著麻布制成行囊的道人站在一座傾圮的石像邊說了一句:紫氣東來,涅槃而再生。

    黃昏的光線照亮了云游道人飄揚的胡須以及身邊一棵被攔腰劈斷的死樹,死樹下有一條干枯的面目全非的咸魚。

    史書或傳說中沒有敘述過颶風以及漁村的細節。

    現在,這座在國際傳媒中頻繁出現的大都市與颶風和咸魚已沒有任何聯系。2

    城市里晝夜彌漫著啤酒的氣息和勞動者的腳步聲。

    “百威”“藍帶”“嘉士伯”和美國口味、德國風情在霓虹燈的你來我往中,在鋼琴酒吧里非常優雅地翻起泡沫并改變著身上灑滿了法國香水者的表情,沒有咸魚和豆腐的“麥當勞”“肯德基”店里燈火通明、晝夜不息,奶油與脂肪使城市和走動的人們迅速肥胖,在這篇小說開始之前,這座城市正在減肥。

    一些虛實相間、真假不明的減肥藥正在豪華購物中心里暢銷,購物中心里裝有上下自動電梯并且燈光明亮,購物者蠢蠢欲動的情緒泛濫成災。

    鋼筋混凝土結構起來的城市異常堅固。

    由于整個城市都在吃減肥藥,城市的樓房就逐漸瘦高而苗條如同那些少女夢寐以求的身材,層次復雜的立交橋上各種車輛迅速滑過,無聲無息,車尾排出的廢氣在部分車輛密集地段實際上也遮住了太陽,陽光亙古不變,天空已經比較復雜,一架飛機呼嘯著向下俯沖,極少數司機和大多數行人抬頭看了一眼。

    有報道說,城市垃圾已不再是廢塑料袋和餐桌上的雞魚鴨骨,城市垃圾包括空氣中長年累月的工業灰燼和那些高樓大廈的玻璃幕墻,玻璃幕墻終日閃耀著那種刺眼的利欲熏心的光芒,附近的居民準備訴諸法律。法律書上說:此事不好辦。

    紋走進這座城市時對此一無所知,她是來找一個叫芒的人。

    3

    在浩蕩的春風里,許多車輛像魚一樣滑進火葬場大門直奔第二告別廳。沒有人注意到燦爛的陽光下,火葬場大門兩旁一幅字跡顏色駁落、意義不太明確的標語:

    移風宜俗實行火化皆是唯物

    送魂歸天破除迷信都算誠心

    火葬場里綠樹成蔭、道路整潔,鮮花盛開風景這邊獨好,一縷縷化為灰燼的青煙在蔚藍的天空下漶漫而渙散,悲傷的人們已對美麗的風景麻木不仁因而鮮花和每一張臉都改變了性質。

    哭聲淹沒了哀樂聲。

    一位非常重要的人物和成千上萬的普通人物一樣,即將以相同的姿勢進入火化爐中,火化爐里烈火熊熊,溫度在熔點的標值下極其公平地處理每一位客人。

    姓名的意義以及姓名背后種種情節與行為對于控制火候的火化工人來說無關緊要,火化工人的表情平靜如水,類似于一些報紙的版面工整而有條不紊。

    在距離火葬場不遠的地方,金黃色的油菜花在艷陽天下如同一片浩瀚的汪洋,成群結隊的蜜蜂撲進汪洋的油菜花中,死生由命富貴在天,許多蜂王產下兒女后在花香四溢中幸福地死去,而有關養蜂的書中對蜂王最后的生命缺少詩意的敘述。

    遺體告別儀式屬于一些固定的格式,送行者大都是悲哀過度垂淚不止,其表情相互重復,大同小異。今天的儀式與眾不同的是,幾部錄像機在不同角度無聲地轉動并且準確地復制了這一悲痛欲絕的場面。這位身體比較肥胖的死者看上去是有些心滿意足的,一生中唯一也是最后一次化妝使整個形象趨于完美又失去了真實,但更多的人還是流著眼淚注意到死者身上覆蓋著一面旗幟,旗幟上寫滿了死者的歷史。

    死者一年四季不斷地出現在報紙的重要版面和廣播電視的前幾條新聞中。這個名字與這座城市的斜拉橋、立交橋以及光污染嚴重的高層建筑玻璃幕墻構成了一些因果關系并在訃告中反復強調。訃告中沒有提及啤酒和xo還有流淌著薩克斯音樂的舞會。

    一個時裝艷麗、表情看上去也相當悲傷的青年女子在告別的人流中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她美麗而憂傷的臉上暗藏著一雙機智而明亮的眼睛,她扶住那些陌生的而且又痛不欲生的哭泣者,在那些悲傷者淚流滿面抒情的同時,美麗的青年女子將手伸向了一個個忘乎所以者的口袋或皮包里。

    這位年輕美麗的竊賊足智多謀,想象力極其豐富,案發后的審訊不得而知,電視臺記者在編輯畫面時說了一句非常糟糕的話:我真想娶其為妻。

    死者化為灰燼的同時,一位國家安全部門的同志非常堅決地向警方闡明,他的安全部特別通行證就是在遺體告別時被竊走的。安全部的那位同志穿一身名牌西服,說話咬字清楚,牙齒很整齊,臉上流露出沒有安全的一些跡象。

    女賊是在警方調看了全部錄像資料后被確認并于一個星期后被捕。在死者逝世和遺體告別的相關報道中沒有出現女賊的字眼,電視臺的“大眾與法”專欄里公布了這一事實且省略去背景,畫面處理非常含糊,女賊的手伸向安全部同志西服口袋的細節重復了四次,播音員語重心長地告訴市民:要提高警惕。

    紋是在女賊距離死者遺體1.5米處行竊時抵達這座城市的,她下了火車,看站臺上行人如風中的樹葉一樣瑟瑟喧嘩,許多行跡可疑來路不明的人在她面前匆匆經過,那時候紋捂緊了自己的口袋,口袋里裝著對糧食以及對芒的無限懷念。她知道大城市的小偷如同早年的黑白電影中的地下黨一樣機智靈活、神出鬼沒。

    鈔票已經被焐出了汗水,紋提高警惕地回憶起一路風聲以及許多站臺上火車在鐵軌上緊急制動的聲音。

    她知道,芒就在這座城市里。芒是帶著一只刻有魚和鹿角圖案的陶罐來到這里的。

    去年冬天,芒長發飄揚,一支劣質煙卷在灰色的嘴唇上久久燃燒,芒用整整一個冬季懷抱著陶罐坐在河邊苦思瞑想,他對紋說為什么河里沒有魚河邊再也沒有鹿來飲水了,紋說對于你這個制陶工藝師來說所有魚和鹿都活在陶胎上。紋那時候只記住了情人芒的密不透風的胡須以及顏色陳舊的陶罐,紋說芒的胡須讓她一生在劫難逃。

    芒說,另外一些圖案在摩天大樓的陰影里正在排列組合。

    去年冬天,紋的臉上化妝品種類繁多一敗涂地。

    4

    拿破侖炮架的瓶口瞄準了這座城市的心臟以及城市里喝洋酒抽洋煙穿洋裝的思想。

    希爾頓酒店頂端的霓虹燈閃爍著赤橙黃綠的拿破侖炮架的圖案,整個城市酒氣熏天,灌滿了外國的風水,魚和陶罐與這輕佻而浪蕩的城市夜晚基本上是毫不相干的。在酒店中部的一層娛樂中心里,形形色色的欲望和情感在酒杯中稀釋或在桑拿浴中蒸發膨脹。紋在認真凝視了拿破侖炮架后的幾天中,認清了吧臺上幽暗的燈光下從外國運來的洋酒正一路風塵而又信心十足地站在酒柜里,暗黃色的光線照亮了瘦長瓶頸的軒尼詩xo、細頸圓肚的人頭馬、金牌馬爹利、紅方威士忌、路易十三等外國酒水,中國的茅臺、五糧液比較自卑地蜷縮在酒柜的死角,類似于一個情婦名不正言不順地眼睜睜地看著xo們跟客人們眉來眼去相親相愛。

    紋在最初的一些日子里,跳完現代舞后,就要了一杯碧綠如少女般純凈的清茶,她不懂得一小杯洋酒在高腳杯中反復把玩的意義。

    “索尼”音響在高頻段色澤明亮如刺刀見紅般干脆利索,紋已對“霹靂舞”“倫巴”“探戈”這些程式化的舞蹈深惡痛絕,而自由放任的現代舞使她如一條喝醉酒的蛇又如同一位無政府主義戰士般地有觸電似的抽搐和快感。于是掌聲和鮮花從那些戴滿了鉆戒的手中送上來,一些數目可觀的小費塞進了她低淺的v形領中并讓乳房準確感受到了鈔票的尖銳與溫暖。她微笑著面對發黃的牙齒以及齒縫里醉生夢死的洋酒的氣息。一位頭發滌亮手上套著粗如手銬金鏈的石油大亨將一束鮮花送上來,他極其平靜而無恥地說:一個月五萬怎么樣?紋非常堅決地扇了他一耳光,暗紅色的燈光下看不出大亨臉上顏色的變化,她感覺到大亨的口水正源源不斷。下面的掌聲如雷貫耳類似于一次成功的學術報告講完了最后一個字。

    舞廳里洋為中用的精神貫徹到了酒杯和嘴唇的邊緣,外國音樂此起彼伏從深夜持續到清晨。

    紋帶著一本《廊橋遺夢》出入歌廳和一家小旅館的405號房間,小旅館設備簡陋,水瓶不保溫且墻上多處有風干的痰跡和很不規則的斑點,一些逝去的影子在墻上晃動并且留下了大量齷齪的想象。汗餿味和老鼠在夏天還沒來臨的時候已經提前泛濫,這使紋想起在舞蹈學院上學時一個破舊的澡堂,女生澡堂里衛生紙以及肥皂水漚在一起的氣息與此基本相同。更多的時候,紋站在麥迪遜縣的廊橋上眺望有霧的清晨和鄉村吱吱作響的床鋪,她看到芒在霧中走投無路。

    書中的故事源遠流長,前半部分的文字拖泥帶水、情真意切同時誘敵深入地讓紋在夜深人靜時走進麥迪遜縣苦咖啡的氣息中。

    書中沒有寫及弗朗西絲卡的鞋子。

    紋想起她早年一雙帆布做成的天藍色的鞋子,鞋的樣式古老、顏色陳舊且落滿了許多灰塵,但非常適合長途跋涉或去尋找一些陳年往事。

    往事如煙。

    一位流浪歌手在一個沉悶的中午敲開了405房門,他懷抱一把棕紅色的西班牙吉他,頭發也染成棕紅色并且煙抽得很兇,瘦骨嶙峋的骨架和破爛不堪的牛仔褲呈現出一種吸毒般的放任與瀟灑。他在歌廳認識了紋,他叫沃。

    沃說,這是不可能的!

    紋盯住他腐朽而頹廢的臉,說,你不懂。

    沃說,這城市的人如螞蟻一樣密集,你無法找到兩只長相相同的螞蟻。

    紋說,我正在閱讀一本小說并且我正在逐漸走向另一篇小說的開頭部分。

    沃說紋是這個時代最后一個衛道者。紋說你不懂。

    流浪歌手在405房間里久久地盯著腿腳失靈的淺黃色的床腿,床腿的結構與形狀因年久失修而有些變形。

    沃重新彈唱在歌廳里演唱的那首曲子,自己作詞作曲演唱并斷言邁克爾·杰克遜或者列儂在中國地圖上不乏其人。

    是一首叫《床鋪》的歌。

    端著酒杯提著腦袋尋找我的床鋪/丟了鞋子掏空了血肉我找不到出路/愛人仇人親人敵人人人走進了啤酒屋/喝紅了眼睛輸光了褲帶股市沒有脊梁骨/搗毀房屋搗毀橋梁搗毀那不許行人的高速公路/真真假假虛虛實實都是一塊洗腳布/擦掉腳汗擦掉灰塵擦不掉彌天大霧/槍斃我的靈魂槍斃天空的太陽/死去之后的日子里不再需要床鋪……

    沃瘦長的被香煙熏黃的手指撥弄著西班牙琴弦,六根長短相同粗細不一的琴弦夫唱婦隨般相互配合共同編織一張請君入甕的網。

    紋在沃沙啞的歌聲沒有結束時哭了,關于芒和陶罐的風景碎片在她的眼前飛舞。芒的粗糙的手指已伸向了遙遠的夏朝之前的中原地帶,仰韶文化的燒陶的窯煙在芒的手指間或隱或現。

    城市里有許多廣告牌正在拔地而起,廣告上中外產品在這樣的中午努力表揚自己。

    5

    城市如一個巨大的酒窖,大麥、稻米、高粱以及各種糧食和水果都漚在密封的窖池中,經過短暫或漫長的發酵流淌出形形色色的結果,并且都以酒命名。

    欲望就是在行人如蟻的商業街和燈紅酒綠的背景中醞釀發酵成熟的。紋走在這樣的空間產生了別人的城市的感覺。她背的坤包是仿制的“金利來”產品,打假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她有一種離經叛道弄虛作假的難堪。

    偽劣坤包里裝著麥迪遜縣的故事以及芒的形象,還一些零碎的鈔票和常用的防滲漏衛生巾。

    故鄉正在記憶中逐漸發霉。梅雨季節就要到了,南方的水稻也正在腐朽霉爛。

    眼前臨江的商業街上沒有任何農業情景與梅雨的跡象,一些雨水很快進入了下水道,大街上干干凈凈并迅速揚起灰塵與樓頂上空的工業灰燼遙相呼應。這條商業大街有許多半殖民地時代的建筑,一些羅馬風格或巴洛克風格造型的建筑依稀可辨當年殖民者進出的姿勢和嘴里吐出的酒氣?,F在這些建筑里藍眼睛黃頭發的外國人卷土重來,一些外國銀行、駐華商社重新回到了舊時代留下來的桌椅旁,他們叼著雪茄撫摸著祖宗們曾使用過的深紅色的家具,心情比較激動,同中國的地富反壞右平反摘帽后的心情基本相同。一家經營復合建筑材料的美國大公司租用了商業大街當年花旗銀行的一座辦公樓??偛糜盟{灰色的眼睛仔細分析著紋的相貌與體形,他的目光在經過紋細如瓷器的頸部后在她的胸部停留了較長一段時間,外國的眼睛對豐滿的中國特色的胸脯產生了無比美好而罪惡的想象,總裁jams先生說,紋小姐,你的英語很好,做我的中方業務代表,可以嗎?

    紋說可以的時候,繼續保持對麥迪遜縣的一些美麗的聯想,她覺得羅伯特應該和jams先生有相同的鼻子。

    紋的每月薪水是她遠在故鄉的一家六個人的工資總和還可再買一只貨真價實的“金利來”坤包。

    芒對紋說過,一定要建一座自己的窯,窯址在黃河岸邊祖先居住過的地方。他們要燒制出前文明時期的游牧民族的生活圖景。他們需要錢,因此,紋在離開那幢半殖民地時代建筑時首先想到了窯和遠古的窯煙,她覺得歌廳的活和代表的薪水可以使她和芒盡快走向遠古。芒下落不明,芒在離開紋的時候沒有打一聲招呼,也沒有提及過古窯的事情。而紋認為芒一生無法逃離一只陶罐。

    商業大街上廣告牌橫七豎八、雜亂無章、顏色古怪,意義卻相當明確,中文和外文相互勾結緊密配合制造出舍我其誰的自信,紋更多地注意到大街上密不透風的人群摩肩接踵擁擠著、舉著新買的咖啡壺或電動玩具,聲音嘈雜,表情緊張如同聚眾鬧事或無組織無紀律的游行示威。一些質量低劣的商品和過時的流行歌星碟片在糟糕的巷口地攤上被廉價拍賣,管制交通的人汗流滿面地進行著一些徒勞無益的喊叫,陽光照耀著黑壓壓的人頭,人頭中沒有芒的頭顱,甚至連相似的也沒有。

    紋記得芒在失蹤前的冬天對她說過,如果陶罐不是一種虛構的歷史,命定之數就不可抗拒,你就會在某一時刻于南方的那座尋歡作樂的城市里與我狹路相逢。

    狹路相逢是命定之數,是緣分的安排。

    芒走后的冬天一直在下雪,下雪的天氣里,紋閱讀《廊橋遺夢》的開頭幾個章節,開頭章節里綠樹濃蔭,冰涼的風在麥迪遜縣農莊的天空下還沒有開始。

    滿天大雪掩埋了所有的道路、房屋還有許多綠樹濃蔭的故事。紋曾在窗前凝視著窗臺上一盆生活在鵝卵石中的水仙,水仙青綠可人。

    一些麻雀在雪天里無家可歸如彈片一樣四處飛竄。

    整個城市都在出汗,紋走在商業大街的人流中看到許多人的額頭汗珠滾滾落地無聲,這使她覺得夏天為期不遠了。汗酸味、炸雞腿的香味還有一些爛水果的酸甜味混合在一起使紋想起了調雞尾酒的情景,她看到一處廣告牌的陰影后面一個城市居民正在閣樓上洗菜,菜的顏色碧綠,自來水聲音清晰悅耳。一位外地模樣的人操縱著如面粉一樣瑣碎的方言問紋,肺結核醫院在哪兒?紋說不知道,同時她看到外地人枯槁的臉上反映了肺部破綻百出,如同大氣層中臭氧空洞。

    紋問一位背著畫夾的頭發與胡須跟芒比較接近的人,您可認識一位叫芒的人。

    背畫夾的人滿身油彩,聲音也如油漆斑斑,他自作多情地露出嘴里一排奇形怪狀的牙齒,說,不認識。我想你要找的芒應該就是我。

    紋說,你有點像芒帶走的那只陶罐。

    空中懸浮著一個巨型啤酒瓶形狀的氫氣氣球,啤酒瓶氣球體積有一架農用飛機大,沒有翅膀,紋看到上面中英文夾雜并聲稱是“全球銷量第一”。已是中午時分,許多餐館酒樓正在乒乒乓乓地撬開啤酒瓶蓋,優美的廣告與黑暗的價格同時展示給了喜歡外國酒的中國人,高貴的受騙是另一種尊嚴。紋打算去麥當勞要一份水果沙拉和三明治或者去吃一份土耳其燒烤,她對糧食問題考慮得比較簡單,只是越來越不能容忍類似于伏蓋公寓一樣的小旅館,小旅館里成分復雜,吸毒者貪婪的呻吟和搶劫強奸的事件層出不窮,梅雨季節,一些腐敗的氣味在陰暗的空間滋生蔓延、無休無止。

    饑餓如一面旗幟在紋的腸胃中飄揚,她在尋找吃飯的地方。

    一只長長的錄音話筒像一根橡皮警棍一樣突然伸到了她的嘴邊,她聞到了話筒中有香煙殘留的氣息。

    小姐,我是電視臺記者,您能否接受我的采訪?

    一位與她長得同樣漂亮的小姐在沒有得到紋允許時緊接著問道,您死后,您是否愿意捐獻眼角膜?

    不遠處,一位衣服上口袋很多的攝像正埋頭轉動著推拉鏡頭。

    紋說,我還活著,為什么要討論死了的事情?

    記者說,一位相當偉大的人物死后都捐了眼角膜,您是否也能捐出眼角膜?

    紋說,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死。

    記者說,假如您死了,您是否愿意?

    紋說,問題是我還活著。

    ……

    采訪是失敗的,這段錄像浪費了母帶也浪費了情緒。

    紋被這一逼著她安排死后事情的采訪弄得食欲全無。

    6

    眺望前文明時期的父系氏族的天空下,人們肌肉如鐵毛孔粗松、獸皮裹身、臨水而居,寂靜的黃河岸邊勞動的身影由此及彼。

    天空如水洗滌過一樣純凈透明,幾朵雪白如棉花般的云在深遠的空中輪廓清晰伸手可觸,浩蕩的春風下,黃河上游的岸邊碧水如茵并且漫過水邊肥沃的水草,白鷺點點,沙鷗翔集,一些麋鹿、羚羊和野牛悠閑地在水邊啃草,依稀可見渾圓的青魚在水草中游弋并濺起一些細碎的水花,岸上深褐色的土地上色彩斑斕的鮮花遍布野麥谷粟自由生長,一陣清晰的風掠過,河水清且漣漪,水草跟牦牛脊背上的絨毛在風中輕輕搖曳,空氣中彌漫著野花的香味和河水清甜的氣息。在炎黃和蚩尤還沒有出生的歲月里,黃河岸邊古木參天、森林茂密,一路逶迤幾千里,夜深人靜時月光如水,森林中野獸歌唱,天地間寂寥而曠遠。

    野獸主宰森林與河水的漫長歲月里,零星稀少的人結成部落但仍然抵擋不了野獸對人的隨意吞食,最早的非洲特卡納湖人化石距今三百多萬年,史書上沒有寫及有二百多萬年中,森林中野獸吃人就像今天的人吃小雞或吃魚一樣輕而易舉、心情優雅、表情平靜。

    父系氏族的陽光穿透森林并梳理了原始人碩大笨重的頭腦。

    直到黃河岸邊的新石器擲向野獸的腦袋,人與獸才真正進入了勢均力敵平分森林與河水的時代,在人與獸漫長的對峙中,鉆燧取火的那一天,部落里歡欣鼓舞歌聲嘹亮,火燒毀了大片森林也燒出了彌漫幾萬里的獸肉焦煳的香味,從此,人開始了對自己遭受野獸兩百多萬年欺壓的報復,直到如今,人們在啃噬動物骨頭時齒縫里仍流露出報復的快感和磨牙霍霍的聲音(這是芒說的)。后來一位手里攥著獸肉的全身顏色泥黃的部落首領在一次噩夢醒來后開始架起柴火燒制原始器皿,那些顏色深淺不一且有裂縫的陶器并不用來盛水,陶器里盛滿了死有余辜的獸肉,獸肉的香味延續幾千年卻并沒有在史書上占有半個頁碼。

    人在打敗了野獸后開始在黃河岸邊燒制陶器建造陶窯并在陶胎上刻上魚和鹿角的圖案。

    陶器上獸的圖案并不是圖騰,而是人類對敵人宣判死刑判決的文告,祖先汗流滿面地看爐火映照天地,異常自豪,這與史書上的說法相異。窯煙在一無所有的天空下飄揚,森林中的野獸如臨大敵四處逃竄,一位窯工身上掛滿了用苧麻串綴起來的牛骨、介貝、蚶殼、刻紋狼牙發出了叮叮當當的聲響,窯工聽到了森林中鬼哭狼嚎、兔死狐悲的絕望的哭聲。

    夜晚,天空星星出齊了,那些如同河邊細沙一樣稠密的星星在幾千年后有望遠鏡的時代消失。部落的人們為了爭奪獸肉和女人大打出手,一些燒制好的陶罐也成了武器,形同虛設的獸皮在夜晚爭奪性伙伴時支離破碎。大約在后半夜,部落的情緒開始平靜,在柴草搭成的棚屋中,人們滿嘴獸味地沉沉睡去,一部分人進入巖洞。

    一些男人潛心于河邊黏韌的黃泥,在捏造的陶罐泥胎上,男人們借著篝火用石片在泥胎上刻制魚和獸的圖案,部分成就卓越的男人將男人的生殖器和人頭也極粗糙且似是而非地勾勒進泥胎里。勞動的情景持續到太陽從黃河岸邊升起。

    清晨的風清涼而尖銳,形狀如同水缸的陶窯里爐火熊熊,窯工有了溫暖的感受,厚厚的嘴唇在晨風中翕動,蒼黃而粗厚的牙齒不停地開合著。

    那些窯工中有一位是芒的祖先。祖先不知道幾千年后有一個叫芒的人為了粗糙的陶罐以及陶罐上的魚和鹿角的圖案而奮斗終身并且讓紋的尋找如同大海撈針。

    紋從遙遠的古代走到現在的黃河岸邊。她發現一切都消失了,茂密的森林和爐火熊熊的陶窯以及透明的天空在傳說中已經死去。

    城市里喝酒吃肉前磨牙的聲音如同鋸齒在經過堅硬的樹。

    黃河上游是紋的故鄉,故鄉的芒和陶罐在去年冬天下雪的日子里離家出走。

    紋離開故鄉前比較抒情地瀏覽了故鄉的風景,黃河濁浪排空,波紋如五線譜草稿書寫著抗日歌曲《怒吼吧,黃河》,風沙由西北方向浩浩蕩蕩一瀉千里,一些孤立的樹零星地站在岸邊看房屋、河流以及人們的面孔一片灰黃,大面積的水土流失正在變本加厲地進行著,一些遠古的風水就此成為想象并且讓報章雜志以及環保組織無限懷念。故鄉在一張按比例縮小的地圖上沒有改變位置。

    一些城市在衛星云圖上消失。

    遠離黃河的樓蘭古城已逝去多年。

    7

    商業大廈中間部位的巨大的電子顯示屏如同一塊不斷耕作的農田,色彩斑駁的股市行情還有發生在世界地圖上的許多事情在這塊農田里層出不窮,行人目光專注、心跳加速,行人眼睛咬住屏幕如同咬住敵人。

    在外國香水四溢的都市里,每一幢建筑和每一個窗口都在醞釀著一些不可告人的目的或輝煌燦爛的理想,半殖民時代留下的建筑固若金湯,一些外國的旗幟穿插其間。

    拒絕一切貧窮和樸素的思想是城市的主題,紋覺得自己是這篇主題明確的文章中的一個標點符號。

    城市街心廣場放養了許多養尊處優、失去了天性的鴿子,城市的夜晚,名稱古怪的迪斯科廣場里人頭攢動,酒氣飄揚并且努力制造一種無政府主義的光明圖景。紋下了taxi后踩著松軟的草坪從側門進入聲響激烈的迪斯科廣場,這個被稱作newland的迪斯科廣場潛伏在一座65層高的摩天大廈的背后終年不見陽光生意異常火爆。

    紋是這個迪廳里主打領舞,位置居于迪廳演出區間的第三層高臺上,演出臺居高臨下,周圍有牛筋繩欄桿類似于一個不太規范的拳擊臺。紋每晚的收入是300元。

    午夜時分,可容納千人放任自流的迪廳里音樂聲戛然而止,燈光突然熄滅四周一片黑暗,在巨大的沉默之后,一種尖銳如刀鋒的音樂聲由遠及近由輕而重,由淺入深地洪水般地層層灌進迪廳,突然間穹頂部一束燈光牽引著一個巨大的太空飛碟忽明忽暗地滑向大廳中央,仿佛天外來客,至大廳中部,飛碟轟然炸開,許多禮品券、小面額的鈔票、不值錢的郵票還有一些“避孕套”如樹葉般紛紛飄落,于是,燈光大亮,音樂聲如雷霆擊頂,口哨聲、尖叫聲、歡呼聲地動山搖仿佛突遭空襲而猝不及防。紋的心痙攣著、抽搐著,一種被抽去筋骨的撕裂感讓她在主打領舞的位置上像觸電一樣暴跳狂扭,垂死掙扎的造型使得迪廳里貓叫聲、狼嚎聲一浪高過一浪。

    燈光或明或暗,或如滿天輝煌燦爛,或明滅不定閃爍含糊,或天地旋轉迷失方向,或集束點射如機槍絞殺敵人。午夜三點,紋結束領舞全身汗透手攥著鈔票走進了桑拿中心的雙向激流式按摩浴缸,在摻進了英格蘭浴液的白瓷浴缸里讓四面八方的暗流摩梭撫摸著疲勞的身體,她微閉雙眼靜靜享受這舞蹈之后的崩潰與四分五裂的感覺。

    紋看著自己鰻魚一樣的身體在水里任意東西,她感到魚是幸福的。

    后半夜的城市表面平靜內部暗藏殺機。

    麥迪遜縣的橋在今天后半夜搖搖晃晃結構松散,橋面上,裂縫處注滿了風聲和清白的露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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