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书阁_书友最值得收藏的免费小说阅读网

(4)-《漂亮朋友》


    第(1/3)頁

    第10章 朋友逝世

    自從這次決斗之后,杜洛瓦在一夜之間成了《法蘭西生活報》僅有的幾位領頭的專欄編輯之一。不過他常常絞盡腦汁也無法提出什么新的思想,因而天天驚呼世風日下、道德淪喪、愛國觀念削弱和法蘭西榮譽感得了貧血癥(這“貧血癥”一詞還是他想出來的,他為此而時常自鳴得意),也就成了他主辦的專欄的特色。

    愛嘲弄、好懷疑、有時又過于天真,被認為是巴黎人思想的主要特征。這些描繪,在德·馬萊爾夫人身上可以說是一覽無遺。她一見到杜洛瓦在報上發表的長篇大論,總要盡情嘲弄一番,而且常常是只言片語就能擊中要害。對此,杜洛瓦總笑著說:“你可別小瞧,將來我要出名靠的可就是這個。”他現已住到君士坦丁堡街,其全部家當:箱子、牙刷、刮臉刀和肥皂,都搬了過來。德·馬萊爾夫人每星期兩三次在他早晨起床之前,來同他相會。一進來,她就麻利地脫去衣服,帶著外面的寒氣,顫顫巍巍地鉆進他的被窩。

    另外,杜洛瓦每星期四都照例去她家吃飯,同她丈夫談論農活,以博取他的歡心。由于德·馬萊爾先生對農活十分感興趣,杜洛瓦往往談得十分投機,所以經常把在沙發上打盹的年輕女人忘得一干二凈。

    小姑娘羅琳娜有時坐在父親的腿上,有時坐在杜洛瓦的腿上,也經常會睡著了。

    不管談起什么總要擺出一副道學先生樣的德·馬萊爾先生,每次在杜洛瓦離去后,總要帶著這樣一種強調說道:“這個年輕人的確不錯,很有教養。”

    眼下已是二月底。每天早晨,當人們在街上從賣花女拉著的車旁走過時,可聞到車上撲鼻而來的花香。

    如今杜洛瓦的生活是順風順水,如同萬里晴空,沒有一絲陰云。

    一天晚上回到住所,他推開門后,發現地板上有一封信。他看了看郵戳,是從戛納寄來的。他隨即打開,讀了起來:

    親愛的先生和朋友:

    記得你曾對我說過,不管遇到什么事,我都可得到你的幫助。現在我就有一件難以啟齒的事要求助于你。查理眼看是時日無多了,望你能來幫我一把,不要讓我在他臨終的時候一個人守在他身邊。他眼下還能起床,但醫生對我說,恐怕他是過不了這個星期了。

    此時此刻,要日夜守著他,我已經是有心無力。一想到即將來臨的最后時刻,我就萬分恐懼。我丈夫已無親人在世,因此只有求你幫忙了。你曾是他的好友,是他為你打開了報館的大門。除了你,我沒有任何人可以求助。因此請見信速來。

    你忠實的朋友

    瑪德萊娜·弗雷斯蒂埃

    于戛納勞利別墅

    杜洛瓦心中像是吹進一股清風,驀地升起一種類似解脫束縛、眼前豁然開朗的奇異感覺。他自言自語道:“我當然是要去的。可憐的查理!況且我們誰都會有這一天的!”

    他把弗雷斯蒂埃夫人的來信,對老板講了講。老板雖然準許他前往,但再三叮囑:“不過你可要盡快回來,我們這里缺不了你。”

    于是,喬治·杜洛瓦乘第二天上午七點的快車離開了巴黎,行前給德·馬萊爾夫婦發了封快信,告訴了他們有關情況。

    他在隔天下午四點抵達戛納。

    在一個行李搬運工的指引下,他來到了勞利別墅。別墅坐落于一塊半山坡的樹林里,四周是一片白色的房屋。這茂密的樹林從戛納一直延伸到朱昂灣。

    別墅不大,小巧的建筑呈意大利風格。近旁有一條公路,彎彎曲曲在林中穿行,每一拐彎處都有一幅秀麗的景色展現于眼底。

    前來開門的仆人,見到杜洛瓦,不禁失聲叫道:“啊,先生是您來了,夫人正焦急地等著您的到來。”

    杜洛瓦問道:“你的主人現在怎樣?”

    “不是很妙,先生。看來他沒有幾天了。”

    杜洛瓦被帶到了客廳里。粉底藍花的帷幔掛在客廳四周。憑窗遠眺,可以看到整個城市和藍色的大海。

    杜洛瓦不禁嘆道:“啊!這間鄉村別墅地勢真好!他們是從哪兒弄來的這些錢?”

    門外傳來一陣衣裙的簌簌聲,杜洛瓦將身子轉了過來。

    弗雷斯蒂埃夫人伸出雙手,向他走了過來:“你來啦,實在是再好不過了!”

    她突然在杜洛瓦的臉頰上親了一下,隨后兩人相視良久。

    她臉色略顯蒼白,人也瘦了些,但氣色依然格外嬌艷。甚至整個身軀由于這看上去弱不禁風的樣子而顯得比以前更加楚楚動人。她喃喃地說道:“他現今變得十分可怕,知道自己不行了,就沒完沒了地折磨我。我已經告訴他你就要來了。你的行李呢?”

    杜洛瓦回道:“行李存在車站了。我想住得離你近一些,不知你想讓我住進家旅館。”

    弗雷斯蒂埃夫人猶豫片刻,然后說道:“你還是住這兒吧,而且你的房間已經準備好了。事情一兩天之內就會有結果,要是在夜里發生,我自己一個人應付不了。我這就叫人去把你的行李取來。”

    杜洛瓦欠了欠身:“那就聽你的安排吧。”

    “現在我帶你上樓去。”她說。

    杜洛瓦跟著她上了二樓。走到一間房間前,她推開了房門。借著夕陽的余暉,杜洛瓦看到,一個身上裹著厚厚的被子、面色慘白、形同僵尸的人,正坐在窗前的一把扶手椅上凝神望著他。他幾乎無法認出他的這位朋友了。倒不如說,他是靠揣測斷定的。

    房間里彌漫著肺病患者所住房間常有的那種莫可名狀的濃烈氣味:因高燒而產生的氣味,以及湯藥味、乙醚味和柏油味。

    弗雷斯蒂埃緩慢而又艱難地抬了抬手,說道:“你來啦,承你的情,來給我送終。”

    杜洛瓦努力笑了笑:“看你說什么呢,來給你送終!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兒,我要是為這個,就不在這時候來游覽戛納了。我是來看望你的,順便休息休息。”

    弗雷斯蒂埃說了聲“請坐”,接著低垂了腦袋,似乎是進入了痛苦的沉思。

    他呼吸急促,幾乎是上氣不接下氣,并時不時夾雜著低沉的呻吟,似乎在提醒人們他已病成什么樣了。

    他妻子見他一聲不吭,便走過來靠在窗前,仰頭向著天邊說道:“你們看,多美的景致啊!”

    對面山坡上,到處點綴著一幢幢別墅,直達城市的邊緣。而整個城市,從右邊的防波堤,到與兩個名叫萊蘭的小島隔海相望的科瓦賽特角,就橫臥在一條呈半圓形的海岸上。防波堤上方,是聳立著一座古老鐘樓的舊城,兩個小島則像是一片湛藍的海水中所顯現的兩塊綠斑。從上往下看去,島上的地勢似乎十分平坦,宛如兩片巨大的樹葉漂浮在海面上。

    遠處,港灣對岸的天際,在防波堤和鐘樓上方,綿延不絕的黛綠色群山在火紅的天幕下,勾勒出一條奇異而又迷人的曲線。這起伏不定的峰巒,有的呈圓鼓形,有的尖尖突出,有的則酷似彎鉤,最后是一座金字塔形的大山,由上而下,直插海中。

    弗雷斯蒂埃夫人指著這座山說:“這就是埃特萊山。”

    在這灰暗的山巒背后,血紅的晚霞一片金輝,刺得人眼花繚亂。

    面對這落日的宏偉景象,杜洛瓦早已心旌搖蕩,不能自已。

    他絞盡腦汁,也沒有找到合適的詞句來抒發內心的贊美,最后只好說道:“啊!是的,這景色實在太美了!”

    弗雷斯蒂埃這時抬起頭來,向妻子央求道:“打開窗戶,讓我透透氣。”

    他妻子說道:“不行。現在天已經晚了,太陽都下山了。開了窗戶你又要著涼了。你應當明白,以你目前的身體狀況,開窗只會是有害無疑。”

    他焦躁而又無力地動了動右手,似乎想向她揮過拳去,臉上因惱怒而更加映襯出那蒼白的嘴唇、凹陷的兩頰和突出的瘦骨:“實話說,我真的憋得受不了啦。既然我橫豎要完蛋,早晚都是死,你何必還要這樣呢?……”

    她只好把窗戶全部打開。

    三個人頓感一股輕風拂面,心頭不禁為之一爽。這股風不僅柔和濕潤,而且已帶有春天的氣息,充滿了山坡上花草所蘊含的芬芳。不過也夾雜著濃濃的松脂味和刺鼻的桉樹味兒。

    弗雷斯蒂埃喘息不定,大口大口地呼吸著,但沒過多久,就用手指甲使勁摳著座椅的扶手,氣急敗壞而又無力地嘶叫起來:“趕快關窗戶,我受不了這氣味。看來我該到地下室去等死了。”

    他妻子于是慢慢地關上窗戶,隨即將前額貼在玻璃上,凝視著遠方。

    杜洛瓦覺得很不自在,想安慰病人幾句,可他又一時想不出恰當的話語來寬慰他,最后只是嘟噥了這樣一句:“這么說,你上這兒之后病情依舊如故?”

    “你不都已經看到了嗎?”對方有氣無力地聳了聳肩,顯得躁動不安。說完又垂下了頭。

    杜洛瓦接著說道:“他媽的,這地方同巴黎相比,簡直要好上無數倍。那邊現在還是嚴冬呢,不是雨雪,就是冰雹。下午三點,天就黑了下來,必須點燈。”

    “報館里沒什么消息嗎?”弗雷斯蒂埃問道。

    “沒有。只不過最近從伏爾泰學院來了個叫做拉克蘭的實習生,打算讓他接替你。不過這家伙還是有點嫩,你趕緊回來吧!”

    “我?現在要我寫專欄文章,還是等我了到九泉之后吧。”弗雷斯蒂埃說道。

    看來死的念頭已緊緊地占據他的內心,不論談起什么,“死”字都會像洪亮的鐘聲一樣突然蹦出來,甚至每想起一件事,每說一句話,都會再度出現。

    談話長久地陷入了沉默,這沉默是這樣的深沉,令人痛苦難熬。夕陽的金輝漸漸消失,被晚霞染紅的天空已暗了下來,綿延不絕的山林成了一片暗黑色。夜幕開始降臨,帶著夕陽最后的余暉入夜,在房內長驅直入,使屋里的家具、墻壁、帷幔等一切都蒙上了一層紅黑交融的輕紗。壁爐上的鏡子所映照出的天際,成了一攤殷紅的鮮血。

    弗雷斯蒂埃夫人仍然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背對著房間,臉孔貼在窗玻璃上。

    她丈夫忽然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了起來,話語因而斷斷續續,聽了令人毛骨悚然:“我還能看見幾次這落日?……八次……十次……十五次或二十次……也有可能會有三十次,但不會超過這個數……你們這些人……日子還長得很……我卻已經到頭了……我死了以后……一切依然照舊……就像我還活著一樣……”

    他沉默了幾分鐘,之后接著說道:“眼前的一切都在提醒我,幾天以后,我就再也看不到了……這可真可怕……所有的東西……我將什么也看不見了……從日常使用的小玩意兒……如杯子……盤子……到躺在上面何等舒服的床……以及馬車。傍晚的時候,乘車兜風是多么愜意……這一切,我是多么喜歡!”

    他那兩只手的手指,神經質地輕輕敲擊椅子的兩邊扶手,如同是在彈鋼琴。每次看著他沉默不語,比聽他說話,更使人受折磨。顯然此時他一定在想那可怕的事情。

    杜洛瓦忽然想起諾貝爾·德·瓦倫幾周前對他說的話語:“我能感覺得到,死神現在就已經站在我身旁,因此常常想伸過手去,一把將她推開。雖然天地遼闊,但她卻無處不在。我隨處都能看到她的蹤跡。被壓死在路上的蟲蟻,從樹上飄零的黃葉,出現在朋友胡須中的一兩根白毛,一見到這些,我的心就一陣陣地驚悸,因為那是死神肆虐的見證。”

    當時他并未明白這些話的意思,今天看到弗雷斯蒂埃這樣子,他就頓時領悟了其中要義,心中頓感格外凄楚,這種感覺他是從來沒有的。他似乎感到面目猙獰的死神,此刻就在他身旁,與她僅一步之遙,就立在這氣息奄奄的病人所坐的椅子旁,他真想起身離開,跑得遠遠的,立刻回巴黎去!啊!早知如此,他是不會來的。

    夜幕此時已完全籠罩了整個房間,看去很像一塊提前送來的裹尸布,即將落在生命垂危的弗雷斯蒂埃身上。只有窗戶還清晰可見,明晰的窗框內顯現出年輕女人一動不動的身影。

    弗雷斯蒂埃生氣地問道:“怎么回事?今天怎么不點燈?你們就這樣照料病人?”

    窗前的身影消失了。過了一會兒,空曠的別墅內響起了一陣電鈴聲。

    片刻后,一個仆人拿著一盞燈走了進來,放在壁爐上。弗雷斯蒂埃夫人向她丈夫問道:“你現在想怎樣,是睡覺呢,還是下樓去吃晚飯?”

    “我要下樓。”弗雷斯蒂埃答道。

    由于尚未到開飯時間,三個人誰也沒動,又在房內等了將近一小時。這期間,他們只是偶爾說上一句平淡如水、毫無意義的話語,仿佛在這死神光顧的房內,如果聽任這沉默的時間持續過久,或是讓這沉悶的空氣僵化不變,會有什么不測發生似的。

    仆人終于報告,晚飯已準備好。杜洛瓦覺得,這頓飯花費的時間實在太久,好像總也沒有完結的時候。大家都默默地吃著,誰也不說話,手指間的面包塊被捻得粉碎。飯堂伺候的仆人,進進出出,腳下沒有一絲聲響。由于查理受不了響亮的腳步聲,這個仆人穿的是軟底拖鞋。房間里,只有那木殼掛鐘機械而有規律的滴答聲,清晰可聞。

    飯一吃完,杜洛瓦便借口路途勞累,回到了自己的房內。他趴在窗前,向外看了看,明月當空,像一盞巨大的球形燈,在各幢別墅的白色粉墻上鋪了一層朦朧的寒光。在這皎潔的月色下,輕波蕩漾的海面,一片粼粼波光。為了能夠盡快離開這里,杜洛瓦搜腸刮肚,終于想出一條理由:就說他收到瓦爾特先生一封電報,要他立即回去。

    可是第二天醒來時,他又覺得自己離去的決心未必有十足的把握。因為他的這個脫身之計,弗雷斯蒂埃夫人壓根兒就不會相信。再說他的忠誠表現理應得到的全部好處,也將會因他的這種怯懦而前功盡棄。如此一想,他又自言自語道:“啊!這事可真不好辦!既然如此,不如算了。生活中不如意的事總是有的,何況看起來在這兒也不會拖很久。”

    這一天,天氣晴朗。這種令人心曠神怡的萬里碧空,正是南方所特有的。杜洛瓦覺得此時去看弗雷斯蒂埃未免過早,因此沿山坡而下,信步到了海邊。

    回來吃飯時,仆人對他說:“主人已問過先生兩三次了。請先生去樓上看看主人。”

    杜洛瓦徑直上了樓。弗雷斯蒂埃坐在扶手椅上似乎睡著了。他妻子正靠在長沙發上看書。

    不想病人這時抬起了頭,杜洛瓦隨即問道:“怎么樣?感覺好一些了嗎?我看你今天好像氣色不錯。”

    “是的,今天不錯,體力也恢復了些。你趕緊和瑪德萊娜去吃飯,一會兒咱們坐上車去外面轉轉。”弗雷斯蒂埃說。

    走出房間后,瑪德萊娜對杜洛瓦說道:

    “看到沒有?他覺得自己大病已愈,今天早上一醒來,就在那兒想這想那的。一會兒,我們要去朱昂灣買一些陶瓷品,裝飾我們巴黎的寓所。他非要出去走走,可我擔心弄不好要出事。他肯定受不了車子在路上的顛簸。”

    馬車來了后,弗雷斯蒂埃由仆人攙扶著,從樓上一步步地走了下來。一看見車子,他就要人把車篷拿掉。

    “不行,你瘋了?”他妻子堅決反對,“你這樣會著涼的。”

    “沒關系,”弗雷斯蒂埃堅持道,“我已好多了,我自己很清楚。”

    車子于是走上了兩旁百花盛開的林中小徑,這是戛納的一大特色,很有點英國的林苑風光。接著,馬車便沿著海邊,在通往安狄波的大路上奔馳了起來。

    弗雷斯蒂埃就眼前的景物,向大家一一作了介紹。首先是巴黎伯爵巴黎伯爵(1838—1894),曾為法國王儲。常來此小住的別墅,其他一些建筑物,他都能說出點名堂。他頗有興致,但外人一眼便可看出,這種興致不過是一個神虛體弱、行將就木的人有意裝出來的。他連抬起胳膊的力氣都沒有,只好用手指指了指相關景致。

    “看,那就是圣瑪格麗特島。島上的城堡當年曾關押過巴贊元帥巴贊元帥(1811—1888),19世紀法國杰出將領。后來他從那里逃了出來。城堡至今保存完好,就是為了紀念這件事。”

    他隨即回想起自己以前的軍旅生涯,說了幾個軍官的名字,談起了一些往事。大路突然峰回路轉,整個朱昂灣倏地出現在眼前。遠處是港灣里墻壁刷得雪白的村莊,另一頭則是安狄波角。

    弗雷斯蒂埃忽然像孩子似的高興地叫了起來:“啊!艦隊,馬上就可看到艦隊了!”

    果然,寬闊的港灣里,停泊著六艘大型軍艦。遠遠望去,宛如幾塊林蔭覆蓋的山巖。這些軍艦都碩大無比,樣子奇特,怪里怪氣,不僅甲板上拱凸不定,塔樓高聳,艦首沖角更是直沖水中,似乎要在海里扎下根來。

    這些龐然大物都顯得非常笨重,好像牢牢地固定于海底,人們簡直弄不明白,它們怎么移動起來。形狀酷似瞭望塔并可轉動的高大圓形炮臺,看去又像是一座座建于礁石上的燈塔。

    一條大型三桅船,白色的風帆鼓得滿滿的,正歡快地從這些軍艦身旁走過,駛向外海。同這艘外形美觀、身姿矯健的三桅船相比,這些戰艦實在像是一些蟄伏于水中的鋼鐵怪物。

    弗雷斯蒂埃想了想,把這些軍艦一一認了出來,并依次逐一說出各艦的名字:“科貝爾號”“敘弗朗號”“杜佩萊海軍上將號”“無畏號”“毀滅號”,但他隨即又更正道:“不對,我弄錯了,‘毀滅號’是那一艘。”

    他們到了一幢大型簡易建筑物前,建筑物門楣上方霍然掛著一塊招牌:“朱昂灣藝術彩陶商店”。馬車繞過一塊草坪,停在了門前。

    弗雷斯蒂埃想買兩個花瓶,放在他的書架上。由于他下不了車,只好讓人將樣品一件件拿來讓他過目。他挑了一件又一件,并不時地征求他妻子和杜洛瓦的意見:

    “你們知道,這要放在我書房中靠里的書架上,坐在我的椅子上隨時可以看到。我想買古色古香的,最好帶有希臘風格。”

    他看了一件又一件樣品。看了后面的,又想要前面看過的,最后總算選中幾件。付過錢后,他要店伙計立即給他送到別墅去,說道:“過幾天我就要回巴黎了。”

    于是馬車踏上了歸途。沒過多久,從山谷深處沿著海灣突然刮來一陣寒風。弗雷斯蒂埃立即咳了起來。

    最初這咳嗽倒也沒什么異常,不過是輕輕地咳了兩下。但緊接著卻是一次甚似一次地狂咳。到后來,他也就兩眼發直,氣息奄奄了。

    他已處于窒息狀態,只要一吸氣,喉間便是一陣發自胸腔的猛咳。沒有任何辦法能緩和其病痛,使之安靜下來。現在必須將他從車上抬到房間里去。杜洛瓦抬著他的下身,感到他的肺部在抽搐,連兩腳也跟著抖動。

    抬到床上后,雖然蓋著暖和的被子,他的病情卻依然如故,病魔的肆虐一直持續到午夜。最后還是使用了麻醉劑,方使這揪心的劇烈咳嗽止了下來。直到天明,他一直靠在床頭,眼睛睜得大大的。

    天亮以后,他說的第一句話是找個人來幫他刮刮臉,因為早晨刮臉,已是他多年的習慣。但當他下了床,準備刮臉時,人們又不得不立即將他重新扶回床上,因為他的呼吸已突然變得極其短促,簡直到了接不上氣的地步。他妻子大為驚慌,趕緊叫人去把剛剛躺下的杜洛瓦叫醒,請他去找醫生。

    杜洛瓦幾乎立刻便把加沃大夫請了來。大夫開了一劑湯藥,并囑咐了幾句。為了聽聽大夫的意見,杜洛瓦特意將他送了出來。

    “病人已到彌留之際,看樣子是拖不過明天上午了,”大夫說,“請將這一情況告訴他可憐的妻子,并派人去找個神甫,我在這兒已經毫無用處了,不過一旦需要,我必隨叫隨到。”

    杜洛瓦讓人將弗雷斯蒂埃夫人從房內叫了出來,對她說道:“他已不行了,醫生建議去找個神甫。你看怎樣?”

    她沉思良久,將一切都考慮妥當后,才慢慢地說道:“好吧,從許多方面來講……這樣做還是需要的……我這就去先讓他有個思想準備,就對他說,神甫想來看看他……不過這種事,我不大懂。那就勞你的駕,去辛苦一趟,好好挑選一下,找個比較本分的神甫。請對他說清楚,他只負責病人的懺悔。其他的事不用他管。”

    杜洛瓦很快帶來一位一切悉聽尊便、愿意效勞的年邁神甫。神甫進入弗雷斯蒂埃的房間后,他妻子隨即退了出來,同杜洛瓦一起,在隔壁房內坐了下來。

    “他對此毫無思想準備,”年輕的女人對杜洛瓦說,“我剛剛說了‘神甫’兩字,下面的話還沒有說完,他的臉上便露出了猙獰的表情,好像……好像忽然從中……領悟到了什么……明白自己現在是徹底完了,所剩時日無多了……”

    “他的那副表情,我今生今世都無法忘記。”她面色蒼白,又接著說道,“他在那一瞬間肯定看到了死神……肯定看到了死神……”

    神甫有點耳背,因此說話聲音較大。他們聽到他此時說道:“不,不,你的情況還沒到這一步。你病了,但沒什么大礙。最能說明問題的是,我今天是以一個朋友和鄰居的身份,來看望你的。”

    弗雷斯蒂埃說了什么,他們未能聽到。只聽神甫又說道:“不,我不是來讓你領圣體的。等你好一點兒了我們再談這件事。不過,如果你想進行懺悔的話,現在倒是很好的機會。我是一名牧師,抓住一切機會把迷途羔羊引上正路,這是我的天職。”

    此后很長時間是悄無聲息,弗雷斯蒂埃顯然在喘息著有氣無力地同他說著什么。只是這邊聽不到罷了。

    接著便突然傳來了神甫與剛才說話時截然不同的聲音,像祭司在祭壇上大聲念誦一樣:“上帝是無比仁慈的。孩子,來背誦懺悔經吧。你也許已把它忘了,還是我來幫你一下。你跟著我念好:“我向萬能的天主懺悔……向貞潔的圣母馬利亞懺悔……原文為拉丁文。”

    他不時停下來,以便弗雷斯蒂埃能夠跟上。最后,聽他說道:“你現在來懺悔吧……”

    弗雷斯蒂埃夫人和杜洛瓦凝神靜氣地聽著,心中因焦灼的期待而顯得格外慌亂和激動。

    弗雷斯蒂埃囁嚅著說了句什么,神甫隨即說道:“孩子,你是說曾經有過不應有的得意之時……那是什么性質的?”

    聽到這里,他妻子立即站起身,向杜洛瓦說道:“咱們還是上花園里去待會兒吧。他的內心隱秘,不是我們能夠聽的。”

    于是他們走到門前的一條長凳旁坐了下來。頭頂上方,綻放的一枝玫瑰繁花滿枝,前方不遠處,則種著一叢石竹花,不時飄來濃郁的清香。

    沉默片刻后,杜洛瓦問道:“在回巴黎之前,恐怕你要在這里耽擱很久吧?”

    弗雷斯蒂埃夫人答道:“那倒不會。事情一了結,我就走。”

    “總得要十來天吧?”

    “頂多十天。”

    杜洛瓦又問道:“這么說,他已經沒什么親人了?”

    “是的,只有幾個遠房親戚。他很小就父母雙亡。”

    一只蝴蝶飛落在石竹花上采蜜,他們倆都不約而同地注視著。蝴蝶迅速地拍著雙翼,從一朵花飛到另一朵花。身子落在花上后,一對翅膀仍在輕輕地扇動。他們倆就這樣相對默默地坐著。

    仆人走來告訴他們,神甫的事都已經辦完了。他們又一起回到了樓上。

    同一天前相比,弗雷斯蒂埃似乎是更加的消瘦了。

    神甫握著他的手,說道:“再見,孩子,我明天再來。”

    說罷,他一徑走了出去。

    神甫的身影剛消失在門邊,氣喘吁吁的弗雷斯蒂埃便吃力地向他妻子伸出兩只手,斷斷續續地說道:“救救我……救救我……親愛的……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救救我吧……我全都聽你的,去找醫生來……他讓我吃什么藥都行……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他哭了,大滴大滴的淚珠滾在那深深凹陷的面頰上。干癟的嘴唇顯出了一道道皺褶,像小孩傷心時一樣。

    他的雙手落到了床上,緩慢而有節奏地繼續著一種動作,似乎要抓起被子上的什么東西。

    他妻子也跟著哭了起來,只見她結結巴巴地說道:“別瞎說,哪里就到了這種地步?你是昨天出去玩累了,不過是一種病癥,明天就會好轉的。”

    弗雷斯蒂埃的急促呼吸,現在都快過了剛剛跑過的狗,數都數不及,而且微弱得讓人幾乎難以聽見。

    “我不想死!……”他仍在不住地說道,“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會怎樣呢?我將什么也看不見了……什么也看不見了……永遠看不見了……啊!上帝!”

    他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前方,好像看到他從未看到猙獰面孔,因為他的眼內露出了一股恐懼。與此同時,他的雙手依舊在吃力地做著那可怕的動作。

    他突然打了個寒戰。剎那間,從上到下,整個身子都抖動了一下,隨后,他又氣弱聲嘶地說道:“公墓……我……上帝!……”

    在此之后,他就再也沒說什么,只是帶著驚恐的神色喘息著,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里。

    時光緩緩流逝,忽然附近修道院的一座大鐘響了起來:現在已是中午十二點了。杜洛瓦走出房間,去吃了點東西。一小時后,他又回到房內。弗雷斯蒂埃夫人不想吃任何東西。病人仍舊躺在那里,一動不動。那雙枯瘦的手,仍在被子上抓來抓去,好像要把被子蓋到臉上去。

    他妻子坐在床腳的一把扶手椅上,杜洛瓦拉過一把椅子,坐在她身邊。兩人默默等待著。

    醫生派來的一名看護早就來了。此人現在已在窗邊打起盹來。

    杜洛瓦正要蒙眬睡去,忽然覺得有什么事要發生似的。他睜開了眼,正好看到弗雷斯蒂埃的雙眼,像兩盞正在熄滅的油燈,慢慢合上了。只聽喉間一陣響動,他的嘴角流出了兩道鮮血,一直流到襯衣上。兩手那令人不寒而栗的撓動已經停止,呼吸也停止了。

    見此情景,他妻子立刻明白了一切。只見她發出一聲哀叫,雙腿一跪,伏在床邊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被這情景弄得不知所措的杜洛瓦,木然地在胸前畫了個十字。看護已被哭聲驚醒,這時走到床邊看了看,口中說道:“啊!結束了。”杜洛瓦很快就恢復了鎮定,他像終于得以解脫似的,長長地嘆了一聲:“真想不到,他走得竟是這么快。”

    隨著幾把眼淚灑過,最初的驚愕已經消失。大家開始忙著料理后事,通知有關方面。杜洛瓦來回奔波,一直忙到天黑。

    回到別墅時,他早就饑腸轆轆。餐桌上,弗雷斯蒂埃夫人也稍稍吃了點東西。飯一吃完,他們又登上二樓,開始為死者守靈。

    床頭柜上點了兩支蠟燭,燭旁的一個碟子內浸泡著一支金合歡,因為怎么也找不到所需的黃楊木枝葉。

    他們倆——一個是年輕男子,一個是年輕女人——孤單單地守在已撒手而去的弗雷斯蒂埃身旁,長時間的一陣沉默,只是不時抬起頭來看著死者,但內心深處卻思潮起伏。

    昏黃的燭光下,死者身旁的影影綽綽,不禁讓杜洛瓦有些惴惴不安。他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這張因燭光的搖曳不定而顯得更加凹陷的臉,心中頓時浮想聯翩。這就是他的朋友查理·弗雷斯蒂埃。這位朋友昨天還跟他說話呢!一個好端端的人就這樣一下子沒了,這實在可怕和不可思議!難怪諾貝爾·德·瓦倫是那樣的畏懼死亡,他那天對他說的話如今又浮現在腦海。歸根到底,人死是不能復生的。每天新出生的人雖然成千上萬,而且都有鼻有眼,有頭有嘴,有思想,簡直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但躺在床上的這個人卻永遠無法再生了。

    多少年來,和所有的人一樣,他一直活得很好,有說有笑,既享受過愛情的甘美,也懷抱過美好的希望。可是突然之間,卻一下子全沒了。幾十年都過來了,不想經過短短幾天,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沒了,毫發不剩!每個人自打出娘胎都會慢慢長大,遍嘗人生樂趣,懷抱種種期望,再往后便是死神駕到,永遠地告別人生。無論男女,都不可能再回到人間。可是盡管如此,人人依然朝朝暮暮、不切實際地盼望著能長生不老。其實在廣袤的天地中,每個人都是一個小小的世界,瞬息之間全都灰飛煙滅,化為糞土,成為培育新芽的養分。從花草樹木,飛禽走獸,蕓蕓眾生,到天際星辰,大千世界,一切從誕生之日起,便注定要死亡,然后便轉化為別的什么。無論是微小的蟲蟻,還是有思想的人,再或是巨大無比的星球,一旦消亡,是永遠不會復現的。

    杜洛瓦的心情格外沉重。一想到面對這廣袤無邊、誰都不能幸免的虛無世界,萬物的存在是多么短暫,多么渺小,他便感到惶惑無措,心頭籠罩著深深的恐懼。對于這樣一種無盡地毀滅一切的力量,他是無力與之較量的,只能聽任擺布。他想,蚊蠅蟲蟻的存在不過是幾小時或幾天,人的生命不過是幾十年,即便是變化緩慢的大地,也不過只有幾百年的光景,他們之間究竟有什么實質性的區別呢?不過是能多看到幾次朝陽暮霞,還能有什么?

    他把目光從尸體上轉移開去。

    弗雷斯蒂埃夫人低垂著腦袋,似乎也在想著一些令人心酸的事情。雖然面帶愁容,她那滿頭金發卻是那樣地俏麗,杜洛瓦心中不禁油然升起一種好像希望即將實現的甜蜜感覺。好在他正值盛年,何必杞人憂天地思考多年以后的事情呢?

    因此他不覺對著這年輕的女人凝視起來。對方正陷入深深的沉思中,對此毫無覺察。心旌搖蕩的他,隨即想道:“人生在世,只有愛情才是唯一的快慰。要是能在懷內摟著一個自己所喜歡的女人,可以說那就是體味到了人生最大的樂趣了。”

    不知這個死鬼交了什么狗屎運,竟與這樣一個聰慧無比、貌似天仙的女人結成了伴侶?他們是怎么相識的?她怎么會屈尊嫁給了這個貌不出眾、一文不名的家伙呢?后來又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才使得他成為一個在社交界勉強周旋的人物?

    生活中的各種難解謎團,讓他覺得困惑,不禁想起了外界關于德·沃德雷克伯爵的傳聞。不是有人說,正是這位伯爵促成了她的婚事,連嫁妝也是他送的嗎?

    以后她該如何繼續下去?將鐘情于何人?是像德·馬萊爾夫人所猜測的那樣,嫁給一位議員,還是一個前途光明、比死鬼弗雷斯蒂埃不知要強多少的美少年?她是否已有這方面的打算,是否已拿定主意?杜洛瓦恨不得鉆到她肚子里去,弄清楚一切。然而他何以對此如此關心?他想了想,發現他在此問題上的焦灼,來自內心深處的一種模糊想法。這種想法,人們往往對自己也采取自欺欺人的辦法而予以否認,只有往深層發掘,方可使之顯露出來。

    是啊,他為何不試一試,去贏得她的芳心?若能把她弄到手,他定會成為一個非凡之輩,令人望而生畏,定會平步青云,前途無量!

    何況何以見得他就不會成功?他清楚地感到,她對他十分有意,但決不是一般的好感,而是心心相印的愛慕之情,是青年男女間的相互渴求和內心深處的心照不宣。她知道他為人聰慧,行事果斷,堅忍不拔,知道他是一個可信賴的人。

    在她這次遇到嚴重困難之時,她不是千里迢迢把他叫來了嗎?她為何叫的是他?難道他不應將此視為一種選擇、默認和暗示嗎?她在自己行將失去弗雷斯蒂埃的時候,想到的是他,不正是因為她此時心中的他,已經是她未來的夫婿和伴侶了?

    為此,杜洛瓦現在是急于想弄清這一切,想問問她,聽聽她的想法。弗雷斯蒂埃既已逝去,他不便和她單獨在這所房子里再待下去,最遲后天就要離去。當務之急,是在回巴黎之前,抓緊時間,委婉而巧妙地探出其內心想法,以免回去之后她不便拒絕他人的追求,造成不可挽回的遺憾。

    房內一片寂靜,只有壁爐上的座鐘,仍在有規律地發出其清脆的滴答聲。

    杜洛瓦囁嚅著問了一句:“你肯定很累了吧?”

    對方答道:“是的,我覺得自己已經是身心俱疲。”

    在這陰森可怖的房內,聽到自己的說話聲顯得分外響亮,他們不由得吃了一驚,立即下意識地向死者的臉上看了看,似乎死者在傾聽他們的談話并有所反應,就像幾小時以前那樣。

    杜洛瓦又說道:“唉!這對你的打擊實在是太大了,不僅徹底打亂了你的日常生活,還攪得你身心不安。”

    年輕女人長長地嘆了口氣,沒有說話。杜洛瓦接著說道:“年紀輕輕就碰到這種事兒,以后的日子可怎么過?”

    說到這里,他停了下來,見弗雷斯蒂埃夫人仍舊不發一言,他又說道:“無論如何,你是知道的,我們之間已有約在先。我完全聽從你的吩咐,我是屬于你的。”

    弗雷斯蒂埃夫人向他伸過一只手,同時向他投來既充滿憂傷又飽含柔情、令人銷魂蝕骨的一瞥:“謝謝,你真好,實在沒得說。要是我能為你做點什么,并有這種膽量,我也同樣會對你說:請相信我好了。”

    杜洛瓦握住她伸過來的手,沒有立即松開,而是緊緊地握著,顯然想在上面親一親。最后,他終于作出決定,把這只皮膚細膩、有點溫熱、芳香撲鼻的小手,慢慢地挪到唇邊,在上面親了很久。

    后來,他感到,這種朋友間的親昵不可延續太久,于是識趣地松開了這只纖纖細手。弗雷斯蒂埃夫人把手輕輕放回膝蓋上,帶著莊重的神情說道:“是的,從今而后,我是孤身一人了,但我會勇敢地面對人生的。”

    杜洛瓦很想告訴她,他是多么希望能娶她為妻,但難于出口。他總不能在這個時候,這種地方,在她丈夫的遺體旁,同她說這些話。話雖如此,他覺得仍然可以通過旁敲側擊、語帶雙關、含蓄而又得體的暗示語,讓她明白他的心意。這樣的話語并不難找。

    問題是,他們面前這具早已僵硬的尸體,正橫亙在他們中間,使他感到很不自在,無法集中起注意力,巧妙地表達。況且這段時間以來,他感到,在房內沉悶的空氣中,都已能聞到一股不正常的氣味,也就是一種胸腔病灶的腐爛味。這就是人死之后,守靈親屬常可聞到的尸臭味。尸體入殮之后,這種惡臭將很快充斥整個棺木。

    杜洛瓦于是問道:“能否開會兒窗?房內空氣好像不大好。”

    弗雷斯蒂埃夫人答道:“當然,我也感覺到了。”

    杜洛瓦走過去,打開了窗戶。一股夜里的涼氣帶著一絲馨香,吹了進來,吹得床前的兩支蠟燭光焰搖曳不定。同前天晚上一樣,窗外月華如水,使附近各幢別墅的粉墻顯得分外潔白,并在波紋不興的平靜海面上形成了粼粼波光。杜洛瓦深深吸了口氣,為自己正一步步地臨近幸福之門而感到希望滿懷。

    他轉過身,向弗雷斯蒂埃夫人說道:“到這兒來吸點新鮮空氣,外面的月色好極了。”

    弗雷斯蒂埃夫人慢慢走過來,在他身邊的窗臺上靠了上去。

    杜洛瓦隨即低聲向她說道:“我要對你講句話,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千萬不要因我在這時候同你講這種事而生氣。后天我就要走了,等你回了巴黎,就怕太晚了。我想說的是……你是知道的,我不過是個沒錢沒勢的窮小子。但我人窮志不短,自認為并不算愚笨。再說我已經走上一條平坦大道,前程應當不錯。能和一位已站在頂峰的人在一起,人們所看到的,不過就是眼前那些;但是和剛起步的人在一起,未來就難以預料了,也許會非常之好。不管怎樣,記得有一天,我在你家里對你說過,我所日夜憧憬的,就是希望能娶一個像你這樣的女人。這個想法至今未變,今天再對你說一遍。你不必馬上表態,讓我繼續說下去。現在我并非是在向你求愛,此時此地做這種事,完全是對他的踐踏。我和你說這些,無非是想讓你明白我的心。只要你一句話,我就可成為世上最幸福的人。我既可做你親密無間的朋友,也可成為你朝夕相伴的丈夫,如何是好,全在你的選擇。總之,我這顆心,我這個人,全屬于你。你不必馬上答復我,這個問題,我們就不必在這兒談了。將來等我們在巴黎重逢后,你再告訴我你的選擇。在此之前,咱們一句話也不要再講,你說好嗎?”

    他一氣說完,連看也沒看她一眼,仿佛這些話是向著窗外沉沉暮色說的。弗雷斯蒂埃夫人則像是什么也沒聽見似的,身子一動不動,同他一樣,兩眼直勾勾地茫然望著窗外灑滿月光的蒼茫大地。

    他們就這樣肩并肩站在窗前,默然無語,久久地陷入沉思。

    “天有點涼了。”弗雷斯蒂埃夫人低聲說道,接著轉過身回到床前。杜洛瓦也跟著走了過去。

    走近床邊時,他發現弗雷斯蒂埃的尸體確實有味了。他把自己坐的那把扶手椅往外拉了拉,因為他實在受不了這腐爛的氣味。

    “無論如何,明天該入殮了。”他說。

    “是的,這是自然的。木匠八點鐘就來。”

    “可憐的弗雷斯蒂埃!”杜洛瓦嘆道。

    年輕的女人也帶著深深的悲傷,無可奈何地長嘆了一聲。

    他們倆已不怎么看他。雖然他們也總有一天要死的,但不久之前,他們對他的死還是那樣感到憤懣和不悅。現在,他們對此已逐漸習慣,思想上開始接受了。

    他們不再說話,繼續瞪著大眼,鄭重其事地為死者守靈。可是到午夜時分,杜洛瓦終于抵擋不住睡神的侵擾,首先朦朧睡去了。等他醒來時,發現弗雷斯蒂埃夫人也睡著了。

    他換了個舒服一點兒的姿勢,又合上了眼,嘴里嘟噥道:“他媽的,不管怎樣,還是躺在被窩里要舒服得多。”

    門外突然一聲響動,驚醒了睡夢中的他。看護走進了屋子。天已大亮。在對面扶手椅上沉沉睡去的弗雷斯蒂埃夫人看來也同他一樣,已被驚醒。她盡管在椅子上待了一夜,面色有點蒼白,但依然是那樣嫵媚、漂亮、嬌艷。

    杜洛瓦看了看尸體,不覺一驚,叫道:“看!他的胡子!”

    雖然尸體已開始腐爛,胡子茬卻仍舊在長,并且在不到一天的時間內,與活人的臉上幾天內長出的一樣多。人雖已死,生命似乎仍舊存在,簡直就像是要復活。這非同尋常、令人魂飛魄散的可怖景象,實在讓人百思不得其解。他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兩個人隨后去休息了一會兒,直到中午十一點才回來忙著將查理入棺。完事之后,他們頓時感到松了口氣,一顆懸著的心總算平靜了下來。既然已經忙完死者的后事,他們又重新回到了正常生活中,面對面地坐在餐桌旁,很想談一些令人釋然,甚至開懷的事情。

    房內窗戶大開,和煦的春風不時送來門前盛開的石竹花那令人昏昏欲醉的芳香。

    弗雷斯蒂埃夫人提議去花園走走。于是兩人到了花園里,圍著一塊小草坪慢慢地走著。濕潤的空氣中彌漫著樅樹和桉樹散發的香味,吸入鼻腔,使人如癡如醉。

    突然間,弗雷斯蒂埃夫人首先開口,聲音低沉,神情莊重,而且和杜洛瓦昨夜在房內同她說話時一樣,目光并不看對方。

    “請聽我說,親愛的朋友。聽了你昨晚那番話,我想了……很久很久。我不想讓你沒有聽到我一句回話便離開這里。不過我還不能告訴你行或是不行。我們還是再等等看吧,這樣雙方都會有更好的了解。你也應該想事情周全一些,不要憑一時沖動。可憐的查理尚未入土為安,我之所以此時同你談這個,是因為你既然已向我提出,那就應該讓你知道我是一個怎樣的人。否則如果你性情已定型……無法理解我,不能同我相處,你對我說的那個想法,還是不如趁早打消的好。

    “你要知道,婚姻對我從來不是什么束縛,而是一種組合。我希望自由自在,希望在行動、交往和出入方面都始終享有絕對的自由。如果對方對我的行為加以監視,產生嫉妒或說三道四,我是受不了的。當然,對于我所嫁的男人,我也絕不會玷污他的名聲,絕不會使他名譽掃地,落人恥笑。因此我的這位夫君,一定要對我平等相待,把我當做一個志同道合的人,而不能把我視為低他一等,對他唯命是從、百依百順的妻子。我知道,我的這一想法,很是與眾不同。但我不會改變的。這就是我要對你說的。

    “最后再說一句:你不必馬上回答,現在回答只會是匆忙間的草率,不會有什么用處。我們很快還會再見面,這一切,過些日子再談或許會更好。

    “現在你去轉轉吧,我還得回去守靈。晚上見。”

    他拉起她的手吻了很久,然后一聲未吭,走了開去。

    他們吃晚飯的時候才重新走到一起。由于都已經疲憊不堪,一吃完飯就各自回房休息了。

    第二天,查理·弗雷斯蒂埃被草草地安葬于戛納的一處公墓。喬治·杜洛瓦決定乘中午一點半經過戛納的快車返回巴黎。
    第(1/3)頁

主站蜘蛛池模板: 盐城市| 库伦旗| 益阳市| 山阳县| 循化| 团风县| 凤冈县| 松桃| 利辛县| 济阳县| 大石桥市| 凉山| 白玉县| 拜泉县| 耿马| 潜江市| 鹤岗市| 柳河县| 宁强县| 固镇县| 准格尔旗| 娄底市| 平顺县| 惠安县| 郁南县| 佳木斯市| 雷山县| 基隆市| 林甸县| 株洲县| 通江县| 织金县| 扬州市| 虹口区| 临安市| 公主岭市| 上饶县| 仙游县| 海伦市| 新建县| 象州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