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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朋友-《小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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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達什伍德先生除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其他一律退稿,而除非去折磨讀者的靈魂,是達不到刺激效果的。為了實現這個目的,喬不得不在歷史與傳奇、陸地與海洋、科學與藝術、警察局檔案與瘋人院里到處搜索素材。不久,她發現自己的經歷很單純,只不過略略窺見過構成社會基礎的悲劇世界。從商業的角度出發,她調動特有的勁頭,來彌補自己的不足。她急切地為故事尋找素材,一心要使故事情節獨辟蹊徑,寫作手法的嫻熟就顧不得了,因此她在報紙上搜尋事故、事件和犯罪案件。她打聽有關毒藥的書,結果引起了公共圖書館職員的懷疑。她上街觀察路人的臉,研究周圍人物,不管是好人、壞人,還是不好不壞的人。她鉆進塵封的故紙堆里尋找真實的或虛構的故事,由于這些故事十分久遠,所以和新的一樣好使。她利用自己有限的機會去接觸人間的荒唐、罪過和苦難。她以為自己混得很成功,卻在不知不覺中開始褻瀆某種女子特有的細膩品質。她生活在壞人堆里,盡管這是她虛構的社會,但對她產生了影響,因為她目前的精神和想象的食糧是危險和虛無,過早地接觸生活的陰暗面,很快就讓本性中抹去了天真無邪的青春氣息,盡管我們每個人遲早都會經歷。

    過多地描寫他人的愛恨情仇,促使她研究和反思起自己的情感來,她開始感覺到,而不是看到,自己正沉浸在一種病態的、健康的年輕人不會主動介入的娛樂活動中。做了錯事總會得到懲罰,喬在最需要懲罰的時候,她得到了。

    不知道是對莎士比亞的研究幫助她讀懂人物,還是女人渴望誠實、勇敢和堅強的天性幫助了她,當她賦予故事中的英雄以陽光下所有的完美品質時,喬發現了一個現實生活中的英雄,她對他產生了興趣,盡管他身上還有許多常人的不完美之處。巴爾先生在他們的一次談話中建議她,要她研究淳樸、真實、可愛的人物,不管她在哪里發現他們,并把這當成是作家的有益訓練。喬聽從了他的建議,冷靜地轉身研究起他來。他要是知道她在研究自己的話,肯定會很驚訝的,因為這位可敬的教授認為自己是非常微不足道的。

    起初,有個問題喬始終搞不懂,為什么大家都喜歡他。他既不富有又沒什么成就,既不年輕也不瀟灑,無論在哪方面都稱不上風度翩翩、儀表堂堂,更不用說才華橫溢。可他卻像一團溫暖的火,人們為他所吸引,在他身邊就像圍在暖和的火爐邊。他很窮,卻總把東西送給別人;是個外國人,可好像每個人都是他的朋友;并不年輕,可心情開朗得像個孩子;相貌平平,還有點古怪,可在很多人眼里,他卻是漂亮的,看在他的分上,人們都愿意原諒他的怪癖。喬常常觀察他,試圖尋找出他的魅力所在,最終斷定是愛心創造了這一奇跡。他要是有什么傷心事,也是“頭埋在翅膀下”,他向世人展示的只是陽光燦爛的一面。他額頭上出現道道皺紋,可時間之神似乎記得他待人善良,只是輕柔地碰了他一下。他嘴邊的曲線令人賞心悅目,銘記下許多友好的話語和爽朗的大笑。他那雙眼睛從不冷漠,也不嚴厲。他那雙大手溫暖有力,其表現力勝過千言萬語。

    他穿的衣服似乎也具有主人熱情好客的天性。外形很寬松,意在穿得舒服。寬大的馬甲,暗示著里面有寬廣的胸懷。褪色的上衣,透出幾分善交際的樣子。幾個松垂的口袋,清楚地表明那幾雙小手經常空手進,滿手出。那雙靴子給人一種親切感,衣服的領子也從不像別人的那樣挺括,不會發出刺耳的咔咔聲。

    “原來如此!”喬心想。她終于發現,真誠地善待自己的同胞能美化人,提升人,一位德國胖教師也不例外,盡管他大口地吃飯,自己縫補襪子,還得為巴爾這個名字所累。

    喬非常珍視善良,也尊重才智,這是女性的特質嘛。對這位教授的一個小發現,使她更加敬重他。他從來不提自己,也沒人知道他在家鄉的城市非常受人尊敬,因為他學識淵博、誠實正直。后來一個同鄉來看他,在和諾頓小姐聊天時,才透露出這件令人高興的事。喬是從諾頓小姐那里得知的,而巴爾先生自己從來沒提過,為此她更高興了。他在美國只是個寒酸的語言教師,可在柏林他卻是位知名教授,喬得知此事感到十分自豪。這個發現給他的生活增添了幾分浪漫的色彩,大大美化了他樸實、勤奮的生活。

    除了才智,巴爾身上還有一種更加優秀的天賦,它以非常意外的方式展現給了喬。諾頓小姐能自由出入文學圈,要是沒有她,喬也沒有機會去見識一番。這個孤獨的女士喜歡上了這位胸懷壯志的姑娘,她把許多類似的機會友好地贈予了喬和巴爾教授。一天晚上,她帶著兩人參加了一個為幾位名流舉辦的高級酒會。

    赴宴之前,喬就準備好向這些偉大的人物鞠躬致敬。早在遙遠的地方,她就已經以年輕人的熱情崇拜這些偉人。可是,那天晚上,她對天才的敬仰受到了沉重的打擊。她發現這些偉大人物也不過是凡夫俗子,好久都沒回過神來。她懷著仰慕的心情,羞怯地看了一眼那個詩人,他的詩句使人想起食用“精神、火和露水”為生的天神,他正以一種極大的熱情狼吞虎咽地吃著晚餐,這種熱情燒紅了他那智慧的面容,你可以想象她有多沮喪。偶像落地了,她掉轉方向,又有其他的發現,這些發現迅速驅散了她的羅曼蒂克幻想。那位偉大的小說家在兩個大酒瓶之間舉棋不定,像個鐘擺有規律地擺動著;那位著名的神學家公然與一個當代的斯塔爾夫人[3]調情,而她對另一個溫和地諷刺她的科琳怒目而視,因為科琳在吸引起淵博的哲學家的注意時占了她的上風;而哲學家像約翰遜[4]一樣高雅地飲著茶,顯得睡意蒙眬,因為那女士喋喋不休,使得他無法說話。科學界名流們忘記了他們的軟體動物和冰河時期,一邊聊著藝術,一邊以特有的勁頭專攻牡蠣和冰淇淋;儼然是俄耳甫斯[5]第二的年輕音樂家,迷倒了整個城市,卻在吹牛;那個英國貴族的現場標本,恰恰是這次酒會里最普通的人。

    酒會還沒過半,喬就完全幻滅了。她在一個角落里坐下來,努力恢復常態。不久,巴爾先生也坐了過來,他顯然與這里的環境格格不入。很快,幾個哲學家大談起了各自的業余愛好,他們踱步過來,最后在休息室演化成了一場智力競賽。他們的談話喬不知所以,可她喜歡聽,雖然康德和黑格爾不知是哪方神仙,“主觀”和“客觀”也是莫明其妙的術語。這一切結束以后,“她內在意識產生的”唯一產物是頭痛。她漸漸明白過來,世界正在被拆得粉碎,然后按照新原則重新組合,而這些談話者認為,這些原則空前無比優越。而宗教很有可能被推理為虛無,而智慧則是唯一的上帝。喬對各種哲學和玄學都是一竅不通。但是她聽著聽著,心里升起一種奇怪的沖動,既快樂又痛苦,感到自己飄到了時空之間,就像節日里放飛的小氣球。

    她回過頭想看看教授是否喜歡,發現他看著自己,臉上帶著從未見過的嚴肅神情。他搖搖頭,示意她走開。可她當時對思辨哲學的自由著了迷,呆呆地坐在位置上,想知道這些智者推翻了一切舊的信仰之后,拿什么作依靠。

    再說,巴爾先生自信心不足,不輕易發表己見,這倒不是因為他沒有主見,而是因為他太真誠、執著,不想輕率地講出來。他的目光從喬轉到另外幾個年輕人身上,他們都被璀璨的哲學焰火所吸引,他皺起眉頭,渴望著說幾句,他替一些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擔心,生怕他們會被焰火引入歧途,等到曲終人散才發現,只有一根空空的煙花棒,或者就是燒傷的手。

    他盡量克制著,可等到有人請他發言時,他義憤填膺,用雄辯的真理來捍衛宗教的尊嚴——雄辯使他并不地道的英語變得動聽起來,相貌平平的他也顯得漂亮了許多。他戰斗得很艱苦,因為那些智者能言善辯,而他永不言敗,勇敢地堅守陣地。不知怎的,聽著他的講話,喬感到世界恢復了正常。古老的信仰存在了那么長時間,顯得比那些新觀點要優越得多。上帝不是盲目的力量,永恒也不是美麗的寓言,而是一個福音事實。她感到又腳踏實地了。雖然巴爾先生講不過別人,但信仰絕沒有動搖,等他講完,喬想鼓掌感謝他。

    但她沒有這么做,不過她記住了這一幕,從心底里尊敬教授。她明白,要在此時此地直抒胸臆,確實要費很大的勁,是良知讓他不能保持沉默。她開始意識到,擁有品德比金錢、地位、才智和美貌都更可貴;她開始感到,要是偉大像一位智者說的那樣,是“真理、尊嚴和善意”,那么她的朋友弗里德里希·巴爾不僅善良,而且偉大。

    這一信念日益鞏固。她重視他的看法,她希望得到他的尊敬,她要使自己配得上他的友誼。就在她的這個愿望最誠摯的時候,她幾乎失去了一切。事情起源于一頂三角帽,有一天傍晚教授來給喬上課,頭上戴了頂紙做的士兵帽,是蒂娜給戴的,而他忘了拿下來。

    “很顯然他下樓前沒照照鏡子。”喬心里想著,面帶微笑。只見他說了聲:“晚上好!”便嚴肅地坐下,要給她朗讀《華倫斯坦之死》,完全沒意識到他的主題與他的頭飾是個滑稽的反差。

    起先她什么也沒說。她喜歡聽他開懷大笑,當有趣的事情發生時他總是這么笑,所以她不去提它,而讓他自己去發現。不久她把這事完全忘記了,聽德國人讀席勒的作品令人全神貫注。閱讀之后便是功課,這節課上得很活潑,因為喬那晚的心情很好,那三角帽讓她的眼睛快活地閃爍著。教授不知道她是什么原因,終于忍不住了,他停下來問她,略帶奇怪的神情,令人無法抗拒:

    “馬奇小姐,你當著老師的面笑什么?你不尊重我,今天表現這么不好?”

    “你忘了把帽子拿下,我怎么尊重得起來呢,先生?”喬說。

    這位漫不經心的教授嚴肅地把手舉到頭上,碰到了那頂小三角帽,他拿下來盯著看了一會兒,然后把頭一仰,笑了起來,笑聲像是從大提琴里發出來的,很歡快。

    “啊!我看到了,是那個小淘氣鬼蒂娜干的,她讓我成了個傻瓜。哦,這沒什么,但你得注意,要是這堂課你學得不好,你也要戴帽子。”

    但是這堂課停了好幾分鐘,因為巴爾先生看到帽子上的畫,把它打開來,非常厭惡地說:“我希望這類報紙不要進這幢房子。孩子們看了不合適,年輕人也不宜看。這種東西很不好,我不能容忍制造這些危害的人。”

    喬朝那張紙看了一眼,看到了一幅可愛的插圖,上面畫著一個瘋子、一具尸體、一個惡棍和一條毒蛇。她不喜歡它,但內心有一股沖動促使她去把報紙翻過來看,這沖動不是不高興而是害怕,因為這一刻她想到報紙可能是《火山周報》。然而它不是,她的恐慌平息了,她還記得,即使是那報紙,上面有她的小說,也不會有她的署名,她不會暴露。可是她的眼神和臉紅出賣了自己,雖然教授是個漫不經心的人,可是他看到的要比人們想象的多得多。他知道喬在寫東西,也曾不止一次在報社碰到她。她從來不提起,所以他也沒問,盡管他很想看看她的作品。現在他意識到了,她正在做她自己羞于承認的事情,這讓他很不安。他不像許多人那樣對自己說:“這不關我的事。我無權說三道四。”他只記得她是個貧窮的小姑娘,遠離父母的關愛,便產生了想幫助她的沖動,這沖動來得既迅速又自然,就像要伸手從污水坑里救一個嬰兒。所有這些念頭在他的腦子里閃過,但臉上沒顯露一絲痕跡。報紙翻過去了,喬在穿針引線,他相當自然但又很嚴肅地開口說:

    “對,你做得很對,不去看這些東西。我認為好女孩是不應該看這些的。這些東西是用來取悅一些人的,但我寧可讓我的外甥玩火藥,也不會給他們看這些害人的垃圾。”

    “并不是所有這類東西都是害人的,只是無聊,你也知道。如果有需求,我覺得供應這些東西沒什么壞處。許多非常可敬的人就寫這所謂的轟動性小說,這是正當的謀生手段。”喬說著用針猛地劃了一下,針過之處留下一道小裂痕。

    “威士忌有需求,但我想你和我都不喜歡去銷售它。如果這些可敬的人知道他們都做了什么樣的傷害,就不會覺得他們的這種謀生手段是正當的。他們沒有權利在小糖球里包毒藥,然后給小孩子吃。不,他們應該想一想,在做這種事之前先清掃大街上的泥巴。”

    巴爾先生激烈地說著,把報紙揉成一團,朝爐子走去。喬靜靜地坐著,仿佛火已燒到她的身上,因為那三角帽變成了煙,毫無害處地沿著煙囪離去了。可她的臉還在燃燒,而且還燒了好一會兒。

    “我真想把所有剩下的都付之一炬。”教授嘴里咕噥著,帶著寬慰的神情走回來。

    喬想象著,她樓上那堆報紙燒起來,火焰會有多大啊,此刻她那辛辛苦苦賺來的錢沉重地壓在她的良心上。然后,她自我安慰地想,“我的跟那些不一樣,只是無聊,絕對不會害人,所以我不必煩惱。”她拿起書本,以一副勤學的神情問:“我們還要繼續上課嗎,先生?我現在很乖,很有禮貌了。”

    “我希望如此。”他就說了這么幾個字,但其含義比她想象的要多,他嚴肅而慈祥的目光讓她有一種感覺,仿佛“火山周報”這幾個大號字體就印在她額頭上。

    一回到自己的房間,她就拿出報紙,細細地重讀了一遍自己所寫的每一個故事。巴爾先生有點近視,有時要戴眼鏡。喬曾經試戴過一次,笑著發現她書上細小的字變大了。此刻,她似乎戴上了教授的精神眼鏡,或者說道德眼鏡,因為這些荒唐故事中的瑕疵令人恐懼地盯著她,讓她驚慌失措。

    “都是些垃圾,如果繼續寫下去,過不了多久,情況會更加糟糕,因為一篇比一篇聳人聽聞。我這么盲目地寫著,傷害了自己,也傷害了他人,僅僅是為了錢。我知道是這么回事,只要我靜下心來讀,就會感到非常羞愧。要是家里人看到了,或者巴爾先生拿到了它們,我該怎么辦?”

    單單這么想著,喬的臉又發燙了,她把整捆報紙都塞進了火爐里,火焰之大差點要把煙囪燒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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