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就算是最小的水井也有這一點值得稱贊的地方。當你觀望井底的時候,你會發現大地并非一塊連綿的大陸,而是一座隔絕的孤島。這一點跟井水能冷藏奶油一樣,是非常重要的。在發大水的季節里,當我的目光越過湖面,從這一個山頂望向薩德伯里草原的時候,我反而覺得草原升高了,大概是因為山谷沸騰而呈現出了海市蜃樓的效果,它宛如沉在水盆底下、一枚用銅鑄成的硬幣,湖之外的陸地都好似薄薄的表皮一般,被小小的一片水波浮起,成了孤島。我這才猛然間被喚醒,原來我居住的地方只不過是一塊干燥的土地。 盡管從我的門口向外遠望,視野范圍更狹隘,我卻絲毫不覺得它擁擠,更沒有被軟禁的感覺。我的想象力足夠在那里馳騁了。矮橡樹叢生的高原在對岸升起,一直向西伸展到大草原和韃靼人的草原,向所有的流浪者提供一片寬闊的天地。當達摩達拉1的牧群亟須更大更新的牧場時,他說道:“誰也不如自由欣賞寬闊地平線的人更快活。” 時間和地點都已變更,我居住在更靠近宇宙的這些地方,更貼近歷史中最令我著迷的那些時代。我居住的地方遙遠得有如天文學家每晚觀測的太空一般。我們習慣于幻想,在天體遙遠偏僻的一隅,有著更為稀奇、更為快樂的地方,在椅子形狀的仙后星座的后面,遠離了世間的喧囂和叨擾。我認為我房子的位置正處于這樣一個遁世之處,它是亙古常新的沒有被褻瀆的宇宙的一部分。倘若說居住在這些地方—靠近昴星團、畢星團、金牛星座或天鷹星座更值得居住的話,那么我真的是居住在那兒的,或者說是與那些星座一起,遠離拋在身后的人世,將那些閃閃的柔美的光線,發送給距離我最近的鄰居,讓他們只在沒有月亮的晚上才能夠看得到。我所占據的地方便是這天地萬物中的一部分— 1.達摩達拉,亦名克利須那,印度教三大神之一毗濕奴的地八代化身。 曾經在世上有位牧羊人, 他的思想如高山那般崇高, 他那在高山之上的羊群, 每小時都能給他營養。 倘若牧羊人的羊群總是走到比他思想還高許多的牧場上,那么我們會認為他的生活是怎樣的呢? 每一個清晨都是一次愉快的邀請,我的生活和大自然一樣的簡單,或許我可以說,一樣的純潔無瑕。我向曙光朝拜,忠誠得像希臘人。我很早起床,在湖中洗浴,這是一項宗教意味濃厚的修煉,也是我所能做的最妙的一件事情。據說,在成湯王的浴盆上銘刻著這樣一句話:“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這個道理我明白。黎明將人們帶入了英雄時代。在曙光微弱的清晨,我盤坐著,門窗大開,一只飛舞的蚊子,在我的房間里,做著我看不到也想象不到的奇妙旅程,它那微弱的嗡嗡聲讓我很感動,就仿佛我聽到了贊頌好名聲的號角聲一般。這首歌便是荷馬的一首安魂曲,在天地間蕩氣回腸的《伊利亞特》和《奧德賽》,吟唱著自己的漂泊與憤怒。它包含著宇宙本體的感覺,歌頌著世界無盡的精力與生生不息,直到它強行被禁。 黎明是一天當中最值得紀念的時刻,它是蘇醒的時辰。這時候,我們昏昏欲睡的欲望是最少的;至少在接下來長達一小時左右,整個夜晚昏昏沉沉的官能都會逐步清醒起來。可是,倘若我們并非被我們自己的生物鐘所喚醒,而是被所謂的仆人生硬地用胳膊推醒的;倘若并非由我們身心的最新力量和內心的呼喚來叫醒我們— 既沒有那飄 蕩在空中的芬芳,也沒有盤旋在空中的天籟般的音樂,而是讓工廠的汽笛聲喚醒了我們;倘若我們醒來時,并沒有獲得比睡前更崇高的心靈,那么這樣的白天,如果還能稱做白天的話,也毫無期盼可言。要知道,黑暗可以結出這樣的碩果,黑暗可以證明它的妙處并不比白晝差。一個人倘若不能相信每一天都有一個比他更早、更神圣的曙光時辰,反而褻瀆了它,那他對生命一定是極其失望的,并且正在走向一條深入黑暗的道路上。 生命的感官在休息了一夜之后,人的心靈,或者說人的官能,是每天都會重新煥發出一次活力的,而他的天賦又可以帶他去試探他能完成什么樣崇高的生活。我敢說,值得紀念的所有事情,都會在清晨的氛圍中發生。印度婆羅門教的古代經書《吠陀經》1中說道:“一切智慧,俱于黎明中醒。”詩歌和藝術是人類文化中最美麗、最值得紀念的事,它們都發生在這一個時刻。任何詩人和英雄都如同門儂2一樣,都是曙光之神的兒子,在黎明時他彈奏豎琴音樂。用富有彈性和精力充沛的體力追趕著太陽步伐的人,白天對他來說是一個永恒的黎明。這與時鐘的響聲毫不相關,也不用關心人們是何種態度、從事何種勞動。每當早晨我醒來時,內心都會有黎明這樣的感覺。改良品德就是為了拋棄昏沉的睡眠。人們倘若不是在渾渾噩噩地昏睡度日,那么為什么當他們回首每一天的時候都要說得如此可憐,他們可都是聰明人呀。倘若他們沒有整天昏睡度日,他們本來是可以干成一番事業的。數以萬計的人們醒來就是去從事體力勞動的,可是在一百萬人當中,唯獨一個人足夠清醒才能有效地服從于智慧;一億人當中,才會出現一個人把生活過得詩意而神圣。清醒才是生活,我從未遇見一個異常清醒的人,如果見到了他,我怎么有勇氣直視他呢? 我們必須學會重新蘇醒,更要學會保持清醒不再陷入昏睡狀態,但是機械的方法不宜采用,我們應該把無窮的期望寄托在清晨,就算 1.《吠陀經》,印度婆羅門教最古經典,共四部。 2.門儂,希臘神話中黎明女神奧羅拉之子,在特洛伊戰爭中被阿基琉斯所殺。文中指的是在埃及底比斯門農神廟每在日出時所發出的豎琴聲。 在最深的睡眠當中,清晨也不會把我們拋棄。人們無疑有能力、有意識地來提高自己的生命質量,我從未看到過比這更令人振奮的事實了。 畫出一張風格奇特的畫,雕刻出一個惟妙惟肖的塑像,美化幾個客觀的對象,這的確很了不起;但無上光榮的事情是我們能夠塑造或刻畫出那種氛圍與媒體,從中能使我們有所發現,而且能促使我們正直地有所作為。能影響時代本質的,乃是達到最高境界的藝術。每個人都肩負著職責,在最崇高和最緊急的時刻,他的所思所想能和他的生命所匹配,甚至小的細節也有良好的匹配度。倘若我們拒絕了,或者說耗光了我們擁有的這點不值得一提的思想,神諭自會明明白白地把做到這一點的方法告訴我們。 我希望謹慎地生活,所以我到樹林中定居,只面對生活的基本要素,看看我能否學會生活要教給我的東西,以免到了將死之時才發現,我根本就白活一場。我不期望過一種不能稱之為生活的生活,生活是如此的可愛;我也不期望去修行過一種隱士般的生活,除非到了萬不得已的地步。我要我的生活深深地吸收到生命的精髓,我要強健、斯巴達式1地生活,以便消除一切非生活的東西。我需要劃出一塊收割田地的面積來,細細地收割和修剪,把生活逐步壓縮到一個角落中去,把它降到一個最卑微的角落中,倘若它被證明是卑賤的,那么就把它的卑賤之處真正地認識清楚,并且把它公布于眾;或者倘若它是高尚的,我就會用親身的經歷來體驗它,在下次遠游時,我也可以以親身的經歷做出一個真實的評估。因為,我覺得,大部分人還未弄清楚他們的生活究竟隸屬于魔鬼,還是隸屬于上帝,但是他們又或多或少有些輕率地做出了結論,認為人生的首要目標,就是“贊美上帝,并永遠從神那里享受恩賜”。 1.斯巴達式,簡樸刻苦,堅韌剛毅。 但是我們仍然生活得卑賤如蟻。盡管神話告訴我們,人就是由螞蟻變來的1。之前,人類就像螞蟻一般矮小,與長脖子仙鶴作戰2。這無疑是錯上加錯。我們最優秀的品德在這里轉變成冗余的本可避免的劫難。我們的生命在瑣碎的小事中被逐步消耗掉了。 一個老實忠厚的人只需十個手指就可數數,再用不著更大的數字,特殊情況,也最多加上十個腳趾頭,其余部位不妨歸為一個。簡單,簡單,不妨再簡單些呀!我覺得最好你的事只是兩三件,而不要上百件或上千件;更不要以一百萬計,半打兒不是就足夠計算了嗎?總而言之,賬目能記在大拇指甲上就可以了。在這波濤洶涌的文明生活的海洋當中,一個人要生活下去,肯定會經歷種種風暴和流沙以及上千種事件,除非他從甲板上縱身一跳,沉入海底,不想抵達目的地了。而那些功成名就的人,肯定是精于計算之人啊。簡單些,簡單些!一日三餐大可不必,倘若必要,一頓也就足夠;一百道菜勿需,五道就夠多了;至于其他,按照同樣的比例遞減就好了。我們的生活就如德意志聯邦,全都由小邦國構成。聯邦的邊境永遠在改變,就算一個德國人也無法在一刻鐘把邊境講解清楚。國家雖然有所謂內政的改進,但實際上它徒有其表,膚淺的事務充斥其中,它就像一種不易運轉而又臃腫龐大的機構,塞滿了家具,陷進自己安排的陷阱,被奢侈和揮霍徹底毀壞,因為之前它疏于精打細算。缺乏一個崇高的目標,如同大地上一百萬戶普通人家一樣;對于這種情形,唯一的醫治方法就是采用一種嚴謹的經濟學手段,去過一種嚴厲的比斯巴達人更簡單的生活,并樹立崇高的生活目標。現在,生活太浮躁了。人們認為國家現在必須使商業發達,必須出口冰塊,還必須用電報來交流,還要一小時馳騁30英里,絲毫不質疑它們有無用處;可是我們應該生活得像個 1.在希臘神話中,宙斯之子說服了宙斯,將螞蟻變成了人。 2.《伊利亞特》中,特洛伊人被比作仙鶴,和俾格米矮人戰斗。 狒狒,還是像個人?這一點似乎又難以確定。倘若我們不制作枕木,不鍛煉鋼軌,不日夜操勞,而只是慢條斯理地應付我們的生活,改善生活,那么誰還會動修筑鐵路這個念頭呢?倘若不修筑鐵路,我們怎樣才能按時趕到天堂去呀?但是我們全都住在家里,只關心我們的家務事,誰會需要什么鐵路呢?我們沒有乘坐火車,火車倒乘坐了我們。你可曾想過,鐵路下面躺著的枕木究竟是什么?每一根枕木就是一個人,愛爾蘭人,或一個北方佬。鐵軌就鋪在他們的身體上,他們的身體上又蓋上一層黃沙,而火車從他們身上飛馳而過。 我對你說,他們可真是睡得香啊。每隔幾年,一批新的枕木取而代之,火車還在上面馳騁;倘若有一伙人在鐵軌之上快樂地乘車經過,必定有另一伙悲慘的人被呼嘯的火車從身上碾過去的。如果火車的奔馳聲叫醒了一個夢游者,或碾過一根出軌的枕木,他們只得突然緊急停車,大吼一番,驚醒了乘客,好像這是一個意外事故。我聽著都覺得生動有趣,他們每隔5英里就派遣一隊人,來維護枕木應有的高度,并確保它們在路基上的被平穩得固定住了。由此可見,枕木有時候也是會自己翹起來的。 為什么我們生活得如此匆忙,要這樣浪費光陰呢?我們應當痛下決心,在尚未饑餓之前,就餓死算了。人們經常說,及時縫補1針,將來可以少縫補9針,所以今天他們縫了1000針,明天可以少縫9000針。談到工作,卻沒有什么好談的。我們得了跳舞病,腦袋始終無法保持靜止,更談不上安靜地思考了。 倘若我拉了幾下教堂鐘樓的繩子,就像是發出火警警報那樣,在鐘聲還未響徹村莊的時候,在康科德附近田園工作的人們,無論今天早晨說了多少遍他工作如何繁忙,我敢說沒有一個男人、女人或是孩子,不會放下手頭的工作而應聲趕來,倘若我們說老實話,其實他們并不是打算從火里救出什么財產而趕來,他們更多地是來觀看火災的,要知道因為大火已經燒起來了,而且這火并不是我們點燃的;再不然人們就是來看這場火是如何被撲滅的,如果不費什么勁,倒也可以幫忙滅滅火;人們就是這樣,就算是教堂本身著火,人們也還是這樣。 一個人吃完午飯,只睡了約半個鐘頭的午覺,一覺醒來抬頭就問別人,“有新聞嗎?”似乎全人類都在為他站崗放哨。有人還特別要求別人,每隔半小時就叫醒他一次,而且也沒有什么特別的理由:之后作為回報,他會講講他的夢。一夜安眠之后,新聞在生活中不可或缺,正如早飯一樣不可缺少。“請向我講述發生在這個地球之上的一切地方的一切人的新聞。” — 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