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十三回里,作者寫喬五太太是皇親,這一回里,當銅鑼銅鼓、大理石屏風的是白皇親家。“白皇親”三個字,意謂“白做一場皇親國戚”也。西門慶猶豫說:“不知他明日贖不贖。”應伯爵在一邊說:“沒的說,贖什么?下坡車兒營生。”顯然白皇親家勢已經敗落下來了,這既預兆著喬皇親的未來,也預兆著西門慶的未來。若依謝希大的說法,光是屏風就至少值一百兩銀子,然而連銅鑼銅鼓帶屏風不過當了三十兩而已。及至西門慶死后,月娘同樣賤賣了很多家具,是一樣的道理。 這兩回,暗暗插入桂姐接了西門慶在樓上遠遠見到的王三官兒,所以任憑月娘苦留,到底還是回家去了。應伯爵、謝希大彼此通氣,都知道桂姐又在接客,只瞞著西門慶一人。桂姐向月娘撒謊,又用“五姨媽”作為借口(詞話本作王姨媽,想是訛誤):二十回里面,桂姐接丁二官兒,老鴇就是用五姨媽騙西門慶,所以五姨媽簡直成了一個標志了。 桂姐堅持要走,月娘已經不一定樂意,等到畫童告訴她是桂姐勸得西門慶改了主意,不肯賣夏花兒了,二事相激,月娘便惱將起來,遷怒于玳安。玳安向來機靈,但是這一次反被機靈所誤:西門慶本來吩咐他去通知月娘不要賣夏花兒,畫童替桂姐拿著衣服氈包,玳安知道月娘會惱怒,便自告奮勇地換下畫童,自己送桂姐去了。自以為可以借此避開一場臭罵,沒想到畫童添油加醋地把這件事學舌給月娘,后來月娘在大妗子家赴宴時,盡力罵了玳安一頓。然而在親戚家做客時當著一酒席的人罵小廝,大不合適。月娘蠢鈍而不善處事從此可以再次看出來。她不敢和西門慶據理力爭,也奈何不了自己的干女兒桂姐或者李嬌兒,耳朵又和西門慶一樣的軟,畫童一挑撥而立即成功,無論怎么,只知道開口就罵,把氣撒在一個無辜的小廝身上。這樣的家主婆,也可謂無能之甚了。月娘的確笨,然而我很佩服的《金瓶梅》評論家孫述宇認為“月娘之有德,正因為她笨”,我卻不敢茍同;又說“現代小說家康拉德的一個主題是認為人聰明就啟疑竇,就不忠信,于是成就不了德行;金瓶梅的作者也有這種悲觀色彩”[1],這我也不敢茍同。因為笨而不能作惡,或者有可能;但是笨人不可能具有真正的道德,因為他缺少力。真正的道德,不是僅僅遵守社會的規定,而是需要勇氣的,是有力而能夠深深感動人的。笨人不可能具有這樣的勇氣,因為他缺少智慧。月娘只是一個愚婦而已,她唯一表現出“道德”的地方就是在西門慶死后守貞而已——但是她的守貞不是因為她多么愛西門慶,而是因為她根本沒有愛的能力。她沒有兒子的時候只知道愛錢,愛虛榮;有了兒子以后,只知道愛錢,愛兒子。所以小說最后,她的兒子出家了,她的家財被玳安繼承,她唯一落下的好處是有壽——作者對她的愚鈍在文字上的一點小小報答和補償。看月娘常常教給西門 慶如何做虧心事——讓瓶兒的箱籠打墻上過來是她的主意,翟管家來信催要女子,西門慶還沒有開始找,月娘讓他騙翟管家說已經找到了,因為治嫁妝,所以要耽擱一些時候——月娘何嘗是誠實有德的人,甚至不是一個老實的人。 聰明有很多種,有的人雖然聰明,但是缺乏智慧。比如金蓮是西門慶的幾個妻妾里面最聰明的,而且文化程度也比其他女人都高,但是金蓮聰明反被聰明誤,不能以智慧破解癡心,最后死在武松手里。孫述宇還忘了一個既聰明又有道德的女子韓愛姐。馮媽媽給她做媒時,稱她“鬼精靈兒似的”,而且讀她寫給陳敬濟的信,文理通達,脈脈有情,又會彈月琴,其聰明可以與金蓮、玉樓比肩。然而她愛上了陳敬濟,決心為他守節,甚至割發毀目。我們不能因為她愛的對象不值得,就貶低她的感情的價值;也不能因為她先嫁了翟管家,又曾賣身幫父母賺錢就嫌她不純潔:《金瓶梅》的世界里面沒有完美的純潔,就像現實人類社會里不存在完美的純潔一樣。我們必須看到愛姐一旦愛上了一個人,就真的能夠誓死不渝,有勇氣,有擔當,比起一段枯木頭似的月娘的守節,愛姐顯然值得贊美多了。 注釋 [1]孫述宇著:《金瓶梅的藝術》,第6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