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8-《無情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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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洞內一片漆黑,洞口怪石交錯,也無一株半拉的花草點綴點綴。羅望仔細打量片刻,心道好笑,這水洞名曰嬿婉,可打外頭來看卻非但不是美人,還是一個不諳妝扮、臼齒蓬頭的丑婦。
聽了一路身旁女子的呶呶不休,又聽她將這嬿婉水洞說得如何食人不吐骨頭,此時只余孤身一人于這荒山怪洞前,倒真感絲絲瘆人的寒意砭入肌骨。
心知不該硬闖,便也小心斂著呼吸,躡足向前。
洞口忽生一陣勁風,繼而一道白影自洞內掠出——不及將這快似鬼魅的人影辨出,對方已施然立于自己身前。
羅望見來人是寇邊城,又見他長發披散,白袍不整,卻別有一番令人望塵不及的落拓英俊,不由心中一酸,惡狠狠道:“大人呢?”
寇邊城笑道:“他死了。”
話音剛落,眼前突地卷起一片銀光,仿似臘月天里一場大雪,原是羅望搶身上來,當頭照臉地直斬一刀!
出刀全是本能而為,一聽葉千瑯已死,羅望瘋了也似地豁命相搏,一劈一斬俱是與敵同歸于盡的殺招。見對方刀光迸射,刀勢一如暴風狂雷瞬息卷至眼前,寇邊城只當紙糊老虎擺威風,竟不退不避,半虛半實地拂出一掌,徒手去奪刀刃。
這拂袖一招看似輕飄飄又慢篤篤,哪知刀手甫一相接羅望便驚覺不妙,一股極為陰寒的勁力順刀鋒而上,瞬息鉆入掌心,自己凝于刀下的十成功力也被須臾化解。一時間丹田內氣息驟冷驟凝,如墮雪窖冰天之中,又似萬把尖刀直剔骨肉,這種知覺分明來自五陰焚心訣,而其功力之雄渾精深甚至不遜于葉千瑯,儼然已臻無上境界。
羅望本意欲搶攻,此刻不得不催動內息狼狽撤刀,直被這寒氣逼退十余步方才站定。再低頭看自己手掌,掌心凍出青紫瘢痕,五根手指連同整支握刀的右臂皆已僵直難動。
羅望駭然瞪視寇邊城,面上慘無一絲人色:“你竟偷學了五陰焚心訣?!”
“千戶大人見笑了,對于自己想要的東西,寇某向來不屑偷不屑竊,只蠻搶只豪奪。”一番強盜之言還說得如此凌然嚴正,寇邊城面上微微帶笑,語聲卻隱有不屑之意,而一身風華氣度更如鷹競長空般豪放自在,令人不由得心生向往,仰之彌高,“我要的是人,至于這門心法不過是水到渠成,錦上添花罷了。”
言及那個人,眸光流動,唇邊不自覺地噙著溫柔笑意。
實則羅望該慶幸寇邊城這一掌只將將動用兩分內力,否則他這一身血肉早已化冰而裂。
五陰焚心訣精妙無匹,若無相當根基便連入門也得花上一二十年,而一字不遺記載心法的秘籍又常年束諸東廠高閣,是以這些年來除了天生根骨極佳的葉千瑯,江湖上再未有傳第二人練成。羅望不知五陰焚心訣本就出自寇邊城所修習的大紅蓮華經,于尋常人難如手摘星辰一事,于他而言,恰如身登百尺云樓,唾手可得。
更不知兩人在水洞中合體雙修,葉千瑯借對方的灼熱內息周急繼乏,驅除寒毒,寇邊城便將五陰焚心訣練至精熟,殊無破綻。
寇邊城既懶得與這人動手,更懶得與這人對話,只謔道:“千戶大人不妨入洞瞧瞧,這會兒人還活著,過一會兒可就不一定了。”
猶似一言驚醒夢中人,羅望疾步進入洞內,驚見一潭瀅瀅碧水,與洞中那些亮得驚人的石頭交相輝映,猶如千百流螢,飛舞不絕,方知這荒涼大漠竟別有洞天,當真是雖珠宮貝闕不啻也。
羅望愕立洞口,久久感喟于洞中奇景,半晌才一拍腦袋,想起自己前來所為何事。
又轉入水洞深處,欣慰見得葉千瑯正于這潭碧水邊枯坐練功。與那寇邊城同是衣袍大開、頭發披散的模樣,傷情倒顯是有所好轉,一張臉不似平日里那般蒼白陰森,雖仍比常人稍減兩分血色,但水霧縈繞下,竟也像煞了一尊雕琢工細的玉石尊像,頗見瑩潤玉色。
又見他脖頸連著前胸的大片肌膚上染著點點古怪紅痕,如雪中梅花甚是嫵媚,羅望猛一下感到四肢涼透直抵心底,不禁又想起那夜兩人衣衫輕下……到底不過是一枕空夢罷了。
水氣遇冷而凝,不時自葉千瑯頭頂上方的巖壁滴落,正巧打在他的長睫之上。
葉千瑯雖闔著眼睛看似入定,然而水珠一滴,兩滴,睫毛便一動,兩動,撲簌簌似蝶衣輕顫。
羅望不欲讓這細微動靜打擾對方練功,便解下自己的外袍,拉開雙肩部分,為他撐起了一頂遮蔽水滴的帳幕。
葉千瑯又靜坐練功半個時辰,他便舉著手臂,細數水擊石鳴一聲復一聲,一動不動在他身邊立上半個時辰。
適才那一時半霎的不甘與不快早散盡了,人間事一緣一會,無欲無求自是心如止水。
練罷大紅蓮華經,問羅望是何時辰?
羅望據實回答,葉千瑯不由蹙了蹙眉,自己也沒想到竟會與寇邊城廝混五日有余,而這五日間兩人難舍難分,戲雖未必真,情倒未必假。
心道這嬿婉水洞倒稱得上是世外之境,然而避得一時,避不了一世。洞外早已人去無蹤,葉指揮使翻身跨上雪魄,低頭看見羅望怔立馬旁,一雙眼睛牢牢楔在自己臉上。他鳳眼輕闔,也毫不容情地徑刺過去,道:“你想與我同騎?”
“屬……屬下不敢。”羅望唯恐在對方眼前泄露心事,目光慌亂游了一陣,“大人,你的耳墜……”
葉千瑯伸手一探耳邊,才道不知什么時候,姐姐留下的那只耳墜子竟被寇邊城盜走了。
眉頭蹙得緊了些,雙腿一夾馬腹,胯下駿馬便振奮四蹄,揚起滾滾塵煙。
葉千瑯跨馬疾奔,羅望便施展輕功跟在后頭,兩人翻過一座石山又越過一條土壟,行得迢迢長路,終在日暮前趕回了客棧。
眾錦衣衛番役紛紛單膝點地行禮,另有滿屋子的生面孔,瞧著形容打扮該是土司府的護衛,或捧著青的青花筒形香爐,或托著紅的血玉如意佛像,小二望著這些古玩玉器又怔又彸,直流涎水。
原是穆赫派人上門送禮謝罪,只說自己手下有眼無珠,萬不該在街上沖撞了指揮使與千戶大人。
穆赫的屬下還未離開,又有另一撥人馬來到客棧,為首一人走至葉千瑯身前欠身行禮,便雙手呈上一封書信,說是魏太師給指揮使大人送來的。
葉千瑯抽出一紙熟宣,潦草掃視一眼信上內容,便遞于身邊的羅望。
羅望只道葉千瑯與魏良卿素無往來,也不知為何對方突然來了這么一封信,方才讀了幾行,便氣得渾身打顫,不顧來人在場便揚聲怒道:“這魏良卿當真太猖狂!平日里仗著是廠公的親侄便目中無人,他竟敢出言不遜,逼大人三日之內回京述職,否則便自刎以謝瀆職之罪?!”
“魏太師信中還說皇帝已召信王入宮,顯是欲傳位于他……”葉千瑯看似全然不以為意,反倒轉身向一位土司府的護衛踱近兩步,以目光示意他將手中的檀木匣子打開——
匣中是一對東海夜明珠,珠身瑩潤,光華璀璨,將將小于一顆雞卵,無疑便是稀世之寶。
葉千瑯取出匣中兩顆寶珠,置于五指間反復捏揉把玩,仍不冷不熱道:“督主交代的事情本座至今未辦妥,確是該死。”
“大人,不知是那兩個婢子說漏了嘴,還是她們有意為之,屬下打探出……”頓了一頓,便傾身附于葉千瑯耳邊,將那夜騎馬離去后的境遇與后日酉時仙露峰一事,刪繁就要地說了出來。
“你這就傳我諭令,后日酉時之前,再就近調些人馬來。”葉千瑯又轉向那護衛,對他微起一笑,“勞煩回稟土司大人,無功不受祿,這番好意本座愧不敢受,三日之內必將親自登門致謝。”
“屬下遵命。只是……”羅望欲言又止,直到穆赫的屬下與魏良卿的信使悉數告退,才道,“倘使寇邊城出手阻攔呢?”
葉千瑯微微闔眸,一字不發,手中一對夜明珠卻越捻越快,于五根修長手指間圈轉不絕。
羅望不知對方此刻想些什么,卻見他神態越顯孤煞,眉眼越顯冷峭,也越瞧越覺著七分像九泉鬼,三分像陰曹客,反正十分不像活人。
“大人……”
剛欲出聲提醒,忽見葉千瑯鳳目一睜,掌下送力,只聽“喀嚓”一聲,指間兩顆無價明珠瞬間化為粉末,只待指關一松,便在這漫天風沙之中飄散殆盡。
頸上吻痕猶在,眸中血色卻隱微可見,葉千瑯冷冷拋出一字:“殺。”
(十七)
薄暮天,狼角湖。
乍暖還寒三四月,邊地多變天。外頭正是冉冉狼煙起,颯颯北風吹,狼角湖早已重筆輕描,春山如笑,湖上煙波澹蕩,宛在虛無縹緲間。
許是春意到底淺了些,狼角湖內百花爭艷,唯獨冰茶綠得盛也綠得濃,明明早含了一樹樹的花苞,偏偏就是不開花。
越過重重回廊,狼角湖大廳之內的情形卻與這粉白黛綠的春光大為不同。
廳堂空敞可容百人,除了聳著幾根墨色雕金立柱,幾無一件飾物,一派光景純乎出于天然,雖無朱門藻繪之艷,倒也頗見磅礴氣韻。
一刀連城與單小虎同處廳內,自取了黑布蒙住黃金面具下的一雙眼睛,又提起一柄竹刀。
近些日子,師徒間喂招練刀,是越練越勤,而一刀連城每回練刀必會蒙上眼睛,全心全意以耳力辨別對手招式。單小虎不知對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卻如臨大敵般一分玩笑神色也無,他頗不自然地握了握手中溯冥刀,凝重道:“師父,徒弟有僭了!”
一刀連城嘴角微勾:“若今日你還架不住我十招,我便廢了你的武功。”
“師父……”單小虎咬了咬牙,知自己的師父向來說一是一,便輕喝一聲,“看招!”
“勸你還是再找些幫手為好。”
一言出,自門外蹌蹌躋躋又涌入十余人,概是寨子內頭挑的高手,他們各執刀劍,鏘鏘幾步便將一刀連城重重圍住。
眼下目不視物,手握竹刀也與手無寸柄無多大分別,一刀連城仍笑得風行于水,氣定神閑道:“我讓你們十招。”
單小虎復又一聲輕嘯,提氣一躍便縱進數步,不遺余力地一刀直劈對方要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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