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鑒病-《公關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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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鑒病
那個時候的天氣跟這會兒一樣,蟬鳴得早,樹葉被刷上了干燥的綠漆,一絲風吹過,動亦不動。那個時候復旦大學戲劇節正辦得如火如荼。許見歐是上戲的學生,都說上戲的臺詞功力牛過中戲,許見歐和他幾個同學作為特邀人員加入了復旦學子的戲劇節。復旦的學生大多樸實嚴謹,早早就到了排練場地,唯獨一個人遲遲沒露臉。
那個人就是方馥濃。
時間一分一秒地走,所有人都等得不耐煩,包括許見歐。他想,名字這么好聽的人居然這么無組織無紀律,這么無組織無紀律的人居然還是無可替代的重要角色,應該從劇社里開除。
然后那個名字很好聽的人終于姍姍來遲。
“抱歉,抱歉,走串門了。”扯著令人完全沒法相信的借口,又高又帥的男孩子雙掌合十向大伙兒道歉,因為笑得實在太好看了,誰也沒法子沖他發火。
許見歐沒多久就發現,這人不僅遲到,還要早退。
表演對復旦的學子來說絕對是外行,幾個學長學姐屢屢掌握不了上戲學生傳授的要訣,方馥濃沒一會兒就不耐煩了,捅了捅許見歐的胳膊,小聲對他說:“這群人智力偏弱,你和他們這么耗著多沒意思。”
許見歐一回頭就對上一張貼得很近的帥臉,眉眼輪廓放大在眼前,令他一顆心急劇下墜。
誰也不可能說復旦的學生智力偏弱,可這小子不是玩笑,分明是真嫌棄。許見歐不由好笑:“你要覺得人傻戲也傻,干嘛還要加入?我記得是自愿報名,不強迫吧?!?
方馥濃解釋,自己曠課太多,得靠這出劇獲獎攢學分的。
“那你一個人溜走得了,干嘛叫我?”
方馥濃擰了擰許見歐的臉頰,笑得沒臉沒皮傾國傾城:“因為你好看啊?!?
他自己都不知道,這一擰就壞了事兒。
那出劇后來還真的獲了獎,許見歐也一頭栽進了這段一頭熱的感情。
方馥濃高中時候有個女朋友,那種往人堆里一站也能晃得人睜不開眼的女孩,進大學后他就單方面中止了聯系。方馥濃不算排斥同性戀,覺得良辰挺短,有意思的事情去嘗試一下也無妨。
何況許見歐確實各方面都還不錯。
他吻他,吻得熱情洋溢無所保留。許見歐迫切想得到對方同樣熱情的回應,可方馥濃擺著一種皺眉瞇眼的凝重表情,由始至終都沒閉眼睛。
當許見歐的手滑到對方的“前門”處,方馥濃突然摁住了他的手。
“怎么了?”長吻不得不暫時中止,許見歐的喘息挺急,不能理解情人的意思。
兩人的嘴唇相距不過毫厘,濕吻過的氣息在彼此間傳遞,可方馥濃露出一種些許迷惑的表情,顯得從未有過的嚴肅:“好像……還欠點什么?!?
“……什么?”
“怎么說……母狗不調腚,公狗干哄哄;公狗不起性,母狗也是白調腚。”
這話說得無賴,但拒絕的意思總算教對方聽懂了。
“你這比喻太粗俗了?!彼幸蚯橛麩òl的光彩瞬間隱去,他有點不高興,又覺得面對這個男人,怎么也生不起氣。
“不是我,是莫言。”方馥濃微微一笑,把自己剛才那點扎人的態度給抹平,然后他伸手扳住許見歐的下巴,往他嘴唇上親了一下,“咱們來‘日’方長。”
兩情始終沒有相悅,這句笑言也沒實現,一晃眼就到了現在。浴室鏡子前的許見歐思緒橫陳卻神情平靜,曾有一段時間他一點不能想起當初的事情,一旦想起就剜心剜肺地疼,可他現在回憶起來卻替自己不值。
兩個月不到的時間,他的生活風波迭起,再也恢復不了過往的平靜。那一晚他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如果天陰欲雨,他就會大吃苦頭,他身體上的傷口會翻山倒海般作疼,簡直比天氣預報還要精準;他的臉上也留下了淺淺的疤痕,好在靠粉妝尚能遮掩。
浴室外的蒲少彬催促了一聲。
許見歐不是不懂知恩圖報的人,蒲少彬是賢孫不假,但卻不是凱子。這個男人渴望得到更多,許見歐從他看待自己的眼神里就讀出了這份渴望。既然已經接受對方的贊助回到電視臺,既然對方挽救了自己的事業與多年心血,“拎得清”的許主播就不可能再扭捏作態。
完事兒以后,蒲少彬心滿意足地躺在床上,許見歐倒下了床,看起對方帶著來的一袋子文件。
“最近哪里都在反貪反腐,我那家玩玩的借貸公司不能在這個節骨眼上涉險,得蒙一層皮來給企業轉型。”
這個想法還是嚴欽灌輸給他的。
嚴欽留過洋,腦子好使,何況特別有錢的人都有一種煞氣,隨便往那兒一站都能讓別人退避三舍、噤若寒蟬的煞氣。所以即使看上去吊兒郎當不務正業,正業集團的少主玩什么項目別人都給面子,也都能賺錢。
這也更給了他理由看扁那些把奮斗掛在嘴上的年輕人,真相是如此赤裸、直接、鮮血淋漓。他覺得他們都太蠢了,所有不切合實際做夢的人都應該槍斃。
在嚴欽眼里,蒲少彬也是蠢貨。他本來不想管他,可嚴蒲兩家有不少生意往來,枝枝蔓蔓大有牽連。所以嚴中裕親自給兒子下令,別讓小蒲玩過火。
“我打算先從融資理念更好的廣東省開始,讓我的借貸公司與擔保公司往私募上轉型,找一家深圳的商業銀行合作開拓中間業務,我向他們推薦合適的金融項目,銀行則為我專設理財產品出售,來保證我的項目有足夠的資金供給。銀行審核太嚴格,關鍵是要把現有的賬目做得漂亮些,然后咱們就做跨行業、跨資源的整合,做得漂亮了,銀行也給你送錢?!笨淇淦湔劙肷?,蒲少彬忽而嘆了口氣,又說下去,“不過跟銀行談判的事兒還得靠嚴欽搭橋幫忙??伤罱粗址噶松窠洸?,估計上回沒吃著他朝思暮想的戰逸非,整個人都跟遭了瘟似的?!?
戰逸非的名字讓人很不愉快,許見歐沒出聲。對方那種賣弄似的話他聽不懂,也不想聽。他隨意翻了幾頁,剛嫌無聊地打算收起文件袋,突然被其中一頁吸引了目光。
“方馥濃……”許見歐看見了一份借貸書上的名字,抽出那份資料細細瀏覽,然后說,“這個人我認識?!?
“是嗎?”一時間沒想起這個男人是誰,蒲少彬不以為意地笑了聲,想到對方剛才的表現很給力,他也樂得多賣個人情,“如果是你朋友,還不上錢我可以多寬限點時間?!?
“不,不是?!痹S見歐搖搖頭,平靜地說出,“泛泛之交罷了?!?
見蒲少彬對于這個名字沒有太多印象,于是許主播又補充一句:“這個人嚴欽一定也認識?!?
“欸?怎么嚴欽也認識?”一天要聽太多陌生的名字,蒲少彬仍然沒有緩過神來。
“他可不是一般人,”太陽西移,一叢枝椏的陰影恰巧遮住了他的眼睛,許見歐笑了笑,“他是覓雅的公關先生。”
戰逸非最近手頭寬裕了點,因為溫妤幾乎把能調動的資金全給他匯了過來,兩千多萬,加上美博會上那些簽單的預付款,總算有了筆可以自由支配的錢。
戰博向戰榕問了覓雅的境況,知道兒子最近干得不錯,也沒露出多大欣喜的表情,只是不輕不重又不知所以地哼了聲:“自己創業后頭的苦還長,他鐵定熬不住。”
熬不熬得住不由戰博說了算,戰逸非這會兒忙得幾乎一刻不得閑。有些事情,有錢就好辦,可有些事情,有錢也辦不了。他要推廣,要研發;他要繼續開拓市場,要履行合約配貨出貨;他要推行“前店后院”的政策,先在二線城市建立成功的樣板店,他要撥亂反正,把覓雅帶回正軌……
他要方馥濃。
蘇州工廠的采購人員隨著趙洪磊的離職一并肅清了,可品牌研發不能止步不前。清庫存是為解資金短缺的燃眉之急,但一個新品牌能否最終在市場上立穩腳跟,與產品質量終究密不可分。戰逸非不愿重蹈覆轍讓采購的重權旁落宵小,可偏偏這個緊要關頭方馥濃不在公司。思來想去還是交給自己的二叔最為放心。
豈知,倒是戰榕主動表示,他不懂化妝品這一行,以前也沒把好關,這事情不妨交給他新招進公司的年輕人。
這回他指的不是方馥濃,而是滕云。
滕云剛跟方馥濃告別,就接到了老板的電話。戰逸非請他到家里來坐一坐,順便談一談下一階段新品研發的事情。
唐厄這會兒不在上海,人越來越火,通告也越來越多。浙江衛視與湖南衛視為搶周末收視份額,不約而同地推出了一檔明星真人秀節目,也都向而今最炙手可熱的影視紅星唐厄拋出了橄欖枝。一樣的金牌班底重金打造,一樣的引進國外成熟節目版權,托尼與唐厄的公關團隊在衡量預計哪個節目播出會讓唐厄更火,但戰逸非卻與他們有著完全不同的考量。
三千萬在兩家熱門衛視看來連填牙縫都不夠,何況他還要靠這筆錢支撐整個公司的運營,不可能大筆一揮便全扔出去。冠名節目本是天方夜譚,但如果有了唐厄這個置換的砝碼,至少也能為覓雅談妥植入的合作。
事情件件迫在眉睫,每一件事情他都會想起方馥濃,偏偏這個時候那人不在。
滕云進門之時,戰逸非正在與唐厄講電話。
——不,這件事我自己來,我打算過兩天就飛一趟湖南……
——我與對方第一次見,可能你也在場會更好一些……
——沒有的事,除了你還能喜歡誰?
戰逸非含糊其辭地說著“喜歡”,可這話在滕云聽來卻像針扎一樣刺耳。
意識到滕云來的時間不短了,沒興趣再與情人打情罵俏的戰逸非潦草收尾,結束了談話。
招呼對方坐下,這屋子的主人自己倒走向床邊。將一顆薄荷糖扔進嘴里,這地方滕云還是頭一回來,四下打量一番,到底是瘦死的駱駝壯于馬,貧洗的是覓雅,不是他品位不俗的戰逸非。
只是桌上花花綠綠糖紙一堆,看來對方嗜甜的癖好又回來了。
俯看黃浦江景,燈火如鱗。作為市政形象工程之一,沿江鋪設了不少綠化,遠遠望去,猶如一條飄飄綠帶?;ㄩ_送香,也算是這個夏天對這座城市的直言褒獎。
額發被夏夜的微風輕輕撩拂,戰逸非望著窗外短暫出神,然后便問了身后的滕云關于新品研發的情況,滕云一一據實以答,他又問了他關于原料采購的事情,這回滕云挑揀一番,掐頭去尾,沒有實話實說。
滕云的直屬上司是個個性耿直的法國老頭,來自法國最頂尖的科學實驗室,與紀梵希、希思黎等諸多大牌都有合作。他一門心思在研發中心里研究抗皺多肽六角縮氨酸(俗稱“肉毒桿菌”)與氨基丁酸的黃金配比,不聞窗外瑣事,也不懂中國國情。滕云曾受命代表研發部,與新到職的采購人員一同出發去原料商那里考察,對方當然熱情相待,不只提出要帶他出去獵艷消遣,還暗示要給他“意思意思”。
滕云拒絕了飲宴嫖宿,但沒拒絕對方的“意思意思”。
鑒病容易,鑒人卻難;鑒自己,更是難上加難。傻了那么些年,一朝聰明起來,他只覺得視界無限開闊。
方馥濃能做到的,原來對他滕云而言,也是輕而易舉。
戰逸非本來還想問問對方,方馥濃去哪兒了?可話都到了嗓子口,卻更在那里像一根魚骨,吐不出,咽不下,半晌之后自己化沒了。
他這會兒同時被惦念與憤怒攫了住,氣得要死,怨得要命,偏偏還很想他。汽車喇叭像鬧夜的貓叫一樣令人心煩,戰逸非抿了抿薄如紙刃的唇,卻抿不出一絲慰藉的薄荷甜味,只得躁怒地罵了聲:“混蛋?!?
這輕鼓腮幫子的一罵,滕云倒笑了。即使作為旁觀者,他也看出戰逸非與方馥濃現在的關系不明不白,那么大的兩個男人還和孩子一個脾性,分明是真心真意性靈兩投,偏偏要遜彼此一點坦誠,鬧得兩敗俱傷。他忽而又想到了許見歐。
方馥濃與戰逸非是扛著槍炮互贈玫瑰,時時刻刻都如新婚燕爾,時時刻刻也會火花四濺一拍兩散,可他與許見歐卻是多少年來相敬如賓,把本該磕絆的日子完全過成了靜水一泓。
也不知誰該羨慕誰。
一陣手機鈴聲打破了這份古怪的沉默,戰逸非離開窗臺接起電話,聽見那頭傳來妹妹崩潰般的哭聲。
“哥……”戰圓圓哭得特別夸張,只怕就這一個字,眼淚已掉下三斤來。
“怎么了?”一向嘻嘻哈哈沒心沒肺的妹妹哭成這樣必然事出有因,戰逸非急了,“出什么事了,你現在在哪里?”
“馥……馥濃哥……”沒說幾個字哭聲又起,戰圓圓還是給不了一句完整的話。
“他走了……是嗎?”眼前忽地一黑,戰逸非的心一下摔進谷底,摔得粉碎。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握著電話的手輕輕顫抖,“他走了……”
“不是……是馥濃哥……”剛剛念出這個名字,戰圓圓又“哇”地哭了起來,終于磕磕巴巴把話說完了。
滕云看見這個男人的身體狠狠顫了起來,旋即又一動不動,仿似冰封。
戰逸非趕去醫院的時候,醫生正將方馥濃體內的鋼筋一點一點挪出來。他看見妹妹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手上拿了一件滿是血跡的襯衣,指間握著一串同樣帶血的佛珠。
肺部貫穿傷。醫生說,好在是右肺,如果是左肺,這個人已經死了。
戰圓圓的驚魂一夜始于一聲——
“方馥濃,還錢!”
來者不善且來勢洶洶,方馥濃沒天真到以為可以以情動人,他的第一反應是拽起了戰圓圓的手——跑為上策。
兩個人往巷子里跑,跑著跑著其中一個就拖了后腿。
戰圓圓不曾這樣跑過。要知道學校里的跑步考試,從五十米到八百米她從沒及格過,每回跑步都踢踢踏踏落在最后,每次踢踏落后她都像死了一回。耳邊聽取著呼嘯的風聲,戰圓圓感到心臟在癟癟的胸膛里頭東搖西晃,就快自說自話地迸裂出膛。
“馥濃……馥濃哥……腳……”呼救的聲音細若蚊子嚶嚶,踩著細高跟的女孩崴了腳,是真的跑不動了。
不用她喊,男人也得停下來。
一個人脫身容易,可他這會兒還拖著一個戰圓圓。迅速向四周掃了一眼,巷子里雜物堆得不少,方馥濃馬上發現了一輛早餐車,上頭蓋著一層深藍色的塑膠幕布。他將身邊的女孩推了過去,“你躲這里,有機會就報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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