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了” 此回一開始,有一連串的“了”字句寫得極好:“話說陳敬濟,自從西門大姐死了,被吳月娘告了一狀,打了一場官司出來,唱的馮金寶又歸院中去了,剛刮剌出個命兒來,房兒也賣了,本錢兒也沒了,頭面也使了,家伙也沒了,又說陳定在外邊打發人,克落了錢,把陳定也攆去了。”幾乎一句一“了”,凡九個“了”字寫出有錢人家不肖子弟的敗落之狀,歷歷如見,凄涼之中,又有黑色幽默。每讀至此,便想起《紅樓夢》第五十七回“慧紫鵑情辭試莽玉”中襲人所說的:“不知紫鵑姑奶奶說了些什么話,那個呆子眼也直了,手腳也冷了,話也不說了,李媽媽掐著也不痛了,已死了大半個了,連媽媽都說不中用了,那里放聲大哭,只怕這會子都死了!”也是一共九個“了”字,與《金瓶梅》此處的九“了”針鋒相對,一字不差。嗚呼,紅樓主人也是讀《金瓶梅》至微至細至用心者,也有如金瓶作者一模一樣的錦心繡口之才情,只因為《紅樓夢》自始至終寫得“溫柔敦厚”,從來都在人生最凄慘最丑惡的情景上遮一層輕紗,所以能夠迎合大多數讀者,尤其是小兒女的浪漫傷感口味,而《金瓶梅》卻銳利清晰,于大千世界無所不包,無所不見,更把人生之鮮血淋漓、丑陋可怕之處一一揭示給人看,難怪多數人皆掩面而去。讀《金瓶梅》,必須大智大勇,才能盡得此書之好處,又不至于走火入魔,否則便會如力量不夠者欲使大兵器,反而傷了自己。然而正無怪《金瓶梅》不能如《紅樓夢》一般取悅眾生。 看陳敬濟的下場,作者只消寥寥幾筆,便把富家公子哥兒窮途末路、走下坡路之快、沉淪之凄慘寫盡: 不消幾時,把大房賣了,找了七十兩銀子,典了一所小房,在僻巷內居住。落后,兩個丫頭,賣了一個重喜兒,只留著元宵兒和他同鋪歇。又過了不上半月,把小房倒騰了,卻去賃房居住。陳安也走了,家中沒營運,元宵兒也死了,只是單身獨自。家伙桌椅都變賣了,只落得一貧如洗。未幾,房錢不給,鉆入冷鋪內存身。花子見他是個富家勤兒,生的清俊,叫他在熱炕上睡,與他燒餅兒吃。有當夜的過來,叫他頂火夫,打梆子搖鈴。那時正值臘月,殘冬時分,天降大雪,吊起風來,十分嚴寒。這陳敬濟打了回梆子,打發當夜的兵牌過去,不免又提鈴串了幾條街巷。又是風雪地下,又踏著那寒冰,凍得聳肩縮背,戰戰兢兢。 這部書寫到此處,實在是徹骨的寒冷。難怪看官們要棄《金瓶梅》而就《紅樓夢》:《紅樓夢》后四十回續書寫賈府敗落,總是不肯寫其一敗涂地,總是要留下“蘭桂齊芳”的一線希望,就是寶玉出家,雖然在大雪之中光頭赤足,也還是披著大紅猩猩氈斗篷,何等浪漫富貴,哪里像陳敬濟,凍得乞乞縮縮,還吃巡邏的當土賊拶打一頓,“落了一屁股瘡”乎。 二杜子春的寓言 敬濟在此回,兩次得到一個善心的老人王杏庵幫助,但每次都把王老人給他的錢財揮霍得精光。第三次來見老人,老人送他去臨清的晏公廟做了道士。這段情節,似從杜子春故事脫胎而來。杜子春故事載于《太平廣記》卷十六,子春“少落拓,不事家產”,后來資財蕩盡,冬天衣破腹空,步行于長安市中,兩次受到一位無名老人的周濟——不過老人出手闊氣,第一次給了他三百萬錢,被子春揮霍干凈;第二次給了他一千萬,“不一二年,貧過舊日”;又遇到老人,“子春不勝其愧,掩面而走”,而老人拉住他,這次送給他三千萬,并約他明年在華山云臺峰老君祠雙檜樹下相見。杜子春這一回徹底改過,治理家業,第二年前往赴約,老人原是道士,要借子春之力煉丹,子春經歷了重重考驗,終因七情里面“愛”欲難除而失敗。 對比敬濟故事,我們可以看到對杜子春故事的借用與顛覆:敬濟也是在寒冬臘月“凍得乞乞縮縮”之際遇到老人;老人“身穿水合道服”;老人因后園中有兩株杏樹而號“杏庵”,與杜子春故事中兩棵檜樹相應;又薦敬濟做了道士。不過,杜子春是無意遇到道士,揮霍掉老人的贈金之后,頗有羞恥之心,見到老人掩面而走,不像陳敬濟這樣,自己主動走來磕頭,花光了老人的錢,居然還厚著面皮一次次來。王老人雖然“在梵宮呼經,琳宮講道”,又自號“杏庵居士”,畢竟是凡人,出手當然不像杜子春故事里的道士那樣闊綽——雖然對陳敬濟沒有任何利用的企圖,比道士要單純和真實得多。老人第一次送敬濟一件青布道袍,一頂氈帽,一雙鞋襪,一兩銀子和五百銅錢;第二次是一條褲子,一領布衫,一雙裹腳,一吊銅錢,一斗米——比第一次少了很多,而且給米不給銀子,大概是怕陳敬濟再花掉;第三次,明明看到陳敬濟,卻不主動叫他,還是陳敬濟自己“到跟前,扒在地下磕頭”,與杜子春故事里的道士正好相反。 敬濟在王老人的介紹下,到臨清晏公廟做了道士——沒有什么升仙的機會,只是十分平凡地做收香火費之類的“道士業務”而已,與杜子春的經歷相比,毫無浪漫可言。然而敬濟不但不能根除愛欲,七情六欲全都沒有丟掉。成為老道的大徒弟金宗明的孌童之后,便好似當初金蓮之要挾西門慶、要挾玉簫一樣,和道士約法三章,第一件居然是“不許你再和那兩個徒弟睡”——這是儼然以妾婦自居了。第二件便是掌握大小房間鑰匙,第三件是隨他往哪里去。于是得以拿著道士的錢財,在臨清謝家酒樓和馮金寶續上舊情。后來任道士因此氣死,想是善心的王杏庵始料未及的:天下盡有一心為好反而落歹的人與事,但只能說杏庵不識人,任道士更不識人,卻不能因噎廢食,非議一心行善濟人者,或者杜絕行善濟人之心。善心雖難得,但心善又有智慧更難得,倘若二者得全,才能真正濟世,否則徒然增加一個氣死的任道士而已。 作者在寫金寶與敬濟相見時,特用“情人見情人不覺淚下”為言,但描寫金寶,全為下文的韓愛姐陪襯,讀者不可被瞞過。馮金寶待敬濟——“昨日聽見陳三兒說你在這里開錢鋪,要見你一見”——無非是圖錢財,但就像孟玉樓、陶媽媽常說的,清自清,渾自渾,雖然同是賣身,卻一有情而一無情也。 金寶自言:住在橋西酒店劉二那里。劉二者,周守備府親隨張勝的小舅子。一句話,已經埋伏下了后來的故事,敬濟的結局。然則敬濟處處規模不如子春,敗于愛欲則一。 杜子春故事被清人胡介祉改編為《廣陵仙》。安排杜子春為太宰之子,曾娶相國之女袁氏為妻。子春手頭撒漫,耗盡萬金家財,丈母愛女婿,卻遭到相國兒子的嫉妒。相國奉命征海寇,家政由兒子主持,于是拒子春于門外,不復顧惜。子春窘迫,受到太上老君本人化成的老人贈金相助,第一次被相國兒子引誘賭博,全部花光;第二次子春出海經商,被海盜打劫;第三次,乃遍行善事,隨后入山修道,遇魔障而不迷,終成正果云云。杜子春先是被丈母娘寵愛,后來遭讒被趕逐,以及他和相國之子在利益上的沖突,我們都在陳敬濟的遭遇上窺見一些隱隱的重合。 《金瓶梅》喜歡“引文”(而且引自各種各樣的文體)和善于“引文”已經是很多學者研究的對象,各人之間存在認同,也存在一些分歧。比如說,韓南認為《金瓶梅》作者依賴文學背景勝于自己對生活的觀察。徐朔方則認為“引文”雖多,卻都不構成《金瓶梅》的主體部分。誠然。此外,我們應該看到,雖然在分析者來說,似乎把“引文”適當地穿插在小說里是相當吃力的工作,但是對于一個極為熟悉當時的戲曲、說唱、通俗小說文化的作者說來,只不過是“隨手拈來”而已,而且正因為這些引文不構成《金瓶梅》的主體,所以隨手拈來還是要比自造更現成。比如陳敬濟故事是對杜子春故事的回聲,也順便給知道杜子春故事的讀者造成一種對比:因為敬濟比子春要厚顏得多,也不知感恩得多。 浦安迪覺得作者的“引文”好像是高明的古代詩人之寫詩用典:又是繼承,又其實是與上下文相互生發的再創造,而不是被動機械地“拿來”。這個比喻十分恰當。這一點從作者“玩弄”杜子春故事就可以看出。我們可以想象,一個聽說過杜子春故事的讀者在看到陳敬濟遭遇時,會發出怎樣會心的微笑,又會怎樣地為其智慧地改寫感到驚喜。使用現成的戲曲、說唱、詞曲、小說,是《金瓶梅》一個十分獨特的藝術手段(比如用點唱曲子來描寫人物的心理和潛意識,傳情,預言結局,等等),也是具有開創性的藝術手段,在探討《金瓶梅》的主要藝術成就時,這一點應該考慮在內。此外,《金瓶梅》使用資料來源時的靈活性、創造性應該得到更多的注意:比如說上述和杜子春故事的重疊與顛覆就是一例。這種創造性給讀者帶來的樂趣與滿足感是雙重的:既熟悉,又新奇。熟悉感是快感的重要源頭,而一切創新又都需要“舊”來墊底。《金瓶梅》很好地做到了這一點,有足夠的舊,更有大量的新,于是使得舊也變成了新。《紅樓夢》就更是以《金瓶梅》為來源,成就驚人。熟讀金瓶之后,會發現紅樓全是由金瓶脫化而來。 三潑皮、道士、娼妓、呆后生 本回有許多小像,寥寥幾筆,寫得極為生動。晏公廟的任道士“年老赤鼻,身體魁偉,聲音洪亮,一部髭須,能談善飲”。拐走敬濟財物的鐵指甲楊大郎的弟弟楊二風,“胳膊上紫肉橫生,胸前上黃毛亂長,是一條直率光棍”。馮金寶見到敬濟,訴說相思,張口便道:“昨日聽見陳三兒說你在這里開錢鋪,要見你一見。”敬濟則掏出手絹給金寶拭淚,說道:“我的姐姐,休要煩惱,我如今又好了。”此時敬濟在晏公廟做道士,每天晚上給金師兄做殺火的孌童,卻取出袖中帕子為娼妓擦淚,一句“我如今又好了”,只覺得真是可憐的混人,醉生夢死地過日子,說呆話,把自己的生活,與周圍人的生活,與真心愛他護他者的生活,都弄得亂七八糟。而這樣人的可憐,正是魯迅在小說《藥》里面寫的“可憐可憐”——被可憐的人,反倒說“我如今又好了”,說不定反而覺得那可憐他的人是發了瘋呢。 四詞話本與繡像本這兩回的差異 詞話本有很多插科打諢的夸張描寫,繡像本一概無,因此繡像本顯得比詞話本更加寫實。如上一回中,在描寫拐帶陳敬濟貨物的伙計楊大郎時,詞話本道:“他祖貫系沒州脫空縣拐帶村無底鄉人氏,他父親叫楊不來,母親白氏。他兄弟叫楊二風,他師父是崆峒山拖不洞火龍庵精光道人,那里學的謊。他渾家是沒驚著小姐,生生吃他謊唬死了。”這一長串描述,借諧音做戲,以人名寓言,既有《西游記》《西游補》風味,又開《何典》的先河。但是楊大郎其人,卻因此變成明顯的寓言人物,不如沒有這段描寫更為實在。此回中,詞話本在描寫陳敬濟如何假作“老實”以騙取任道士信任時,用了一個在民間流行的傳統笑話,繡像本則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