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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三百九十八章 變局-《大明文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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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下國事已有好轉,雖不掩己救時之功,然大權獨攬,令官員們想起當年張居正專政之患。

    御史彈劾,按慣例即便林延潮身為宰相也要上疏辭官引避。

    而這時候鄒元標,趙南星,顧憲成于東林書院發(fā)聲,請林延潮請?zhí)熳訌U除礦稅,以為規(guī)勸天子之用。

    三君子雖沒有直言林延潮不是,但在王德完彈劾林延潮后發(fā)聲,其用意耐人尋味。

    而這時沈鯉正好從歸德抵至京師。

    張居正為首輔時,為天子選了六位日講官,當時分別是丁士美,何洛文、陳經邦、許國、申時行,王家屏。其中申時行是六位日講官資歷最淺的。

    而沈鯉呢?

    在天子為太子時,就作為潛邸講官。

    潛邸講官與登基后講官是大大不一樣的。

    因此連申時行的資歷遠不如沈鯉。

    申時行為首輔時候,在六部尚書中唯獨沈鯉是唯敢與申時行對著干的。當時眾官員都以為沈鯉要入閣,但實際上卻被申時行壓了五年,最后告老還鄉(xiāng)。

    現(xiàn)在朱賡尚在路上,沈鯉負天下之望入閣,又當林延潮被王德完彈劾之時。

    林延潮上疏天子請辭相位,天子不允并重責王德完,林延潮又上疏稱病。

    此事一出,朝野上下輿論紛紛。

    沈鯉入閣之后一人主持大局,發(fā)現(xiàn)舉步維艱,各部衙門不先往文淵閣奏事,卻至林府私邸稟告林延潮后方才上奏。

    沈鯉如此在閣一個月后,無可奈何不得不親自林延潮府上。

    沈鯉步入相府之中,卻見‘病中’的林延潮正在池水觀魚。

    他進京前,常聽人說林延潮常于府中竹林池邊與部閣大臣商議朝政,閑言之間即斷軍國大事。

    但見林延潮頭戴儒巾,身著襴衫,平靜地于池邊觀魚有等說不出的風流與從容,竹林魚池儒生宰相,好似一副寫意的山水畫。

    “東閣大學士沈鯉見過次輔!”沈鯉躬身行禮。

    林延潮轉過身來笑道:“不知沈公駕到有失遠迎,還請恕罪!”

    “不敢當,這一次沈某從入閣,多有仰仗次服提攜,來京之后未來得及登門道謝,實在是罪過。”

    林延潮淡淡地笑著道:“沈公入閣乃金甌覆名,林某豈敢當一個謝字,沈公請坐!”

    二人于池邊石凳上坐下,但見池邊無數(shù)錦鯉游而復還,激起一陣陣漣漪。

    林延潮看了一眼沈鯉,過去自己曾是他的屬下,而今二人已平起平坐,甚至高他一頭。

    “此魚養(yǎng)了一冬,如今轉暖,這才放進池中,實不如去年活潑靈動。”

    沈鯉心道,林延潮此言是在諷刺自己嗎?

    林延潮指著這池中道:“當年王太倉時為首輔親至吾府。也是在此池邊請本輔出山平定朝鮮,而今卻是本輔與沈公坐而論道了,沈公,你看這池里之魚與江海之魚有何不同?”

    沈鯉想了想道:“似食祿與食不俸之別。”

    林延潮笑道:“食俸者卻失去江海之遼闊,不食俸者卻難以有一餐溫飽,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沈公如何選?”

    “孟子有云,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若次輔有意,沈某愿與次輔一并上奏天子廢除礦稅。”沈鯉正色道。

    林延潮道:“當年我曾答允呂公,吾入閣五年之內廢除礦稅,敢問沈公這五年之期到了?”

    沈鯉道:“五年之期雖未至,但百姓苦礦稅已久,天下已是星火即燃。”

    林延潮道:“沈公不信本輔,又何以至此?”

    沈鯉聞言默然,正欲起身,但見林延潮道:“沈公,可知天下之變局否?”

    沈鯉不為所動,繼續(xù)要離去。

    但見林延潮似自言自語道:“各省天災人禍連綿不斷,西北十年九旱,民懷陳勝吳廣之志者比比皆是。而朝中宗室勛戚膨脹,一日增似一日,祿米難支,吏制敗壞已極,府庫空虛于上,百姓貧餓于下,而奸吏中飽私囊,此局實為大亂之象,我等如之奈何?”

    沈鯉聞言駐足。

    “三大征已畢,朝廷減催征,而改以通商惠工為考成,官府以不擾民為治。飽受催征及天災人禍的百姓稍得喘息。因海貿之事,蘇杭絲綢,景德瓷器,茶葉等不斷輸往海外。”

    “百姓涌入城中務工商之業(yè),本輔于衛(wèi)籍,匠籍,商籍,灶籍子弟一視同仁,改作他業(yè),放任自流。商賈著綾羅,小民穿絲綢,市井繁華必往昔更勝數(shù)籌。販織也能讀書識字,報紙小說盛行,連小門小戶中的子弟,亦以識文斷字為榮。連昆曲這樣官紳人家的戲班,也風靡至百姓家中。”

    “今日為進一步則中興,退一步則亡國之大變局,本輔欲乘此革除積弊,卻有二三子以我別有他圖?然吾之所圖,不過前人栽樹,后人乘涼而已。”

    沈鯉道:“次輔之獨斷朝綱可比當年張文忠,豈有不遭非議的道理。更何況于礦稅之事唯有公一人可勸動天子,為何公遲遲不言?”

    林延潮道:“沈公,你我入閣侍君,職在司密,有所諫言,寫在密揭里即可。而公然上諫,傳抄六科,訴之天下,使名聲歸己,陷天子于不義。言不顧行,此鄉(xiāng)愿所為。”

    沈鯉道:“實是如此。”

    林延潮道:“鳳由南海至北海,非梧桐不棲,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鴟得腐鼠,卻擔心鳳奪之。名位在沈公心底不過腐鼠而已,本輔早知之。”

    “但沈公為國為民,也請多給本輔一些時日。”

    沈鯉撫須道:“張文忠公后之輔臣,多令人失望,沈某也不免多慮。其實這池中之魚,哪得江海之魚?也罷,你要沈某如何助你一臂之力?”

    林延潮拿起手邊丈許竹杖,撥了撥池中水道:“大亂之后,必有大治,大治之后,必有大興,而今朝廷人心思定,百姓思安,其難治乎?其能興乎?如何能至此道?”

    沈鯉聽懂林延潮意思道:“同心同德,任賢使能,必至中興!”

    不久林延潮重新回閣視事,廢除礦稅之議漸息,這時朱賡也已入閣。

    沈鯉,朱賡都是林延潮所推舉入閣,三位閣臣一時之間也稱得上同心同德。

    小事內閣決,大事廷議斷,部閣大臣各司其職,朝政一時井井有條,漸有中興之勢。

    無錫,東林書院之內。

    風雨突作,然而書院內的學生們仍是苦讀不止。

    書院里書聲瑯瑯,正應了那句話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

    顧,趙,鄒三人雖好以手段,操縱朝堂局勢,但東林書院內學風在他們整治,倒可稱得上嚴謹二字。

    鄒元標借鑒學功書院剛日讀經,柔日讀史之法,改為剛日讀易,柔日讀春秋。

    顧憲成讀沈鯉之信后,扼腕嘆息道:“沈歸德真是實誠君子,竟信林侯官一己之言,浪費此大好時機。”

    趙南星道:“叔時一直言林侯官入閣前,為博我等支持,許下廢礦稅之諾,而入閣之后,為保護相位背棄承諾。”

    “但我看林侯官胸懷天下,不是那等出爾反爾的小人。他當初既說五年,我們就拭目以待好了。何況從他主政這兩年來看,稱得上有所作為。”

    顧憲成道:“眼下沈四明不和而去,沈歸德依附于他,朱山陰于木偶般,我只怕林侯官不用在位五年,現(xiàn)在之權柄已更勝王太倉,幾乎于當年之張?zhí)馈!?

    鄒元標轉過身道:“沒有什么超脫一切,只要人在天地之間,都擺脫不了天地,無論他是林侯官,張文忠,甚至九五至尊。”

    “這天地是什么?祖宗家法?”顧憲成問道。

    “一個禮字。”鄒元標微微笑著道。

    “何為禮?”

    “人心所適,即民心所向,禮之所在。”

    “林先生,何為民心?”

    這日天子興致很高,在宮里宴請林延潮。

    這是林延潮入閣以后,天子第一次單獨請林延潮入宮設宴招待。

    但天子豈有無事獻殷勤的道理。

    林延潮聞言立即停箸道:“回稟陛下,陛下問臣民心,臣不知何為民心,只知何為鄉(xiāng)愿,何為良知。”

    “孩童不愿貪玩讀書時,長輩從之,此乃鄉(xiāng)愿。曉諭孩童,其知之讀書可貴,此乃良知。”

    “所以先生以為民心為童心嗎?”

    “民心在于使民知之,讓民知何可為,何不可為。百姓知之,行之,百姓不知,不可行之。”

    “而使民知之,非朝廷所賜,這才是民心所向。”

    天子微微點頭道:“你這話說得好,這兩年來朝廷初治,政務可謂井井有條,但下面的官員一再提及廢除礦稅,是為了鄉(xiāng)愿,還是為了良知?”

    “這些鄉(xiāng)野之士一再高呼,不在其位而謀其政。而有些朝堂之士聽風就是雨,附眾煽動。連吏部尚書李戴,漕河總督李三才也是上疏。”

    “倒是你能把握住分寸,雖也主張廢除礦稅,卻放在私下說。朕用人只有一句話,君子不黨,方可長保祿位。”

    林延潮知道天子這是要推翻當初與己定下的五年內廢除礦稅,改以商稅的主張。

    說話不算數(shù),也是天子一貫的套路了。

    不過這時候林延潮指責天子不守承諾,出爾反爾,也就太不成熟。

    因此林延潮沒有出言反對,而是道:“臣恭聆圣訓。”

    天子見此滿意地點點頭。

    當日林延潮飲了些酒。

    回家之后,林延潮一頭倒在床上,林淺淺屏退左右侍女,正服侍林延潮脫靴子。

    這時候陡然林延潮卻坐直身子。

    林淺淺不由嚇了一跳。

    “何事?”

    “若我當不這宰相如何?”

    林淺淺松了口氣道:“我還以為什么事,不當就不當唄,有啥稀罕的。”

    林延潮笑了笑,又躺在軟榻上道:”一時氣話,不用當真。”

    林淺淺笑道:“皇上又令相公你生氣了?可曾與皇上頂撞?”

    林延潮復躺在塌上,以臂遮目道:“那倒是沒有。”

    林淺淺看了林延潮一眼,笑道:“相公,人都說宰相肚里撐船,你需多忍一忍。”

    林延潮失笑道:“用兒,近來可有給家里來信,拿與我看看。”

    “他近來倒是很忙,已兩個月未曾寫信。聽說在從洋人那學幾何之學,同時給學院的二三年生們上課,另外最近在鼓搗什么四輪馬車。”

    “四輪馬車?”

    “是啊,是用兒從洋人那聽來的,具體如何我也不清楚,但他倒是很有把握。”

    林延潮露出欣然之色道:“這孩子倒是沒辜負我對他的期望。”

    林淺淺聽林延潮夸獎林用倒很是高興:“只是在婚事上不上心,我看用兒也無心回老家,不如在京師里給他找一門當戶對的婚事好了。”

    林延潮聞言失笑。

    “我知道你定是說不急,不過皇上就是如此,在我這婦道人家看來皇上就是長不大的孩子。你若忍不下這口氣,就上疏明言好了。咱們也回福建老家,過幾年你就能抱孫子了。”

    林延潮心道,是啊,自己這也到了含飴弄孫之齡了。

    林延潮道:“今日既是在天子面前不說,若我事后再上疏,就是公然頂撞,此不能為之。”

    “可是相公你不是那等吃了虧放在心底的。”

    林延潮點了點頭道:“沒錯。既是天子食言,那就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京師西園。

    這日官員在此雅聚。

    幾名侍女在一旁長案研磨,奉紙,以便官員們即興作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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