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自從那天來到鄭無忌家,孟聆笙就再沒能離開這座蘇州河畔的小別墅。 鄭無忌把她安排在一間朝向蘇州河的向陽的房間里,房間布置得很漂亮:掛著粉色紗帳的歐式圓床,奶油色的梳妝臺,上面擺著鏨金的玳瑁梳子和一整套香奈兒的化妝品,寬大的衣柜里掛滿了從永安百貨買來的價格昂貴的衣裳和為她量身定做的旗袍。 這房間的精致不亞于滬上任何一個名媛貴婦的房間,很適合一個新婚少婦的身份,鄭無忌甚至還讓人在房門上貼了一個“囍”字。 如果臨河的那扇窗,沒有被鐵柵欄死死圍住…… 如果這場婚禮的新郎,不是一個已經死去整整十一年的人…… 如果新娘真正的未婚夫,此刻不是被關在牢里,生死不知…… 鄭無忌每天早出晚歸,去為日本人賣命,做那些漢奸勾當。他的跟班,一個面孔陰鷙的年輕男人,鄭無忌喊他小周,每天奉命守在鄭公館門口,防止孟聆笙逃脫。 那天孟聆笙依照鄭無忌的口述寫下那兩篇登報啟事后,鄭無忌捏著她的下巴告訴她:“從今天起,你不必出門,往后余生,你只需要待在這幢屋子里,每天向信弟懺悔你所做的事情。當然,如果你表現好,我會考慮帶你出去參加宴會。” 孟聆笙不知道他所謂的“表現好”是什么意思,反正幽禁歲月已經過去了整整半個月,她還從未踏出過鄭公館的大門。 鄭無忌甚至不許她看報,她只能翻閱鄭無忌親自選購放在書架上的那些書,全是一些風花雪月的鴛鴦蝴蝶派小說。 所以她并不知道,孫霖已經被當成爆炸案的幕后主使被處決,而云觀瀾,也被以“嫌疑尚未摘清,有待進一步甄別”為由,繼續關押在看守所里。 直到孫霖頭七那天,鄭無忌才“好心”帶了一張過期的報紙給她,上面赫然印著一行大字:爆炸案幕后主使被槍決,原是上海灘知名導演。 報紙飄落在地上。 孟聆笙的耳邊響起了那年孫霖在云公館除夕宴上唱的戲。 “日前領了嚴親命,命奴家在簾內偷覷郎君,只見他美容顏神清骨俊……” 孫霖,無辜的,她和云觀瀾的老友老孫啊…… 和孟聆笙不同,云觀瀾在孫霖被槍決的當天就得知了這個消息。 消息當然是鄭無忌帶給他的。 鄭無忌把欣賞云觀瀾的痛苦當成是一種有趣的消遣,他對云觀瀾說:“可惜呀,孫霖導演的電影我也看過,拍得真好,尤其是《殺夫》。他原本不必死的,只可惜,他娶了一個不該娶的老婆,有了一個不該有的小舅子,還投靠了你這樣一個不該投靠的老板。” 他走到云觀瀾面前,蹲下來,望著云觀瀾的眼睛:“就像你,如果你沒有去招惹孟聆笙,也不會落到如此結局。” 他總是對云觀瀾提孟聆笙的名字,卻從不肯說她到底怎樣了。 云觀瀾知道,他在等自己開口問,等自己開口求他告知孟聆笙的近況。 云觀瀾偏不肯遂他的愿,哪怕他早已經五內俱焚,無時無刻不在思念孟聆笙,魂里夢里都在為孟聆笙擔憂。 牢獄中的日子顯得分外漫長,每過去一天,他就在墻上用指甲劃一道痕跡。 劃滿三十道痕跡的那天,又有人來牢里看他。 奇異的是,這次來的人,并不是鄭無忌。 是一個日本軍人。 準確來說,是一個頗有些文質彬彬的日本軍人,他雖然穿著軍裝,卻渾身散發著一股文人特有的氣質,舉手投足間甚至有些優雅和憂郁。 他向云觀瀾自報家門:“云先生,久仰大名,我看過聯懋拍攝的幾部電影,很優秀,我很喜歡。我叫小林文世,是一名日本陸軍少佐,目前是上海特別市政府宣傳局的日本顧問,電影統制委員會的會長。目前上海的文藝工作整體由我負責,我很愛惜人才,想和云先生談一下合作。” 云觀瀾冷笑,是什么合作不用問他也知道,無非是想讓他像陳老板那樣,做文化漢奸罷了。 果然,小林文世說:“電影統制委員會想和云先生合作,共同開辦一家中日合資的電影制片廠,屆時仍由云先生擔任老板。拍攝的第一部電影的劇本我們已經寫好了,云先生意下如何?” 云觀瀾淡淡一笑:“很抱歉,聯懋片場已經毀于戰火,我聯懋旗下最優秀的導演孫霖也已經身在黃泉,小林少佐還是另覓伙伴吧,我看九州電影的陳老板就不錯。” 小林文世聽出他話中的諷刺意味,卻仍舊面色溫和:“云先生,不要這樣充滿敵意。參軍之前,我在日本也是電影人,我熱愛電影藝術,相信你也一樣。藝術是沒有國界的,一個電影人,追求的應該是拍出一部完美的電影,而不應該被國家民族這種庸人的概念所束縛。” 不,才不是這樣,云觀瀾苦澀地想,他想起了孟聆笙對自己說的話:商人逐利,電影人逐光。 見云觀瀾一語不發,小林文世站起來:“我和你是陌生人,或許,我應該請一位你的朋友來說服你。” 他點點頭,轉身走出去。 不多時,他口中的這位朋友走進了牢房。 云觀瀾吃驚地看著這位朋友,是林馥,不,準確地說,是小林撫子。 小林撫子,小林文世……小林撫子承認道:“剛才那位,是我的哥哥。” 難怪,難怪她一個小女孩兒會對電影感興趣,原來她的哥哥就是一個電影人,想必她是從小受哥哥熏陶。 此刻,她脫下了往日在中國時所穿的襯衫和背帶褲,摘下了報童的鴨舌帽,換了一身和服裝束,潔白的和服上印著粉色的櫻花,顯得無辜而柔軟,與這骯臟冰冷的牢獄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云觀瀾靠墻坐著:“你是來幫你哥哥做說客的。” 小林撫子不否認:“云先生,你被指控策劃爆炸謀殺日本軍人,合作是讓你走出這間牢房唯一的辦法。前不久,我剛回到中國就得知你被逮捕了,我很著急,幸虧哥哥這時擔任了宣傳局的顧問,宣傳局正在尋找一個有名望的上海電影人做伙伴,我向哥哥推薦了你,他答應我,如果你愿意合作,就幫你洗清罪名,重獲自由。” 云觀瀾苦笑道:“小林……請允許我繼續這樣稱呼你吧,比起肉身的自由,我更在乎靈魂的自由。” “你知道嗎,聯懋閘北片場已經被夷為平地,同時灰飛煙滅的還有十幾個員工,這都是因為你們日本人的一枚炸彈。而現在,你要我和日本人合作拍電影?這是對死去的同事的背叛。” 小林撫子有些手足無措:“對不起,我不知道這些……我是在戰爭結束后才回到上海的。” 云觀瀾嗤笑一聲:“戰爭?你們管這叫戰爭?軍人與軍人之間的較量才叫戰爭,在我看來,這不是戰爭,是赤裸裸的侵略。” 小林撫子撲到他面前解釋道:“不是這樣的,戰爭中總會有突發情況和失誤,我相信這肯定是一次失誤,閘北片場絕對不會是被故意轟炸的。云先生,我們不是為了侵略你們的國土,我們只是想和你們共享繁榮……” “共享繁榮?”云觀瀾搖頭,“小林,我從小在國外長大,你以為我會相信共享繁榮這種鬼話嗎?我見慣了外國人對中國人作惡,在加拿大,他們對我們收取人頭稅,限制中國的女人入境,歧視我們的兒童,加拿大鐵路的每一塊枕木下都埋著一具中國工人的尸骨,可是報紙上說,在修建鐵路的過程中,沒有人員傷亡。他們視我們為騾馬,還要抹黑我們的名譽,叫我們‘yellowmonkey’,出現在他們電影里的中國人,永遠都留著辮子,舉止猥瑣,好萊塢的中國演員永遠當不了主角,甚至當不了形象稍微正面一些的配角,付出同樣的表演,他們拿到的報酬,只有白人的十分之一。那些從事攝像、編劇等工作的中國電影人,甚至連署名都被抹掉……共享繁榮,呵。” “我拍電影,為的是給同胞帶來歡樂,為的是有朝一日,國片也能走向世界,就像好萊塢電影占領上海,為的是有朝一日,好萊塢的中國電影人,也能得到與白人同樣的薪酬和尊重。而現在,你卻讓我和你們這樣的侵略者合作?” 小林撫子的眼神驚慌,但嘴上仍在辯解:“不是的,云先生,你把問題想得太嚴重了,有時候我們會混淆侵略和幫助。我舉個例子,幾十年前,美國人把軍艦開到我們日本的江戶,要和我們通商,幕府同意了,那之后不過幾十年時間,我們日本已經成為東亞第一的強國。” 云觀瀾憐憫地看著她,這年輕的女孩子,竟然不明白,真正使日本崛起的,不是敵人的侵略,而是本國政府的改革。 他長長地嘆一口氣:“小林,我之所以不愿意和你們合作,就是不希望中國出現像你這樣的孩子啊。” 他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雖然在看守所,云觀瀾明確拒絕了小林文世和小林撫子合作的建議,但不久后,他還是從看守所里被釋放出來了,回到了云公館。 當然,回到云公館并不意味著重獲自由,小林文世派了幾個日本兵在云公館門口駐守,云觀瀾這算是被軟禁了。 小林撫子向云觀瀾解釋,這是宣傳局對云觀瀾表現的誠意,既然想要合作,總要有個友好的態度,一直把人關在牢里算什么友好? 云觀瀾重回云公館,只見眼前一片冷寂,伸出手指抹一下桌子,指肚沾上了淺淺一層灰塵。 孟聆笙被鄭無忌帶走了,孫霖和紀晗璋死了,那幾個留滬的聯懋員工也不見了,云觀瀾猜想,多半是在自己被日本人抓走后,他們怕被牽連,就搬出了云公館,也不知道他們現在落腳何處,身上有沒有足夠維持生活的錢。 云公館里雖然落了一層灰,倒也還整潔,沒有被亂翻過的跡象,門口貼著法租界公議局的封條,想必是埃德蒙先生出手,替他保住了云公館,避免了強盜、小偷和日本兵趁火打劫。 云觀瀾在沙發上坐下來,慢慢俯下身來,溫柔地把臉貼在沙發上。 孟聆笙第一次借宿在云公館,就是睡在這里,那是民國二十一年的四月,閉上眼睛仔細回想,似乎還能嗅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望春花香。 他走上二樓。 書房還是他被捕前的樣子,書桌上攤著孟聆笙的賬冊,記錄著每天云公館的糧食儲存量和消耗量以及租界每日的米價……旁邊玻璃鎮紙下壓著一張紙,上面密密麻麻地記錄著近百個名字,有的打對勾,有的打叉,有的打問號,那都是他聯懋的員工。 他的孟聆笙,他的聯懋啊…… 云觀瀾在椅子上坐下來。 過了一會兒,他從筆筒里抽出一支筆,想要記錄些什么,然而太久沒有人用,鋼筆里的墨水已經干了,桌上的那瓶墨水也已經見了底。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