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分子-《生活不可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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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鄉下木匠鄭樹是在一個天空飄著細雨的早晨被鎮上執法隊帶走的,當時正在刷牙的兒子鄭凡嘴里咬著一把牙刷,滿嘴泡沫地沖過去阻撓,那位后腦勺有一綹刀疤的執法隊隊長一腳將鄭凡踹倒在地,瘦如小雞的鄭凡跌坐在一攤雞屎上。
鄉下木匠鄭樹一開始不想去割那口棺材,可莊上人都說田老七是在開著拖拉機販豬的路上被卡車撞死的,很慘,尸首都不全了,要是再拉到火葬場燒了,那就是慘上加慘。鄭樹心一軟,去了。這一去就違反了嚴禁土葬、全民火化的政策,被罰了三百塊。天黑放回來的鄭樹晚飯一口沒吃,他坐在水缸邊抽了一晚上煙,后來,他攥住兒子的手,說:“等你將來考上大學,成了知識分子,就沒人敢欺負你了。”
鄭凡大學畢業的時候,壓根就沒人承認大學生是知識分子,大學生像蝗蟲一樣漫天飛舞,投簡歷、堆笑臉、裝孫子,工作還是難找,計算機、金融、法律專業還好一點,中文、歷史、哲學這些專業要想找一個好飯碗,除非李白、杜甫、司馬遷、蘇格拉底從墳墓里爬出來親自招聘。所以中文系畢業的鄭凡在別人找工作四處碰壁的時候考上了上海一所大學的古代文學研究生。當年私自割棺材被罰了三百塊錢的父親激動得逢人便吹:“我兒子考到大上海去了,還了得,馬上就是大知識分子了,鎮執法隊算什么鳥東西。”莊上人沿著木匠鄭樹的情緒往下說:“等鄭凡當上了大知識分子,回來讓執法隊的王八蛋們全都跪在你家門口。”
鄭凡本以為三年研究生讀完最起碼能算個小知識分子,可不知從哪一天起,“知識分子”一詞說起來有點拗口了,酸歪歪的,廣告、宣傳、推薦材料中只提及股票專家、經濟學家、婦科專家、文化學者、策劃大師、銷售總監、營養導師、易經大師、職業ceo之類,沒人介紹誰誰誰是知識分子,如今的世道,知識要是不能跟燈紅酒綠掛上鉤,不說是反動的,最起碼是無用的。鄭凡一開始有點不服氣,師兄老豹將嘴里的煙頭吐到地上:“你以為你是誰,干上一年,你能在上海買到一個香煙盒大的平方米嗎?”說這話的時候,湯臣一品的房子還比較便宜,才賣到每平方米十二萬。
畢業前一年,除了做論文,鄭凡和千千萬萬自以為混成知識分子的研究生一道,蒼蠅一樣地叮住上海死死不放,他們盲目而自負地尋找任何可能的落腳點。然而,鄭凡想留在上海,上海并不想留他。高校連博士生都難留下,名校和海歸的博士還得看哪個廟里出來的,就算碩士鄭凡能留在上海的中學當老師,按師兄老豹的話說,你這個外鄉人要是能在上海買上房子,娶上老婆,那就相當于塔利班攻克了華盛頓并躺在白宮草坪上喝起了嘉士伯啤酒,簡直就是癡心妄想。
一家營銷策劃公司的老總從相貌上看基本上就可以斷定是一個江湖騙子,他很輕浮地翻看著鄭凡的求職簡歷,漫不經心地感慨著:“誰想出的餿主意?弄這么個古代文學專業,不研究活人,專研究死人,你來,會壞了我們風水的。”鄭凡本想回一句“你門口的牌子應該換成算命公司”,話到嘴邊還是忍住了。真正讓鄭凡絕望的是一家房地產公司的人事部經理,那個化妝很不得體、牙齒卻很好的女人,有意無意地流露出過女明星的氣質,“很抱歉,我們老總只喜歡古代瓷器,不喜歡古代文學。”
上海是一座對外國人和有錢人開放的城市,港臺明星、外商巨賈、大款小秘們都來了,他們在“湯臣一品”買均價三千萬一套的房子,居然輕松得就像買均價三毛錢一根的黃瓜。那些錢多得成了累贅的富豪往黃浦江兩岸一站,博士生都別想湊在他們身邊喘氣,像鄭凡這類冷門專業的碩士生要是賴在上海再不走的話,要么是準備打一輩子光棍,要么就是準備進精神病院,他覺得自己是上海這座大都市里的一顆假牙。這種毀滅性的感覺相當糟糕,于是,在上海的最后一段日子里,鄭凡不再去找工作,而是一頭鉆進了網吧。他把一腔怒火全都發泄到了虛擬的網絡上,他在網絡游戲中殺人放火、偷盜搶劫、包養女明星,一種報復式的快感猶如死里逃生。可到后半夜的時候,鄭凡突然又陷入巨大的空虛和恐懼之中,他覺得這種頹廢和沒落的情緒只能讓下一個夜晚更加黑暗,可天亮后還得吃早飯。于是鄭凡在網上搜索上海之外的城市,一個月之后,他的工作和女友居然都在網吧里落實了。
網名“流落街頭”的鄭凡在網上邂逅了k城的“難民收容所”,他發覺這兩個網名怎么看都像是一家人,一搭訕,兩人都用趙本山小品《賣拐》中的臺詞在屏幕上說“緣分呀”,鄭凡壓根沒想到“難民收容所”居然還是個女網友,問她為什么起這個網名,“難民收容所”在屏幕上敲了一個調皮的笑臉:“因為你流落街頭了。”鄭凡說:“我真想娶你。”女網友又給了一個笑臉:“放棄大上海,你今天來k城,我明天就嫁給你!”鄭凡做出了一個嚴肅的表情:“我們打賭!”女網友回了一個同樣的表情:“誰不賭誰是小豬。”
鄭凡打賭后在網上看到了k城文化局藝術研究所正在公開招聘的啟示,于是連夜爬上火車直奔k城,筆試、面試一路過關斬將。藝術研究所那位頭發很少的所長有些擔心地對鄭凡說:“事業編制,研究戲劇,工資不高,也沒啥待遇,跟上海不能比……”被網絡愛情煽動得失去理智的鄭凡脫口而出:“只要不被餓死,沒問題,何況還有‘難民收容所’。”
所長一頭霧水。
2
鄭凡是扛著一個蛇皮口袋來k城報到的,蛇皮口袋里塞滿了古代文學和現代夢想。
k城的大學同學舒懷和黃杉晚上為鄭凡接風,這兩個哥們似乎混得并不如意,舒懷在一家經常被銀行上門逼債的民辦中學教書,每月工資扣除房貸,兩塊多錢一包的劣質香煙都抽不起;黃杉在一家發行量極其糟糕的行業小報當記者,平時靠寫一點吹捧報道能撈到一些茶葉煙酒之類的小外快。
舒懷能在三環邊住上兩室一廳的房子,全仗著他父親在鄉下一個廢棄的窯洞里違規生產鞭炮交了首付,而黃杉連房子都沒有,所以為鄭凡接風只能窩在舒懷家的小客廳里,舒懷買了一大堆鹵菜,黃杉拎了兩瓶別人送的酒,舒懷女朋友悅悅下班還抱回來一個西瓜。應該說,一開始接風的氣氛還是相當輕松愉快的,可一瓶烈酒下肚,說起眼下尷尬的境遇和看不到希望的未來,這幾個下不起館子的同窗說著說著就不靠譜了。舒懷紅著眼對鄭凡說:“信不信?我揣著氰化鉀,去滇緬邊境,狠狠地干上一票,干成了一輩子花天酒地;逮到,當場咽下氰化鉀,省得審來審去的還得被槍崩了。”鄭凡說:“那我就去當緝毒警,逮到你,悄悄地把你給放了。”黃杉給每人杯里倒滿酒,搖搖晃晃地從一堆雞鴨骨頭中站起來:“你們說的都是醉話,干不成的。不瞞你們說,我已經在網上,在網上漂了好長時間,我想找一個富婆,把自己的身體和青春搭一起賣了。”悅悅看著三個神志不清的男人,一個比一個胡說八道,氣得一下子掀翻了桌子:“無恥,你們都給我滾出去!”
滿地摔碎的酒杯、碗碟還有雞鴨的殘骸與醬油的湯汁一片狼藉。屋內突然安靜了下來,迷你小音箱里流淌出《地中海月光》曲子,窗外一輪圓滿的月亮懸掛在空曠的天上,一動不動。
鄭凡上班的頭一個星期睡在辦公室里,口袋里沒錢了,他不能天天晚上去網吧,不去網吧就沒法找到“難民收容所”。從應聘到來k城上班,鄭凡一直不敢跟女網友見面,憑感覺,那是一個單純得可以被拐賣掉的女孩子。拿不定主意的鄭凡那天在網上跟女孩試探著聊了起來。鄭凡:“我在k城,就在你樓下。”女孩:“那你就上樓吧,明天一早我們去登記。”鄭凡:“你就不怕我是騙子?”女孩:“只要你來k城工作,你是騙子我也認了。”
上網吧太費錢,鄭凡很小心地問所長:“辦公室里什么時候能上寬帶?”所長說:“所里經費緊張,再說搞戲劇研究又不是搞市場研究,不需要上網。”所長看著放在辦公桌上的茶杯、洗臉盆,皺了一下眉頭,“房子還沒租好?”
鄭凡立即跟黃杉借了二百塊錢,當天就在三環附近的城中村租了一間平房。這兒離上班的地方遠,要倒三次車,可離舒懷近,隔兩條馬路,離黃杉也只有一站路。剛修好的三環將城中村一劈為二,這里地處偏遠,環境惡劣,所以租住在這里都是些收破爛的、做鹵菜的、磨豆腐的、煉地溝油的、逃避計劃生育的、偷情私奔的,還有一些下等妓女、無良小偷、打手、民工等各色社會閑雜人員。房東拖著一條殘廢的腿說:“要不是這屋里死了孩子,一百二十八我絕不出手。”兩個月前,一對做裁縫的鄉下夫妻唯一的兒子喝了三聚氰胺奶粉后死了,夫妻倆哭得死去活來,不久就挑著縫紉機回鄉下去了。鄭凡管不了許多,不要說是死過孩子的屋子,就是死過幾萬人的奧斯維辛毒氣室,只要省錢,他就住。
鄭凡搬進來后的第二天晚上,舒懷、悅悅還有黃杉都來了,這次悅悅花錢買來了幾包鹵菜,還有一袋花生米,黃杉在城中村雜貨鋪里拎了一捆啤酒。昏黃的燈光下大家一人抓著一瓶啤酒你來我往地喝上了,悅悅對鄭凡和黃杉說:“上次我很失禮,不該掀翻桌子,還望兩位哥哥寬恕!”悅悅在k城一家代理美國生物保健品的公司里做業務推銷員,她說那天在一個客戶辦公室推銷深海魚油的時候,那位腕上套著金鏈的客戶居然提出要包養悅悅,悅悅氣得當場想掀翻客戶的辦公桌,所以聽到黃杉說想被富婆包養時,被激怒的悅悅就掀翻了自己屋里的餐桌。
黃杉舉重若輕地說:“你掀得對,都怪我們酒喝多了,胡言亂語。不過,我這個當年中文系的最后一個貴族怎么會傍富婆呢?”舒懷也趁機標榜自己:“我堂堂的人民教師,更不會去販毒。”鄭凡抹一把嘴角的殘酒,反擊道:“被生計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時候,販毒、傍富婆,腦子里閃一下這些念頭,很正常。白日做夢是緩解壓力的最好藥方。”黃杉反駁說:“我們受黨教育這么多年,這些念頭閃都不該閃一下。”舒懷趁熱打鐵說:“你讀了研究生,不能知識比我們多了,境界卻比我們低了。”鄭凡放下手中的酒瓶:“真是奇了怪了,販毒、傍富婆,明明是你倆說的,反倒教育起我來了!”同學之間不著邊際的爭論總是不了了之。
這天夜里,鄭凡肚子疼得死去活來,一夜跑了六趟旱廁,第二天到辦公室打電話問舒懷和黃杉,都說拉得一塌糊涂,不知是鹵菜變質了,還是啤酒過期了。鄭凡問悅悅怎么樣,舒懷說悅悅正在醫院里吊水呢。
3
鄭凡第一個月工資扣除雜七雜八后,還有兩千一百六,比舒懷、黃杉都高,哪怕多一塊錢,他覺得研究生就沒白念。這座二線城市里,人均工資只有一千三百多塊錢,所長對他說:“你在我們所里也算高工資了,不過要是想結婚、買房子的話,你娘老子要是不愿傾家蕩產花光一輩子積蓄,沒戲。”鄭凡說:“娘老子鄉下的,我就是他們一輩子的積蓄,怎么花?”
第一次擁有這么多錢財的鄭凡根本不理睬所長的危言聳聽,下班回到出租屋關起門來,激動地掏出錢反復數了好幾遍,一分不少。于是他鉆進城中村一個蒼蠅很多的小吃店很奢侈地點了一碗面條和一個鹵豬蹄,匆匆吃完,然后直奔路邊一個未成年人嚴禁入內的網吧,盡管網吧里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都是未成年人。鄭凡管不了這些,他在一臺電腦前坐定,緊急尋找“難民收容所”,不在線上,一看時間,七點四十,鄭凡這才想起女網友要到晚上九點才下班。
女網友有一個好聽的名字,九點半的時候,韋麗上線了。韋麗問鄭凡為什么好多天不在線,鄭凡說自己要熟悉新的工作崗位,很忙,工資沒發,也沒錢上網。
韋麗:“新工作崗位在上海什么地方?”
鄭凡:“在k城文化局藝術研究所。”
韋麗:“你是不是因為我少了一只胳膊,就用這種溫暖的謊言來安慰我?”
鄭凡:“不是,兩個星期前,我就告訴你我在k城。”
韋麗:“那我叫你上樓,你為什么不見我?”
鄭凡不說自己對不曾謀面的韋麗充滿了戒備,而是說自己居無定所,口袋里沒錢,見面連吃一碗面條的錢都付不起,過于寒磣會使韋麗一腳將他踢開。韋麗說:“我就是你的難民收容所,哪有把你踢開的理由?”
鄭凡:“如果我現在在k城,你明天就嫁給我,這話還算數嗎?”
韋麗:“當然!說出你單位的地址。”
鄭凡:“北城路148號大院,藝研所在一幢三層紅樓的第二層,我在左首第三間黃梅戲研究室上班,辦公室里沒有空調,有吊扇。”
韋麗:“(一個驚訝的臉)太陽真的從西邊出來了?你住哪兒?”
鄭凡:“三環南路城中村劉里巷27號大雜院內。”
韋麗:“我現在就過去!”
鄭凡準備敲上“你能不能冷靜地再考慮一下”,韋麗已經下線了。
巷子里的路燈大多數壞了,少數亮著的燈在蚊蠅飛舞的夜空里割出一小塊有限的光亮,大部分道路和房屋都淪陷于黑暗中。鄭凡匆忙趕回出租屋,一開門,身后尾隨著的幾只蚊子一起進了屋子。鄭凡點起蚊香,刺鼻的煙霧繚繞在狹隘的空間里,很快蚊子就下落不明了。鄭凡正在擔心韋麗真的會來,腐朽的木門敲響了。
站在面前的韋麗是一個簡單而秀氣的女孩,像香港女星梁詠琪,只是年齡好像比梁詠琪要小不少。他們幾近荒誕的第一次見面居然沒有一點陌生感,輕松得像是青梅竹馬的幼兒園同學。韋麗見面第一句話是,“我們好像在哪兒見過”。
鄭凡被韋麗冒失的問話逗樂了:“《紅樓夢》里賈寶玉第一次見到黛玉時也是這么說的。不過,我們確實在網上見過。”
韋麗擠了一個小時公交車才趕過來,雖然立過秋了,天還是有些熱,喝下一茶缸涼白開,韋麗用一張舊報紙扇著風:“小雯跟我打了兩盒冰淇淋的賭,她說在網上賭咒發誓的人都是騙子,我不是騙子,你當然就不會是騙子。”
鄭凡將一把折疊紙扇遞給韋麗:“你怎么知道我不是騙子?”
韋麗將手中的紙扇猛扇一氣:“你人都來k城了,怎么會是騙子呢?”
時間已經過了夜里十二點,水瓶里的水早喝光了,出租屋里的話題好像才剛剛開始,除了神交已久,他們不僅沒有“見光死”的挫敗感,而且都感覺到對方比想象的還要好。鄭凡知道韋麗來自一個小縣城,父母下崗后在縣城里擺地攤賣水果,自己商校畢業后因相貌出眾被家樂福錄用為收銀員,由于學歷低,工資只有八百塊錢一個月,說到收入,韋麗慷慨陳詞:“資本家殘酷剝削我們無產階級,總有一天無產階級會團結起來,反抗并推翻資產階級反動統治。”韋麗在自考大專,她說這是《社會發展史》中說的。鄭凡說自己的父母是農民,父親是鄉下一個失業的木匠,母親和父親一起守著幾畝薄地和十幾只雞鴨,一年的收入不夠進縣城醫院看幾次感冒打幾次吊針,父母得了病一般都硬扛著,在鄉下不倒下就不算生病。鄭凡以韋麗的表述方式自嘲著:“你看,我們都是被剝削階級家庭出身的,同病相憐呢。”韋麗在翻看鄭凡的碩士學位證書的時候,突然驚訝地叫了起來:“你怎么都二十七啦!太可怕了。”鄭凡說自己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將學校里的一個汽油燈打碎了,嚇得有兩年時間死活不愿上學,耽誤了,大學畢業又讀了三年研究生,這才把自己熬成小老頭子。
窗外的天漸漸亮了起來,拖著一條殘腿的房東一清早在院子里轉悠,看到鄭凡出租屋里亮著燈,就將腦袋湊到窗子跟前向里看,屋里的鄭凡看到窗外毛玻璃上貼著一個含糊的腦袋,起身開了門,房東捧著一把茶壺,一伸腦袋,見里邊坐著一個年輕女孩,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小鄭呀,只要公安不過來找麻煩,我才不管你閑事呢。”鄭凡有些惱火地反擊房東:“他是我老婆,公安找什么麻煩呀!”
這句話被屋里的韋麗準確無誤地聽到了。
鄭凡進屋后,韋麗從那張腿腳松懈的木椅上站起身:“你怎么說我是你老婆?”
鄭凡說:“你不是說,只要我來k城工作,第二天你就嫁給我的嘛!”
韋麗說:“可至少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跟你登記呀!”
鄭凡說:“那我們現在就去登記!”
韋麗說:“時間還早,先吃早飯,吃完早飯再去,我請客!”
鄭凡說:“你到我這來,當然是我請客。”
韋麗說:“什么你這我這的,登完記,我們就是一家子了。”
鄭凡看韋麗不像是開玩笑的,措手不及中,有些自亂陣腳:“見面還沒到二十四小時,我們真的就登記了,就這么結婚了?沒錢,沒房,也沒征得家長同意。”
韋麗愣住了:“怎么,你反悔了?”
鄭凡說:“沒有呀,我是怕你以后跟著我受罪。”
韋麗說:“你怕我不怕。你要是現在反悔還來得及,我馬上就去超市上班,qq上名單一拉黑,從此一刀兩斷。”
韋麗說著轉身就走。鄭凡一把拽住韋麗的手:“我人都到k城來了,還有什么反悔的,走,先去登記,拿了證再吃早飯!”
4
在一個“娛樂至死”的年代,嚴肅和神圣的事情是不存在的,也是不必要的,鄭凡記得一位講后現代主義的教授在課堂上慷慨陳詞,唾沫星在粉筆灰中亂濺。
結婚不需要父母之命,不需要媒妁之言,不需要開介紹信,也不需要親朋好友參謀把關,只需要兩個人懷里揣著身份證就行了,到婚姻登記處現場照相、現場拿證,半支煙工夫就可把一生的大事搞定。然而,農民后代鄭凡內心深處遠沒有他在網上表現得那么瀟灑和前衛,他覺得如此草率的行動就像在電腦上打游戲,太隨意了,站在婚姻登記處門口時,與鄭凡手指緊扣的韋麗問鄭凡:“你怎么手心里都是汗?”
韋麗去馬路對面的打字社復印身份證,鄭凡給黃杉打了一個電話,電話里黃杉笑得有些失控:“一大早給我玩幽默,想改行當趙本山?”
鄭凡說:“這是真的,沒騙你。”黃杉說:“不是騙的,就是編的,二十二歲,長得還像梁詠琪,一下線就跟你去登記,你以為你是劉德華、謝霆鋒呀!”鄭凡說:“你要是不相信就當我沒說好了。”黃杉說:“我要看報紙清樣,沒空陪你白日做夢,晚上把新婚妻子帶過來,憑兩人結婚證,請你們下館子吃火鍋。”
鄭凡又給舒懷打了一個電話,舒懷在電話里相當冷靜:“新新人類玩裸婚也是有的,那是出于好奇,而不是因為愛情。你最好先去調查一下,看看身體有沒有疾病,比如先天性心臟病、腦血管畸形之類的,那可是隨時要出人命的。狐臭問題不大,可以看好的。”
鄭凡說這都已經站到結婚登記大廳門口了,一切都來不及了,舒懷安慰他說:“不要緊,把證拿了,晚上我們先把黃杉的火鍋吃到嘴,真要是同床異夢,把證吊銷掉就是了。說老實話,駕駛證、廚師證、健康證、殘疾證、學生證,所有證中,最不靠譜的就是結婚證,吊銷得最多的也是結婚證,你也別太當一回事。”
韋麗手里攥著身份證復印件過來了,她問手里抓著電話的鄭凡:“給你父母打電話了?”鄭凡說:“我父母在鄉下,沒電話。你呢?”韋麗拉著鄭凡的手往結婚登記大廳走:“我不告訴他們。”
為了等韋麗下班,鄭凡、黃杉、舒懷、悅悅一直等到晚上九點多才吃上火鍋,韋麗沒到前,黃杉、舒懷、悅悅把鄭凡的結婚證像驗證假幣一樣反復推敲了許多遍,悅悅有些驚訝地說:“現在的女孩子膽子太大了,有個性!”黃杉將結婚證扔到鄭凡懷里:“假的!假證販子那里買的。”鄭凡急得漲紅了臉:“你不想請客就直說,憑什么說結婚證是假的?”
正在爭得興起的時候,韋麗來了,跟大家一見面,所有人都傻了,一個清秀而純樸的女孩,看不出半點前衛,也看不出身上有多少人間煙火的氣息,鄭凡從大家驚詫的眼神中收獲了一份自信和得意,他拉著韋麗的手向各位介紹說:“韋麗,法國家樂福超市收銀員,從畢業到現在天天數錢,經她手數的錢,可以買下一座城市。”韋麗笑著跟大家打招呼:“大家好!我叫韋麗,很抱歉,我因為數別人的錢來得太晚了。”大家都被韋麗輕松的情緒感染了,相互寒暄幾句,各就各位。
菜早就點好,麻辣火鍋里已經咕咕嚕嚕地沸騰了。韋麗落座前從人造革坤包里掏出結婚證:“鄭凡說憑結婚證吃火鍋,我帶來了!”
黃杉有些尷尬,他要憑借自己的如簧巧舌迅速改變這頓火鍋的性質:“沒證吃火鍋,這頓飯是同學聚會;有證,那就是給你們擺婚宴,意義完全不一樣。”這么一說,大家都說言之有理,于是共同舉杯,熱烈慶祝,吃火鍋的氣氛好極了。悅悅挨著韋麗,將一塊黃喉夾到韋麗的油碟里,兩人一見如故,親熱得有些過頭,說話就無所顧忌了:“你年齡比我小,膽子比我大,舒懷有房子我都不敢拿證。”韋麗說:“悅悅姐是不是還想要一部車?”悅悅搖搖頭:“總覺得心里沒底。”黃杉插話問:“是你對舒懷沒底,還是舒懷對你沒底。怎么個沒底?”悅悅被問住了,想了一會,她說:“沒底是一種感覺,而不是一個結論,具體的不好說。”她將頭轉向韋麗:“小妹,你說是吧?”韋麗說:“我對鄭凡有底,他說話算數,放棄大上海,說來就來了。我也說話算數,昨天見面,今天我就跟他拿證了。”
黃杉感慨萬千地喝了一杯悶酒:“怎么好女人我們就遇不到呢?玲玲跟我好了三年多,要是不采取措施的話,孩子都會叫我爸爸了,可她走的時候連招呼都沒打一聲,人和洗臉池邊的半瓶資生堂潤膚水一同消失了。”說起玲玲跟一位東北的五十多歲皮貨商結婚的事,酒喝多了的黃杉痛苦得哭了起來:“找一個五官健全的人不好嗎?非要找一個門牙少了三顆的老頭來腌臜我。我他媽寧要三顆門牙,也不要三套房子三輛車子。”
韋麗拿起一張餐巾紙遞給黃杉,一臉的迷惘,燈光和火鍋的霧氣籠罩著錯綜復雜的情緒,話題由輕松而變得沉重起來,舒懷問韋麗:“你爸媽也不介意鄭凡租住在城中村,而且隔壁還住著一個賣老鼠藥的小販?”
韋麗喝了一口火鍋湯,太辣,她伸出了舌頭,說話的聲音也是火辣辣的:“城中村挺好的呀!隔壁有老鼠藥賣,屋里就不會有老鼠。這事跟我爸媽沒關系,鄭凡,你說呢?”
鄭凡得意地說:“當然。”看到被玲玲拋棄的黃杉和被悅悅懸掛在半空中的舒懷,一種膚淺的成就感和幸福感在鄭凡心里很盲目地彌漫著。
散伙的時候已是夜里十一點多了,火鍋店門口,閃爍的霓虹燈下,他們正準備一同擠公交車回去,韋麗接到了一個電話,韋麗聽著聽著臉色就變了,她對著話筒說:“我在新城火鍋店門口。”
一行幾人很詫異地看著緊張而焦慮的韋麗。鄭凡問:“怎么了?”
這時,一輛黑色的帕薩特小轎車停在他們面前,車上下來一個中年男人,他拉起韋麗就走:“快,快上車!”
韋麗對鄭凡倉促地說了一句:“我有急事!”話還沒說完,車子拖著一串黑煙疾馳而去。
黃杉滿嘴麻辣的氣息,他吐掉嘴里的煙頭:“這叫什么話,新婚之夜新娘被人家塞進小轎車拉跑了!”
喝了不少啤酒的舒懷也跟著起哄:“吊銷執照,證件作廢!”
鄭凡將臉湊到黃杉和舒懷的面前,一字一句告訴兩位同學:“你們知道嗎?如果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人信任韋麗,這個人就是我!”
秋天的夜晚諱莫如深,街燈在固定的位置上按部就班地亮著,一綹尖細的風劃過街市,鄭凡看到燈光簡單地晃了一下,夜空紋絲不動。
5
一同在家樂福打工的小雯被一個四十多歲的網絡騙子騙去了三千塊錢,還騙去了身子,聽說小雯懷孕后,鑲著一顆烤瓷牙的騙子徹底消失了。小雯姑娘在韋麗拿證的這天晚上,一時想不開,爬上六樓樓頂準備一跳了之,小姐妹哭成一團,中方經理苦口婆心,都沒用。小雯跳樓前荒唐無理地非要見韋麗一面,她要責問韋麗憑什么自己在網上遇到了騙子,韋麗遇到的就不是騙子。
跟著經理的車趕到現場后,韋麗對小雯說:“你先下來,我正在調查‘流落街頭’是不是一個騙子,落實了之后,我陪你一起跳!”
第二天早上,一夜未睡的韋麗在電話里跟鄭凡說了一下事情的大概,并強調小雯情緒很不穩定,領導讓她看住小雯,她要陪小雯幾天,真的很對不起。鄭凡很輕松地說:“只要小雯不跳樓,沒問題!”拿了結婚證的鄭凡很恍惚,他沒覺得自己已經走進了一樁婚姻,只是覺得打賭贏了。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讓他對下一步生活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韋麗不過來,可以讓他冷靜地把有些問題想清楚。他想去找黃杉聊聊。
黃杉租住在帶廚衛的一居室筒子樓里,他指著屋里的大床,對有些迷惘的鄭凡說:“這張床上,你知道重復過多少甜言蜜語嗎?做成錄音帶夠你二十四小時連軸轉聽上好幾個月,現在沒了,連一個標點符號都沒留下。如今我們要是還扯什么愛情,那就太幼稚了!我為什么看好你跟小韋?因為你們沒有愛情,卻有信用,網上打的賭都能兌現,太偉大了!兩個講信用的人比兩個講愛情的人要可靠得多,你看人家小韋一不要房子,二不要車子,如今有幾個女孩子能做到?”鄭凡覺得黃杉言之有理,但把他們歸類為與愛情毫不相干的兩個賭徒在兌現賭注,鄭凡面子上過不去,于是他反駁說:“沒有愛情,信用是不需要兌現的,兌現的信用也是沒有意義的,又不是做生意。”黃杉似乎不想跟他討論這些話題,他說要出門去相親,報社一個拉廣告的同事給他介紹了一個野模特。
他們一起出門,摸索著走進黑暗的樓道里,分手前黃杉對鄭凡說:“你跟小韋先把夫妻之間的事辦了,然后再去考慮婚禮、買房的事,聽我的沒錯。”
鄭凡對眼下身無分文、居無定所的現狀無能為力,出租屋里腿腳亂晃的床上死過一個無辜的孩子,霉跡斑斑的墻上終日晃動著一家三口絕望的表情。他想買一點石灰水將舊生活的陰影刷白,還想買一個煤爐,再買些鍋碗瓢盆之類的,床單、枕頭要換新的,他想即使寒酸,但屋里要收拾干凈。韋麗進門前,最大的一筆投入是電視機。新的要一兩千,口袋里錢不夠了,鄭凡準備去二手市場買一臺舊的。
小雯被父母接回老家去了。已是拿證的第四天,一清早,韋麗給鄭凡發來了一條短信:“小雯不想死了,可這會兒我想死。”鄭凡很吃驚,打電話過去問為什么,韋麗說:“我想你想死了。”鄭凡說:“屋里還沒收拾好,你要能忍受我這阿富汗難民收容所,今晚下班就過來。”
鄉下表舅是午飯后摸到市藝術研究所的,他一見到鄭凡就號啕大哭起來,眼淚鼻涕一把地說:“大外甥呀,四大門親中就數你官最大,最有本事了!你可得給我做主呀!”
鄭凡給表舅倒了一杯水,讓他坐下慢慢說。表舅穩定了情緒后掏出了自己帶來的燒餅,他只咬了一口,就沒再吃了,他說:“鄉下表弟在縣城賣梨跟城管干起了仗,因為一位省里的大領導要來縣里視察,所有主干道兩邊都不許擺攤,沿街賣梨的表弟剛擺好攤子還沒開賣,城管上來就對著筐子狠狠地踢了兩腳,態度也很兇。”表弟說,“你不讓賣就不讓賣,干嗎要踢我梨筐?那位戴著大蓋帽、眉毛粗黑的城管捋起袖子,說踢算便宜你的了,我他媽還想打你!說著下面一腳踹翻梨筐,上面一拳砸在表弟的鼻子上,表弟當場血流滿面,梨子滾落一地。當年曾想到少林寺當和尚的表弟和尚沒當成,武功卻練就了七八分,雖荒廢多年,基本功還在,于是一個連環腿橫掃過去,城管捂著褲襠倒在了地上,頭磕在路牙子上,后腦勺破了,送進醫院縫了八針。表弟被一群撲上來的城管將腿打成粉碎性骨折,眼下正打著石膏躺在醫院的床上。第一次手術已經花掉了六千多,第二次手術還得三千多,聽說腿傷好了后,還要抓進去坐牢。表舅說到這又抹起了眼淚:“明明是城管先動的手,你表弟腿都被打斷了,還要坐牢,這還講不講理!”
鄭凡問表舅是怎么找過來的,表舅說,是你父親對他講鄭凡從大上海到k城,是受到了黨和政府的重用才過來的,堂堂大知識分子,找他準行。鄭凡苦笑了笑,安慰了表舅幾句,就給報社的黃杉打電話,黃杉說他們是一個行業小報,誰都監督不了。鄭凡說:“你一定要給我想辦法把這事給擺平了,不然我不好向我父親交代。”于是黃杉答應帶鄭凡去找一個在信訪辦當差的師兄老蔣,鄭凡請了假跟黃杉一起陪表舅到了信訪辦,信訪辦的師兄老蔣很熱情,并當場打電話要求老家的縣委督辦此事。表舅非常高興,將手里的劣質香煙掏出來,逢人便遞。
天色將晚,表舅趕不回去了,鄭凡咬著牙在一家小酒館里點了一份紅燒雞、一盤梅菜扣肉,外加幾個素菜和一瓶柳陽大曲,黃杉忙著跟野模約會,連飯都沒吃就走了,鄭凡覺得菜點多了,想退,小酒館說點好的菜不許退。席間,表舅喝得一時興起,說話也就剎不住車了:“當年你爸給田老七割棺材罰了三百,那時的錢多值錢呀,要是換到如今,你當了大知識分子,執法隊三分也不敢罰。”閉塞的老家鄉下總是把知識分子看成是知書達禮、一手遮天的大人物,好多人家中堂里至今還掛著“天地君親師”的古訓。
酒足飯飽時,鄭凡這才想起,晚上韋麗下班后要過來,他決定再咬咬牙將表舅安排到小旅館里住,買好明天一早的車票讓他回去。可表舅說:“不行,我到你宿舍住,睡旅館太浪費錢了!”鄭凡急得頭上直冒冷汗:“表舅,我剛工作,租的小屋里,只有一張小床。”表舅說:“鋪一張席子,我睡地上。”
鄭凡給韋麗打電話,叫她不要過來。可電話打不通,韋麗晚上九點下班前是不許開機的,九點過后,電話通了,但沒人接,估計韋麗正在擠公交往這趕。
酒喝多了的表舅在鄭凡的出租屋里上下左右看了又看,他抹著一嘴的油水,說話也語無倫次:“臨時住的,不錯了,還有煤爐,被單全是新的,不錯,到底是大知識分子,這塑料盆也是新的。政府啥時候給你分樓房呀?”鄭凡心神不寧地攥住手機,不停地撥著,嘴里嗯嗯哈哈地應付著:“政府不分房子了。”表舅不高興了:“不分給任何人,也得分給你,能把縣里書記拿捏住的人,還了得。”鄭凡看表舅酒喝多了,隨口應付著:“政府年底就給我分了。”
這時,韋麗興沖沖地趕來了,推開門,她愣了一下,看到一個鄉下老農正坐在床沿上抽著煙,她以為是大雜院里租住的收破爛的鄰居,于是很客氣地跟鄭凡表舅打招呼:“你好,收工了?”表舅沒聽明白,趁著酒興,繼續發飆:“小罐子,年底等你住上樓房,我跟你爸一起過來玩幾天。”小罐子是鄭凡的小名。
鄭凡連忙將韋麗拉到外面,連連道歉:“韋麗,真對不起,我表舅從鄉下來了,死活要住這兒。我一直在給你打電話。”韋麗平靜中難以掩飾沮喪的情緒:“我以為是你在催我快點過來,就沒接電話,還想著為你省三毛錢話費呢。那我回宿舍去了。”鄭凡攥住韋麗的手,他感覺到韋麗的手滾燙:“韋麗,真對不起!”黑暗中看不到韋麗的表情,可聲音卻已平靜,她舉重若輕地說:“別把我想成千金小姐,我沒那么金貴。好了,你趕緊進屋陪表舅去吧,我走了!”她將一包糖炒板栗塞到鄭凡手里,“在巷口剛買的,很香的!”
韋麗輕輕地走進幽暗而狹長的巷子里,鄭凡望著韋麗在忽明忽暗的燈光中漸漸遠去的背影,鼻子有點酸。
6
閃婚男女如果超過三個月還不散伙,基本上就可以過三十年。舒懷在酒桌上發表這一看法的時候,鄭凡和韋麗已經在一起過了六個月,鄭凡說:“你跟悅悅在一起都超過一年了,換算一下,你們在一起就可過一百年了。”舒懷謙虛地說:“我們跟你不一樣,沒拿證,不保險。”
韋麗百思不得其解,扭頭問悅悅:“悅悅姐,為什么不跟舒哥拿證呢?”
悅悅說:“舒懷拿著一千來塊工資,對將來什么規劃都沒有,民辦中學,說垮就垮了,我心里總是沒底。”
黃杉反擊說:“你有房子住了都沒底,人家小韋跟鄭凡租住在大雜院里,不就更沒底了,你見的有錢男人太多了,我真擔心你推銷美國魚油把自己也推銷出去!”
悅悅說:“那倒不會。我只是覺得一個男人要對自己的女人負責任,鄭凡每個月存一千二百塊,準備買房子,這就是負責任的男人。”
舒懷辯護說自己的工資每個月也都在還房貸,悅悅指著桌上的鹵菜和酒水說:“是呀,你是在還貸,還了貸后連抽煙的錢都沒有,為什么不去兼職、找零活做,雙休日全都泡網吧!今天的鹵菜還是我買的。”
屋里的氣氛頓時變得壓抑了起來,天花板上的節能燈泛出蒼白的光,如同舒懷蒼白的人生,他將煙頭按滅在桌上雞鴨骨頭的殘骸間,搖了搖頭:“沒勁,活著真沒勁!”
已是西北風呼嘯的隆冬,持久的沉寂反襯出屋外的風聲像刀子一樣切割著這個夜晚,鄭凡聽到了城市結冰的聲音。
晚上回來后,出租屋的門窗已經腐朽,四處漏風,塑料盆里已經結冰,這座不南不北的城市里,暖氣只裝在新建的高檔住宅里,潛伏在城中村里的鄭凡和韋麗蜷縮在被窩里凍得瑟瑟發抖,韋麗抱緊鄭凡:“我們租一間不漏風的房子,好嗎?我有錢。”
鄭凡對韋麗說:“你把羊毛衫穿上睡,就不冷了。錢要省下來買房。”
韋麗說:“房價那么高,干嗎要買房?我不稀罕,租房子多好,我們把節余下來的錢,拿出來旅游,我想去伊拉克,還想去看看阿富汗巴米揚大佛遺址。”
鄭凡用手堵住韋麗的嘴:“好了,不討論了,我早就說過,買不上房子,沒有自己的家,絕不舉行婚禮。”
鄭凡在韋麗住進城中村的當天就聲明,只有買到了房子,有了自己的家,才向雙方父母宣布兩人拿過證,如果自己的女人跟著自己連個窩都沒有,他夜里睡不踏實。韋麗沒有鄭凡那么嚴肅,她說沒房子挺好,想住哪就往哪搬。鄭凡說:“你就不怕你父母說我拐騙少女?”
從二手市場花二百塊錢買來的舊彩電里費翔正在屏幕上又蹦又跳地唱著一首懷舊的老歌《冬天里的一把火》,韋麗自言自語著:“冬天有火真好,我好像身上真的暖和了。”鄭凡希望這首歌能一直唱到天亮,可電視圖像突然亂晃了起來,鄭凡哆嗦著下床用手拍了拍電視機外殼,越拍圖像越晃了。韋麗說關了算了,鄭凡關了電視上床后摟著韋麗說:“等到我有錢了,我會把電視里的生活搬到你面前來。”韋麗是那種沒心沒肺的女孩子,她像一只小貓一樣蜷在鄭凡的懷里:“電視里的生活都是假的,我不要,我只要你。”說著說著就睡著了。屋外的風聲像哨子一樣尖嘯,這一年冬天特別冷。
快過年了,藝研所每個員工發了一桶色拉油、兩斤瓜子、一斤糖果、半斤茶葉,鄭凡獨自一人背著這些年貨回到鄉下過年,韋麗要到年三十才能回到賣水果的小縣城父母身邊,他們約好了的統一口徑是,只要家里人不問,拿證的事一個字不說。
鄉下木匠鄭樹見鄭凡背了這么多年貨回來了,激動得抱著一桶色拉油久久不愿放下:“瞧這油,清亮亮的,哪像我們鄉下榨的菜籽油,渾濁濁、黑乎乎的。聽你表舅說,年底國家給你分樓房了,開了春我跟你媽去看看,老婆要趕緊找了,過了年都二十八了。”鄭凡給父親遞了一支煙,又恭恭敬敬地點上火:“爸,國家不分房子了!要住樓房都得靠自己買。”鄭樹先是一愣,沉思了一會,似乎想明白了:“你們薪水高,所以才要你們自己買。要不是給你高工資,你怎么會從大上海到k城來呢?對不對?”鄭凡覺得自己解釋不清,只好點點頭,表示承認。
父親的心情好極了,家里唯一的一頭豬,鄭凡夏天畢業時被父親殺掉請人喝酒吃了,鄉下過年不殺一頭豬不算過年,而且會在莊上丟盡面子,對于一個家里都吃上色拉油的鄭樹來說,他要考慮的不是殺不殺豬,而是到哪家去買豬,現在鄉下豬難養,每家頂多養一頭,過年自家吃。有人介紹說鎮上養豬場胡標那里有豬。
胡標就是當年抓走鄭樹的鎮執法隊隊長,因平時積怨太多,幾年前在縣城嫖娼時遭人舉報,和一妓女在賓館的浴缸里被當場活捉,那情景就像是從水缸里撈出了兩條活魚。胡標被雙開后辦了一個養豬場,生意一直不錯。他對鄭樹說跟豬在一起心里蠻踏實的,鄭樹說人比豬還是要好得多,不然就不是人殺豬,而是豬殺人了,胡標嘴里打著哈哈,看鄭樹身邊站著一位文質彬彬的小伙子,就問是誰,鄭樹故作平靜地說:“就是那天早上被你踹翻在地的我兒子,叫鄭凡,研究生畢業,在k城黨和政府里上班,我表侄在縣城挨打,縣委書記到醫院道歉,我兒子擺平的。”胡標很尷尬,連忙給鄭凡遞煙:“大侄子,兄弟我當年有眼不識泰山,還請多多包涵。”
鄭凡被胡標的胡言亂語逗樂了:“這事我都忘了,你也是例行公事嘛。”
豬過秤后,總共是八百二十六塊錢,胡標說只要給八百就行了。鄭凡的錢全都存到銀行準備買房了,藝研所本來就窮,除了工資,分文獎金沒有,這次總共帶回來一千塊錢過年,他沒想過自己付買豬的錢,可磅完秤后,父親很輕松瀟灑地對鄭凡揮揮手說:“交錢呀!”鄭凡心里暗暗叫苦,這個好面子的父親把兒子當成大款了。鄭凡從皮夾里動作麻利地抽出八百塊交給胡標,然后又迅速地將皮夾塞進棉襖里面的口袋里,他怕父親看到自己的皮夾空了。
鄭凡知道父親在自己身上寄予了太多的希望,而那些希望完全是父親躺在床上不切實際地虛構出來的,鄭凡無法與大字不識幾筐的父親進行溝通,他不忍心大過年的把父親的夢粉碎掉,所以,春節期間,他不得不配合父親,把根本不存在的榮耀和富貴表演得異常逼真。鄭凡在親朋好友面前很無奈地被父親一次次地神化。神化帶來的轟動效應是,年初三,表叔拎了一桶米酒要鄭凡跟縣委書記下一道命令,讓其在鄉政府食堂燒飯的兒子轉成國家干部,要是能當上副鄉長更好。年初四,莊鄰周天保拎著兩只腌得金黃的咸鴨子來找鄭凡,他女兒被拐騙到廣東賣淫去了,請他跟省里、中央的領導說說,把他女兒盡快救回來。鄭凡哭笑不得,他應付著說:“我回去后,幫你了解一下!”
晚上,鄭凡對父親說:“爸,你以后不要在外面說我手眼通天,我沒那么大本事。”
父親不高興了:“你不要忘本,能幫助鄉里鄉親的,一定要幫。現在全鄉的人都知道,你從大上海回到k城,風光得很,一出手,把縣委書記訓了一通,你表弟不但沒坐牢,政府還賠了一萬多。”
鄭凡說:“爸,我只是在上海當學生,不是在上海當市長,到k城也只是普通工作人員,你就不要給我添亂了。”
父親生氣了,他將酒杯里的酒一口喝干,站起身默默地向房里走去,鄭凡小心地跟了進去,他小心地說:“爸,你不要生氣。今后凡是我能辦的事,我一定辦!”
他覺得為了父親,他得把不能辦的事辦了,不該說的話說了。鄉里鄉親的上訪告狀,求醫問藥,還有自己買房、結婚、辦體面的婚禮,他一件都不能怠慢。
這個年過得并不輕松,為了節省話費,鄭凡跟韋麗每天互發信息,訴說沒有對方的寂寞與別扭。大年初一,鄭凡給韋麗打了一個電話,韋麗在電話里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把你給賣了!”
鄭凡大年初一聽這話,莫名其妙地說:“把我給賣了,賣給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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