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羅米修斯是罪神。這是神界統一的論調，也是諸神傳達給凡人的唯一結論。

    所以，面對“你平時敬奉的諸神中，有這位人類之父嗎”這樣的問題，如果卡德摩斯回答是，那么他就悖逆了諸神的立場，直接就是瀆神行為；如果卡德摩斯回答否，又違背了他自己視諸神如父母，以子女侍奉雙親的純粹之心侍奉諸神的論點，因為他連確確實實創造了人類的真正的父，都不侍奉。

    這一招犀利兇猛，實在令人擊節贊嘆。

    辯論就是這樣。論題的正反兩面，并沒有確定的對錯，看的就是雙方選手立論是否嚴謹，邏輯是否嚴密，能否敏銳地抓住對手的漏洞予以攻擊，同時化解對手對自己的攻擊。

    某種程度上，就跟戰爭是一樣的。戰前準備，戰時應變，進攻防守，見招拆招。高水平的辯論賽，真的是精彩紛呈，不亞于任何激烈賽事。

    面對這樣犀利的攻擊，卡德摩斯會怎樣應對？

    他向西緒福斯輕輕點了點頭，說道：

    “尊貴的科林斯王，您的這個問題，讓我仿佛看到了您年輕時游歷四方，斬殺妖魔的兇猛身影。但我必須說，您的這個問題，不過是將我的論點狹隘化，而使其顯得自相矛盾罷了。我本身的觀點，并不是這樣。

    “我說‘信神應該是像孩子愛母親一樣理所應當的情感’，并不是狹義地指代子女對父母的侍奉之情；而神造人，不論是一個神、兩個神還是所有的神，也不能簡單地等同于父母生養子女。神造人是神的偉力，就像地上長出莊稼，海里孕育魚蝦一樣，并沒有特定的，一對一的感情。

    “但父母生養子女，其中有著一對一的哺育之恩，養育之情，所以子女對父母生出侍奉的情感，是自然而然，理所應當的。我所闡述的，是這種自然而然、理所應當的情感；我所要表達的，是人敬神的情感應該像子女侍奉父母的情感一樣，不摻雜自我的評判，不摻雜利益的計較。

    “正因為神的偉力足以開山填海，縱橫古今，足以創造人類這一種族，所以神與人的差異，比天空和深淵的差距更大，神的心，完全不是可朽的凡人可以觸及的。以可朽的凡人之心揣度不朽的神的意志，并以此評判諸神，不過是狂妄的自欺欺人，就好像幼兒揣摩成人的心理一樣。

    “尊貴的西緒福斯王，在您小的時候，您的父母因為您犯下錯誤而懲罰您，您會理解他們嗎？我想很多孩子都不能理解，甚至可能在心中生出不滿。但是當您長大之后，當您有了自己的兒女，當您因為自己的兒女犯錯而懲罰他們的時候，您是否就能理解父母當初的苦心了呢？——如果您承認這一點的話，那么您又怎么知道，您現在對于諸神的評判，不是像小孩對于懲罰他的父母的評判一樣，只是因為年幼無知呢？畢竟，神與人的差距，比大人和小孩的差距更大。

    “您剛才說，諸神的品質和行為不值得凡人尊奉信仰，在我看來，這就像小孩不懂父母的苦心，而自以為是地評判父母，并且得出父母不值得尊敬愛戴的結論。我是個未婚的年輕人，但在座為人父母的，如果家里的孩子有這樣的行為，想必也會很生氣吧？”

    卡德摩斯的話引起了全場一陣輕笑。西緒福斯的進攻犀利兇猛，但卡德摩斯并未慌亂，準確地指出了西緒福斯將他這個比喻性的表述狹隘化的伎倆，云淡風輕地化解了這一招，并且將辯論拉回到對于凡人是否可以評判諸神的問題上來。

    這一回合的較量，雙方難分勝負。如果是拳擊算點數的話，相當于兩人各得一分。

    輪到西緒福斯發言，西緒福斯說道：

    “雖然你回避了我的問題，年輕的王子，但出于禮貌，我先順著你的思路往下進行。

    “你說凡人對于諸神的評判，就像小孩對于大人的評判一樣，是盲目而狂妄的。小孩不應該評判大人，凡人也不應該評判諸神。

    “我承認諸神力量強大，壽命長遠，他們的心思，確實不是凡人可以觸及的。但即便存在這種天淵之別，也并不等于，凡人就不能評判諸神。因為所謂評判，本就是一個站在自己的立場，去衡量外物的過程。

    “所以，任何評判天然都有局限性，但卻不能因為有局限性，就不去評判。就像小孩，他不懂父母的苦心，做錯了事，被父母懲罰而生出怨恨，這是他自然而然的情緒；就像他得到了父母的獎賞而開心，而愛父母一樣。作為父母，碰到他怨恨的時候，應該給予教育，難道說因為孩子有了怨恨的情緒，就把他扔到水里淹死么？

    “同理，我們是人，自然是站在人的立場，去衡量神的行為。我們看到神的行為對我們有害無益，難道還不能生出怨恨？退一步講，就算這種評判，這種怨恨，真的是因為我們自己的局限而犯下的錯誤，作為諸神，就可以降下洪水，將我們抹殺么？

    “你方才問我，身為科林斯的王，如果有人在我的城中發表冒犯我的言論，組織顛覆我統治的游行，我會不會懲罰他。答案當然是會的。但我對他的懲罰，將依據科林斯的法律，而非我的一時興起。在對他進行懲罰之前，我還會在法庭聽取他的辯護，反思我是否有不夠賢能之處。年輕的王子，請你告訴我：諸神對于凡人，可有這種父母對孩子的愛護，或者國王對臣民的責任么？”

    西緒福斯的這一招，勢大力沉。在承認諸神的心思不是凡人可以觸及的前提下，還堅持凡人可以評判諸神，哪怕錯了，諸神也不應該直接降下滅世的懲罰。甚至，用父母對孩子，國王對臣民的標準，來要求諸神。

    這是完全站在凡人立場的論述。任何一種宗教，都不會承認這種論述。因為宗教信仰以神為先，人是神的附屬；但西緒福斯，完全以人為先。

    在這個神實際存在，并且確實創造了凡人的世界，這種言論，這種思想，確實非常狂妄。可是在辯論中，這種觀點，又非常有力，因為對手不可能將以神為先的思想強加給他。所以要么在他的框架里說話，要么就只能在自己的框架里自說自話。

    這一招不破解，西緒福斯已經立于不敗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