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初吻-《滿城衣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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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安娜專有一雙慧眼,就是一眼能看出對方的身家背景。前些日子蔣璇主動登門拜訪,雖讓她在鄰里間賺足面子,但到底還是不夠滿意。那個蔣璇一看就是個沒錢的,基層民警的工作又瑣碎辛苦,也就圖她能給許家留個后,勉強(qiáng)可以過過日子。后來聽許蘇說這事是場誤會,人家一女神哪兒看得上我們家啊,她反倒開心起來。蘇安娜想法很實(shí)際,留后沒那么重要,孩子有什么好,她自己就被孩子拖累了一輩子。
她喊劉梅來幫忙,張羅了一桌菜,又打電話喊許蘇回家吃飯。
許蘇到家才發(fā)現(xiàn),傅云憲也在。
蘇安娜兩耳不聞實(shí)事,壓根不知道近些日子律師圈內(nèi)的風(fēng)波,見了許蘇就把他往傅云憲眼前推,邊推邊嫌自己兒子不爭氣,說你看你傅叔叔這身氣派,你哪天能像他一成,也就算出息了。
蘇安娜斜挑著兩道細(xì)彎的眉,臉上那粉像刷墻的石灰,嘴唇抹得血紅,跟個千年老妖精似的,許蘇看她這副打扮,心道不妙,肯定又是為了錢。
許蘇有陣子沒見傅云憲,也知道對方可能故意晾著自己,一時不知怎么面對僵局,只能干瞪著眼睛看著他。
傅云憲倒先開口,抬手在他鼻梁刮一下:“不叫人了?”
手勁不小,許蘇揉揉鼻子,乖乖巧巧地一努嘴:“叔叔好。”
蘇安娜連打數(shù)個電話非把傅云憲叫來,是因?yàn)樗龔耐忸^得來一個消息,她住的這片地界可能要拆遷了。她不知消息真假,又恐真拆遷拿補(bǔ)償時吃虧,所以想請人脈廣泛的傅云憲先給她透透底。自打與這對母子重逢,傅云憲對蘇安娜總是非常縱容,幾乎有求必應(yīng),即使本人不過來,助理也必攜支票而到。
傅云憲表示,政府確實(shí)有個長遠(yuǎn)規(guī)劃要改建舊城區(qū),但這里住戶太密,附近又有文物保護(hù)單位,政府不允許這片建高樓,一般的開發(fā)商不樂意動這樣的地皮。
“那這苦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啊!”蘇安娜憤憤一跺腳,天花板上便灑下一層灰,那個年代的私房都這樣,連產(chǎn)權(quán)證都是手寫的。
蘇安娜本指望著拆遷大賺一筆,如今夢想破碎,失望之余,扭頭瞥了低頭扒飯的兒子一眼,一顆心就又不安分了。
飯后,許蘇照例收拾罷餐桌又去廚房洗碗,只剩蘇安娜與傅云憲在狹小廳里說話。他一直豎著耳朵偷聽。
蘇安娜久未上牌桌,一方面是被兒子上回亮刀的氣勢給懾住了,另一方面,她最近跟著王亞琴在搗鼓別的生意。傅云憲面前,蘇安娜打了少許鋪墊,就準(zhǔn)備提借錢的事。
“最近手頭有……”
蘇安娜剛一張嘴,許蘇拿著把切菜刀就出來了,刀身約有三分之二的手臂般長,森然雪亮。
以為自己的瘋兒子又像上回那樣抄刀砍人,蘇安娜吃了一嚇,臉都青了:“你……你拿刀干什么?”
許蘇看著她,又扭頭看傅云憲,斂了斂臉上殺氣,乖巧地說:“削蘋果。”
從冰箱里取出兩只蘋果,許蘇洗了洗,開始乒乒乓乓地切削起來。那架勢哪兒是削蘋果,就是剁蘋果泥。他在威嚇蘇安娜。蘇安娜本來想提借錢的事,但聽見許蘇動刀的聲音,便沒敢開口。
削完的蘋果瘦兩圈,許蘇遞給親媽,毫不客氣地說話:“上樓吃去。”
蘇安娜朝許蘇擠眉弄眼又努嘴,攛掇著他向傅云憲開口。許蘇自然也是一點(diǎn)就透,這老太太確實(shí)就是缺錢了。
但他不愿意。他不想這個時候,還給傅云憲惹出不必要的麻煩。
這一對母子以目光交接,眼神里頭內(nèi)容雜沓,像兵戎相見。你來我往間,許蘇目露兇光越來越勇,一臉殺氣騰騰,蘇安娜反倒越來越怯,愈發(fā)招架不住了。
許蘇發(fā)現(xiàn)自己親媽其實(shí)也是個欺軟怕硬的主兒,而蘇安娜也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一點(diǎn)也不了解肚子里掉出來的這塊肉,這回沒有麻友替她擋刀,那可就真得挨親兒子的宰了。
這場對峙終于以蘇安娜的失敗告終。她悻悻上了樓。
蘇安娜上樓之后,傅云憲倒笑了,他抬手捏捏許蘇的臉:“夠兇的,你媽都怕你了。”
久未被這溫?zé)岫植诘氖终朴|碰,許蘇鼻子一陣發(fā)酸:“叔叔,那些人……有影響嗎?”
聽出許蘇是問跟死磕派的那些紛爭,傅云憲輕描淡寫:“同行相忌,這算個屁。”
許蘇眼里,傅云憲三字絕對是無所不能的同義詞。他見不得他遇上不順,哪怕是毫厘甲尖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還是因?yàn)樽约骸Kl(fā)懊悔自己當(dāng)時的莽撞。
傅云憲低頭看著許蘇,問他:“有話說?”
許蘇確實(shí)有話要說,但他知道現(xiàn)在不是時候。傅云憲不會同意他去何祖平那里,只怕他想幫忙,結(jié)果卻適得其反。想了想,許蘇說,叔叔,你躺著,我給你揉揉太陽穴吧。
傅云憲在w市忙碌于蔣振興案,剛下飛機(jī)就被蘇安娜喊來這里,馬不停蹄。確實(shí)倦了,頭一碰上沙發(fā),眼皮便覺沉重。許蘇輕柔地替他按摩太陽穴,令人感覺舒服,傅云憲鼻息漸沉,很快就睡著了。
從這個角度看傅云憲,就能看見隱藏在他頭發(fā)里的那道疤,比正常皮膚顏色略暗,狹長凸起,顯得猙獰。許蘇一怔,隨后想起這條刀疤的來歷,年深月久,他都快忘了。
幾縷月光滲過窗臺,掛在老舊的窗簾子上,厚重又油膩的布料就變了材質(zhì),像輕盈的紗,隨夜風(fēng)輕抖。
月光在傅云憲臉上投下一片陰影,他英挺的五官在忽明忽暗的光線中變幻,瞧著特別英俊。
許蘇清楚蘇安娜就在樓上,沒準(zhǔn)兒正偷聽偷看,但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鬼使神差地低下頭去,與傅云憲唇對唇地碰了碰。
許蘇從來沒主動吻過傅云憲。對于男人與男人接吻這些事,不抵觸、不拒絕就算長進(jìn)了,許蘇自己都沒想到,此刻只是輕輕一下嘴唇觸碰,卻令他產(chǎn)生一種從未有過的強(qiáng)烈的心悸之感。
許蘇初吻的對象不是白婧是白默。一群人玩國王游戲,結(jié)果抽中許蘇與白默,下命令的是個小姑娘,照網(wǎng)上話說就是個腐女,非讓兩人打個啵不可。白默當(dāng)時已經(jīng)喝高了,故意扔了一瓣生蒜進(jìn)嘴里,笑嘻嘻地?fù)н^許蘇就親,還用上了舌頭。一股濃重的大蒜味道彌漫齒舌間,整整惡心了許蘇一個月。以至于不久之后他真的與白婧接了吻,腦海中陡然劃過那張與白婧眉眼相似的臉,興奮勁登時全沒了。
對于那個充斥著蒜味的初吻,許蘇始終引以為憾。
然而就在剛才,有些缺憾終于縫補(bǔ)了,有些感情終于對上茬了。
脫了鞋,許蘇輕手輕腳地爬上了沙發(fā),大半身體疊在傅云憲的身上,埋臉?biāo)M(jìn)他的懷里。
許蘇醒來時,傅云憲已經(jīng)不在了。不大的房子,尋遍樓上樓下門里門外都不見人影,許蘇心慌不定,問蘇安娜,問門口總是叫錯名字的那個賣早點(diǎn)的,傅云憲什么時候走的?
前者剛醒,蓬頭垢面呵欠連天,掀了掀睡裙要去蹲廁所,沒工夫搭理耳邊聒噪;后者根本不知道傅云憲是誰,撓頭問他要不要來一副大餅油條。
約莫早晨六七點(diǎn)的光景,淡淡晨光掠過房頂,鳥在枝上啁啾。許蘇拎著一塑料袋的大餅油條回到屋子里,木著一張臉,緩緩坐回餐桌旁。蘇安娜從洗手間出來,在睡裙邊擦了擦自己的濕手,扯了根油條吃起來。剛炸出來的油條,金黃油亮,香氣四溢,但仍沒堵住蘇安娜的嘴,她問兒子:“傅云憲呢?昨晚不是睡沙發(fā)上了嗎?”
許蘇扭過臉,低頭看廳里那張沙發(fā),仔細(xì)尋找昨兒夜里兩人同榻共枕的痕跡。他明明清楚記得自己就是這么束手束腳地疊在傅云憲的身上,滿心忐忑與歡喜地跟他湊合了一整夜,可此刻天光轉(zhuǎn)亮,窗簾子依然油膩骯臟,哪兒還有昨夜里輕薄如紗的朦朧美感——他好像又不確定了。
許蘇不愿意承認(rèn),他示好了,討?zhàn)埩耍筛翟茟椝坪醪⒉活I(lǐng)情。
“那姓傅的是不是不要你了?”蘇安娜突然貼近許蘇,說話時嘴唇動得夸張,口中餅屑險些噴在許蘇臉上。許蘇猛地往后躲開一步,蘇安娜呼出的氣息令人嫌惡,像含著一口餿飯。
“不要你了,是不是?”見許蘇沒回答,蘇安娜又追問一遍,她天生調(diào)門高,這話聽著分外刺耳。
“這話問的哪兒跟哪兒啊……我們就是最正經(jīng)和諧的叔侄關(guān)系……”許蘇忽感倦意,他幾乎一宿沒睡,也就臨近天亮?xí)r分才瞇了瞇眼睛,“他手頭有個大案子,忙得很……”
“哪兒正經(jīng)了?當(dāng)你媽瞎啊!當(dāng)著人面都睡上了,背著人指不定還做出什么什么事情!”蘇安娜難得地沒追根究底,從許蘇手里提過塑料袋,又轉(zhuǎn)身上樓去了。她邊走邊嘀咕,自己的兒子就是被傅云憲睡彎的,許家如果斷子絕孫,頭一個就得找他負(fù)責(zé)……她還說了些關(guān)于錢的事情,好像挺緊急,但許蘇沒仔細(xì)聽。
許蘇重新回到沙發(fā)上,蜷起身子,閉上眼睛,像搜尋人類遺址般感受那人余溫,認(rèn)真而虔誠。他不想承認(rèn)卻又不得不承認(rèn),從昨夜那個令人心跳如雷的輕吻開始,他再也直不回去了。
或者再簡單點(diǎn)說,他就是愛上傅云憲了。
何祖平是蔣璇請來的,蔣璇的說法是“久慕其名”,但出人意料的是,何祖平竟也得到了蔣振興前妻與兒子的認(rèn)可。比起惡名昭著的“官派律師”傅云憲,他們都更信任“死磕律師”何祖平。若傅云憲是宋江,何祖平就是林沖,民間聲望遠(yuǎn)勝于,死磕派們爭議平息大半,這案子也就可以勁兒往一處使了。
難得師徒攜手辦案,但分歧從未停止,何祖平堅持無罪辯護(hù),要同當(dāng)?shù)毓珯z法死磕到底,傅云憲同意無罪辯護(hù),但只是以此爭取“關(guān)多久判多久”的可能,并不以蔣振興無罪釋放為終極目的。
何祖平的辯護(hù)風(fēng)格向來一是一二是二,不轉(zhuǎn)圜不變通,他看不慣傅云憲與法院檢察院的訴辯交易,提出必須要檢察院改變起訴罪名,要被釋放的23人提起國家賠償?shù)脑V訟,一旦蔣振興被判刑,更要堅持上訴,死磕到底。何祖平也能一眼看出蔣案定案證據(jù)的“三性”皆有問題,他嚴(yán)詞斥責(zé)傅云憲不是真正的法律人,先判后審毫無法律精神可言,蔣振興是真冤枉,當(dāng)然應(yīng)該無罪釋放,他所有的集資項(xiàng)目都由政府批準(zhǔn)立項(xiàng),其中不少還上過各大新聞,如果他的罪名成立,那政府媒體全是幫兇!
“你跟我談法律,我們就談法律。兩高一部于14年出臺了關(guān)于辦理非法集資刑事案件適用的法律意見,里頭明確表明,‘行政部門對于非法集資的性質(zhì)認(rèn)定,不是非法集資刑事案件進(jìn)入刑事訴訟程序的必經(jīng)程序。’即使政府允許立項(xiàng),法院照樣可以定罪。二審再判你個無期也是情理之中,法理之內(nèi),你又憑什么死磕無罪?”傅云憲夾著煙,他對圈內(nèi)鋪天蓋地的指責(zé)聲毫不介意,也對何祖平的激昂憤慨不以為然,他淡淡一笑,又吐出一口煙霧,“你何祖平是英雄,是國士,我傅云憲只是律師,我不求殺身成仁,更不會拉著我的當(dāng)事人一起陪葬。”
何祖平不僅沒能辯過傅云憲,也沒能說服蔣振興。因?yàn)楦翟茟椩跁姇r對蔣振興說,我不預(yù)設(shè)你會無罪釋放,也不認(rèn)為這案子最終能逆中央的意思判無罪,判決之后再上訴又得至少拖兩年,最大的可能是維持原判。震星集團(tuán)的資產(chǎn)無法返還,最終還是一盤死棋。你在里頭也能聽到外頭的事情,有要置你于死地的,也有傾家蕩產(chǎn)之后還愿意聯(lián)名上書保你一條命的,若你真有男人的擔(dān)當(dāng),就了結(jié)刑事官司開始民事重整,早點(diǎn)把錢還給投資戶們。
蔣振興表示同意。
何祖平幾乎被傅云憲氣得吐血,話也顛三倒四,一會兒說傅云憲是個臭不要臉的“訴訟掮客”,一會兒又說還是他做得對,這案子換做任何一個別的律師,怕都不會有這么完滿的結(jié)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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