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需要回報。”張寒梅答道：“我也不希望她用這樣的方式來回報我。這孩子從小長在山里，已經(jīng)苦夠了。她好不容易靠著自己掙脫貧困，飛得遠遠的，我不希望她再回頭。不回來才好，在外面過好日子，這才是我希望她做的。你想想，如果你是媽媽，哪還希望女兒回到那個窮山溝去呀。”

    “你是想不到我們那里有多窮。都這個年代了，還有家長帶著一包鋼镚和角票交學費，有學生只吃飯不吃菜，有的頭天晚上把大米放進暖水瓶做早點。班上男生多女生少，一些女生讀著讀著就不見了。”

    “張老師，”林菁菁覺得自己的眼眶有些濕潤：“您這話就矛盾了呀。窮山溝哪哪都不好，你還不是在那里一呆就是許多年。”

    “我是老師呀，”張寒梅答道，語氣十分天經(jīng)地義：“我怎么能丟下學生們不管呢？再說，我真的欠了那個小縣城很多很多。我才是真正需要回報那片大山的人。當初我得了癌癥，要不是學校和縣里捐錢給我治病，我早就死了呀。”

    這一天，林菁菁在代表駐地，與張寒梅談到深夜，她知道了張寒梅所有的事，知道了她那條破舊的牛仔褲，是因為家訪時，經(jīng)常因為體力不支走不動路，所以隨地而坐，因此磨損厲害；知道了張寒梅把縣里給她買衣服的錢，拿去給孩子們買了電腦；知道了張寒梅身患重病，但還在堅持教學；知道了張寒梅養(yǎng)著自己的學生，努力供著自己的學生們讀書，自己窮的連回家路費都沒有，甚至沒能見到姐姐最后一面。

    她也知道了張寒梅那個遙遠的夢想——辦一所全免費的女子高中，讓山里的女孩子通過讀書，改變自己的命運。

    談起張寒梅的免費女高夢，林菁菁和她一起哭得稀里嘩啦，邊哭邊聊，邊聊邊哭。

    “我對不起那片大山，”張寒梅流著眼淚這樣告訴林菁菁：“對不起我的父老鄉(xiāng)親。這件事我做不成了，沒希望了……”

    “不會的。”林菁菁一邊哭著，一邊伸手握住張寒梅骨瘦嶙峋的手：“不會的，五年不行，還有十年，二十年，我愿意盡力幫忙，我?guī)湍粲酰蚁嘈艜辛祷鞯囊惶臁！?

    “我是真的沒了信心，”張寒梅苦笑著答道：“我現(xiàn)在身體這樣，不知道什么時候……”

    “您別說這樣的話。”林菁菁立刻打斷了張寒梅：“您會一直好好的。”

    “是這塊土地給了我第二次生命。我不怕死，我唯一不踏實的，是欠這塊土地上父老鄉(xiāng)親的情沒有還。”張寒梅答道：“其實我能作為黨代表來參加十七大我真的非常開心，十七大代表不僅是榮譽，更是一種責任。我是基層黨員的代表，我要把基層百姓的心聲反映上來。”

    說完這句話之后，張寒梅有些不好意思地低頭笑了：“聽起來有點像是唱高調對吧？唉！但其實我真的是這樣想的，一點都沒有摻假。”

    “我知道，我也相信您這句話的真誠。”林菁菁噙著眼淚點點頭。

    “雖然這兩年國家加大了扶貧力度，但逢山那地方，窮了幾百年，也不是一朝一夕能改變的事，”張寒梅輕輕嘆口氣：“山里人窮，窮在意識落后、文化落后。山里人把很多希望寄托在十七大上，希望黨能出臺更多適合山里孩子讀書的好政策。你之前不是問，為什么我們那里一個小縣，就有那么多孤兒嗎？實話實說，就是窮出來的，經(jīng)濟貧困加上沒有文化，心靈貧瘠。”

    “我們那個孤兒院，好多都是女孩子，山里人重男輕女，女孩子生下來就被遺棄的真不在少數(shù)。而且?guī)缀趺恳粋€孤兒背后都有一個悲劇性的母親，有殺死家暴丈夫獲刑的母親，有因重男輕女陋習導致分娩死亡的母親，有與丈夫感情不和離家出走的母親。底層婦女就是這樣一天天茫然地熬著，貧困的女孩成為貧困的母親，貧困的母親又將養(yǎng)育貧困的下一代，這就是惡性循環(huán)。想要打破這個循環(huán)，只有通過教育，可是讓女孩子進學校讀書，在我們那里真的沒那么容易。”

    “了解。”同樣身為女人的林菁菁點了點頭，很容易就理解了張寒梅的意思：“別說在你們那里，就連在北京這樣的大城市，真正的男女平權還很難做到呢，別的不說，只說女人在職場上受到的歧視，去找工作，人家第一句話就是問是不是已婚，有沒有孩子。社會默認女人應該為家庭付出更多，無論多成功的女性，只要沒結婚沒孩子，總是會受到非議和嘲笑。女人走到哪都會被問到如何平衡家庭與事業(yè)的關系。怎么沒人問男人這個問題呢？”

    “大城市都這樣，我們那邊你應該也能想象。”張寒梅答道：“十幾歲的姑娘不讀書，被父母留在家里干農(nóng)活，或者早早嫁人，就為了換點彩禮來貼補家用。之前有人勸過我，搞免費學校不要搞性別隔離，貧困生不論是男是女一樣招收。可我覺得不行，如果男女一樣招收，那還是改變不了現(xiàn)狀。我們縣的干部從好幾年前開始，就在以前縣委馮書記的帶領下搞助學活動，資助貧困生上學。可現(xiàn)實狀況是，貧困家庭的男孩子失學狀況大大好轉，但女孩子還是一樣留不住。”

    “大多貧困家庭都認為，既然有免費助學活動，那的確應該讓家里的男孩去讀書，將來如果能考上大學，也是光耀門楣的事。可女孩子就沒必要了，女孩子將來總是要嫁人，成為別人家的人，何苦花心思培養(yǎng)。而且在大多數(shù)人的觀念里，女人的用處就是生孩子伺候男人，讀書也沒用，還不如留在家里干活，能創(chuàng)造點經(jīng)濟價值。”

    “所以您才這樣執(zhí)著地想要辦免費女校。”林菁菁望著張寒梅的眼睛說道。

    “對！”張寒梅點點頭：“我就是想把山里的女孩子都找來讀書。這是我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