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但更離奇費解的是,洪武帝是在做完這些焚書舉動之后,才又命人暗中提審要犯、拷打降卒,以便從他們口中撬出種種訊據——一個人會出現如此前后矛盾的行為,必然是在故意抹除著某些存在,在世間所留下的痕跡。 而與之相對的,是《白古通記》里把賓川九曲山說成是天竺的雞足山,并以之為釋迦牟尼佛大弟子迦葉尊者守衣入定之地,這分明是《白古通記》作者欲圖草蛇灰線、伏脈千里的刻意之舉。 只要其他人無法似江聞這般,利用來自數百年后的學問識破“拈花微笑”公案的疑竇,自然就會聞聲慕名、不遠萬里地來到這座原本地荒山。 因此眼下,所有看過《白古通記》和傅添錫奏本之人,都會毫不猶豫地將目光鎖向云南,注意力集中在雞足山,也毫不動搖地認為這里一定掩藏著某種龐然而奪魄的秘密。 如此按其源頭,一切似乎真是從摩醯首羅天王身上流傳出來的。 可安仁想不明白摩醯首羅天王是有何用意,為何也要陰魂不散地,死盯著雞足山這片化外之地? “大師還不明白嗎?摩醯首羅天王當初逼迫宋僧入山殉死,留下‘不見真佛,不得解脫’的讖言,后面又捏造史實,誆騙篤信‘拈花微笑’的禪宗弟子入山,其中險惡之用心不言而喻。逍遙王,若此事真的由你而出,不妨說說相隔數百年如此癡心,閣下到底有何用意。” 江聞如今并未被對方一面之辭所迷惑,仍然想要在他言語邏輯之中發現一些破綻之處,可摩醯首羅天王冷笑一聲,瞬間終結了所有的猜疑。 “你們所信的,是不是這雞足山之禍,非諸佛菩薩、羅漢圣人親至,而不能化解?!” 此話如晴天霹靂,摩醯首羅天王斬釘截鐵地敘說一遍,安仁上人就如行尸走肉般默念一遍,可是一方智珠在握、一方踟躕猶豫,顯然對于此話的理解掌握,都不在一個層級。 摩醯首羅天王隨即又是冷冷一笑,居高臨下地看著安仁上人。 “老和尚,當初你的師父也算是慧眼獨具,竟然能找到你這樣的羅漢種子,想必也是為此踏破山河。可惜如今的你淪為闡提,已經是焦芽敗種,再也無望于斷盡見思之惑,踏入四果禪境,又何必如一介朽木,在此攔路礙事呢?” 摩醯首羅天王的話堪稱殘忍,所謂“焦芽敗種”應指的是不能發無上道心之人,因與草芽之枯焦、種子之腐敗者無異,故稱為焦芽敗種。 老僧安仁面露苦痛之色,似乎又幻見師尊入滅之前的叮囑。 【明明悉檀寺上下都知道,我已經是銷滅佛種之闡提,如人以刀斷多羅木,再無成佛之性,為何師尊臨死前那如將滅灰燼般的眼睛,還偏要定定地望著我……】 當初本無禪師對安仁上人寄予厚望,安仁也如羅漢在世,在佛學一途上勇猛精進,直指將無明和煩惱去除的無生境界,被稱為最有望證道阿羅漢果之人。 只可惜后來的他,還是在雞足山上染了邪見魔念,至此修為退轉不前,從此無緣果位,更無法完成師尊消解雞足山陰之禍的遺愿,至此化為了終身憾事。 安仁上人失魂落魄地看著摩醯首羅天王,他似乎也知道自己在做一件傻事,原本就因重傷的灰敗的臉色,再次蒙上了一縷暮氣。 安仁看向摩醯首羅天王,不對,應該是看著矗立在眼前不遠處的人影,不知不覺已經拉進了和兩人之間的距離,似乎想要開口說話,卻被摩醯首羅天王的回答打斷。 這一次,摩醯首羅天王的語氣里帶著一絲悲憫。 “退下吧,老和尚。如今我找到了最佳人選,此身正為二乘之姿,利根人物,如今證得阿羅漢果位,便能從四禪就直接頓超,轉瞬證入九次第定的滅盡定,叩響華首重門……” 此時的華首巖上,已經沒有其他人在,因此他口中人物更不作第二人想。 乍一聽來,摩醯首羅天王似乎在自夸自耀,可安仁與江聞兩人都很清楚,他如今所指代的不是自己,而是“妙寶法王”這個似我非我的特殊存在。 “此身生來已具天眼神通,便可為明證。妙寶法王不生于無明、困于著相,能觀世人做了什么善業、不善業,更能知曉眾生死后將會去往哪里,唯有本身福德深厚,或逢累世大機緣,才能修來如此神通。以我觀之,前世合該為佛陀生前弟子,鹿頭羅漢轉世!” 摩醯首羅天王繼續說道:“老和尚,這些恐怕從你師尊那里誤信,又或者世人駑鈍,從一開始就全都弄錯了。當年我所留下的讖言,所說雞足山上的佛門大劫,非但不是應驗在我身上,反而是只有我能消弭,特意為此轉世而來。只可惜世人誤會我太甚,反而把我當成了罪魁禍首!” “若非如此,我又何必不計手段地橫跨百年、尋求色身,千方百計地前來化解佛劫?” 摩醯首羅天王此時的話堪稱石破天驚,依他所說妙寶法王是羅漢轉世、再造的修為,今日來到這里就是為了應驗“非諸佛菩薩、羅漢圣人不能化解”的讖言,反而江聞與安仁二人,似乎才是阻撓一切的魔障。 安仁上人面色晦暗地看著摩醯首羅天王,他心里哪怕再不愿意接受這個結論,也拿不出反駁對方的理由了,于是乎原本安定堅韌如磐石的身姿,逐漸因為傷痛不支而委頓起來,越來越像是一個尋常老者。 但江聞心中仍有顧慮,即便場面令人絕望而迷茫,卻也并未因為摩醯首羅天王嘴上的一陣連消帶打,而輕易放松警惕。 “逍遙王,你口中如今所說的真相,都是建立在一切因你所出的前提,可前元距今已經數百年,我們怎么證實現在的你,不是在信口開河?” 摩醯首羅天王怒目而視,咬緊牙關看向了隱據一旁的江聞,怒極反笑地大聲說道。 “至元二十四年,諸王薛徹都部雨土七晝夜,山陵暴漲,化鬼食人,沒死牛畜無算……” “至元元年,真定、順天、河間、順德、大名、東平、濟南等郡大水,諸間奏報有鱗妖自海入寇,掠劫孺嬰……” “至元元年四月,固安州張氏踐石得孕,三月生一男,四手四足,圓頭三耳,器口利齒附于腦后,詛人立死,具狀有司上之……” “元貞二年三月,冠州怪蟲食牛四萬株。晉、冀、深、蠡等州及鄆城、延津二縣蠹蟲夜食人骨,寢其皮,晝匿土中,莫之能捕……” “大德二年六月,撫州崇仁縣辛陂村綠星隕于地,邑人張椿以狀聞,是夜天全道山崩,有翁仲以飛石擊人,中者輒死……” “大德八年五月,杭州城火,燔四百家,起尸徘蕩于西湖諸山,誤犯而死之行人數月不絕……” “至大元年七月,太史院色目院史奏報,有流星起勾陳,化為申金白氣,員如車輪,至貫索始滅,妖氛不詳,應兆于云南,上因命帝師入滇……” 江聞聽著摩醯首羅天王所說,口中如江水滔滔般講述著冠以元代年號的怪事,有些似乎能與《元史·五行志》中所記載的事情相吻合,可細細聽去又變得面目全非,每一句背后所隱含的恐怖訊息,在《元史·五行志》中全都語焉不詳,似乎皆是由來歷不明的尸山血海累積而成,令人發寒。 但不知為何,江聞似乎從這些撲面而來的畫面里,窺見到一個屹立身影,橫跨在只言片語的恐怖之間。 摩醯首羅天王以數語震服住了江聞,終于說到了江聞已經隱約猜到,卻又始終不能相信的事實。 “你縱使不是值符九星,恐怕也該明白這些事背后的含義,若我不是竭力奔走鎮服妖異,又何須苦心收集那幅貽害萬年的《天下山河兩戒圖》,更將其盡數圖繪在華嚴經錄的背后!” 摩醯首羅天王矜傲自負的表情仍舊不變,眼神中卻多了一絲冷酷而嘲諷的嗤笑,頭頂散解開的黑寶冠,早已化成黑袍披拂在身,江聞忽然明白了對方神似的不該是鷹隼,而恍然是一只烏鴉。 那一瞬間江聞忽然想起,慈烏與寒鴉具是一體,哪怕曾經被視作“神鳥”的烏鴉,最終淪為不祥之兆,但烏鴉從不為自己辯解——世事向來如此,明明為什么他只是提醒了災難的來臨,人們卻說他帶來了不幸。 “你素來多行偽詐,武功卓絕卻難篤行,對我的敵意不過于爭名逐利。施主,與其攔在這里,不如窮盡一輩子去想想,這個世上又有什么東西,是你真的關心的呢?” 江聞緊盯著摩醯首羅天王的雙眼,皺眉不語,只覺得對方的言語之中極盡蠱惑挑撥之意,玄妙之處不在《九陰真經》中的移魂大法之下,但耳邊已經開始有金戈鐵馬之音錚然響起。 【天知道我到底是在乎,還是裝作不在乎,又或者單單是在裝作還有在乎的東西……】 此時的摩醯首羅天王,已經不知不覺來到了兩人的身前,距離華首巖石門只剩下不到三步之遙,可是兩人與其之間的目光中,已經不知不覺從警惕仇恨,轉而摻雜入了猶疑與思量,再無先前劍拔弩張之意。 摩醯首羅天王猶如勝者般注視著兩人,雙手合十卻滿是倨傲,眼神左右交替地看著兩側,再次緩緩開口。 “世人愚昧,而以漢人尤為甚之。今日不論你們阻攔與否,身后這扇石門也唯有我能踏入。為了應對佛門大劫,我已謀定百年,才等來這場五百年一遇的華首晴雷。萬般早已于冥冥之中注定,二位何必徒效黔驢?” 似乎是為了驗證摩醯首羅天王的說辭,就在摩醯首羅天王緩緩上前一步,距離華首重門不到一尺的遠近時,天空中驀地傳來了隱隱雷聲! 只見華首巖中間那一道垂直下裂、把石壁分開兩扇的石縫,此時似乎因為先前的地震而擴大,更加神似崖壁上鑲嵌著的一道大石門。 此等高崖之上自然有云霧飄繞,紫氣蒸騰,蒼藤古樹,纓絡萬千,可此時的注意力全都被黑煙白霧之中巨物隱伏所吸引。 江聞與安仁仰觀峭壁危崖直摩蒼穹,猿猱難攀,搖搖欲墜;俯瞰幽谷深澗,云霧縹緲,深不見底,若置九霄。突兀間覺得高天之上,仿佛有巨靈神將崢嶸而過,又似是玄黃雙龍廝殺其間,天際場面甚至比先前的金頂佛光還要奪人心魄。 “當年我初踏入中原之時,便因仰慕中原的佛學武道之鼎盛,決心與當時天下聞名的兩位絕頂高手切磋武功,一位是天寧寺虛照圣僧,另一位是湛廬山易云莊主。” “只可惜自古盛名之下,難符其實。天寧寺虛照圣僧雖然修為精深,門徒遍地,卻只知明哲保身、左右逢源,不過是冢中枯骨,我便先以佛理駁倒圣僧,隨后廢其渾身經脈。” “而湛廬山易云莊主縱然劍法獨步天下,掌中八劍運使如臂使指,此次前來卻只為了保全家門顏面,分心不純、追名逐利,徒作困獸之斗,我便以至剛至快破劍,斷其雙腿骨骼。” “后來馬踏中原,我才知道漢人狡詐,法不合道,徒以多聞強識,自稱經世濟倫,又如中原武學,不免于疾病死亡,猶求壽考尸解,只為迷惑世人,致使多少人蹉跎一世。再看你們二個,一樣活在虛偽之中。” 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