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漢水襄陽城,平明】 已經沒有人知道這場戰事的開始,是如何發生的了。 事情的一開端,可能只是元廷的一個猜想、斥候的一次試探、前軍的一次開拔、野心的一次萌動,又或者例行公事的一次施壓。 但如同蝴蝶翅膀掀起的風暴,在海面上越來越強烈,事情終于在襄陽城一次莫名其妙的騷亂后,演化成了誰都無法阻擋的災難,即將撕碎擋在他面前的一切螳臂。 誰都知道在這座城池之外,元兵正因收到調遣而密密麻麻地蟻聚著,團抱著,滔天兵燹化作一股洪流,正朝著堅守在國境最前沿的襄陽城涌來! 外界的戰報持續不斷刺激著這座漢水畔的天下堅城,帶來一件又一件的壞消息。 月初,襄陽守將呂文德奉旨與敵交戰不利,前軍潰,順勢率兵駐扎在城外,大有見勢不妙就撤退的趨勢。 川陜四路輸送的守城糧草在水路被劫,樓船遭焚,糧道斷絕,襄陽城內人心惶惶糧價飛漲,逃得十室九空。 不久后,丐幫弟子潛入擾亂敵后,遭人泄密暗算,六袋以上弟子喪命七十九人,尋常弟子無算,前方消息暗網覆滅。 再然后,大宋江湖人士集合刺殺敵酋,遭元廷四大高手圍攻,聯合絞殺之下死傷慘重退回大宋,江湖雖在,卻無力再起風浪。 城中最新瘋傳的消息,則是襄陽城中的道士禱于神祠,作扶乩事,有神降均州武當山曰:“今大黑神領兵西北來,吾當謹避之。”而漢江上,人往往有見之須袍老者者跣足渡水,俗曰此即真武神。 所有不利的消息匯聚一處,自然也將全天下的目光,都聚集在了這座襄陽城中,這里即是風暴的起點,也是風暴的中心,更是風暴的戰場,世人即便再愚昧茫漠,也知道南宋十六路間無數州縣的安危,就盡數系在這危如累卵的千鈞一發之上。 直至此刻,襄陽城朝南的大門還在絡繹,運送著想要逃離戰場的尋常百姓,他們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前往何處,腦海中只剩下“逃!逃!逃!”,臆想著只要像以往那樣一路向南,就還能找到一處黃發垂髫、雞犬相聞的桃花源容人棲身。 日正當中,有些刺眼,此時飄揚在襄陽城頭的“郭”字大旗,已經在風吹日曬中顯得發白發皺,迎風招展時也難掩疲倦不堪,畢竟此刻的襄陽城中,還能突進逆流而上的,只剩下那些太陽穴高鼓、膂力絕人的武林高手,如鯉魚躍瀑般不怕死地前來赴會 ——但這樣的次數似乎太多了,以至于襄陽城中的尋常百姓,也已經能分辨得出高手們眉間經冒的風雪,和鬢發邊難掩的白發。 郭靖端坐在城樓上,若有若無的視線眺望著遙遠天際的一線,他日夜都在擔心比援軍先趕到的,會是敵人那遮天蔽日的騎兵大軍。 “靖哥哥,喝點水吧,每天這樣風吹日曬不知休息,會把身體熬壞的。” 已生育三個子女的黃蓉,依舊難掩眉目間的美貌狡黠,也難怪天下江湖如此廣闊,卻仍有人堅稱丐幫的黃幫主才是天下第一美人。 郭靖憨笑一聲端過水碗,大口就將糖水飲盡,隨后一抹唇邊,憂慮說道。 “蓉兒,你向來都比我聰明,能不能幫我想想看,那天漢水旁的妖人究竟是用了何等的妖術,才能讓數百人癲狂倒亂,以至于整座襄陽城都陷入惶惶不安?” 黃蓉接過水碗,皺眉說道:“妖人在眾目睽睽飛上半空不見的事情,若不是靖哥哥你跟我說,我是委實不會相信的,想來這世間絕無此等輕功。或許是諸如通天繩、登云梯之類的奇門遁甲、障眼戲法……” 人稱女諸葛的黃蓉越說越緩,最后忽然語氣一轉輕快地說道,“可再離奇,還能有林朝英女俠,徒手在石頭上寫字離奇嗎?我爹爹博通百家,星算歷法、三教九流無所不知,等他明日抵達襄陽,自然就有眉目了。” 郭靖聞言喜上眉梢,連連叫好。 “老泰山即將抵達了?這可太好了,襄陽城終于又得一方臂助了!” 黃蓉微微一笑,神秘地說道:“你以為這次就我爹孤身前來嗎?” 郭靖聞言一愣。 黃蓉莞爾一笑道:“我爹會帶著門下的師兄師姐前來助陣,更不消說你的好義兄周伯通、一燈大師也放下仇隙,還有平日里和咱們有所往來的英雄好漢們,都在丐幫弟子的通知下星夜兼程……” “正所謂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靖哥哥你便無需擔心,這么多年的襄陽我們都守下來了,絕不會因這點風波就失守的。” 郭靖大喜過望地站了起來,目光中連連閃過異彩,隨即拿出了一份布置精妙的作戰計劃,開始和黃蓉探討了起來。 精研過《武穆遺書》,又在戰陣中浸淫多年的郭靖,早已對于戰爭有了一個充分的認識,深知戰爭真諦不外乎是有心算無心、己實擊敵虛。 原本的他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手上籌碼只有襄陽城的三千守軍、一萬義軍,根本無法支撐任何作戰計劃,哪怕想要守住鐵桶不失都是空想。 但如果加上這些外部力量,或許他就能有一戰的可能了。 兩人就著作戰計劃推演許久,黃蓉突然察覺到了什么,對郭靖嗔怒道:“靖哥哥,聽你這話里的意思,該不會今晚又要在城上守夜吧?” 郭靖猶豫片刻,終于還是重重點了點頭。 “如今情勢瞬息萬變,襄兒、破虜又尚且年幼離不開娘親,只能委屈你了……” 黃蓉臉上的嗔怒臨到發作,卻忽然破為笑靨,看得郭靖說不出話來,才知道自家娘子又在逗自己玩。 “放心,御敵之計我已經悉數記住了,靖哥哥你便在這里安心值守,等爹爹來了我會轉告給他們,一人計短三人計長,不會有事的。” 郭靖聽著寬慰的話語,此時似乎又出神地看向地平線,天地間仿佛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正拖拽著明燦至極的太陽,一點點墜入無形的黑暗深淵。 俗世的黃昏明明還沒到來,但郭靖在地平線之下的恍惚交界地,已隱約看見了比黑暗更暗的事物…… “但愿吧……” 【漢水襄陽城,黃昏】 趕在擊鼓關門前的最后一刻,蒙面的郭靖已經喬裝打扮好,偷偷離開了襄陽城樓。 此時他正站在一具死尸面前,沉默不語。 郭靖有些憐憫地看著地上的死尸,他想起了自己年少時見到的那些蒙古牧民,每日逐水草而居,逢節日歡歌起舞,面前這個臉龐仍有些稚嫩的敵軍,或許就是當年某個朋友的子侄,也如他們父輩一樣受到征召,便辭別心愛的姑娘,盛滿最烈的奶酒,跨上最好的駿馬,頭也不回地奔馳向了戰場。 而再遙遠,哦,或許也不算太遙遠,郭靖自己也曾穿著這身衣服,站在西遼巍峨的花剌子模城上俯瞰天下,覺得全天下英雄舍我其誰。 如果那時候的故事繼續下去,或許今天的郭靖就正穿著貂裘坐鎮中軍,成為揮師攻克襄陽的統帥。 可事情沒有如果。 他的口才不算出眾,因此沒辦法用漂亮的語言說出一番大道理,更沒辦法像黃蓉一樣三言兩語讓人折服,但他的心智并不駑鈍,相反還比一般人更加敏銳。 因為這份敏銳,郭靖察覺到了自己身份的異樣,按師父們的囑咐踏足中原四處歷練;因為這份敏銳,郭靖能在楊康搖擺不定左右為難的時候,逼著這個結義兄弟勘行正道;因為這份敏銳,郭靖在江湖行走的無數個選擇之間,沒有行差踏錯過一步,憑著武功殘害過一個無辜之人;也是這份敏銳,讓他選擇在花剌子模選擇為百姓求情,制止了一場大屠殺。 也是在最后這個過程中,郭靖察覺到了自己和鐵木真等人,刻在骨子里的不同。 他們眼里的征服是赤裸而暴力的,帶著對其他民族的強烈鄙夷,就像郭靖當初之所以能夠為花剌子模求情,是因為他在攻克城池中立下大功。 他們覺得以功勞換取的和平,可以。 但這份令蒙古人側目驕傲的功勞中,本身就沾滿了鮮血與眼淚,他根本就不是救世主,而只是一個殺了人之后虔誠吊唁的屠夫。 在年輕的時候,他還能用一將功成萬骨枯來麻痹自己,認為或許這份抵抗會招來更大的仇恨,就不如用自己的計策瓦解對手,但當他看見鐵木真的軍帳里出現了南下侵宋的計劃時,他再也無法麻痹欺騙自己。 那片在母親和師父們眼中,晝夜思念魂牽夢繞的土地,即將淪為鐵木真和他子弟們全新的獵場,他的選擇難道能是親自揮起屠刀,再用這些功勞騙取大慈大悲的名譽? 那時的郭靖終于知道,一切的禍首不在西遼和南宋的抵抗,而在于蒙古想要的征服,只要征服者還是這些人,那么他的功績再大,也絕無可能救下大宋土地上的人們。 時光飛逝,如今重擔再次壓在了他的肩上,所有人都認為元軍會在攻城拔寨、清除四野之后,才展開粉碎一切的雷霆一擊,宋廷之所以命呂文德強行出城作戰,也是存著半渡而擊的想法。 但只有郭靖最為清楚,元兵絕對不會按他們的自以為是來用兵。 襄陽多年的局勢早已形成僵持對立的局面,此時宋朝所沒有料想到的意外事件,元廷也絕不可能掌握得更快,在雙方信息差在微乎其微的情況下,比拼的就是雙方的反應速度。 不可否認的是,在積貧積弱的南宋面前,雙方的差距是客觀而全面的,元廷就像是一架雷霆萬鈞的戰爭機器,一旦開動就不死不休,因此在對等的情況下,郭靖防守襄陽城,依靠的就只能是更為靈活機動、輕捷剽勇的武林中人,想盡辦法來巧妙繞開腐朽沒落的大宋制度。 況且郭靖很清楚元廷的風氣,他們仍舊延續著草原上侵略如火、兇狠如狼的戰爭風格。 如今他們察覺到了獵物的衰弱,絕不會困在籌措糧草、征召民夫的瑣事中坐觀時機喪失,領軍大將必定趁著機會奇兵突襲,此時的行動甚至可能比消息傳播的速度得更快,甚至已經在來襲路上了! 這是郭靖的猜想,也只是郭靖的直覺,但在大草原上生活過許久、與鐵木真也相熟多年的郭靖,每次都能夠敏銳地察覺出對方的意圖,這也是他多年來捷報頻傳的法寶。 作為一代人杰天驕,鐵木真當年也看過《武穆遺書》的內容,因此他的兵法既源有自征戰的本能經驗,也有岳武穆兵法的精髓技藝,說句不客氣的話,方今全天下能夠在軍陣一道上,堪堪擋住元廷兵鋒的,恐怕也只有郭靖自己一人了…… 如果沒猜錯的話,元廷的奇兵如今已經輕騎前驅、準備夜渡——反正成功了便萬事大吉、輸了也不會傷筋動骨。 但福禍相倚,這是襄陽城最后的機會了。 如果他們能擋住這一波侵襲,則還有機會留待援軍,若是被試探出了空城虛實,作為獵物就再也沒有掙扎的余地了。 說到底兵貴神速,這也是《武穆遺書》中的用兵真髓。 郭靖交給黃蓉的御敵之計只是大計后面的部分,而大計前面的部分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那便是“以快對快、以奇破奇”,而能比元廷百戰精銳更“快”更“奇”的,就只有……… 郭靖自己。 沒錯,這也是眼下唯一的辦法,贏了能阻擋住對方的兵鋒拖延時間,輸了只是自己一人喪命,余下的人化為哀兵,也未必不能給予敵人重創! 郭靖藏身在草窠子里,反反復復推演盤算著腦子里的計劃漏洞,忽然聞見不遠處又傳來了異響,連忙將耳朵附在地面細細聆聽,并不斷調整著自己的位置。 夜色中一名輕騎斥候又顯露出身影,披氈挎弓兇惡異常。 郭靖用著江南七怪傳授給他的相馬知識,判斷對方已經連續奔馳了半個時辰,而這半個時辰正好是元軍斥候出擊探查的距離,期間還有無數斥候以弧線運動向外延伸,化為大軍感知外界的觸角。 若殺得早了,等大軍經過立馬會發現端倪;若殺得晚了,探子已經將消息傳遞出去,非但起不了斬斷探知的作用,還更容易把自己暴露在大軍面前 ——因而此時正是擊殺的最好時候,往返一個時辰的信息差,正能幫他反推大軍位置! 諸般思緒雖然繁多,卻只在一剎那間起滅,郭靖的身體早已經先于念頭發動,猛然從草窠中飛撲而出,雙掌運起剛猛無儔的降龍十八掌,悍然拍在了元軍斥候的要害。只聽得內力澎湃呼嘯宛如龍吟,一掌之威竟然隔著皮甲,便瞬間擊碎了對方的五臟六腑。 可就在郭靖起身突襲的同時,對面草窠里也飛撲出了一個同樣打扮、同樣姿勢的人影,只不過對方是單手握劍、突施殺招。以一種渺不可測的劍法出擊,在劍身微彈后,便輕送冷劍從元軍斥候的左頰貫入、后腦刺出,悄無聲息間奪去了對方的性命。 兩人在空中打了一個照面,因都戴著面紗而看不清容貌,而這個倒霉斥候近乎同時遭到兩處致命攻擊,以至于不知道究竟是誰殺的,場面瞬間讓人有些尷尬。 尷尬的另一個原因,當然是因為大家從地面上蹦起來。 眾所周知力從地起,因此趴著想要用力、雙手還要空出的話,就必須跟相撲、摔跤選手似的壓低重心,通俗點來講就是撅著屁股、擰著腰,動作很像傳說中的“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站遠點看,還跟土坷里的螞蚱蹦起來有幾分神似。 兩個人就這樣撅著屁股,在半空中劃過相似的交匯弧線,視線也不免交錯在了一起…… 走江湖混武林的,都講究個排面,郭靖連忙閃身落地、墊步擰腰,蒙面劍客也飛身站定、昂首挺胸,仿佛剛才趴在地上學螞蚱蹦的另有其人。 全場只有飛馳的駿馬還沒察覺到主人的異樣,跑出去十幾丈才把失去生命跡象的斥候甩落,立在原地希屢屢地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 “咳咳,大俠好掌法……未曾請教?” “咳咳,閣下劍法也不同凡響……” 兩人都從對方眼睛里看出了驚訝,基本意思可以總結為一句話—— 你這么好的武功不去剛正面,干嘛在這兒當伏地魔?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