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我沒關系的。”她搖搖頭,“我奶奶說過,做事情應該有始有終,也應該承擔必須的責任。” 季司朗說:“我真想見見你奶奶。” “等你以后有機會回國,我介紹你們認識。”她心里一酸,也不知道,還有沒有這個機會。 她與季司朗的這樁婚事,在她心里,只是對好朋友的幫忙,她也就沒有告訴奶奶,否則奶奶再尊重她,也一定會反對的。 “mint,把奶奶接到舊金山來治療,如何?這邊醫院的醫療水平更好,你也沒有必要離職,太可惜了。” 她搖搖頭:“不用了,我會親自擔任奶奶的主治醫生。” 他的言下之意朱舊明白,他們任職的加州大學醫學院附屬醫院,在美國乃至全世界,都是名列前茅的。三年前,她進入那里的醫學院攻讀博士,后來在季司朗的介紹下,進入醫院工作,機遇難得,也很珍貴。 可是,她知道奶奶的,她是不會離開自己生活一輩子的故鄉的。 如季司朗所料,當季母聽說婚禮要取消時,向來淡然的她猛地從椅子上跳起來,一連問了三句,你說什么?然后發了好大的脾氣,茶杯震在桌子上,茶水灑了一桌。 最后季母將季司朗轟了出去,留下朱舊在屋子里。 季司朗站在門外,側耳努力想要聽清楚里面的對話,如果母親發怒,他準備隨時闖進去將朱舊救出來。 可里面似乎很平靜,沒有傳出怒喝聲。 很快,門被打開,季母臉色鐵青的走出來,看都沒看兒子一眼,走了。 “我母親說什么了?罵你了?”回去的車上,季司朗再三問道。 朱舊說:“沒有。好了,別問了,就算罵我幾句,也是應該的。” 是真的沒有罵她,只是說出的話卻比痛罵她還讓人難受。季母在平復了怒氣之后,又恢復了向來優雅、高貴的姿態,只是神色很冷,就像她第一次以季司朗女朋友身份見她時一樣。她只對她說了兩句話,一句是,小門小戶長大沒有父母教的女孩子,果然欠缺教養。第二句是,我本來也不很同意你們的婚事,既然如此,朱小姐,請你離司朗遠一點。以后,永遠別再踏入季家。 “mint,對不起。”季司朗輕聲說。 “哎,說什么呢!你這是勾起我的內疚啊,季司朗。要說對不起,也是我對你說。”這個男人啊,永遠都是這么體貼,照顧她的感受。 季司朗笑笑,沒再說什么。 過了會,他說:“喝一杯去?” 朱舊指著車窗外還很高的日頭,笑著搖頭:“你這酒鬼!” 季司朗看起來溫文爾雅的一個人,最大的愛好竟是酒,而且非烈酒不喝。 他朗聲說:“人生得意失意都須盡歡,盡歡唯有酒也!” “好,陪你喝,不醉不歸!”她想了想,說:“不過,地點我來選。” 他們驅車去了貝克海灘。 抵達時太陽正慢慢落下去,天氣很好,天邊玫瑰色的晚霞,映射得蔚藍的海面波光粼粼。 “真美啊!”朱舊贊道,秋風送來海水咸濕的味道,她深深呼吸,“要離開了,才有機會來看一眼。” 季司朗努努嘴:“我們去海灘。” 朱舊搖搖頭,在公路邊緣席地而坐:“坐這就挺好。” 季司朗想起什么,了然道:“你也真是奇怪,一面怕水,一面又喜歡大海。” 朱舊神色一黯,手指微不可察地輕顫了下,自那年寒冬內卡河里歷經生死,她就對水有種巨大的恐懼,再不能近距離站在江湖河海邊。 “來,干杯!敬黃昏!”她舉起酒瓶朝他示意,仰頭就先喝了一大口,醇烈的龍舌蘭滑過喉嚨,一片火辣辣的灼燒感,又喝得太急,她忍不住咳嗽起來。 季司朗指著她哈哈大笑,鄙視道:“喂,你牛飲呢!糟蹋!” “誰說的,人生得意失意都須盡歡?盡歡呢,就是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季司朗在她身邊坐下來,也仰頭喝一大口酒,笑道:“大言不慚!還記不記得,你那次在沙漠里喝醉了?還哭鼻子呢!” 朱舊也笑:“黑歷史啊!不過,你瞎說,我哪里有哭!” 那是醫療組一個同事過生日,難得大家有時間聚在一起,買了很多肉與酒,晚上就在沙漠里開篝火party。那晚月色極美,大家熱情高漲,每個人都喝了很多酒。她酒量不太好,最后喝醉了,拉著季司朗說了很多清醒時壓根兒難以言說的話,那些埋藏在心底的記憶,她第一次同人訴說。關于那晚,最后的模糊記憶是,她趴在季司朗的背上被他背回營地,絮絮叨叨地說了一路。 她以為他是為了取笑她而胡說的,其實,那晚的月色下,她的眼淚打濕了他肩上的衣裳。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的眼淚,驚得久久沒有動彈。 他看了她一眼,沒同她爭論,感慨道:“真有點想念在非洲的日子了。” 在非洲的一年里,他們并肩作戰,同甘共苦,朝夕相處,每一個日出到日落,幾乎都能見到彼此。 而今,她就要離開這座城市了。 從舊金山到中國,相隔一萬多千米,時差有十六小時。 酒,越喝越涼。 夕陽漸隱,一點點落入波瀾壯闊的蔚藍海平面上,最后消失不見,夜色降臨,深秋夜晚的海風已帶了點冷,她抱了抱手臂,忽然肩頭一暖,他的風衣已披在她身上。 她歪頭看他,身體微晃,眼中醉意醺然:“季司朗,這輩子能跟你做朋友,真是我的福氣……” “你醉了。”他用手背探了探她緋紅的臉頰,滾燙一片。 “我沒有……”話沒說完,人就往一側倒,季司朗忙拉住她,看她閉上的眼,他搖頭失笑,噢,就這么點酒量,還大口喝酒呢! 他將她抱回車內,卻沒有立即開車,車子停泊在公路邊緣,直至夕陽隱沒,他才驅車離開。 朱舊醉得很厲害,他將她抱回她公寓,用保溫瓶泡了蜂蜜水放在床頭,寫了一張便簽條壓在保溫瓶下,然后才離開。 第二天朱舊醒來,看到他寫:我們都不喜歡送別,就不去機場送你了,保重。 她握著紙條發了會呆,此刻,心里才有了離別的悵然。 世界很小,世界也很大,一萬多千米的距離,此后真正是,山長水闊了。 朱舊晚上的航班回國,飛機躍上云層,她往窗外看,舊金山城越來越小、越來越遠。 在異國漂泊十多年,終于要回家了。 她想起在貝克海灘季司朗問她,mint,你決定回國,不僅僅是因為你奶奶吧? 是,就算奶奶沒有生病,她原本也是打算在年后回國的。 因為那個人在她所不知的時間里,默默做的那些事情,令她放在心底多年從未忘記的感情,再次洶涌而出。 朱舊很快辦理了入職手續,她負責的第一個病人,是奶奶。 老太太的病情因為化療,暫時得到了緩和,但也僅僅是有所緩和,讓病灶的蔓延速度更慢一點而已。唯有等到匹配的肝臟進行移植,才有活下去的可能。 既是主治醫生,又是患者家屬,這雙重身份令她心里難受,因為病人的每一個狀況她都太過清楚,想安慰自己都找不到理由。 一輪輪的化療下來,奶奶昔日豐潤的臉龐已瘦了一大圈,面色極差。更令病人難熬的是,治療帶來的諸多副作用。奶奶食欲不佳,睡眠也差,頭發大把地掉落。她看著心疼不已,只能想方設法給奶奶減輕痛苦,還讓奶奶教她怎么做藥膳。中醫藥膳有一套針對肝癌病患的食療方子,對奶奶的病情有所幫助。 可她在烹飪上實在沒天賦,幾乎沒有自己動手做過飯,以前覺得沒什么,到照顧起奶奶來時,才覺得遺憾。 廚房里充斥著一股難聞的味道,她站在爐子前,看著又燒焦了的食物,沮喪地關掉火。 她想起以前在海德堡,自己面對著他做的色香味俱全的食物時,一邊食指大動一邊使勁兒夸贊,心情好的時候也會讓他教她做菜。他太了解她在這方面就是個白癡,從不教她,甚至還調侃她說,做菜呀,不是誰都可以的,需要天賦。 她從回憶里抽身,掏出手機給姑姑打電話。 三天前,因為她讓姑姑多去醫院照顧奶奶,兩人鬧得不愉快。朱蕓在她電話打到第三遍才接起來,語氣也不太好,問她有什么事,自己正在上班。朱蕓的工作分早晚班,每月有半個月都需要通宵達旦,拿的卻是這個城市最基本標準的薪水。 朱舊挺理解姑姑的,所以聲音放得又低又軟,請姑姑幫忙做藥膳。朱蕓一聽就說,藥膳最需要時間來熬,她天天上班,連周末都沒有休息,哪里有空。末了還說,你不會做,就給老太太請個看護,外科醫生不都挺有錢的嘛! 朱舊忍了又忍,才沒有跟姑姑吵起來。 她掐掉電話,無奈地嘆了口氣。她知道,當年姑父因為欠下賭債被人追討時,姑姑求助過奶奶,可奶奶沒有伸出援手,最后導致姑父與姑姑離了婚。那正是她出國念書的那一年。姑姑因為這件事,一直怨恨奶奶偏心,把積蓄都花在了她身上。而其實,她出國念書的錢是她父母留下來的。但姑姑不信,與奶奶鬧了隔閡,經年累月的,越積越深。 朱蕓的提議她不是沒有想過,她工作忙,其實沒有很多時間照顧奶奶,但請一個看護,花費可不少,她現在每一分錢都是算計著用。 她想了想,拿著奶奶開的藥膳方子去了醫院的中醫房,問醫生能否幫忙做藥膳。當值的醫生挺為難的,說:“我們這邊倒是可以代煎中藥,可藥膳頓頓都要做,不太好操作呀。” 意料之中的答案,她還是不死心,又追問了兩次,可女醫生還是拒絕了她。 她嘆口氣,轉身時,忽然一愣。 傅云深拄著拐杖,正站在她身側。 中藥房的醫生也看見他了,笑說:“傅先生,你的藥熬好有一會兒了,你再不來取我正準備讓人給你送過去呢。”說著將一個保溫瓶遞了出來。 傅云深接過,“謝謝。” 朱舊說:“你怎么自己來取藥?” 他沒有回答她,問:“是要給你奶奶熬藥膳么?” 原來他都聽見了。 她點點頭。 “方子給我。”他將拐杖夾在腋下支撐著,騰出手來朝她伸過去。 她沒有給,說:“你要幫我做?” 他笑了:“只怕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家做飯的阿姨廚藝很不錯,給我方子。” 朱舊微微猶豫。 “反正她每天都要來醫院給我送吃的,順便,不用有負擔。” 她看了眼他腋下的拐杖,撐得微微吃力,而他討要方子的手還固執地伸著,她將紙條折了折,塞進他的大衣口袋里。 他們一起走回住院部,在三樓分別時,朱舊跨出電梯,忽然轉身伸手擋住將要關閉的門,嘴角揚起一抹大大的笑容:“沒有負擔,我挺開心的,云深。” 她站在電梯外,目送他,她的笑容漸漸被閉合的電梯門遮擋住,終于消失不見。他盯著門,傻傻笑起來,仿佛那端還站著她。自從她奶奶病后,她的眉眼間染了幾許愁緒,多久沒有見她這樣發自內心地笑過了。 他其實在伸手問她要藥膳方子時,有過片刻的猶豫,可他聽不得她的嘆息聲,那些顧慮與猶豫,立即被心里的不舍打敗了。 人心真是不由自己。 此舉也許會再次讓她心生希望,可他還是做了。 他只想幫她分擔一點點,只想幫她拂平眉眼間的哀愁。 朱舊,見你開心,我也挺開心的。 他坐在落地窗前的桌邊,厚重的窗簾拉開著,冬日的陽光鋪天蓋地地灑進來,打在他的毛衣上,暖洋洋的。 他雙手交疊撐著下巴,側目往外看,太過悠閑的模樣,偶爾一句“嗯”,令站在他身側的陳秘書再次懷疑,自家老板真的有聽進去他的工作匯報嗎? 陳秘書停了下,微微傾身,目光也掃向窗外。 樓下就是住院部的花園,這大冬天的,好像也沒有什么好看的景色吧?而且他在醫院住了這么久,還沒看膩? “傅先生。” “嗯。” 陳秘書猶豫了下,還是說了:“今天您母親與那位又起了爭執。” 傅云深收回目光,問:“又為了什么?” “那間辦公室的事。上午那位搬了進去,傅董也默許了。” 他想了會,才想起他住院之前,跟傅西洲爭一間辦公室的事情。那間辦公室本是集團一位董事用的,后來騰了出來,窗外風光確實好,可也不過是一間辦公室而已。但這些年來,他與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什么都愛爭一下。 難怪之前姜淑寧打電話給他時語氣不太好,還問他覺得身體如何,什么時候可以出院。 “噢,搬就搬了吧。”他不以為然的口氣,又回頭望向窗外。 陳秘書微微訝異,這是第一次,自家老板沒有爭贏那位卻一副無所謂的表情。他更訝異的是,這也是第一次,傅云深在醫院住了這么久,卻從不提辦出院手續。要知道,他是很討厭醫院的。 陳秘書離開時路過樓下花園,特意放慢腳步,往那邊望了望,傅云深的病房窗外的風光實在沒有什么獨特,一叢植物旁邊是一張長椅,此刻有兩個人坐在那里,一個穿著白大褂的女人,還有個滿頭銀絲穿了病號服的老太太。白大褂女人正在幫老太太梳頭,很耐心,很溫柔。陳秘書心里想,這個醫生對病人可真好。 樓上病房里,傅云深也正凝視著這一幕,他看著朱舊用一把木梳,一下一下為奶奶梳頭,暖陽下她臉上的神情那樣溫柔,他的心也隨著她的動作,一下一下,變得溫柔而靜謐。 那些家族紛雜,那些鉤心斗角,那些算計,在這一刻統統離他而去。 風光再美的高樓大廈,也比不過此刻充滿淡淡消毒水味道的病房。 原來是真的,他生命中最美的時光,都是與她有關的。 她在他身邊時的每一分每一秒,以及她不在他身邊時,他想念她的每一分每一秒。 三樓護士站里,周知知臨窗而站,目光也久久投射在樓下花園里那一老一少的身上。 她看見朱舊為老太太梳好了頭發,又開始幫她捏肩膀,一邊捏著,一邊說著什么,祖孫倆都笑起來。 她看見朱舊側頭往樓上望了望,面帶微笑。 周知知知道,她目光所及之處,有一雙眼睛,也正望著她。 她閉了閉眼,覺得陽光可真刺眼啊。她將窗簾放下來,背靠著窗,手指緊緊揪住窗簾布。 如果說當初她看見朱舊出現在醫院里,她心里警鐘立即叫囂著想要阻止她接近他。而當后來她在醫院食堂看見穿著白大褂的朱舊時,她驚得勺子從手中掉下來,心里面只有一個聲音反復地在說,她來了,她終究還是來了。 她質問她,為什么要在這么多年后又出現?到底想做什么? 朱舊的回答在她意料之中,依舊是一句冷淡的“這是我的事情”。 那晚下班前,她例行去病房看傅云深,閑聊了幾句,離開前她說,我見到朱舊了。 他淡淡地“嗯”了句。 她說,你就不好奇我跟她說了什么? 他似乎沒多大興趣知道的樣子,依舊是淡淡的語氣,那是你們的事。 他說這句話時,語氣與朱舊多么像。 她咬了咬唇,故意惡聲惡氣地說,你就不怕我欺負她? 他忽然笑了,說,知知,以她的性子,你還欺負不了她。 周知知滿身的力氣,那一刻像是忽然全被抽走了,疲憊與無趣朝她襲擊而來。 那晚她沒有開車,而是在寒風里走了好遠好遠的路回家。 冷風讓她清晰而絕望地意識到,原來有些人,哪怕時隔多年不見,再見面時依舊如故。原來有些感情,真的不會隨著時間流逝而生疏轉淡,反而像陳釀,歷久彌香。 他與她之間,并沒有朝夕相處,也沒有熱戀中情侶的膩歪,不,他們并非情侶,他甚至在拒絕她,可一個樓上一個樓下,彼此遙遙一望,那目光中,已容不下任何別的人。 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