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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見紅-《滿城衣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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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寐不過二十分鐘,傅云憲就醒了。他還得趕去機(jī)場。

    摟著他的腰,枕著他的胸口,許蘇酣睡如泥,一臉歲月靜好的樣子。一針4號扎不扎下來,弄得他提心吊膽,他也有陣子沒睡踏實了,睡哪兒都不如睡傅云憲身上舒坦。傅云憲垂眸看他一晌,隨后輕輕把許蘇從自己身上挪下來。去浴室簡單清理一下,便穿衣服想走。

    西裝都套上身了,傅云憲低頭看見地上那件扯爛了的老頭衫,又將西裝脫了下來,蓋在許蘇光溜溜的身上。傅大律師上與高官富賈結(jié)交,下與黑道流氓周旋,多年喋血于江湖,早練就了一副冰碴子心腸,很少這么柔情款款,唯獨注視許蘇時,目光就與看待別人的不一樣。他低頭凝視許蘇的睡眼半晌,又俯下|身,很是愛憐地親了親他的前額。睡夢中的許蘇似乎有點知覺,迷迷瞪瞪地抬起手勾住傅云憲的脖子,不讓走。

    “等叔叔來接你。”傅云憲大手揉揉許蘇的頭發(fā),“接你回家。”

    許蘇安心地松了手,翻了個身,露出半截屁股繼續(xù)睡。

    傅云憲出門前向馬秉元問了問那個六指兒的情況,知道已經(jīng)人去無蹤,警方那兒也不通緝,就好像任其人憑空消失一般。傅云憲判斷出馬秉泉的案子確實有特情的可能,但不能肯定這就一定能暫停死刑,所以還是交代馬秉元,假立功的替死鬼仍得準(zhǔn)備著。

    馬秉元讓手下送傅云憲去機(jī)場。車上坐著兩個人,都是馬秉元的手下,一個坐司機(jī)位,一個坐副駕駛,坐副駕駛的就是那個曾對著許蘇打過手槍的金牙。

    金牙回頭給傅云憲遞煙,面如土色,手直抖,他怕許蘇已經(jīng)告了狀。那種落草為寇、呼嘯山林的時代早就過去了,這年頭黑社會也得往白道上混,多個人脈多條路,何況對方是傅云憲這樣赫赫有名的大律師。金牙眼神飄忽不定,邊敬煙邊沒話找話,終于在傅云憲伸手接煙時逮著機(jī)會開了口,他說:“不好意思,傅爺,這就是個誤會,咱們把小……許爺請來坐坐,一點不敢為難,照顧得特別周到……”

    傅云憲見過這個金牙不少回,知道他是馬秉元手下一個小頭目,還有點話語權(quán),于是簡單問了問他的家里情況,知道對方父親還在外省市打工,母親在家里務(wù)農(nóng),家里還有兩個弟弟,老二跑長途時被撞斷了腿,老三挺出息,正準(zhǔn)備考大學(xué),這些年也都由他資助。

    傅云憲將煙叼進(jìn)嘴里,取打火機(jī)點燃,吞云吐霧間大方表示:“你們記下這個號碼。”

    傅云憲給了車上兩個男人文珺的手機(jī)號,讓他們聯(lián)系她,說要聊表心意,感謝他們這些日子對許蘇的照顧。

    駕駛座上的那位兄弟正專心致志開著車,騰不出手來記號碼,金牙可以,掏出他的老式磚頭手機(jī)趕緊記下了。

    干這件事前,馬秉元跟手下們交代過,不用太顧忌傅云憲,干咱們這些勾當(dāng)?shù)模蛔ゲ恢ブ司偷脴寯溃埐徽埪蓭煻家粯印K择{駛座上那人沒怎么把傅云憲說的當(dāng)回事,把傅云憲送到機(jī)場之后,就把這茬兒給忘了。但是金牙不一樣,路上找了個尿急的借口,下了車就給文珺打電話。

    文珺到底是在傅云憲身邊歷練出來的,處事相當(dāng)?shù)皿w,對待官賈不卑,對待流氓也不亢,她事先就受到傅云憲的交代,二話不說就給金牙打了十萬人民幣,說感謝照應(yīng),等人接出來了,還有重謝。

    文珺的嗓音不細(xì),說難聽點就是公鴨嗓,屬于上天給了她逾于眾生的漂亮臉蛋,就沒再偏心地讓她錦上添花。但她刻意掐著嗓子說話時就別有韻味。那聲音沙中帶媚,聽得金牙渾身酥軟,耳膜都被融化了,心說,嘖嘖,傅云憲的秘書就是跟外頭的那些不一樣。

    一路緊趕慢趕,還是遲了。許霖候在法院門口,見傅云憲出現(xiàn),便遞了西裝上去,還特別體貼地繞到他的身后,想替傅云憲穿上。

    傅云憲先他一步,自己穿上西裝。

    許霖問他:“還順利嗎?”

    傅云憲看了許霖一眼,整了整領(lǐng)口、袖口:“順利。”

    遲了二十多分鐘,幸好主審法官是熟人,當(dāng)年共同嫖宿的交情還是很鐵的,而蔣振興案還剩最后兩天庭審,公訴方已經(jīng)人仰馬翻,精疲力盡,也沒就此發(fā)難。反倒是何祖平怒意滔滔,打從傅云憲出現(xiàn),一直瞪著自己這個不肖徒弟。

    傅云憲對之視而不見,入辯護(hù)人席位,準(zhǔn)備開庭。

    蔣振興案經(jīng)過了連續(xù)十天的開庭,第十一天的庭審已經(jīng)進(jìn)入辯方舉證與法庭辯論環(huán)節(jié),傅云憲與他的律師團(tuán)隊把最重要的定案證據(jù)《審計報告》推翻之后,公訴方基本大勢已去,案子改判看來已是板上釘釘。

    庭審時,傅云憲與何祖平搭檔默契,與公訴方針鋒相對,然而庭審結(jié)束后,何祖平對庭審效果表示認(rèn)可,卻仍對傅云憲的遲到行為心懷不滿。眼看又是同一被告的兩位律師庭后互不交流的一天,傅云憲卻不搭理黏上來的同行與媒體,反倒對何祖平說,“老何,咱們爺倆今晚喝一杯。”

    何祖平微微一愣,連著他的助理都瞪著眼睛,一臉的不相信與不理解。圈里人都知道這兩師徒不睦已久,傅云憲剛愎成性,何祖平捍格不通,這倆碰一塊,不啻火星撞地球,然而傅云憲竟能主動開口,這實在是個開天辟地的訊號。

    何祖平心有怨氣,臉色雖不善,總算當(dāng)著一眾律師的面,話里還給對方留下了三分顏面:“明天庭審最后一天,得盡全力打好最后一仗,還是早點回去休息吧。”

    他決定的事情誰也扳不回來,傅云憲扭頭就走:“地方我讓小許訂好了,就一杯,不耽誤事情。”

    何祖平仍不愿意,越老活得越回去,這下話已經(jīng)很不客氣了:“我不受你的請。”

    傅云憲頭也不回,態(tài)度相當(dāng)霸道:“那就你請。”

    師徒倆沒選高檔地方,他們住的酒店附近也沒有,就三五家小餐館,風(fēng)格古樸甚至簡陋,陣陣油膩香氣飄出丈遠(yuǎn),一直營業(yè)到凌晨。傅云憲毫不避諱何祖平,當(dāng)著他的面給g市那位公安局副局長打電話,說假立功的事情先暫停,讓他那邊派人查一查,緝毒大隊里有沒有一個六指兒,應(yīng)該是特情。

    對方表示,能證明案子里存在特情,馬秉泉的死刑倒是可以暫時被攔下來,但那么大的案子,又持槍又販毒,就是特情也未必能減刑,也就拖延數(shù)日多活幾天,最后難免還是一死。

    傅云憲顯得胸有成竹,能先攔下死刑就行,后面的事情我自有安排。

    何祖平險些翻臉而去。他最看不慣這種以灰色手段玩弄司法的律師,尤其這人還是自己教出來的。

    上菜的小姑娘眼尖手又快,一把挽住并攔下了何祖平,喊他“律師爺爺”,還說,律師爺爺別生氣,有話坐下慢慢說。

    “眼力不錯,能看出這里坐的是律師。”傅云憲掛了電話,看出何祖平臉上的不悅神色,勾了勾嘴角,用目光一指何祖平,問小姑娘,“怎么看出來的?”

    “蔣振興的案子嘛,全國都知道,這兩天這里來往的不是記者就是律師,扛攝像機(jī)的就是記者,穿西裝的就是律師,”小姑娘頓了頓,“我見過很多了,都是特別有名的大律師。”

    傅云憲難得有些談興,問她:“你都見過誰?”

    坐開門生意的,其實就是跟顧客嘮,嘮熟了好攬回頭客。小姑娘自己也不知道那些律師誰是誰,聽著個個有名,回頭就忘了,她想了想,只好承認(rèn):“聽別人說很有名,但我記不住,我就知道傅云憲。”

    一直虎著臉不出聲的何祖平突然開口:“你看他像誰?”

    小姑娘瞇著眼睛,朝傅云憲細(xì)細(xì)打量一番,突然紅了臉,說:“他不像律師,像電影里的黑幫老大。”

    傅云憲大笑。

    這也就是無知少女被港片坑了,現(xiàn)實社會里沒有高大英俊的周潤發(fā),只有獐頭鼠目的馬秉元。傅云憲笑了,不說話,又去摸煙。這幾天他嗜煙嗜得厲害,幾乎煙不離手,兜里的煙盒已經(jīng)空了。他掏了一百,給那小姑娘,讓她上包煙。

    小姑娘看得出對方不抽平價煙,搖頭表示,這里沒有中華與外煙,只有牡丹與塔山。

    傅云憲說:“就拿塔山,剩下的不用找了。”

    菜沒上齊,煙與酒倒先來了,傅云憲伸手拿起一瓶小炮仗,擰開瓶蓋,主動給何祖平斟了一杯。傅云憲邊倒酒邊說:“你以前提議廢止勞教,后來又說羈偵分離,這些我都明白,確實有助于保障人權(quán)、推進(jìn)我國的司法建設(shè),但你最近把大力氣都花在了改變我國槍支鑒定標(biāo)準(zhǔn),這么折騰的價值在哪里?”

    何祖平反問傅云憲:“你說價值,每年都有人因仿真槍入刑,就像高樺,一上來就判了無期。修改一條標(biāo)準(zhǔn),對一個國家是小事,對一個家庭,卻是天大的事情,能把這些人的案子翻了,難道沒有價值?”

    “舍本逐末。”傅云憲不以為然,“玩仿真槍的人有多少?你有這精力死磕這條與絕大多數(shù)老百姓利益無關(guān)的法律,不如去干點真正利國利民的事情。”

    何祖平搖頭道:“以前槍支鑒定標(biāo)準(zhǔn)是16焦耳/平方厘米,突然改成了1.8焦耳,先抓了一批,后來唱紅打黑,又抓了一批,因為這條標(biāo)準(zhǔn)被關(guān)起來的也就萬把號人,跟14億人口相比,確實少了,但少數(shù)人的利益就不是利益了?我們刑辯律師這個職業(yè),不就是一直在為了少數(shù)人的權(quán)益與公權(quán)力抗?fàn)幟矗俊?

    一首詞寫得好,夕陽下,酒旆閑。師徒倆不像明天還要打硬仗,挺悠閑地喝著酒。正聊著,遠(yuǎn)遠(yuǎn)有幾個人走過來,其中一個直沖傅云憲揮手,喊他,傅大律師。

    這人也是業(yè)內(nèi)小有名氣的一個律師,這回來w市辦自己的案子,也就順道旁聽了蔣振興案的庭審。他背地里對傅云憲很不服氣,但當(dāng)面卻不敢輕率,一見傅云憲就熱絡(luò)地打招呼,套近乎,然后就自說自話地就要拉開椅子,要與他同坐一桌。

    傅云憲連眼皮都沒抬:“上另一桌去。”

    那律師狠狠愣了一愣,沒想到傅云憲一點面子都不給,灰著一張臉,走了。

    待那一伙人走開,傅云憲替何祖平把他喝空了的酒杯再次滿上,淡淡道:“公安部正在修訂《治安管理處罰法》,準(zhǔn)備將仿真槍納入治安管理處罰范疇,兩會上人大代表也提議提高槍支鑒定標(biāo)準(zhǔn),你磕了這幾年,總算是磕出了點名堂。只不過常在河邊走,有些事情能退就退一步,當(dāng)心別把自己磕進(jìn)去。”

    這話要以前的傅云憲說,還比較有說服力,然而這回攜手合作蔣振興案,傅云憲在專業(yè)之外的辯護(hù)態(tài)度,何祖平算是真正見識到了,從某種程度上說,比他更像個死磕派。

    “我真沒想到你會蹚這案子的渾水。”何祖平不知道傅云憲學(xué)生時期曾受過蔣振興的贊助,只說,“蔣振興的資產(chǎn)全凍結(jié)了,到現(xiàn)在我也就拿到了千把塊的差旅費,你們君漢出了十來號人的律師團(tuán),你會打不收錢的官司?”

    傅云憲點了根煙,把打火機(jī)與煙盒一并扔給何祖平,人以舒適的姿勢微微后仰,輕笑道:“震星那些建造中的樓盤價值百億,一旦刑事案子了結(jié),民事重整滿盤皆活,我當(dāng)然不打沒利可圖的官司。”

    何祖平?jīng)]接這茬子,也取了一根煙點著,咬進(jìn)嘴里:“國煙好,外煙太兇。”

    傅云憲點點頭:“還是跟你那會兒,學(xué)會抽的煙。”

    何祖平一直搖著頭,唉聲嘆氣:“我就想不明白,就算有利可圖,那也太麻煩,還是不像我這些年我聽聞的傅云憲會接的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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