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1-《無情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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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張薄面愈發寒森森,葉千瑯手心拈出一道白光,正欲發難,卻突地形容痛苦,面色驟變。
寇邊城見葉千瑯掌心白光倏地熄滅,面色忽青忽白,額角冷汗涔涔,便知此人適才強行逆行真氣,已然驚竄了體內寒毒。
“君擔簦,我跨馬,他日相逢為君下。”引了《越謠歌》中一句,儼然誠意滿滿,寇邊城明知對方此刻已是再多運一分力也不能了,卻仍在言語間為他留了幾分薄面,“多謝大人成全。”
懷抱鹿臨川與之擦身而過,只留下一聲:“葉大人,你我后會有期。”
(十)
這些日子蓋黃天,寢后土,穿的是黃冠草履,吃的是黃虀白飯,累了,苦了,九死一生了,鹿臨川枕靠于寇邊城堅實溫熱的臂膀之間,只覺一路的艱辛苦楚終得報償,十成十的富足與心安,一不留神便闔上了眼睛。
夢來得快,卻非是好夢。
夢里是霏霏煙雨,如畫江南,遠望群山宛宛,近看綠竹嬿嬿,顯是他十六歲高中探花那日。
衣錦還鄉,因怕前來圍觀的鄉民堵塞鄉路,于是不坐車馬,改乘舟楫。借風使船行得快,一葉篷船,倏忽十里,也仍有聽見風聲的鄉民候在岸上,肩摩肩立著,臉貼臉盼著。
他打著一柄紅綢傘立在船頭,甫一望見對岸,便聽見岸上的鄉民紛紛驚贊他翩翩少年,才貌無雙,雖未“耳邊聽喚狀元聲”,倒也絲毫不遜風光。
忽然間,他在人群背后看見一人,既無蓑衣也不打傘,拔韁立馬于一方高地,只是這么遙遙望著自己。
四目相交,一瞬亦如一世,那人沖自己極是好看一笑,便縱馬而去了。
自打父親將一個垂死的少年帶回家來,這一聲“大哥”他喚了十年,鹿臨川沒想到自己會在最春風得意之時與他分別;更沒想到這一別就是杳無音信若干年,再相見竟是在大漠中的妓寨里。
“大哥……余大哥,還有丁大哥,他們……他們都被葉千瑯……”甫一睜眼便從榻上驚坐而起,一把抱住身邊人,也不管對方知不知道自己口中的余丁二人是誰,只不住瑟瑟顫抖,道,“大哥,你別走……”
“我說過,只要我在,你便不必再怕任何人。”寇邊城輕撫鹿臨川的后背,柔聲一笑,“只是現下這屋里還有別人,想來你定愿意見見。”
鹿臨川自知失態,借著寇邊城的身軀遮掩,悄悄拭了一把眼睛。
屋中確立著幾個人,一個年逾不惑的名喚陳謙,眼眸狹長,面貌清癯,頗含仙骨道風;一個年方十七的名喚余童寧,圓臉方頜,南生北相,略有女兒姿態;還有一個卻是熟人,與寇葉二人在客棧里照過一面,彼時他自稱一刀連城,肩扛龍紋寶刀,一身玳瑁犀角,此刻卻卸下胡人裝扮,分明是個漢家英雄。
只見這人抱拳喚道:“高某來遲了,探花郎無恙便好。”
鹿臨川起身相迎,疑惑道:“高盟主,你們……如何都在這里?兩位小公子呢?”
“兩位小公子……”陳謙吞吞吐吐,半晌才道,“我等與兩位小公子失散了。”
那姓高的漢子還未開口,便聽寇邊城道:“錦衣衛虎視眈眈,穆赫似也蠢蠢欲動,不得不貿然將諸位請來。”
陳謙點了點頭,只說那日光顧著在大漠中奔逃,竟未察覺兩位小公子走失了,待發現人已失散,又擔心錦衣衛會鍥而不舍地追殺上來,于是聚首商量之后,便尋思著找個地方暫避一避,一面悄悄找人,一面等著與探花郎會合。
鹿臨川仍然不解:“可是……大哥,你與幾位前輩并未見過,如何知道他們正被錦衣衛追殺?”
寇邊城微笑道:“關城不比京師,往來皆是熟人,平白多出那么些生面孔,想不引人注目也難。”
鹿臨川知他這些年長居漠北,端的是地頭蛇不怕強龍,也就了然一笑,手指一拂引向高迎祥,道:“這位是高迎祥高盟主,四瀆八盟的統領。”
江、河、淮、濟合稱四瀆,可見這四瀆八盟非是山里的霸王卻是水上的好漢,他們結寨于河旁江邊,本是水寇,后為義軍,百姓聞之風從,人數也越結越多,屢次與朝廷鏖兵,竟都不落下風。
只是這些水上好漢大多屁字不識,也就格外見賢思齊,別人若是指手畫腳沒準兒得挨一頓拳腳,唯獨對鹿臨川是一口一個“探花郎”,甭管好賴真假,只要是探花郎金口一開,定然百無一錯。
寇邊城朝高迎祥點一點頭,算是招呼一聲,卻見對方兩眼一翻,瞧見也當瞧不見。
原是兩人先前拆過幾招,寇邊城贏得輕松,高迎祥輸得慘烈,這疙瘩一直鯁在心里,就是不痛快。
倒是鹿臨川素來心細眼尖,知道這高盟主心氣兒太足,此番不知被自家大哥使了什么法子帶來這里,定是心懷不甘與不信,于是笑得花明雪艷,分外親切,道:“小弟向諸位前輩引見我的大哥,非因他是我的結義兄長,而是……他是賀承慳將軍的獨子。”
“賀將軍?”一言出,幾人皆驚,幾乎同時脫口而出,“那個令后金韃子聞風喪膽的賀將軍?!”
“是。”
“那個被閹黨構陷滿門抄斬的賀將軍?!”
“是。”寇邊城面容平靜,答得簡單,便是聽得“滿門抄斬”四字也絲毫不起波瀾,全無打算虛飾幾分怨恨與苦痛,仿佛自己當真姓寇不姓賀,那些陳年舊事也早忘干凈了。
“倘有賀將軍鎮守邊關,后金韃子怎敢如此猖狂!”高迎祥久聞賀承慳之名,也是滿心的傾慕敬重,只是一介莽夫,心眼是七竅通六竅,腸子是筆直不打彎,忽又面露疑色道,“只是聽聞賀將軍受牒于市,整整剮了三日,剮足三千三百刀方才咽氣,而賀家遑論老少滿門抄斬,連個廚娘花匠都沒能幸免,唯一的兒子更是在東廠大獄中百經折磨而死,寇……賀公子又是如何避過了廠衛的眼目?”
鹿臨川搶白道:“是家父托人打點,找了一個死囚將大哥從東廠大獄中替了出來——”
“此事話長,眼下最要緊的是在錦衣衛之前將左先生的兩位公子找到。”寇邊城面色沉涼得猶如寒天里頭的一彎月,教人仰之彌高,越望越遠,實是參不破他心中所想。
“魏閹手下強人無數,尤以葉千瑯武功最高,為人也最是狠戾無情,如若能在這大漠邊地斷去魏閹一臂,日后要誅閹黨必是事半功倍。”陳謙點了點頭,輕捋長須,若有所思,“只是狼這種動物,兇婪至極,絕頂難纏。投之以肉,求之以骨,不將獵物啃食殆盡絕不知饜,寇公子從他手中將人搶來,他定然不依不饒,非死不休。”
“所以我不打算逃,也不打算避,”寇邊城微微一笑,語聲若磬鐘帶力,自有一番從容氣度,“所謂香餌釣大魚,我便光明正大引他入網。”
鹿臨川見他氣定神閑,心中自然無限信任與歡喜,只是想到這一路一如被鷹攆著跑的兔子也似,不免悲從中來,嘆氣道:“葉千瑯委實難纏,劫囚的義士死傷過半,余下的也都是殘兵敗將,哪里是他的對手。”
“任英魂失于荒野,忠骨埋于大漠,不能為諸位義士從厚棺殮是寇某之過。”寇邊城轉身面向東方,斂容道,“今日寇邊城在此立誓,必將親手取下葉千瑯的首級,以祭慰諸位英雄的在天之靈。”
葉指揮使助紂為虐本是國仇,而諸多弟兄折在了錦衣衛手下又添家恨,四瀆八盟早恨透了葉千瑯,人人都想寢其皮,啖其肉。高迎祥方才還處處表現敵意,這下已是仇怨盡釋,不忿全消:“若寇公子真殺得了葉千瑯,便是四瀆八盟的大恩人,但凡今后有用得著的地方,高某萬死不辭!”
“閹黨禍國,人人得而誅之。何況這腦袋還好好長在葉千瑯的脖子上,”寇邊城淺笑道,“高兄未免太客氣了些。”
“不早不早!”心直口也快,高迎祥高聲笑起,“高某又豈是貪權慕貴之人,四瀆八盟只為誅魏閹、清君側,倘真能斬去魏閹一臂,奉你為首也是應當應分的!”
幾個人又說了好些會兒的話,出屋時已是夜深天高,冷月如鉤。
他是文探花,又非武狀元,身子骨本就比不得一般武林人士,鹿臨川被單小虎折辱了好些日子,實是還不如死在葉千瑯手里來得痛快,才說了這么一會兒話,他已累得上下眼皮直起沖突,寇邊城瞧他這副瞌睡貓的模樣,便笑道:“我記得那年你八歲,死活背不熟《齊物論》,鹿叔叔罰你在廊下站了一宿,我早起見你,也是現在這般模樣。”
“合著臨川一日過錯便遺臭萬年了,大哥總不忘拿來取笑。”鹿臨川骨碌一下爬上了床,“我這就睡了,你想待著就待著吧。”
說的是半氣不氣的玩笑話,他雖閉上眼睛,卻忍不住漏出一絲縫兒來使勁地瞟著身邊人——卻見寇邊城面帶三分淺笑,雖不言語卻始終脈脈望著自己,心里好一陣愜意溫暖,嘴上卻故意道:“這位兄臺,你這直溜溜地盯著我不放,到底有何見教?”
寇邊城柔聲道:“我只是想到,你自幼識經禮佛,性子溫和,而今卻能不顧自己安危,以身試險,實是長大了不少。”
“臨川仍不喜以暴制暴,以殺止殺,但明知此行是飛蛾趨火螳臂當車,這囚也不得不劫,這人也不能不救。外有強敵,內有閹患,若再容左師這樣的好官、諫臣平白受戮,豈非要叫普天下的俠義之士心寒?”這雙眸子于熒熒燭火之下清清皎皎瀲滟生光,神態雖不復當年稚氣,卻依舊不糅一絲垢穢,只怕這些話又撕開對方那一身隱秘的舊傷,便岔話道:“大哥,臨川此行除了護送兩位小公子,其實另有一樁要事在身——”
鹿臨川驀地打住話音,靜了片刻,見寇邊城并不打算問他后話,自個兒倒羞愧起來:“臨川非是不信大哥,只是這事干系甚大,左師臨終前再三叮囑不可泄于第二人知道……你不會怪我罷?”
“你不想說,我便不問。”寇邊城的聲音是難以盡述的柔軟醇美,竟令人聞之欲醉,伸手摸了摸鹿臨川的額頭,蹙眉道,“你帶著燒,明天得請個大夫來瞧瞧。”
“大哥,”鹿臨川反握住對方的手,貼于面頰,輕輕擦蹭上頭的薄繭,“這些年你孤身一人流落漠北,到底過得什么日子?”
“你養好身子,我慢慢說給你聽。”
鹿臨川已是倦得極了,仍拽著對方不撒手,孩子氣地補上一句:“大哥,你守著我睡,好不好?”
“好。”寇邊城輕輕頷首,又俯下身去,在鹿臨川眼皮上落下一吻。
鹿臨川心滿意足很快入睡,寇邊城起身出屋,對候于門外的兩位美人道:“你們好生照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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