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軾(一)-《唐宋八大家散文鑒賞大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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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觀賈生之論,如其所言,雖三代1何以遠過?得君如漢文2,猶且以不用死3,然則是天下無堯舜,終不可有所為耶?仲尼圣人,歷試于天下,茍非大無道之國,皆欲勉強扶持,庶幾4一日得行其道。將之5荊,先之以子夏,申之以冉有。君子之欲得其君,如此其勤也。孟子去齊,三宿而后出晝6,猶曰:“王其庶幾召我。”君子之不忍棄其君,如此其厚也。公孫丑問曰:“夫子何為不豫7?”孟子曰:“方今天下,舍我其誰8哉?而吾何為不豫。”君子之愛其身,如此其至也。夫如此而不用,然后知天下果不足與有為,而可以無憾矣。若賈生者,非漢文之不能用生,生之不能用漢文也。
夫絳侯9親握天子璽而授之文帝,灌嬰10連兵數十萬,以決劉、呂之雌雄,又皆高帝之舊將,此其君臣相得之分,豈特父子骨肉手足哉。
賈生,洛陽之少年,欲使其一朝之間,盡棄其舊而謀其新,亦已難矣。為賈生者,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如絳、灌之屬,優游浸漬而深交之,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然后舉天下而唯吾之所欲為,不過十年,可以得志。安有立談之間而遽為人痛哭哉?
觀其過湘為賦以吊屈原,紆郁{11}憤悶,趯然{12}有遠舉之志。其后卒以自傷哭泣,至于夭絕,是亦不善處窮者也。夫謀之一不見用,則安知終不復用也?不知默默以待其變,而自殘至此。嗚呼!賈生志大而量小,才有馀而識不足也。
古之人,有高世之才,必有遺俗之累{13}。是故非聰明睿智不惑之主,則不能全其用。古今稱苻堅得王猛于草茅之中{14},一朝盡斥去其舊臣而與之謀,彼其匹夫略有天下之半,其以此哉?愚深悲生之志,故備論之。亦使人君得如賈生之臣,則知其有狷介{15}之操,一不見用,則憂傷病沮,不能復振。而為賈生者,亦謹其所發哉!
【注】
1三代:指夏、商、周三個朝代。2漢文:指漢文帝。3以不用死:因為不被皇上重用而郁郁死去。4庶幾:也許可以。5之:去,到。6孟子去齊,三宿而后出晝:孟軻因齊宣王不用他的主張,離去。在齊國邊境的晝地住了三晚,希望宣王召回他。7豫:愉快。8舍我其誰:孟子去齊時曾說:如果想使天下太平,在今天除我以外還有誰呢?9絳候:周勃,封絳候。呂后死,他誅除諸呂,奪回兵權,迎立漢文帝。10灌嬰:與周勃共同誅除諸呂。{11}紆郁:繚繞的樣子。{12}趯(tì惕)然:超然。趯,跳躍。{13}遺俗之累:指世俗難以理解的情況。{14}苻堅:十六國時期前秦的君主,起用平民王猛,數年中統一北方。草茅:指民間。{15}狷介:孤高,潔身自好。
賈誼,西漢洛陽人,西漢著名政論家、文學家、思想家,善寫政論文和賦。他的政論文章分析深透,文筆犀利、流暢。本文作于嘉祐六年(1061),是蘇軾參加科制考試時的史論之一。這篇文章圍繞漢文帝時著名才士賈誼“不能自用其才”來立論,雖然有些觀點尚還不夠成熟,但是立論卓絕,才氣縱橫,也不失為史論的佳作。
作者開頭繞開傳統的思路,不從賈生的懷才不遇、淪落傷悼著手,不將批評的矛頭指向賈誼所處的時代及君王的昏聵和朝臣,而是從賈生自身找原因,因此得出了迥然不同的結論——“非才之難,所以自用者實難”。這就是作者的高明之處。這樣的開頭,反其意而行之,起到驚聳警眾的效果,可以說開篇即自占高步,思路開闊,立論新異。
作者認為:“君子之所取者遠,則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則必有所忍。”即人才要想自用其才,則必須善于等待,要學會忍受。因為不經過艱辛痛苦的磨煉,難成大才。接著作者提出為古代的賢人一般都具有可致之才,而不能為世所用,不一定是時君之罪,往往是咎由自取的論調。并以賈誼為例,他的言論確實高卓千古,若能實行,則可以達到三代那樣的治世,而他遇到的是漢文帝那樣的“明君”,卻“以不用死”,說明責任不在君,而在賈生自己。在作者眼里,君子應該既要為追求理想而奮斗,又要自愛其軀,只有“知天下之果不足與有為”,才能無憾于人生。而賈生不能進退裕余地應對,竟以暫時的廢棄不用而死,所以是“非漢文之不用賈生,生之不能用漢文也”。
第二部分先蕩開一層,分析賈誼時代的歷史背景。當時老臣思想保守、故步自封,已經成為當時社會發展的阻力。文帝要革除弊政,賈生想一朝去其舊臣進行改革的愿望,雖然用心良好,但在當時顯然是難以實現的,因而必定以失敗告終。那么為賈生計,應當“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然后“優游浸漬而深交之”,才能實現自己的宏圖大志。可是賈生竟然性急,想頃刻之間改變現狀,謀一不為用,以至自殘致死。
接下來,作者再蕩開一層,提出“非聰明睿哲不惑之主,則不能全其用”的觀點。引用王猛相苻堅的例子,說明明君如果能像苻堅那樣“一朝盡斥去其舊臣,而與之謀”,則“略有天下之半”的理想不難實現。這實際上是在從反面論證,鞏固自己的觀點。同時也揭示出賈生的身世之悲,同時其現實的目標則在于警示君王應該正確對待“狷介之士”,也因此,人才的自用與君王的睿智相輔相成。
縱觀全文,這篇論文達到了“義貴圓通”“反義而取通”的要求。一開頭就高屋建瓴,緊緊圍繞中心逐層展開,而后正反結合,不橫生枝蔓,又能從不同側面強化“人才貴自用”的觀點。可謂是論證嚴密,滴水不漏,展示了年輕蘇軾的洋溢的才華和積極用世之心。
作者論述過程中對賈生的遭際屢次嘆息,指出賈生的不能自用,實際上是希望他能夠大用,同時也警醒像賈生一樣的人才要“慎其所發”,要善于等待。
后人評論
王慎中:“謂賈生不能用漢文,直是說得賈生倒,而文字翻覆變幻,無限煙波。”(《唐宋八大家文鈔?蘇文忠公文鈔》)刑賞忠厚之至論1
堯、舜、禹、湯、文、武、成、康2之際,何其愛民之深,憂民之切,而待天下以君子長者3之道也。有一善,從而賞之,又從而詠歌嗟嘆之,所以樂其始而勉其終4。有一不善,從而罰之,又從而哀矜懲創之5,所以棄其舊而開其新。故其吁俞之聲6,歡忻慘戚7,見于虞、夏、商、周之書。成、康既沒8,穆王立而周道始衰,然猶命其臣呂侯9,而告之以祥刑10。其言憂而不傷,威而不怒,慈愛而能斷,惻然有哀憐無辜之心,故孔子猶有取焉。
《傳》曰:“賞疑從與,所以廣恩也;罰疑從去,所以謹刑也。”當堯之時,皋陶{11}為士。將殺人,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12}之三。故天下畏皋陶執法之堅,而樂堯用刑之寬。四岳曰:“鯀可用。”堯曰:“不可,鯀方命圮族{13}。”既而曰:“試之。”何堯之不聽皋陶之殺人,而從四岳之用鯀也?然則圣人之意,蓋亦可見矣。《書》曰:“罪疑惟輕,功疑惟重。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嗚呼!盡之矣!可以賞可以無賞,賞之過乎仁;可以罰可以無罰,罰之過乎義。過乎仁不失為君子,過乎義則流而入于忍人{14},故仁可過也,義不可過也。
古者賞不以爵祿,刑不以刀鋸。賞以爵祿,是賞之道行于爵祿之所加,而不行于爵祿之所不加也;刑以刀鋸,是刑之威施于刀鋸之所及,而不施于刀鋸之所不及也。先王知天下之善不勝賞,而爵祿不足以勸也;知天下之惡不勝刑,而刀鋸不足以裁也。是故疑則舉而歸之于仁,以君子長者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歸于君子長者之道。故曰忠厚之至也。
《詩》曰:“君子如祉,亂庶遄已{15}。君子如怒,亂庶遄沮。”夫君子之已亂,豈有異術{16}哉?時其喜怒,而無失乎仁而已矣。《春秋》之義,立法貴嚴,而責人貴寬。因其褒貶之義以制賞罰,亦忠厚之至也。
【注】
1刑賞忠厚之至論:此是嘉祐二年(1057)蘇軾應禮部科舉考試的試卷。2堯、舜、禹、湯、文、武、成、康:先秦以前各代的賢君。3長者:敦實厚道之人。4勉其終:勉勵他堅持到底。5哀矜懲創之:以憐憫之心對其進行懲戒。哀矜,憐憫。懲創,懲罰引以為戒。6吁俞之聲:表示慨嘆贊同的聲音。吁俞,語氣詞。7歡忻(xin欣)慘戚:歡欣快樂悲傷凄切。忻,同“欣”。8既沒:已經去世。9呂侯:一作甫侯。周穆王時任司寇。10祥刑:即慎刑、善刑,慎用刑罰。{11}皋陶(yáo姚):一作咎繇,傳說中東夷族的首領。{12}宥(you又)之:寬赦他。{13}方命圮(pǐ痞)族:言因違命而危害族人。鯀:傳說中部落首領。{14}忍人:殘忍主人。{15}遄(chuán傳)已:很快停止、消失。{16}異術:不同、特殊的辦法。
策論是國家向知識分子尋求關于某某問題之對策的一種形式。宋嘉祐二年(1057),蘇軾參加禮部進士考試,其策論的題目是《刑賞忠厚之至論》。本文就是蘇軾應禮部試的試卷,時年僅21歲。
雖然是考卷,作者卻并非為了考試而應付。文章以忠厚立論,援引古仁者施行刑賞以忠厚為本的范例,闡發了儒家的仁政思想,把一個看起來似乎很枯燥的題目,說得有聲有色。主考官歐陽修認為它脫盡五代宋初以來的浮靡艱澀之風,十分賞識,曾說“讀軾書不覺汗出,快哉!老夫當避此人,放出一頭地”。
全文可分三部分:第一部分提出文章主旨“愛民之深,憂民之切,而待天下以君子長者之道也”,以詠嘆開頭,非同凡響,感人至深。接著指出自己“刑賞忠厚之至”策論的出發點是“愛民之深,憂民之切”,是歷代圣賢的治國之道。然后就論述賞罰的目的:有一善,就賞,為的是在其初始時即表示歡迎,在其終了時予以鼓勵;有一不善就罰,為的是憐憫他、懲戒他,使他棄舊圖新。即作者提倡賞罰的目的,只是作為教育手段,是“愛民之深,憂民之切”。
第二部分則從如何實行刑罰忠厚之至來談。可以分兩層,第一層是當賞而疑,就給予賞;當罰而疑,就不罰。這樣做的目的在于“廣恩”“慎刑”,自然刑賞忠厚之至。此段立論先引用了兩個事典:一個是堯之時,掌刑官皋陶在執法時,說了三次“殺”,堯則說了三次“宥”(赦免),用以倡導“刑之寬”。一個是四岳推薦用鯀,堯開始認為不可用,后又試用之。這從可殺可不殺的不殺,可用可不用的用之,論說圣人如何刑賞寬厚。第二層是從如何賞罰進行論述:“賞不以爵祿,罰不以刀鋸。”然后又進一步論述“先王知天下之善不勝賞,而爵祿不足以勸也;知天下之惡不勝刑,而刀鋸不足以裁也”的原因,并總結是刑賞忠厚之至。
第三部分著重談君子如何做。先宕開一筆,引《詩經》說明君子嘉獎好人,亂子很快就消亡;君子如譴責讒言,亂子很快就消滅。后又引《春秋》“立法貴嚴,而責人貴寬”之義,結束刑賞忠厚之至的論述。
綜上所述,本文在布局謀篇、立論說理、行文用典、議論抒情結合等方面均具特色。全文圍繞中心論點,愛民憂民,待天下以君子長者之道,才是刑賞忠厚之至。在第一段談刑賞的出發點,論述先王賞善慎刑,孔子取其“仁”;第二部分談如何進行賞罰,要“罰疑惟輕,功疑惟重”,層層深入地進行論述,指出如此才能刑罰忠厚之至。第三部分又從君子角度,指出用“仁”教化治民而非加以刀鋸,進一步論述刑罰忠厚之至。結構嚴謹,文辭簡練而平易曉暢。
后人評論
吳楚材、吳調侯《古文觀止》:“正是忠厚處,一篇主意,在此一句。”
范增論
漢用陳平計,間疏楚君臣。項羽疑范增與漢有私,稍奪其權。增大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為之。愿賜骸骨歸卒伍!”歸未至彭城,疽發背死1。
蘇子曰:增之去,善矣!不去,羽必殺增。獨恨其不早耳!然則當以何事去?增勸羽殺沛公,羽不聽,終以此失天下。當于是去耶?曰:否。增之欲殺沛公,人臣之分也;羽之不殺,猶有君人之度也。增曷為以此去哉?《易》曰:“知幾其神乎?”《詩》曰:“相彼雨雪,先集維霰2。”增之去,當于羽殺卿子冠軍3時也。
陳涉之得民也,以項燕、扶蘇。項氏之興也,以立楚懷王孫心4;而諸侯叛之也,以弒義帝5。且義帝之立,增為謀主矣;義帝之存亡,豈獨為楚之盛衰,亦增之所與同禍福也。未有義帝亡而增獨能久存者也。羽之殺卿子冠軍也,是弒義帝之兆也;其弒義帝,則疑增之本也,豈必待陳平哉?物必先腐也,而后蟲生之,人必先疑也,而后讒入之。陳平雖智,安能間無疑之主哉?
吾嘗論義帝,天下之賢主也:獨遣沛公入關,而不遣項羽;識卿子冠軍于稠人6之中,而擢以為上將。不賢而能如是乎?羽既矯7殺卿子冠軍,義帝必不能堪,非羽弒帝,則帝殺羽,不待智者而后知也。增始勸項梁立義帝,諸侯以此服從;中道而弒之,非增之意也;夫豈獨非其意,將必力爭而不聽也。不用其言而殺其所立,羽之疑增必自是始也。方羽殺卿子冠軍,增與羽比肩而事義帝,君臣之分未定也。為增計者,力能誅羽則誅之,不能則去之,豈不毅然大丈夫也哉!增年已七十,合則留,不合則去,不以此時明去就之分,而欲依羽以成功名,陋8矣!
雖然,增,高帝之所畏也。增不去,項羽不亡。嗚呼。增亦人杰也哉!
【注】
1彭城:今江蘇徐州市。疽:一種毒瘡。2霰(xiàn線):俗稱軟雹,常于大雪前陣性降落。3卿子冠軍:指秦末起義軍將領宋義,統兵北伐,中途停頓不前,為項羽所殺。4楚懷王孫心:指熊心,戰國時楚懷王熊槐的孫子。5義帝:即熊心。項梁起兵反秦時,立為王。后項羽尊他為義帝,后又將他暗殺。6稠人:眾人。7矯(jiao角):假托,詐稱。8陋:見識低下淺薄。
本文選自《東坡志林》中的“論古十三首”,題為《論范增》。這篇文章雖以范增為論述對象,但并非著力評價其生平功過,而是以范增該何時離開項羽為論述的中心及重點。
文章一開始開門見山,寫范增因項羽受到陳平離間計之挑撥,而招致項羽的猜疑,繼而憤怒出走之事。直接引出中心論題——“去”。那范增該不該離開項羽呢?蘇軾用一句“增之去,善矣”表示了肯定,從而確立了整篇文章的論述基調。
接著,作者圍繞著“去”字做足了文章。承接開篇的“去”,這里推進一層寫“何時去”。項羽在鴻門宴上沒有聽范增之言殺掉劉邦,以致放虎歸山,招致了“失天下”的敗局。于是蘇軾先提出一個假設,即“增勸羽殺沛公,羽不聽,終以此失天下。當以是去耶?”答曰“否”。隨后引用了《易經》和《詩經》的話,用以論證預見征兆的重要性,而蘇軾也借此來暗示范增在這方面做得不夠,不是在最正確的時間離開項羽。這兩句還有承上啟下的作用,一方面可作為前文論述的延伸,一方面可作為后文論述的引子。并以此來引出范增應離開項羽的征兆——“于羽殺卿子冠軍時也”。
蘇軾舉出陳涉借項燕、扶蘇之名號以得民心之事,推出相類似的事實,即項氏因立義帝而興,因弒義帝而諸侯叛之。由義帝又引出范增,因為義帝乃范增勸項梁所立,所以義帝與范增的關系是很密切的,甚至可以說是“同禍福”。蘇軾認為,既然義帝被殺死了,哪有范增“能久存”的道理?通過這一嚴密的推理,蘇軾認為“增之去,當于羽殺卿子冠軍時”,可謂是讓人信服。
行文至此,文章似乎到這里可以結尾了,但蘇軾意猶未盡,又加了一段,對義帝、范增和宋義的關系進行更詳細、深入地論述。這看起來似乎是多余重復的,其實是對前文“羽之殺卿子冠軍也,是弒義帝之兆也。其弒義帝,則疑增之本”的補充說明。
蘇軾先論述項羽殺義帝乃不義之舉,因為義帝是“賢主”,這從他“獨遣沛公入關,而不遣項羽”和“識卿子冠軍于稠人之中,而擢以為上將”兩件事可以看出。通過論述義帝為“賢主”的原因,來引出義帝和宋義的關系。由此推出一個結論:項羽對范增的懷疑,原來是從這里開始的。文章至此,所有的疑惑都解開,豁然開朗了。但蘇軾仍舊未盡興,又擺出一條范增于“羽殺卿子冠軍”時應離開項羽的理由,那就是他和項羽在當時都是同僚,并肩事義帝,而不是后來的君臣關系。
蘇軾這篇六百多字的小文章,圍繞著范增何時該離開項羽,確實寫得是“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隨意揮灑而又四處伏筆。在自問自答的假設中,否定了自己提出范增應于鴻門宴離開項羽的假設,但不急于提出“當于羽殺卿子冠軍時”離開的觀點,只是在一抑一揚之中層層推進,讓人看得是透透徹徹,十分“盡意”。
后人評論
吳楚材、吳調侯《古文觀止》:“前半多從實處發議,后半多從虛處著想。只就增去不能早處,層層駁入,段段回環,變幻無端,不可測識。”
決壅蔽1(策別課百官三)
所貴乎朝廷清明2而天下治平者,何也?天下不訴而無冤,不謁3而得其所欲,此堯舜之盛也。其次不能無訴,訴而必見察4;不能無謁,謁而必見省5。使遠方之賤吏,不知朝廷之高;而一介之小民,不識官府之難。而后天下治。
今夫一人之身,有一心兩手而已。疾痛疴癢,動于百體之中,雖其甚微,不足以為患,而手隨至。夫手之至,豈其一一而聽之心哉?心之所以素愛其身者深,而手之所以素聽于心者熟,是故不待使令而卒然6以自至。圣人之治天下,亦如此而已。百官之眾,四海之廣,使其關節脈理相通,為一叩之而必聞,觸之而必應。夫是以天下可使為一身。天子之貴,士民之賤,可使相愛。憂患可使同,緩急可使救。
今也不然。天下有不幸而訴其冤,如訴之于天。有不得已而謁其所欲,如謁之于鬼神。公卿大臣不能究其詳悉,而付之于胥吏。故凡賄賂先至者,朝請而夕得;徒手而來者,終年而不獲。至于故常之事,人之所當得而無疑者,莫不務為留滯,以待請屬。舉天下一毫之事,非金錢無以行之。
昔者漢唐之弊,患法不明,而用之不密,使吏得以空虛無據之法而繩天下,故小人以無法為奸。今也法令明具,而用之至密,舉天下惟法之知。所欲排者,有小不如法,而可指以為瑕。所欲與者,雖有所垂戾,而可借法以為解。故小人以法為奸。
今天下所為多事者,豈事之誠多耶?吏欲有所鬻7而未得,則新故相仍,紛然而不決,此王化之所以壅遏8而不行也。昔桓、文9之霸,百官承職,不待教令而辦,四方之賓至,不求有司。王猛10之治秦,事至纖悉,莫不盡舉,而人不以為煩。蓋史之所記:麻思還冀州,請于猛。猛曰:“速裝,行矣。”至暮而符下。及山關,郡縣皆已被符。其令行禁止而無留事者,至于纖悉{11},莫不皆然。符堅{12}以戎狄之種,至為霸王,兵強國富,垂及升平者,猛之所為,固宜其然也。
今天下治安,大吏奉法,不敢顧私,而府史之屬招權鬻法,長吏心知而不問,以為當然。此其弊有二而已。事繁而官不勤,故權在胥吏。欲去其弊也,莫如省事而厲精。省事莫如任人,厲精莫如自上率之。
今之所謂至繁,天下之事,關于其中,訴之者多,而謁者之眾,莫如中書與三司。天下之事,分于百官,而中書聽其治要。郡縣錢幣制于轉運使,而三司受其會計{13}。此宜若不至于繁多,然中書不待奏課以定其黜陟{14},而關與其事,則是不任有司也。三司之吏,推析贏虛至于毫毛以繩郡縣,則是不任轉運使也。故曰:省事莫如任人。
古之圣王,愛日以求治,辨色而視朝,茍少安焉,而至于日出,則終日為之不給。以少而言之,一日而廢一事,一月則可知也,一歲則事之積者不可勝數矣。欲事之無繁,則必勞于始而逸于終。晨興而晏罷,天子未退,則宰相不敢歸安于私第;宰相日昃{15}而不退,則百官莫不震驚,盡力于王事,而不敢宴游。如此,則纖悉隱微莫不舉矣。天子求治之勤,過于先王,而議者不稱王季{16}之晏朝而稱舜之無為,不論文王之日昃而論始皇之量書{17}。此何以率天下之怠耶?臣故曰:厲精莫如自上率之,則壅蔽決矣。
【注】
1壅蔽:堵塞遮蔽。2清明:清正廉潔的意思。3謁:進見請求。4察:洞察,昭明。5省:明白,了解。6卒然:突然,很快速的樣子。7鬻(yù預):賣。8壅遏:堵塞阻止的意思。9桓、文:齊桓公、晉文公,皆為春秋霸主。10王猛:前秦宰相,治國有方。{11}纖悉:細微的意思。{12}苻堅:十六國時期前秦的君主。{13}會計:管理財務以及出納等事務。{14}黜陟:進退人才。降低官職為黜,升遷官職曰陟。{15}日昃(zè仄):日過正午,太陽開始偏西。{16}王季:周文王之父,名季歷。{17}量書:形容國君政務繁忙,文書多到要用秤來計算。
嘉祐六年(1061),宋仁宗舉行了一次“制科”考試,鼓勵人們公開批評朝政,指陳時弊。蘇軾進獻《進策》25篇,《決壅蔽》是《策別》中的一篇。在本文中,蘇軾闡述了清明治平的政治理想,提出了革除壅蔽、省事厲精的變革主張,表現出一個有理想、有信念、有激情、有思想的年輕之士忠君愛國的情懷。
文章的第一句話便開宗明義,指出社會最理想的政治狀態應該是“朝廷清明而天下治平”,具體來說,就是“天下不訴而無冤,不謁而得其所欲”。普天之下,公平、公正,沒有冤屈不平之事;不用央告,人們的合理愿望也都能夠得到正常的滿足。這其實是一個下情上達問題,百姓的疾苦和要求、下層官吏遇到的問題和困難能夠及時反映給上層的決策者,使得君王能夠耳聰目明,體察民情民意,作出符合民愿的決策。
為了更通俗、更形象、更易于理解,蘇軾還作了形象的比喻,把一個國家的政治比喻成一個人的有機整體。一個人無論全身上下哪里有痛癢,即使極其輕微,只要能夠感覺到,手馬上就能夠到達患處,不必經過反復思考就能進行有效的處置。這個比喻很形象,也很生動,不僅以通俗易懂的語言論述清楚了君、官、民的關系,而且對各自的本性和職責給予了定位:“心之所以素愛其身者深”——設定朝廷君王都是愛民如子的;“而手之所以素聽于心者熟”——設定官員對朝廷和君王的政策都是能夠被順暢、正確地貫徹執行的;“疾痛疴癢,動于百體之中,雖其甚微,不足以為患”——設定百姓們所遇到的問題和社會矛盾都是很容易就能解決的。
接下來,蘇軾指陳時弊。蘇軾以“今也不然”為開啟,表明現實與理想社會的巨大差異。與古代的清明治平恰恰相反,百姓們遭到迫害不幸,只能求天告地,除此之外無處伸冤;甚至是反映的民情必須辦的或者是舉手之勞就能辦的事也都不辦,描繪出官場極端丑惡的社會現實。關于治理弊端的問題,蘇軾標舉了兩個古代的榜樣:一個是齊桓公、晉文公時代的“百官承職”,他們德才兼備,各司其位,恪盡職守;另一個是前秦宰相王猛,他治理國家,不僅事必躬親,而且雷厲風行。總之,凡有變革,就要令行禁止。只有這樣才能夠政通人和,國富民強。
在文章的最后一段,蘇軾具體論述厲精的內容和道理。首先,蘇軾仍以三代圣朝為實例,他指出古代治世明君都是非常勤政的,早出晚歸,不肯茍且。為此,他舉出先朝圣帝為榜樣,認為當今圣上應該像古代的圣帝一樣,黎明即起,行于早朝;事畢方歸,不留拖欠。勤于朝政,處理的事情繁多復雜,而后就能天下太平,享受清凈無為的快樂了。最后加以總結說:“臣故曰勵精莫如自上率之,則壅蔽決矣。”意思是,如果天子作出了表率,壅蔽堵塞的現象就會徹底消除。
這篇政論文,圍繞“欲去其弊,莫如省事而厲精”的中心論點,采用多種論證的方法。有正論、有反論、駁論;有類比、縱論,交叉對照。全文結構嚴謹,條理清晰,綱舉目張,有錯綜輝映之美;說理論證猶如抽繭剝筍,層層轉折,步步深入,有綿密精致之美;語言修辭上運用比喻、互文見義等,手法純熟貼切,句式鏗鏘果斷,有節奏鮮明辭章華麗之美。
后人評論
楊慎《三蘇文范》:“文勢累累相貫,如走盤之珠。”
教戰守(策別安萬民五)
夫當今生民之患,果安在哉1?在于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勞。此其患不見于今,而將見于他日。今不為之計2,其后將有所不可救者。
昔者先王知兵之不可去也,是故天下雖平,不敢忘戰。秋冬之隙,致民田3獵以講武,教之以進退坐作之方,使其耳目習于鐘鼓旌旗4之間而不亂,使其心志安于斬刈5殺伐之際而不懾。是以雖有盜賊之變,而民不至于驚潰。
及至后世,用迂儒之議,以去兵為王者之盛節。天下既定,則卷甲而藏之。數十年之后,甲兵頓弊6,而人民日以安于佚樂;卒有盜賊之警,則相與恐懼訛言7,不戰而走。開元、天寶之際,天下豈不大治?惟其民安于太平之樂,豢8于游戲酒食之間;其剛心勇氣,消耗鈍眊9,痿蹶10而不復振。是以區區之祿山一出而乘之,四方之民,獸奔鳥竄,乞為囚虜之不暇,天下分裂,而唐室固以微矣。
蓋嘗試論之:天下之勢,譬如一身。王公貴人所以養其身者,豈不至哉?而其平居常苦于多疾。至于農夫小民,終歲勤苦,而未嘗告病,此其故何也?夫風雨霜露寒暑之變,此疾之所由生也。農夫小民,盛夏力作,而窮冬暴露,其筋骸之所沖犯,肌膚之所浸漬,輕霜露而狎風雨{11},是故寒暑不能為之毒。今王公貴人,處于重屋之下,出則乘輿,風則襲裘,雨則御蓋。凡所以慮患之具,莫不備至。畏之太甚,而養之太過,小不如意,則寒暑入之矣。是以善養身者,使之能逸而能勞;步趨動作{12},使其四體狃于寒暑之變{13};然后可以剛健強力,涉險而不傷。夫民亦然。今者治平之日久,天下之人,驕惰脆弱,如婦人孺子,不出于閨門。論戰斗之事,則縮頸而股栗{14};聞盜賊之名,則掩耳而不愿聽。而士大夫亦未嘗言兵,以為生事擾民,漸{15}不可長。此不亦畏之太甚,而養之太過歟?
且夫天下固有意外之患也,愚者見四方之無事,則以為變故無自而有,此亦不然矣。今國家所以奉西北之虜者,歲以百萬計,奉之者有限,而求之者無厭,此其勢必至于戰。戰者必然之勢也,不先于我,則先于彼;不出于西,則出于北。所不可知者,有遲速遠近,而要以不能免也。
天下茍不免于用兵,而用之不以漸,使民于安樂無事之中,一旦出身而蹈死地,則其為患必有所不測。故曰:天下之民,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勞,此臣所謂大患也。臣欲使士大夫尊尚武勇,講習兵法;庶人之在官者,教以行陣之節;役民之司盜者{16},授以擊刺之術。每歲終則聚于郡府,如古都試之法{17},有勝負,有賞罰。而行之既久,則又以軍法從事。然議者必以為無故而動民,又撓以軍法,則民將不安,而臣以為此所以安民也。天下果未能去兵,則其一旦,將以不教之民而驅之戰。夫無故而動民,雖有小怨,然熟與夫一旦之危哉?
今天下屯聚之兵,驕豪而多怨,陵壓百姓而邀其上者,何故?此其心以為天下之知戰者,惟我而已。如使平民皆習于兵,彼知有所敵,則固已破其奸謀,而折其驕氣。利害之際{18},豈不亦甚明歟?
【注】
1果安在哉:到底在什么地方?果,究竟,到底。2為之計:為它考慮,作防備。3田:同“畋”,打獵。4鐘鼓旌旗:古代軍隊用以發號施令的器具。5刈(yì義):割,砍。6甲兵頓弊:武備殘損失效。7訛言:指謠言四起。8豢(huàn換):本為圈養牲畜之意,引申為沉溺。9鈍眊(mào冒):愚鈍不明。鈍,智力魯鈍。眊,眼睛失神。10痿蹶(wěijue委厥):指肢體萎弱,精神不振。{11}狎(xiá峽)風雨:習慣風雨。{12}步趨動作:做緩步或急步等運動。{13}四體狃(niǔ扭)于寒暑之變:身體適應寒暑的變化。四體,四肢,指身體。狃,習慣,適應。{14}縮頸而股栗:縮脖腿抖,畏懼不已。{15}漸:指慢慢訓練,使之習慣。{16}役民之司盜者:指從民間抽調維護治安的人。{17}古都試之法:定期集合官兵于都城,演習武事。都,郡府所在地。{18}利害之際:利與害的分別。際,本為界線,引申為分別。
在北宋神宗熙寧二年(1069)王安石積極實行變法的時候,蘇軾曾經因政見不合,自請外調,相繼在杭州等地任地方官。但這不能說明蘇軾不關心朝政,早在宋仁宗嘉祐年間,蘇軾就向宋仁宗進獻了論文,根據當時戰爭必不可避免的形勢,建議早作準備,以免發生不測之患。
因這篇文章是作者向宋仁宗所進的25篇策論之一,故有的選本亦題作《教戰守策》。所謂對策,就是把策題書于簡冊之上,使應舉者作文答問。蘇軾這25篇策論規模宏大,思想深邃,見解透辟,論及范圍極廣,既相對獨立,又有內在聯系。作者說自己作這些文章的目的是:“大抵皆勸仁宗勵精庶政,督察百官,果斷而力行。”作者以銳敏的眼光,考察當代時政,針對當時官冗、兵弱、邊弛、財乏以及賦役不均諸問題,指出“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勞”的危險性,從而論述教民戰守的意義,提出了教民習武、能戰能守、以備外患的主張。本文在分析形勢的基礎上,見解精辟,表現了蘇軾輔君治國、經世濟民的政治遠見,對維護宋王朝的長治久安,具有一定的進步意義。
“夫當今生民之患,果安在哉?在于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勞。”第一段開門見山,提出論點,明確指出知安忘危、逸而不勞是當今大患。其后,作者廣征史事,借古見今,論述“兵之不可去也”,使讀者悟得道理,產生共鳴。
在說理過程中,無論是舉例論證還是比喻論證,作者都采用正反對比論證。這既豐富了說理的角度和層次,也加強了說理的力度,使主張更容易為人接受。如第四段借“天下之勢,譬如一身”來說明“養之太過”的危害。以農夫小民頂風冒雪反而獲得免疫力,與王侯貴人生活于安逸溫飽之境而常患疾病作對比論證,說明“只有四肢習慣于冷熱的變化,然后可以身體強健,即使跋山涉水都無妨”的道理。
緊接著,作者并沒有就此結束。而是聯系當今,分析形勢,重申觀點。說明“教戰守”的重要。作者先指出當今國家受到西夏和遼的威脅,戰爭是不可避免的。接下來再談使民耽于安樂無事,則必有不測之患,再次重申“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勞”是“當今之大患”的論點,以示論題具有針對性和現實意義。
最后兩段陳述“教戰守”的具體主張和建議。作者提出要使士大夫、民間招募的鄉兵、民間抽調的防盜人員都必須尚武勇,有所學,并要有賞罰。結尾又補充了一條,即如能實踐作者的主張,則將獲得一大收益:發動百姓備戰可以消除軍隊中驕氣,有利于提高軍隊的戰斗力。
本文是一篇對策,要求既要明于治道,能提出高明的政治見解,又要“工文”,即文章要寫得好。本文可以說是一篇文采斐然、筆意充沛、志足文遠、說理透辟的對策,時至今日仍為人們所傳誦。究其原因,就是這篇論文闡明了一個歷百代而不衰的真理,那就是人們常說的“居安思危,得榮思辱”。大到一個國家的安危,小到個人的得失,概莫能外。“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勞”,一心追求和迷戀舒適安逸,終有一天會大難監頭。無數歷史事實證明,這是一個顛撲不破的真理。
另外,蘇軾的這篇議論文,全文始終置疑著“教戰守”這個中心,援引史實,縱論古今,層次分明,巧設比喻,邏輯嚴密,說理透徹;語言流暢,讀來朗朗上口,遣詞造句每有新意;善用對比,且各具情態;排比句式形象有力,文章上下銜接自然。論析時文筆縱橫,處處照應,層層深入,論證流暢,語意精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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