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入夜很久了,林平之卻輾轉(zhuǎn)反側(cè)地睡不著。 唐人李淳風(fēng)在制定《麟德歷》時,就明確指出:“古歷分日,起于子半”,以子時的中點,為一日之始,只是一個擁有特殊計時功能的時刻。 而心中有事橫亙的林平之依舊記得,坊間大樹下乘涼的老人們曾神神秘秘地和他說過,“未子時,當(dāng)速歸,子半到,百鬼出,最易見鬼魅,宜早尋所往。” 擁衾難眠的林修心中惴惴然,望著從窗縫漏進屋里的慘白月光,靜聽著城卒鳴柝緩緩靠進。城中充滿憂悒節(jié)奏的打更聲如果深夜靜聽,每每柝聲三下伴隨一聲長吟,宛然是說的「打殺哉」三字。 最終,這位福威鏢局的少鏢頭獨自起身,小心翼翼地從房間走出去,快步經(jīng)過幾間亮著燈火的廂房,又穿過樹影參拂的練武場,終于來到了后院的門口,憑著門縫向里面張望。 幾天前鏢局里還熱鬧非凡,此時卻已經(jīng)冷冷清清、恍如隔世了。 在田歸農(nóng)帶人上門踢館鎩羽而歸之后,林震南喜不自勝地命人采買了大量的水陸食材,大擺筵席款待鏢局上下百余號人,從鏢頭賬房到馬弁伙夫,人人都喝得酩酊大醉,江聞的幾個徒弟更是敞開大吃毫無顧忌。 可是在那之后,林震南就似乎痛定思痛地,忽然嚴(yán)令兩個子女和江聞的三個徒弟,不得隨意踏入前院和鏢舍,一日三餐由伙房單獨供應(yīng)——正好府上大廚也有一雙兒女,每日就負責(zé)往來內(nèi)外,端菜送水。 林震南的理由是江湖險惡,不得不防。可林平之感覺總有哪里不對,就連前廳鏢舍傳來的聲響、飄進來的味道都不對。 鏢舍晚上燈火不息,白天也總是傳來刀槍交擊的錚鳴,似乎有許多鏢師晝夜操練著武藝。百天每隔半個時辰,就有步伐密集如雨點打落,夾雜著銅鑼金鼓敲鳴為號,仿佛在和什么看不見的對手作戰(zhàn)著。 林平之即便隔著院墻,也能聽見他們發(fā)出聲音忿怒和惶恐、腳步聲音堅毅而悲觀,匆匆忙忙地永無停歇,就像在進行著一場永遠不會勝利、也永遠看不到盡頭的戰(zhàn)斗。 慢慢地,林平之還發(fā)現(xiàn),每當(dāng)這扇門打開,林修就能看到一些筋疲力盡、汗出如漿的鏢師靠在墻角休息,隨后消失在了后院某個亮著燈的房間里。 好奇心起的林平之,曾憑借輕功踏上墻頭,雖然視線被后院的一度山墻擋住,卻也看見鏢局斜側(cè)的那扇小門。一輛輛運送著肉菜禽畜的輪車,正排隊等候在狹小的過道里,等待著府上大廚清點食材后送入廚房。 這樣的離奇景象,在每日隅中、日入兩個時間從不間斷。每一次的食材用量都相當(dāng)于一次闔府的宴席。 林平之想不明白,府上哪有天天吃席、頓頓饕宴的道理,可若是沒有人吃,光這些小車日積月累下來的食材,都夠把前門大廳囤滿了,如今卻仿佛被送入了饕餮的無底腹腸之中,沒有掀起一絲波瀾。 奇怪的還不止這些。 自從那塊黑底金漆的御匾到來之后,鏢師們便都三三兩兩地竊竊私語,談?wù)撝@塊帶來不祥的事物,用恐懼厭惡的目光看待它,即便只是偶然經(jīng)過,也都會慌亂地轉(zhuǎn)移視線,寧愿視若無睹,仿佛里面寄居著什么會食人心智、奪人性命的鬼怪。 而原本天天晨昏給林平之考教功課,稱量武功的林震南,也已經(jīng)數(shù)日未踏足后院了,著了魔似的甚至連自己的房間都曾入臥,只顧著晝夜死守在前廳。 可能是受不了林平之苦苦盤問,福威鏢局的史鏢頭最終才略微透露,林總鏢頭如今有要事在身,只能寸步不離地全副披掛于前廳端坐,片刻都不曾解衣離開。 更奇怪的是還有人說,偶然看到早就疏于習(xí)武的林震南,獨自于深夜前廳舞劍,仿佛在和什么看不見的對手激烈交鋒,用的全是從未見過的詭詐凌厲招式,可再一回神,卻發(fā)現(xiàn)林震南正仗劍端坐,仿佛根本沒有起身過。 形形色色的消息悄然傳來,林平之能看見的鏢師卻越來越少。 林平之瞬間就聯(lián)想到了,那塊頗具不祥意味的黑色牌匾。 如今的他只要一閉眼,就會看見自己父親那威嚴(yán)面容,正滿是忌憚地仗劍以對,緊盯著金漆御匾上崎嶇蜿蜒的筆跡。 林平之幻見到那匾額上不間斷幻化出各種詭異的形狀,張牙舞爪地肆虐于前廳,凝聚成噩夢的實體,散播出種種災(zāi)禍與恐怖,吞噬著福威鏢局里的鏢師性命,也吞噬著父親瀕臨崩潰的理智…… 隨著又一聲「打殺哉」泠然響起,才把林平之從混沌不明的幻妄中驚醒。 此時,門縫外是濃郁到散不開的黑夜,凝視久了,也能看到虛空里浮現(xiàn)出白影的寂寥。 隨著一陣刺鼻熏眼、難以言述的腐臭味迎面撲來,林平之的眼中一時間影影綽綽、皆是飄散不停的幢幢鬼影,那些潛伏的妖異爪牙向著自己一同撲來! 林平之從門縫猛然跌倒,靠著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沒有發(fā)出尖叫。 他很害怕,很迷惘,很絕望,因為曾經(jīng)全部的依靠,如今都化為了伸出手卻抓空的愕然。 可他絕不能放棄,因為他是這個福威鏢局的少鏢頭,本就是除父親之外,最應(yīng)該守住鏢局的人。 他還記得,小時候在鄉(xiāng)下,同母親于草屋破瓦中的貧困孤獨,他更記得,今日福威鏢局里前呼后擁、花團錦簇的盛況。 這種絕大的差異變化,讓他不止一次地做起相同的噩夢。而自從母親生下妹妹后去世,最后一個辨別幻夢的道標(biāo)也不見了,他眼中更加難辨真幻,顛倒不安的夢里,也總是浮現(xiàn)著大同小異的景象。 在顛倒離奇的夢中,他遭遇了父親身死、鏢局衰落,偌大家業(yè)付之一炬為灰燼,自己孤苦無依地流落江湖之事。 他遇見了很多人,做過了很多努力,可窮盡一生仍然受盡苦辱欺詐,當(dāng)初仇人之名響徹江湖,自己卻只能如螻蟻般偷生仰望,永遠也沒有機會翻身。 更古怪的是,他在這個夢里從沒夢見過妹妹月如,也沒有夢見過師父江聞——可明明一旦父親去世了,他最牽掛的人是親妹妹,而最值得依靠的人,就是這個隱居在武夷山里的師父了。 隨著年歲增長,林平之也能猜到這些夢產(chǎn)生的根源,是自己心里浮現(xiàn)的彷徨。 曾經(jīng)一無所有的人,一但碰到哪怕只如稻草般的希望,就會窮盡力氣抓住,隨后惡毒如狼地防備著被人奪走。 因此,林平之明明膽子很小,卻總膽大妄為地想要抓住點什么。 比如父親,比如鏢局,比如所有如今陪伴在他身邊的人,他一個都不想再失去了。 鳴柝聲倏然遠去,林平之裹緊單衣站在寒風(fēng)里,再次挺起胸膛看向門縫。 這一次,即便他耳邊又聽到了窸窣瓦片碰響的怪聲、眼角又瞥見白影飄落的鬼影,眼神里也只剩下堅定和果決。 ………… 入夜很久了,林震南卻坐立不安地等待著。 福州城宛然「打殺哉」的夜柝聲去而復(fù)來,夜夜皆然,林震南初來時曾聽當(dāng)?shù)厝苏f“三山兩塔冶城間,聽塔鈴而知禍作”,就總是聯(lián)想到古書上,那些似是而非的福禍預(yù)兆。 看著那面黑底金字的“南綠林總盟主”御匾,林震南喟然不語,緩緩閉上眼睛,略微撫慰疲勞到極限的神經(jīng)。 忽然,一個鬼鬼祟祟的影子從前門鉆了進來。 “總鏢頭,我回來了……” 史鏢頭的身影從夜色中緩緩浮現(xiàn),快步走入了福威鏢局那掛著“福在威前”廳匾的大廳里,看到了御匾略顯嫌棄地抿了抿嘴,這才來到仗劍端坐的林震南面前。 林震南聽到聲音緩緩睜開了眼睛,雙眼布滿了血絲,略顯沙啞地說道。 “事情辦的怎么樣?” 史鏢頭長出了一口氣,僵硬地活動了一下前幾天受傷的肩頭。 “放心吧總鏢頭。”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