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暴雨忽然迎面襲來,將江聞努力發出的聲音徹底消弭,疍民的弄險行為九死一生,最后還是出現了紕漏,正巧被一道隱藏在潮水之后的暗涌堵住。狹長的老龍橫身無法調轉,更難于憑借龍頭破浪而去,瞬間被沉重的流水擊中,難以控制地朝著一側翻騰,幾乎都要離開水面了。 可疍民仍未放棄,他們眼中的光凄厲得像是惡狼,伸長手臂雙足踏地,以扛鼎擎天的姿態反向發力,拼上了身體的重量來調整重心,終于將差點側翻的老龍壓回了水里,桀驁而惡毒地踩在暗涌浪頭之上,只露出背上如血鮮紅欲滴的紋身。 “一切的一切,源頭的源頭,是一位連名字都沒有的河上公。” 河上公的出現可以追溯到夏朝之前,最后一次出現則是西漢時的黃河邊上,人不知其姓名,因從河上漂來,便稱為河上公。漢孝文帝時結草為庵于河之濱,常讀老子道德經,他故事也見于葛洪所著《神仙傳》。 方仙道最為興盛的時期為戰國后期到漢武帝時,而后幾乎是隨著黃老學派的興盛衰亡軌跡,在漢武帝之后,方仙道也隨著獨尊儒術勢力成型而瞬間衰敗,乃至于轉向土地的最南邊發展。 江聞緩緩對駱霜兒說,他已經弄清楚了歷史上的一個懸疑。 在轉折最為關鍵的那幾年,始皇帝已經統一天下,并且東巡到了東海之濱,專門來見當時“方仙道”的門主安期生。帝王與仙人會晤了三天三夜,言談十分盡興,從那時起始皇帝就對海中仙山、長生之術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隨后立即組建了由徐福、盧生等數百人組成的遠航船隊入海訪仙。 可后來,始皇帝也不知道安期生到底飄蕩去了哪里。 對于這個懸疑,安姓族譜中就曾隱晦莫測地介紹道:“安期者,齊瑯琊人也。祖籍安丘,遷瑯琊埠鄉,拜師河上公,人謂千歲翁,安丘先生是也。嘗聞海上有神山仙草,遂四海求之。北上沙門島,南下海中洲,達珠崖……然盤古之時,海上仙山五座,各有神藥,分食可延年益壽,合用則長生不老,故時人成仙甚多。爭奈女媧補天之時,斬鰲足立四極,移圓嶠于瑯琊,沉岱輿于海底,仙藥不全,非修煉難成仙也”。 這記載原本說得像是遠古童話,但其中指代的地名已經昭然。 沙門島就是渤海長山列島(宋神宗年間沙門島的官員李慶,為了試驗安期生的長生古方在兩年間虐殺了700個犯人),海中洲是東海舟山群島(宋代《四明圖經》中,有安期生嘔血潑桃花的記載),珠崖是海南島(據《嶺表錄異》載,珠崖郡有安期生煮白石的遺跡),而被女媧移到瑯琊的圓嶠山則是日照天臺山(這里是河上公悟道之處,也是安期生苦修之所),這些在東晉葛洪在《嵇中散孤館遇神》有所記載,似乎處處都留下關于安期生的痕跡,卻沒有人知道他最后究竟去了哪里。 故事的間隙風雨迎面,駱霜兒忽然問道:“那安期生最后去了哪里呢?” 江聞冷冷說道:“太史公曰:蒯通善齊人安期生,生嘗以策干項羽,羽不能用,羽欲封此兩人,兩人終不肯受,亡去。嘿嘿,李少軍對漢武帝說‘……臣嘗游海上,見安期生,安期生食巨棗,大如瓜’,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嘲笑這位癡心不死的老人家。” 有人說,安期生雖然沒能拯救秦朝,但卻很認始皇帝這個朋友,后來西楚霸王高官厚祿邀請安期生出山輔佐他,安期生理都不理拂衣而去,可如今來看,竟然是追逐著某種縹緲虛無的傳聞,帶著道統悄悄來到了嶺南之地,因而開啟了這段綿延千年的因緣際會。 長生之藥會在哪里呢? 傳說中仙藥分別是蓬萊長壽菊,瀛洲太陽花,方壺忘憂草,圓嶠桃花石與岱輿長生棗,可安期生嘗遍之后,恐怕也沒有找到他想要的仙藥,似乎就像傳聞中所述“仙藥不全,非修煉難成仙也”,最后一個可能得修煉飛升的“藥引”,便是葛洪《神仙傳》記載“一寸九節,服之長生”的嶺南九節菖蒲。 到那時候,已經來到嶺南的安期生找到了趙佗,變換出了更多的身份。“他”既可以是齊人安期生、也是嶺南鄭安期,甚至有可能是白云山鄭隱,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一個虛無縹緲的皮囊,隨時都能棄去不敏,江聞甚至懷疑他還曾是馬明生、陰長生,也曾經在葛玄等諸多新晉學派門下學習。 到了那時候,這個最后的方仙道可能是個人,也可能是一種思想,更可能是一段虛無縹緲的執念。他游蕩在天地間不肯散去,已只為了找到那長生不老的某種可能——直到“他”遇上了葛洪和鮑靚太守,由葛洪摒棄前論,振聾發聵地說出神仙可學,并且把仙分為三等,即天仙、地仙、尸解仙,自此終于衍生出種種牝谷幽林,隱景潛化,解形托象,蛇蛻蟬飛的成仙之法…… “駱姑娘,河上丈人-安期生-馬明生-陰長生-鮑靚-葛洪一系,構成了南方神仙道教中的金丹一派仙真,其后皆為此系后人。你眼前的他們,就是這片海上最最執念深重的海客,為了一個愿景能堅持到現在兩千年,惹出的事端癡愚到他們自己都不好意思開口解釋,但這個神話只要還沒證偽,那長生不死的神仙之藥,就將永遠飄蕩在這片海天背后!” 江聞的聲音并不大,焦灼的語氣卻感染了龍舟上的每一個人,某種難以察覺的變化似乎正在進行,整片沸海都陷入了讓人驚惶的沉默。 就在這時,黑云不知何時開始降落,最終化為了一片涌動的濃霧,疍民即便奮舟也被籠罩在其中,身上的魚鳥紋身線路愈加灼熱發燙,從本就不算平滑的皮膚上腫起,看上去就像是開水澆燙一般嚇人。此時老龍的框架都開始搖晃,似乎再也無法維持堅硬古拙的外表,即將化為脆弱的木屑殘片,融入這片漆黑無情的水域之中。 “不好,蛟鬼又開始變化了!三變之后云車羽蓋,形神俱飛,恐怕就好化成萬世不移的南海之神了!” 江聞猛然睜眼起身,冥冥指著大霧籠罩不辨真偽的一個方位,哪里有他最不想看見的情景,語氣也生硬了氣力。 “最后問一次,你們怕不怕死?” 疍民的氣力都已經鼓催到了極限,被困迷霧也在消解著他們的勇氣,可并沒有一個人放下木槳。 “我們不怕!” 疍民鼓起最后的力氣堅持,不斷有人力竭支撐不住,身后的人就不由分說地搶過他們手中的木漿,往前替代了他的位置繼續奮戰,隨著能夠操舟的人減少,老龍也只剩前半段還有人在劃動操控。 迎著潮鋒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頭頂連成一片的五處濃墨雷云,似乎也在追著他們不歇,而這群繡面紋身以象蛟龍的疍民,干瘦而精壯的軀干上血管根根賁起,赤紅的雙目更是充斥鮮血,似乎正欲以命為燭盡情燃燒,再來和這天公斗過一場! “不怕就好,便有勞諸位再送江某一程吧!” 回答江聞的是絕對的沉默,老龍半癱著身體飛奔疾馳,速度卻越來越快,大霧中唯有因疼痛絕望而赤紅的雙眼閃爍,宛然是水面上不肯死去的羅剎惡鬼,專注于齊步劃槳以至于讓老龍幾乎飛起…… “咚!!!” 巨大的聲波讓人耳膜炸裂,數百年的老龍頭終于支撐不住,撞碎在了某種堅硬異常的物質之上,僅存疍民也全都被掀翻落水,江聞瞬間如大鳥般從舟尾飛起,一手抓著駱霜兒施展輕功躍上半空。 濃霧因一聲巨響掀起了波紋,闔舟此時獨剩船尾兩人,駱霜兒如大夢初醒地望著四周彌漫不盡的濃霧,一種深深的茫然感瞬間籠罩了一切,更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 可江聞已經猛然站起,因為那艘斑駁遍體的大銅船已經撥開迷霧,矗立在了亙古不化的水面上,細微到變形、范痕、殘損、銅臭都清晰可見,發絲般的鑄造紋路也盡皆呈現,他終于可以確定這艘銅船并非幻象,而是一件實打實存在于世上的古物——漂蕩千年的伏波銅船,終于來到了他們的眼前。 “還想聽這第二個故事‘地上事’,就隨我來吧……” (二)地脈、故智、駱元通 兵法曾說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可真的陷入死地,生機又要在何處尋找。如今兩人登上了銹跡斑斑的大銅船,數百年的老龍和疍民也已經被吞沒于波濤,更沒有了后退的余地。 “駱姑娘,現在我們走的每一步都要格外小心。蛟鬼此時還在變化,此時可能就在我們身邊,畢竟這些無形無質難以理解的存在,正用一種極快的速度在與外界融合……” 江聞與駱霜兒冒險登上銅船,入眼只見無數的尸骨堆砌,海風中卻總有一股喊殺擊鼓的慘烈之聲傳蕩,只要他們的腳步在船板落下,就會有鼓聲喊殺隨之而來,纏繞在他們的周身不去,這使得氣氛愈加凜然,抬頭卻又四顧茫然。 江聞手持湛盧寶劍舉目四望,只見天地間都被灰暗濃重的霧氣所籠罩,方才從天而降的五處墨云排擠開日月星辰,此時已經不由分說地困鎖住了這艘銅船,仿佛也在阻止著江聞他們繼續踏足其中。 他們已經察覺到了蛟鬼的變化,對方在褪去羊角虎紋怪異模樣后,正以極快的速度同化著這片沸海,因此蛟鬼才能逐漸化形為風雨雷電、霧霰冰霜,肆意操縱著南海之上的萬物。 這樣的結果恐怕誰也接受不了。 “我猜到了所謂龍脈就是腳下的土地,卻沒想到沸海的可怕之處。古人早已發現它的底下并不安靜,大地深處巨大的斷裂,讓這里有著隱晦不祥的溝溝壑壑,哪怕是最小的一處,也足以藏下許許多多不為人知的東西……” 駱霜兒已經開始聽不懂江聞所說的東西了,但她還是靜靜地聆聽著一切,下意識地想要記憶住這些內容,隨著越來越多的線索浮現出水面,讓她也忍不住出現了思維的交互碰撞,在電光石火間照亮了真相的形狀。 “為什么船上有這么多的尸骨?”因此她決定換個話題。 可聽到問話的江聞笑得十分詭秘。 “江掌門,是我問錯了嗎?” 駱霜兒問道。 “不,你沒問錯,但你要知道以白骨鎮蛟的辦法,不會是唐時馮冼兩家的獨創,他們也不過是沿用了前人的故智——看來很早就有人發現蛟鬼對尸骨情有獨鐘了。” 江聞撫劍嘆息,“只是不知道這些白骨是馬伏波伐破的五溪蠻,還是屠睢攻殺的南越之民。” “駱姑娘,你錯的地方在于駱老前輩讓你學的儺舞,并不是用在這些看得見的地方。” 江聞忽然笑了起來,將手攏在袖子里。 “先前你所做的一切,海上儺舞是錯、刀劈雷霆是錯、孤注一擲還是錯,你就像個登錯了臺、唱錯了戲的伶人——好吧,這件事其實也不能怪你,本來這些事應該是有別人來做,可那人猜出自己的處境不妙,因此立馬溜之大吉了。” 江聞口中所指的,無疑就是臨陣脫逃的吳六奇,因為這把湛盧寶劍,原本就應該在他的手中,他就應該和駱霜兒互為表里對付蛟鬼,才會有一舉建功的可能。 江聞想清楚了。 在想清楚這些之前,“為什么要來這里”,“來這里做什么”,似乎一直都是謎團,就連駱元通都對女兒諱莫如深,但他言之鑿鑿不曾動搖的必備之物,除了駱霜兒所佩的韓王青刀,就是這把湛盧寶劍了。 韓王青刀對應的儺舞,但為何駱元通確定儺舞能驅邪?湛盧寶劍對應的又是什么?難不成他們……早就知道行之有效的辦法了? 最終讓江聞想通這一切,還是因為紅蓮圣母派人送來的《睽孤風土記》殘本線索。 殘書中原本有兩個故事,其一是“越俗,飲宴即鼓盤以為樂。取太素圓盤廣尺六者,抱以著腹,以左手五指更彈之,以為節,舞者應節而舞”,其二是“陽羨縣東有太湖,中有包山,山下有洞穴,潛行地中,云無所不通,謂之洞庭地脈”。 這兩段故事貌似毫無關系,應該只是微不足道的民俗傳說。 可在他見識過了駱霜兒鎮邪的十二神儺舞之后,立刻猜到了了所謂的“越俗”和“應節而舞”是什么意思——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這本書很可能是不動聲色地為世人,留下了對付蛟鬼的辦法。 后一個“洞庭地脈”的傳說,則更加確切地對應了江聞的猜測。同樣是地脈傳說,同樣是潛行交通,廣州城下親眼見證的“廣州密道”就有著如出一轍的“無所不通”,證明眼下怪異絕倫的情況并非偶然。 而湛盧劍的線索,也是這本殘書留下的最重要線索,其實就在書籍本身——也就是作者周處身上! 周處在除三害的事跡之中,“即刺殺虎,又入水擊蛟。蛟或浮或沒,行數十里,處與之俱”,恐怕就是他察覺并記錄下洞庭地脈見聞的契機,否則如何能有入水漂流數十里而不死的故事呢? 湛盧寶劍出自鑄劍大師歐冶子之手,號稱“出之有神,服之有威”,湛盧劍出爐之后,為越王所得,直到三國年間,湛盧劍在江南悄然出現了。 周處刺虎殺蛟之后似乎受了刺激,逐漸洗心革面,徹底為家鄉除了三害,而后拜陸氏二兄弟為師,在東吳名士陸云和陸機門下得傳許多古籍,江聞懷疑這是魏晉揮犀客特有的幡然悔悟,而傳說中,后來伴隨周處東征西討的武器,就是這把湛盧寶劍。 后來歷代幾經輾轉流傳被南俠展昭所持有,隨后湛盧寶劍就淹沒下了歷史的長河之中,直至被駱元通、陳近南聯手掘墓,才讓巨闕、湛盧兩把陪葬寶劍再次出現在了世上。 江聞猜出這些的時候,也覺得這兩者之間的聯系有些牽強附會,但作為世上僅存的揮犀客,他江某人已無法置之不理,那駱元通就必然是深信不疑,否則絕不會在最關鍵的時刻,有意無意地與書中安排如出一轍。 不管是廣州府地下的龍脈還是潛藏涌動的蛟鬼,實則都是這片大地之上古已有之的存在。唐人以廟鎮壓蛟鬼一旦失效,就只有才有別的古法進行壓制,到了這里,駱元通送獨生女兒前往洞庭湖習武的因緣也更加明晰,畢竟按照《睽孤風土記》書中提示,除了儺舞“鎮邪”,還要有寶劍“斬蛟”。 “駱姑娘,這把劍的故事我就說到這里了,接下來我要說的,就是關于你的事。” 江聞撥開堆積滿地的枯骨,露出了銅船上平整光滑的表面,一個個開闊的圓圈錯落排布著,難怪只要腳踩碰撞,就會發出隆隆作響的鼓聲。 而這條銹跡斑斑的銅船結構也分外獨特,中空結構讓它的聲音傳播能夠逐級加強,不管是風雨澆打、海浪拍擊,最后都化為大海之上震耳欲聾的聲響,傳蕩在海商的噩夢中。 “你且看這艘伏波銅船,殘留有太陽紋、變形羽人紋、鷺鳥紋和眼狀紋,船面平整之處面闊丈余,分明就是馬援南征獲駱越銅鼓后,刻意澆鑄鑲嵌上去的。《后漢書·馬援傳》說‘馬援出征交趾,得駱越銅鼓,鑄為馬’,又有誰能想到銅鼓其實,是被鑄造成了這樣一艘大銅船。” 江聞伸出一根手指,叩響了腳下大銅船的外殼,一股清越至極的響聲繚繞而起,依靠著船體各個角落特殊形狀的紋路配飾,逐漸加強縈繞到沖天而起、四野響震。江聞指著腳下飄蕩于萬丈波濤的大銅船,等到如雷的震動消散杳然之后,才繼續說道。 “當初的伏波將軍看來也找到過克制蛟鬼的辦法,只是終究棋差一招,時隔多年反而被蛟鬼所利用。駱姑娘,按照越俗,飲宴即鼓盤以為樂,那么腳下這艘大銅船就是為你伴奏的巨鼓,而你這位儺者必須在銅船之聲中應節而舞,才能鎮壓得住往來憧憧的水底蛟鬼!” 駱霜兒沉默不語,緩緩從舟尾坐了起來,她大概其是有了一種真相大白卻難以接受的體驗——這件事本不算什么要緊,偏偏又是從一個萍水相逢的人嘴里被說出,這就讓人更加難以釋懷了。 “駱姑娘,這世上有些事情不敢對人說,有些事情是不想對人說,但還有一些事情,恰恰是沒辦法對人言道。計劃被打亂成這樣,本來應該已經是一片死局,可誰知有疍民陰差陽錯闖了進來,以人龍之陣打破了蛟鬼的封鎖。” “尸骨塔、銅鼓音、人龍陣、南海神……若不是我親眼所見,我也不相信百越之民這么早就有了對付蛟鬼的辦法,但事實是一代代人都從中汲取靈感并且改良,終于保得嶺南千年來的平安。” 江聞閉著眼都能察覺到濃霧中愈加凜冽的惡意,但他還是云淡風輕地盤坐在原地。有些事情說出來就好受多了,心里亂糟糟的感覺也慢慢化為平淡,自己似乎又變回了武夷山大王峰上,那個閑云野鶴、無所事事的道人,隨手扣動起了伏波銅船。 “應老前輩一門以為這里是登仙之臺,可惜這里之后白骨累累,倒是這股不怕死的勁,還真有些升仙的氣魄。此地冤魂終古不散,今日由江聞擊節,就請駱姑娘你再舞一曲以饗亡靈吧。” 駱霜兒聞言將身一轉,一躍登上了銅船船舷之上,用船家拳如履平地的功夫站穩腳步,一邊是巍峨淵海一邊是錚錚白骨,她就這樣面無表情地進入了儺舞姿態。 儺舞本應戴著按諸神性格雕刻出來的面具,或金剛怒目,或溫文爾雅,或慈眉善目,極其傳神,憑著精湛嫻熟的雕刻、簡潔明快的刀法、柔美流暢的線條,刻畫每個儺戲人物的形象、性格和身份。 但這些繁文縟節在駱霜兒身上,此時都不再需要,儺神身上兇猛、猙獰、威武、嚴厲的種種氣質,說到底都不過是她天生面具上的一抹顏色,并且在隨著觀察者的角度開始變幻,直至五彩斑斕得難以分辨。 “江掌門看好了,這一曲就是尚在十二神之上的方相之舞。” 漫天黑霧之中,駱霜兒無視了仍舊袖手旁觀的江聞,皓腕與韓王青刀交映,碰撞出了陣陣鏗鏘之聲,作為這場玄奧古樸舞蹈的律動,而江聞所做的事情,就是隨著節拍緩緩扣動銅船,讓沉默悠遠的鼓聲再次響起。 沉威難測的節奏中,江聞閉上眼睛靜靜分辨,似乎有某種精神超越了軀體,正從遠處飄飄然地穿越而來。 他的模樣和十二兇神截然相反,帶著一股迥異世俗的神性,外貌怪異卻又讓人凜然,他有四只黃金鑄就的眼睛,目光明亮清澈,身上蒙著熊皮,一手拿著戈,一手提著盾,用緩慢而威嚴的步伐向這里走來! 漫天黑霧忽然掙扎了起來,從中又能看到一絲絲怪異絕倫的影子潛伏搖晃,宛如深潭水底起舞的龍蛇,試圖向更加渺茫的地方下潛去,可方相神的腳步更加急切,拿著戈敲打四周,舉手便將隱匿在這里的孤魂野鬼驅趕出去,江聞哪怕閉著眼睛,都能察覺到風雨陣陣漂搖不定,似乎有什么東西被驚擾驅逐,掀起了這漫天的異狀。 鼓聲愈加激烈,黑霧也更加難以定形,起伏飄散得像是在風沙肆虐,正被一點點從這片沸海之中驅逐出去,幻化為原本的模樣。 伏波銅船的鼓聲響如雷震,身披熊皮的方相神愈發忿怒,逐漸顯露出獸像,一道道云紋纏繞在它的周圍,四只通紅的眼睛因為陰氣而顯得十分粗狂,面部一轉顯露出嘴下二長齒外露的鬼像,面目更加猙獰可怕,手足各三爪,行于水上流云之中,劃破了無窮的混沌! 可在聲調最為激越,節奏最為緊張的時候,鼓聲腳步忽然消失了。 江聞察覺腳步聲不見蹤影,睜開眼睛發現駱霜兒站在原地不動,嘴里吐出的鮮血已經把胸口的衣服都染紅,氣息也變得紊亂微弱,顯然這一段方相之舞的負荷,超過了她如今所能承受的極限。 隨著方相之舞難以為繼,此時銅船之上濃霧減弱,天上又出現了五朵濃墨般的雷云籠罩不去,一道道光怪陸離的影子還在其中氤氳,以雷霆接連在海天之間,讓海面再一次涌起恐怖的浪潮,一切似乎回復了原本應有的模樣。 “江掌門,能告訴我最后一個故事嗎?” 將蛟鬼打回原形的駱霜兒,只感覺自己經脈如火焚燒,口鼻之中不斷涌出腥甜的鮮血,但她竭盡全力想要傾聽江聞會說些什么——駱霜兒知道這件事并沒有任何用處,但她還是想要記住這些東西。 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