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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梢記得這臺琴。初見時，他扶琴立于圓月之中，映得夜空璀璨。之后在仙界，他數(shù)次為她彈奏《大音六識曲》，她偶爾會故意使性子，嫌琴聲太吵，其實也在認真聽，認真學(xué)。

    “能破解魔鈴的人不超過九個，有人修煉魔仙，至少是一派掌教，此事關(guān)系重大，”他神色凝重，語氣嚴厲，“不知仙門多少人被他控制了，柳梢小妹，望你暫且放下成見，帶此琴回青華宮見商宮主，務(wù)必要親手交給他，他會信你。”

    他又取出一頁地圖：“食心魔必會追殺你，你沿地圖指示行走，可回仙界?！?

    食心魔可能是一派掌教，必定也熟悉他，他一向手段凌厲，居于劣勢尚不退讓，在占盡優(yōu)勢的時候，又豈會妥協(xié)放食心魔回去？羽星湖早已不知去了大荒何處，如何能聯(lián)系？食心魔很快就會醒悟，追過來。所以他反其道而行，沒有走原路出去，而是進到這大荒深處的仙海。

    “以寄水妖王之智，遲早會發(fā)現(xiàn)食心魔之計，他會回來找你，并且將我的事傳出，借此影響六界局勢，此事你不必理會，只須讓他護送你回青華宮，”洛歌道，“尊者夫婦留下的手記收在書房，寧兒知曉?！?

    見柳梢震驚，他搖頭告誡：“幕后之人用心未知，你當(dāng)謹慎?！?

    是了，她那點小心思如何瞞得過他？柳梢大聲道：“我沒想幫他了！”

    “我相信，你知道應(yīng)該做什么，但若能從中找出替代清氣之物，助你擺脫魔性，也是好事，”洛歌停了停，道，“我曾放棄無辜者，是不欲更多人受害，唯有將犧牲減至最小，只是，我也從未問過他們愿不愿意被犧牲。”

    “所以，你想活下去沒有錯，”他將地圖和琴放到她的手上，“那就好好地活著，做你認為應(yīng)該做的事?！?

    柳梢拼命地搖頭，發(fā)不出聲音。

    你活著，才可以守護六界。

    他看透她的心思，語氣淡而平靜：“那么，替我守護吧?！?

    柳梢還是搖頭。

    我做不到，我做不到的。

    洛歌看著身旁浮云決，半晌，抬手輕撫劍身：“累你伴我多年，當(dāng)日之志未酬，卻是我中道棄你，如今我解除靈契還你自由，望將來遇上相稱之主，令你重開鋒芒?！?

    浮云決圍繞他盤旋不止，不愿離開優(yōu)秀的主人。

    洛歌皺眉：“你是神物，不應(yīng)作此態(tài)，我期待你殺生護世大放異彩之日。”

    浮云決顫抖低吟。

    “如此……”洛歌沉默了下，果斷地往后一推劍柄。

    剎那間，浮云決沖上半空，緊接著有如一道墜落的流星，沒入仙海滔滔巨浪中。

    猶記當(dāng)年初見，月中仙人，擁有太陽般的光芒，足踏名劍浮云，給了女孩第一縷走出泥濘的美麗憧憬。

    轉(zhuǎn)眼，浮云散，留下一場煙火與流星般的燦爛。

    相見無期。

    他抬手放在她肩頭，將最后的仙體靈氣源源渡過去：“柳梢小妹，我有三事托付于你，你務(wù)必銘記于心?！?

    柳梢點頭。

    “陸離之死疑點甚多，不可輕信于人?！?

    柳梢點頭。

    “如有機會，務(wù)必將尸魔石蘭囚禁?！?

    柳梢仍是點頭。

    他停了下，道：“今日之事，換成寧兒我也會如此。第三件，你萬不可留戀此地，盡快回青華宮。”

    我知道，我知道了。柳梢只是點頭。

    洶涌的海浪仿佛要吞沒一切，將兩人困在中間，距離是這樣的近。

    嚴格之下的寬容，無情之下的愛護，亦師？亦兄？亦友？對柳梢來說，這些似乎都不適合形容兩人。

    不是朋友，她卻從他身上感受到溫暖；

    不是兄妹，他卻叫她“小妹”；

    不是戀人，她卻能在他懷中安睡。

    他毫不客氣地強迫她改掉壞毛病，教訓(xùn)，在意，庇護，教她道理，終是讓少女的心再次變得鮮活。

    如果再多一點時間……她會愛上他？或者，他也會喜歡她？

    沒有時間，沒有那些“也許”。

    看出她的依戀，狹長黑眸中閃過罕見的內(nèi)疚之色。

    沒有留給她更多，重要的東西會為她招致禍端，更不能落到食心魔手里，唯有毀去。沒料到石蘭竟然是……錯失一著，滿盤皆輸，他在意石蘭不假，但并非沒有擔(dān)心過她，之前察覺阿浮君行跡，料想寄水族對她看重，他三人合力應(yīng)能支撐片刻，這才遲到。

    可不論如何，他的確是將她置于險地了，因為連他也不能保證阿浮君一定會全力救她。

    所以他沒有解釋，拍了拍她的手，轉(zhuǎn)身要走，怎奈那只小手還是死死地抓著他的袍袖不放，她整個人都被拖倒在海面上。

    仙者身形微微一僵，止步。

    她撲在水中仰起頭，另一只手也扯住了他的衣擺，濕透的頭發(fā)緊貼在臉上，杏眼幽幽地望著他。

    終是不忍就此離去，他回身扶起她，溫聲道：“你有你的短處，不及別人，然你亦有你的長處，人所不及。你的天資遠勝于寧兒，理當(dāng)比她更出色才是?！?

    柳梢緊緊地抓著他的手，混亂地點頭又搖頭。

    那一日，任性的少女以為失去一切，不知天高地厚地報復(fù)，險些命喪仙門手中。優(yōu)秀的仙人憑空出現(xiàn)，抱著渾身鮮血骨節(jié)寸斷的她，將她帶回了紫竹峰，讓她看到了另外一個天地。

    我聽你的話，之前都是故意的。

    我會改掉壞脾氣，再也不跟你賭氣了。

    ……

    柳梢艱難地吞掉眼淚，用力地眨著眼睛，想要告訴他這些話，可是還沒說出口，眼神就轉(zhuǎn)為了驚駭。

    潔白仙袍上沁出殷紅點點，一點，兩點……

    仙魔之力摧毀不死仙體，血從每一處毛孔滲出來，快速地、大片大片地蔓延。

    瞬間，一襲白衣盡成血衣！

    留意到她的驚嚇，他從容地背過身，揮手：“走吧?！?

    如果還有多余的能力，頂峰的仙者不會讓任何人看見這樣的自己。

    眼前場景堪稱恐怖，那雙小手反而不管不顧地抱住了他的腰，更加用力，透著極端的固執(zhí)，血順著手臂流到她的身上。

    他沉默了下，慢慢地側(cè)回臉。

    俊臉已是鮮血模糊，挺直的長睫上都沾著粘稠的血珠，唯有那雙黑眸，依然堅定又淡然。

    做出這樣的選擇，非是一時沖動，不過是預(yù)料中最壞的結(jié)果而已。也許是因為看到她任性驕橫下的良善本性，面對教訓(xùn)時口是心非的努力；也許是因為看到她在黑暗中不受控制地朝他舉起手，卻又掙扎著，頑強地與殺性抗爭；也許是因為看到她滿臉不甘地想要生存，又怕他鄙夷的沉默。

    那雙杏眼里總是有著令人不喜的任性與嬌氣，卻也清澈如水，時常會流露出對洛寧的嫉妒與羨慕。

    為救一人，留下魔仙禍世，仙門面臨大劫，這個選擇造成的后果是何等嚴重。

    是緣還是劫？如果一切重來，又將如何？

    如果能重來，是在當(dāng)初就不該救她回南華，還是在剛才果斷地放棄無辜的她，像往常一樣殺護蒼生？

    如果能重來，他只會進行更周密的計劃，會護住她，更會順利誅殺食心魔。

    無奈力有不足，始終是愧對了蒼生。

    仙者心中僅余遺憾，卻無嘆息，只是低頭再溫和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在一波滔天海浪涌來之際，斷然掰開那雙小手，任憑那如雪的浪花吞沒了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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