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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喋血梅子塢-《西域第一都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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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落雪時分,鄭吉和萬年一行終于來到了長安城。

    長安城,西周時稱為灃鎬。漢初,高祖定都關(guān)中,五年置長安縣,筑新城,名為長安。

    長安城規(guī)模宏大,為當世之最。西依隴川,東扼崤函,南控巴蜀,北接胡天,龍驤虎視,鯨吞四海。有八條長街,十二城門。城內(nèi)宮殿、宅第、官署、宗廟鱗次櫛比,隔離天日,不知幾千萬落。煙柳畫橋,朝歌夜弦,參差十萬人家。

    進城尋了一家客棧,名為蝦撁坊。鄭吉等人要了十幾間上房,接下來又逛了大半個長安城。第三天,鄭吉去杜府送信。

    離開敦煌時,杜藜寫了家書要鄭吉回到長安交付叔父。

    杜藜叔父名叫杜延年,封建平侯,官拜當朝太仆、右曹、給事中。

    萬年來長安求學(xué),也要廣交朝廷大員,自然不會錯過這個機會。

    天空陰云密布,有雪花零星飛舞。

    聽說烏孫王子來訪,杜延年頗為詫異,親自接待。

    杜延年的小兒子杜熊引領(lǐng)萬年和鄭吉去松竹軒見了父親。

    鄭吉奉上杜藜的書信。

    杜熊接過書信,恭敬地奉送給父親。

    杜延年看過書信,目光落在鄭吉身上,默然不語。鄭吉則目不斜視,沉靜如初。

    杜延年問了西域近況和萬年來長安的打算后,端茶送客。

    送客歸來,杜熊見父親還在看信,眉頭緊鎖。

    “父親,堂兄家書可有不妥之處嗎?”

    杜延年收起書信,看向杜熊:“剛才那兩個年輕人如何?”

    “烏孫王子鷹顧狼視,有梟雄之姿。”

    “另外那個呢?”

    “那個小軍侯?”杜熊認真想了想,苦笑道,“請恕孩兒眼拙,那人略顯質(zhì)拙,除了一雙眼睛狹且亮,孩兒并無特別印象。”

    杜延年嘆了口氣:“那孩子如淵如岳,異日必是國之重器。你看不透,并非眼力不行,還是心性不濟啊。”說著,將書信遞給了杜熊。

    杜熊接信展開,杜藜在信里除了瑣碎的家事及渴念之外,較大篇幅談的竟是那個外表平凡無奇的小軍侯,毫不掩飾舉薦之意。

    杜熊瞪大眼睛:“一刀西去,萬里護送大宛公主,不辱使命;手搏神熊、刀劈水怪、長街格殺匈奴鐵鷹衛(wèi);智殺匪首藍胡子,手刃車師王子,解危須之圍……父親,鄭吉如此英雄了得,敦煌邊軍卻將他削職驅(qū)逐,莫不是眼瞎了心也瞎了要自毀長城?”

    “胡說八道!軍法無情,鄭吉失軍當斬,被貶為庶民已是法外開恩,你還想怎樣?”杜延年停頓片刻,又說了一句,“其實在這件事上,你堂兄是存了私心的。”

    “你是說堂兄將鄭吉舉薦給杜家之事?”

    杜延年點頭:“古人有訓(xùn),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將必發(fā)于卒伍。鄭吉英邁沉毅,勇悍絕倫,以卒伍從軍,數(shù)出西域,異日必為國之棟梁。我們杜家何德何能敢國器私用?如今大將軍霍光權(quán)傾朝野,一言九鼎,此事倘被大將軍得知,恐生事端。不止害了杜家也誤了鄭吉,貽禍無窮。此二人初到長安,人地兩生,又有你堂兄書信關(guān)照,我們也須多盡心力。你與他們相交,務(wù)要率真,不可刻意為之。”

    杜熊拜而領(lǐng)諾。

    出了杜府,萬年見雪越下越大,說道:“這雪雖比不得咱們?yōu)鯇O那兒暴烈,倒也下得熱鬧。仔細想想回去也沒事可做,不如找個地兒喝兩杯如何?”

    鄭吉左右看了看,見馮無疾也凍得縮手縮腳,唯獨虎蠻絲毫不以為意,笑道:“聽說長安九市有家梅子塢,里面的梅子酒極為正宗。恰好咱們離那兒不遠,就去嘗嘗江南的味道吧。”

    萬年雀躍道:“此時天寒雪飛,若得紅泥火爐,青梅煮酒,當為人生快事。哎喲喂,光是想想都受不了,走走走……今兒憑誰勸都不行,本王子不醉不歸!”

    眾人大笑,策馬奔向長安九市。

    2

    長安九市在長安城西北角,胡商海客,絡(luò)繹不絕;北膽南珠,應(yīng)有盡有。上至簪纓之族,下至販夫皂隸,冠蓋云集,項背相望。

    梅子塢位于曲水之濱,算不上長安九市最好的酒樓,卻是長安士子最喜歡的去處。這里與鬧市一水之隔,清幽僻靜,樓中時聞琴竹之聲。眾士子喜歡來這里,不止為了附庸風(fēng)雅,更是沖著“梅子”二字。

    梅子是酒也是人,以舟車從江南運來的梅子酒清冽酸柔,令喝慣了北地嗆喉之酒的讀書人欲罷不能。至于那位如畫中仙子一般的梅子姑娘,玉喉一轉(zhuǎn)天音俱至,無數(shù)士子為之骨軟筋麻魂魄皆飛。

    梅子塢占地頗大,隆冬飛雪之際院內(nèi)也有花兒開,這在北地極為罕見,足見主人財力不凡。

    鄭吉等人來得晚,鸞鳴閣早被士子們擠滿,只得在樓下尋個位置,仙子一般的梅子姑娘是見不著了,倘靜下心來,飛雪之中還能聽見若有若無的絲竹之音。

    萬年生性嗜武,不喜音律,聽不聽曲兒無所謂,沒有瞧見傳說中的梅子姑娘多少有一絲遺憾。好在伙計捧上了紅泥小火爐,還有清碧欲滴的梅子酒,他很快把這點兒遺憾忘得一干二凈,傾杯而盡,好不快活。

    相比樓上,樓下其實算得上冷清,加上鄭吉等人也不過三四撥客人而已。臨窗坐著兩個少年,一人佩劍,天質(zhì)自然,不怒而威。一人執(zhí)扇,白白胖胖,憨態(tài)可掬。

    兩人對雪而酌,頗有幾分逍遙之意。

    聽到萬年等人談起西域見聞,他們放下酒杯,相視而笑。

    聽到熱鬧處,佩劍少年低聲說了幾句什么,執(zhí)扇少年起身離去。

    一會兒工夫,執(zhí)扇少年去而復(fù)回,手里提了一壇梅子酒,走到萬年等人跟前,笑道:“這壇酒是那位史公子送的,他說你們?nèi)f里迢迢從西域來到長安,是真正見過江湖的人,理應(yīng)敬諸位一杯酒!”

    佩劍少年舉杯致意。萬年等人趕緊起身向少年致謝。

    佩劍少年也起身,拱手回禮。

    鄭吉笑道:“在下等人初入長安,也不知道這里有什么規(guī)矩。常言道江湖路窄酒杯寬,相見便是有緣。公子若不嫌棄,同飲幾杯如何?”

    佩劍少年笑道:“論酒量,我是萬萬不行的。不過你這句江湖路窄酒杯寬說得極好,就沖這話我和杜公子也得叨擾兩杯。”說著,從那邊走過來。

    萬年吩咐伙計添設(shè)座幾,兩個少年也不客氣,與眾人開懷暢飲。

    史公子爽邁絕倫,頗有豪俠之氣。執(zhí)扇少年姓杜,得知萬年等人剛從杜府出來,與史公子相視大笑。

    3

    原來這位杜公子名叫杜佗,正是太仆杜延年的次子。

    聽說鄭吉是堂兄杜藜舊部,杜佗格外高興。

    萬年素以江湖中人自居,好擊劍,見史公子也佩劍,更覺歡喜。

    得知萬年是烏孫王子,史公子和杜佗再次揖禮。

    萬年回禮笑道:“史公子,你也是佩劍之人,且不說杜公子,咱倆好歹算是半個劍客,講那些繁文縟節(jié)做什么?我心如冰劍如雪,決云沖斗開青天。依我的意思,提三尺劍飲馬江湖,喑嗚則山岳崩摧,叱咤則風(fēng)云變色,才是我輩劍客風(fēng)采。”

    少年笑道:“說得好!我這把劍名為黃鳥,瞧著華麗,可惜是一塊凡鐵,上不得陣,殺不得人,也就裝裝門面,劍術(shù)是半點都不會的,實在不敢稱劍客二字。”

    眾人大笑,越說越投機,大有相見恨晚之意。

    杜佗有了幾分醉意,執(zhí)意尋掌柜的索要好酒。不料回來時被幾個人撞倒,滾了一身雪泥,一壇上好的梅子酒潑翻在雪地里,點滴不剩。

    撞人的是個紅臉漢子,一手提刀,兇悍異常。不等杜佗爬起來,一腳踏下去,將他半張臉都踩進泥地里:“你這頭不長眼的豬,潑了大爺一身酒水,怎么說?”

    杜佗滿臉雪泥,連眼睛都睜不開,拼命掙扎。

    史公子大怒,沖出門外叫道:“放開他!”

    鄭吉見杜佗被辱,也跟了出來。

    “一個毛兒都沒長齊的小崽子也來多管閑事!”那漢子大約是蠻橫慣了,丟開杜佗罵道,“你說放開就放開,大爺我豈不是很沒面子?”說著,揸開五指朝史公子臉上抽過來。

    史公子眸射寒芒,右手按向劍柄。

    鄭吉閃電般捉住那人手腕:“萍水相逢,何必如此?請自重!”

    那人掙了一下,沒能掙動。

    紅臉漢子大怒,另一手甩脫刀鞘,揮刀劈下:“你他媽是哪根蔥?狗拿耗子多管閑事,活膩了吧?”

    鄭吉見紅臉漢子出言不遜,動輒拔刀殺人,心下著惱。腳尖踹向那人膝蓋,順手一帶,將八尺多高的昂藏漢子凌空扔出去,撞碎了欄桿,鼻青臉腫,鬼哭狼嚎。

    余者大吃一驚,他們都清楚紅臉漢子的身手,普通十幾個人都近不得身,在長安九市也是打出來的威名,綽號赤面蛟。不料一個照面就給人放倒,難道碰上了傳說中的過江龍?

    這幫人也是出了名的滾刀肉,紛紛撥刀,作勢要拼命,又懼于鄭吉的身手,一時不敢上前。

    萬年是個不怕事的,一腳踢翻案幾,馮無疾扛起長劍擋住那幫人。

    “敢在長安打我的人,你們好肥的膽子呀。”一個身穿名貴狐裘的年輕公子從外面走過來,身后跟著幾個惡奴,冷冷看向萬年等人。

    史公子看到狐裘公子,眸子微微一凝又平靜下來:“是你的人不講道理,先動手打了我的朋友。”

    杜佗從地上爬起來,滿臉雪泥,要宰了紅臉漢子解恨。看到孤裘公子也是一怔,沒敢造次。

    狐裘公子懶洋洋道:“是嗎?我明明看到我的人被打傷了,你的人可都好好站著呢。你們在長安城里明火執(zhí)杖,又是打又是殺的,當巡城的緹騎死了還是眼晴全瞎了?”

    鄭吉嘆氣:“有人教我,世間萬事都逃不過一個理字。如今我也算走過了大半個江湖,終究沒見過幾個肯好好講道理的。比起生死大事,一個理字說出來就這么難嗎?”

    “你想講道理嗎?”狐裘公子向身后一個老者招招手,吩咐道,“老猿,你和這位大俠講講道理,記得別弄出人命,差不多就行了。”

    老者相貌兇惡,不知修煉了何種功夫,大雪天只穿了一件薄衫,寒意不侵。

    走到鄭吉面前,老者陰惻惻道:“你都聽見了,公子宅心仁厚,不想見血。我怕收不住手一拳打爛你的腦袋,反讓公子生氣。你最好自斷手腳爬到外面去,這樣公子高興,我們也好做。”說著,左腳踏落,看似不經(jīng)意,地面驀然沉陷,腳下青磚四分五裂。

    眾人瞪大眼睛,無不駭然。

    梅子塢極盡奢華,地面用特制巨磚鋪就。磚為青灰色,精雕細琢,堅如金石,叩之有銅聲。有“鉛磚”之譽,尋常刀劍都無法傷及。

    老者笑道:“老夫蜀山袁蔓子,公子叫我老猿,這就是我的道理!”

    銅皮鐵骨,踏石如泥,這種功夫前所未聞,還怎么講道理?

    馮無疾的心沉下去:“蜀山多俠士,前輩可是搬山猿袁大俠?”

    老者嗤笑道:“狗屁大俠?一頭上不了臺面的老猿罷了,值得你送這么高的帽子?老夫前幾年被人趕出了蜀山老林子,流落到長安,混得都不如一條野狗,哪里入得了青蚨劍客的法眼?”

    馮無疾笑道:“袁大俠這話可是折煞我了,西南道上聽得搬山猿三個字,誰不景仰萬分?在下雖僻居北地,前輩大名也是如雷貫耳!”

    “馮大俠,不是老猿不念江湖上那點兒香火情。公子發(fā)了話,我不能不做。這點兒小事都料理不好,那老猿真是不如一頭喪家犬了。”袁蔓子轉(zhuǎn)向鄭吉,“小子,你覺得有人會救你?”

    鄭吉笑道:“袁蔓子是吧?看來青衣水上那一劍你都忘得干干凈凈,真想變成一頭喪家犬?”

    袁蔓子驀然止步,神情大駭:“你……你是那女子的什么人?”

    昔日青衣水上,袁蔓子與一神秘女子起了爭執(zhí)。女子白衣如雪,不染塵埃。袁蔓子自恃武功冠絕西南道,結(jié)果被那女子一劍貫頸而過。不是劍下留情,袁蔓子早成了青衣水中的魚糞。

    那一戰(zhàn)之后,袁蔓子成了驚弓之鳥,不得不離開了巴山蜀水,遠走長安成了狐裘公子的扈從。今日驟然聽鄭吉提起當年舊事,焉得不驚懼萬分?

    “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做人要有記性,不然活不久的。”

    “你找死!”袁蔓子惱羞成怒。神秘女子那一劍是他一生的奇恥大辱,他不允許別人再提起。再說了,那女子和那把劍是他心頭的坎兒,鄭吉不是。一個沒有根基的外鄉(xiāng)人,他殺了也就殺了,和捏死一只螞蟻有什么區(qū)別?袁蔓子沉肩縮頸,身形驟斂,狀似一頭老猿。驀然間,身子高高躍起,一拳遞出,拳意浩蕩如大江橫流,勢若奔雷。

    眾人駭然后退。

    袁蔓子綽號搬山猿,不只有天生神力,還在于他幼年曾有奇遇,和蜀山深處一頭百歲老猿廝混數(shù)年,盡得猿形真諦。身法如鬼魅,拳意重如山,幾乎橫掃整個西南道。

    袁蔓子含怒出手,天下有幾人敢攖其鋒?

    鄭吉沒有后退,一手負后,一手化掌輕飄飄按在袁蔓子的拳頭上。

    看似輕描淡寫一按,袁蔓子的萬鈞之拳再也遞不出去。袁蔓子變招極快,人在空中,身形如長尾猿倒掛,一記鞭腿砸向鄭吉的腦袋。

    鄭吉身后之手倏出,再次擋住袁蔓子的殺招,身子借勢后飄,毫發(fā)無傷落在雪地上。

    袁蔓子兩次出手無功,看向鄭吉時,目光里多了幾分忌憚。

    狐裘公子大怒,他身邊高手如云,連一個不知從哪里蹦出來的野小子都料理不了,讓他的老臉往哪兒擱?“小貂,你們都是死人嗎?將那小子給我宰了,出了事有少爺我扛著。”

    小貂是一個貌不驚人的青年,正倚在院中一株老梅樹下獨酌。這邊打生打死,他看一眼的興趣都沒有,好像全天下的事情加在一起都比不過手中一壺梅子酒。聽到霍大公子發(fā)話,將酒壺藏好,懶洋洋走過來,笑道:“一劍的事兒,老猿非要這么麻煩,公子不高興了不是?”

    袁蔓子沒有吭聲,似乎對那人頗為忌憚。

    看到那個青年,馮無疾瞳孔猛地一縮:“東海觀潮閣飛劍斬桃花的小貂?”

    萬年問道:“這家伙有兩手兒?”

    “江湖上傳言,小貂酒后登寒山,飛劍斬盡滿山桃花。天降大雪,春去冬又回。這種劍法神乎其神,豈止有兩手兒而已?”

    萬年想了想問道:“他有幾把劍?”

    “不知道!”

    “他的劍在哪里?”

    “這個……沒人見過!”

    “怎么可能沒人見過他的劍?”

    “也許有人見過,不過他們都死了。”

    “肏!”萬年忍不住爆了句粗口,“這豈不是說鄭吉必死無疑?”

    馮無疾沒有說話。

    萬年低聲道:“我們要不要一起上剁了那個小王八羔子?”

    馮無疾扶額,反問道:“殿下覺得我們幾個人比得上滿山桃花?”

    小貂走來,飛雪繞青衣,步步生蓮花。雙手籠在袖子里,笑容越發(fā)燦爛。

    萬年不由自主攥緊劍柄,徐虎等人心頭如落重槌。

    史姓少年皺眉:“霍公子,你如此行事,大將軍知道嗎?”

    眾人一怔,霍公子?大將軍?

    狐裘公子微訝,上下打量少年幾眼:“你認得我?”

    “霍山公子名滿京都,有耳朵有眼睛的人想不認識都難!”

    鄭吉等人目光一凜,他們再孤陋寡聞,到了長安也聽說過霍大公子的名諱。霍山是大將軍霍光的侄孫,據(jù)說這位霍大公子跺跺腳半個長安城都會顫抖。他們的運氣實在糟糕,喝杯梅子酒都會撞到人人避之不及的大煞星。

    “你威脅我?”

    “霍公子言重了,我只是講一個事實。你的人行兇在先,而你不問是非曲直便要打殺我的朋友,有悖于大將軍恕己及人慈心于物的訓(xùn)導(dǎo)。大將軍風(fēng)聞今日之事,霍公子將何以對?”

    霍山瞇起眼睛:“你可知外面這場風(fēng)雪有多大?”

    少年與鄭吉都是聰明之人,自然聽出霍山的弦外之音。殺人不留痕,雪大好埋人——霍大公子果然夠狠。

    萬年大怒,要說囂張不講理,你到西域各國打聽打聽,輪得到你個小崽子?他將酒碗狠狠擲到地上,叫道:“有句老話說得好,與講理之人飲酒,和不講理之人拼命。老子管你姓霍還是姓狗,有種就抄家伙,別婆婆媽媽的!”

    姓狗?眾人全都石化。

    霍山臉孔青赤:“來人,將這幫蠻子拖到外面活活捶死!”

    老猿和小貂沒動,一幫侍衛(wèi)撲上來,如狼似虎。萬年這邊也不甘示弱,徐虎和幾個親衛(wèi)拔出背上大劍,就要廝殺。

    萬年看向小貂,那個家伙笑得很討厭,真想一拳打爛他的臉。

    旁邊酒客原本還想看熱鬧,見要動家伙,一哄而散。

    杜佗實在氣不過,叫道:“霍公子,你真要動手嗎?”

    “杜佗?”霍山看了他兩眼,認出是杜家二公子,“是又如何?”

    “那好,這事是因我而起,與他們無關(guān)。你有種就沖我來,咱們兩個單挑,各憑本事,生死自負!”杜佗也是個狠人,從萬年扈從手里搶過一把大劍,奔向霍山。

    鄭吉一把將他拉住。

    4

    這時,幾個人從外面進來,中間那人面如三秋之月,一團和氣。

    那人先看到霍山,剛要說什么,又看到鄭吉身后的史姓少年,驀然一驚,問道:“你們這是干什么?”

    霍山看到中年人,神情收斂許多:“原來是邴長史!幾個蠻子在這里鬧事,還傷了我的手下,我讓人教教他們規(guī)矩。”

    中年人名叫邴吉,是大將軍霍光的長史,拜光祿大夫,給事中,寬厚仁慈,有長者風(fēng)范,頗受大將軍霍光信任。別看霍山在人前飛揚跋扈,見了邴吉也得老老實實。

    霍山是什么人,邴吉最清楚,對他的話不置可否。轉(zhuǎn)頭看向史姓少年:“公子什么時候來的?”

    “剛到不久,與幾位新結(jié)識的朋友飲酒,不想驚擾了霍公子。”

    史公子沒有在是非問題上與霍山糾纏,反而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邴吉是何種人?年少時研習(xí)律令,初任魯國獄史,后又擔任過廷尉監(jiān),明察秋毫,斷訟如神,僅憑寥寥數(shù)語就能猜出個大概情形。

    邴吉看向霍山,“近日長安多有不法之事發(fā)生,大將軍頗為苦惱。執(zhí)金吾馬大人飭令中壘令韓不疑率緹騎日夜巡查。這個時候你們爭執(zhí)起來,萬一鬧大了,韓大人肯定是要嚴辦的。倘被大將軍知曉,豈不是又要他心煩?聽我一句勸,凡事不妨忍三分,莫為意氣傷心神。孰輕孰重,你們是不是應(yīng)該掂量一下?”

    邴吉這話貌似勸說兩方,實則是對霍大公子講的。

    當初,驃騎將軍霍去病年少從軍,屢次大破匈奴。浮西河,襲王庭,飲馬瀚海,封狼居胥,立下不世戰(zhàn)功。匈奴聞風(fēng)而逃,漠南無王庭,冠軍侯之名四海傳揚,匈奴人為之悲歌:“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

    冠軍侯至情至性,忠孝兩全。出征時路過平陽,找到拋棄他母子的生父霍仲孺,跪拜相認,并為父親置辦大量田宅奴婢,令其安享晚年,并將同父異母弟霍光帶到長安悉心栽培。

    天妒英才,冠軍侯二十四歲病逝,武帝悲痛欲絕,愛屋及烏,對其弟霍光多眷顧提攜。

    霍光雖無其兄之才,但心思縝密,做事恭謹勤勉,出入宮禁二十多年,未曾犯過一次錯誤,深得武帝信任。

    征和二年,武帝令宮中畫師畫了《周公輔成王朝諸侯圖》賜給霍光,有托孤之意。后元二年,武帝臨終之時,指定霍光、上官桀、金日和桑弘羊為輔政大臣,輔佐時年八歲的幼子劉弗陵為帝。

    霍光深諳權(quán)術(shù)之道,上官桀的兒子上官安和金日的兒子金賞分別娶了霍家女兒,親黨連體,盤根錯節(jié),霍氏家族漸漸勢大。

    其后,霍家與上官家漸生齟齬,以致最后彼此結(jié)怨,勢同水火。再后來,蓋長公主、燕王劉旦、上官桀和桑弘羊組成反霍光同盟,企圖發(fā)動政變,一舉擒殺霍光,廢黜當今天子,立燕王劉旦為帝。結(jié)果謀事不密,被霍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下。上官家和桑家遭到族滅,蓋長公主和劉旦自殺。

    至此,大將軍霍光獨攬朝政,霍氏家族有多人出任朝中要職,內(nèi)外一體,根深葉茂,在整個帝國中榮寵無二。

    孟子曰:君子之澤,五世而斬。霍山生于綺羅豪奢之家,自小沾染諸多紈绔之氣,鉤鷹逐兔、挈狗捉獾、斗雞走馬無所不能。兼之習(xí)得一身好槍棒,精通騎射,熟知兵法,頗不把諸多長安少年放在眼里。

    其實,霍氏家族的規(guī)矩還是很嚴的。霍山從小天不怕地不怕,獨獨最怕叔祖霍光。他以往那些斑斑劣跡少不得傳到大將軍耳中,為此,霍大公子領(lǐng)受了幾次家法,據(jù)說有一次被鞭笞得幾乎丟了半條命。提起叔祖霍光,霍山真是不寒而栗。

    霍山也是伶俐之人,他知道邴吉深獲叔祖信任,倘若邴長史“不小心”在叔祖面前說出今日之事,無論怎么辯解他都逃不過一頓皮肉之苦。好漢不吃眼前虧,立刻滿臉堆笑道:“邴大人,剛才的事是個誤會,沒什么大不了的。咱們大漢龍驤虎視,囊括四海,作為大漢子民,要有胸懷天下之志。我再不濟也是霍氏子孫,縱不能替叔祖分憂,也不能和幾個化外蠻子過不去吧?”

    聽到“化外蠻子”幾個字,萬年勃然大怒,剛要反駁,被鄭吉以眼神止住。

    邴吉笑道:“這就好!古人說恭則不侮,寬則得眾。你有這個心胸,大將軍知道了一定很高興。聽說你最喜歡聽梅子姑娘唱曲兒,她還沒出來嗎?”

    “哎呀,只顧和幾個蠻子糾纏,差點兒忘了正事。”霍山一拍腦袋,轉(zhuǎn)身走時又停下來看向鄭吉,“小子,眼生得很,初來乍到吧?”

    “在下剛到長安,人地兩疏,霍公子明察秋毫,還請多指教!”

    “長安米貴,居之大不易,沒有真本事會餓死人的。看你身手不錯,本公子有愛才之心,就破例給你指條明路。”

    “霍公子有何高見?”

    “做我霍氏銅狻猊,本公子許你一世榮華!”

    眾人盡皆變色。

    霍氏權(quán)傾朝野,府中扈從無數(shù),尤以銅狻猊地位最高。臉覆青銅狻猊面具,無一不是江湖上的好手。霍氏銅狻猊比大內(nèi)侍衛(wèi)還要威風(fēng),天下誰不羨慕?

    霍山以銅狻猊招攬鄭吉,足以證明他對鄭吉的重視。

    “霍公子好意,在下心領(lǐng)了。鄭某志不在此,抱歉!”

    “不識抬舉!”霍山大為不悅,拂袖而去。

    見主人離開,那幫霍氏惡奴也亂哄哄跟上去。

    邴吉笑道:“霍大公子眼高于頂,很少有看得上的人。今天他主動相邀鄭小友,還以霍氏銅狻猊相許,這是天大的機緣,放到江湖上,不知有多少人爭得頭破血流。小友為何拒而不受?”

    “大人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假話怎講?”

    “道不同不相為謀。”

    “真話呢?”

    “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

    “好個將相本無種!”邴吉撫掌大笑,“少年當有拏云志,丈夫豈能坐嗚呃?聽此一言,邴某不虛今日梅子塢之行,當浮一大白!”

    眾人大笑。

    史公子看向鄭吉,眼神明亮。

    獨獨萬年很是不忿,在西域都是別人看他臉色,哪知道剛到長安便被霍家公子踩了一腳,一股火在心里憋得難受:“嚇唬誰啊?長安米貴又如何?老子有的是錢,天天喝酒吃肉,一粒米都不碰,還住不得長安城?”

    5

    史公子將萬年引見給邴吉。

    聽說萬年是烏孫國王子,邴吉大為意外。他今天約了幾個朋友到梅子塢飲酒,正好碰上這檔子爛事兒。也就是他面子夠大,換成別人,霍家大公子肯定不買賬。那樣的話,后果真是很難預(yù)料。

    見事情解決,人群外一個胖子松了口氣,悄悄挪動腳步,準備開溜。

    邴吉早看到了他,笑罵道:“胡胖子,你看夠了熱鬧就想跑,天底下哪有這等便宜事?還不給老子滾出來!”

    胡胖子名叫胡貊,是梅子塢大掌柜。聽到邴吉叫他,不敢再跑,像個大肉球似的滾過來。臉是圓的,身子也是圓的,笑起來見牙不見眼:“小人給邴大人請安!”

    “這個時候才想起請安?梅子塢出了事,老子給你擦屁股,你躲在旁邊看熱鬧。王八蛋,你說說誰才是梅子塢主人?”

    眾人又笑,誰都看得出來這個胡胖子與邴長史的關(guān)系不一般。

    胡貊笑嘻嘻道:“看您誤會了不是?邴大人出面還有搞不定的事兒?我怕?lián)屃四系娘L(fēng)頭,只好默默地在一邊吃瓜……呃,喝茶……”

    邴吉一腳踹過去:“你狗日的倒是解渴了,我們怎么辦?”

    胡貊滾到一邊兒,笑道:“邴大人仗義出手,梅子塢逃過一劫,這事兒必須是要慶祝的。老規(guī)矩,一壇窖藏梅子酒怎么樣?”

    “五壇!”

    “兩壇!”

    “四壇!”

    “三壇!”

    “一言為定,就三壇!”邴吉大笑。

    胡貊這才明白上了當,小眼睛溜圓,一張臉苦得跟橘子皮似的。

    邴吉見胡貊離去,向史公子笑道:“公子盡興否?今兒是個賞雪的好日子,又巧遇烏孫王子,再飲幾杯如何?這梅子塢別的好處不說,窖藏的梅子酒絕對是人間一絕。喝一口醺醺然唇齒留芳,不覺便有了幾分葉間梅子青如豆的疏狂……可惜這酒釀之不易,又被胡貊那個王八蛋藏得嚴實,我尋了幾次都沒有得手,今日算是沾了公子和萬年王子的光。”

    少年大笑,然后看向萬年:“殿下以為如何?”

    萬年叫道:“這個何須問?有好酒不喝是傻子!”

    眾人一怔,捧腹大笑。

    邴吉莞爾:“早聽說烏孫人豪邁天然,曠達不羈,今日一見果然如此。萬年王子真性情中人也!”

    萬年摸摸下巴,煞有其事道:“邴大人,我讀書少,聽不懂你這文縐縐的話。您是奉承我呢還是繞著彎兒罵我呢?不過呢,既然是您邴大人說的,我都當好話收起來,您可不要騙我。”

    邴吉氣樂:“得得得,我收回剛才的話!從此后千萬別說烏孫人憨直。論心眼兒,萬年王子上可與星斗爭輝,下可與牛毛競雄——人間奇才也!”

    萬年瞪大眼睛:“邴大人,這也是好話嗎?”

    “呃……”邴吉無語,直喘粗氣。

    眾人笑得肚子疼。

    胡貊另外安排了一處清凈院落讓諸人飲酒賞雪。

    邴吉親自為史姓少年斟酒,極盡恭肅。

    鄭吉心下狐疑。與杜家公子同行,又得邴吉如此敬重,這位史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萬年喝多了,一高興拔劍沖到外面大雪中舞了一通。雪花飄飄不沾身,在青色劍刃一尺外凝成雪珠,簌簌濺落。

    眾人紛紛叫好。

    史公子撫掌叫好:“示之以虛,開之以利,后之以發(fā),先之以至。好劍法!”

    杜佗笑道:“我聽說天下劍有三種,分為天子劍、諸侯劍和庶民劍。萬年殿下劍如雷霆之震,上法圓天,下法方地,鋒芒所向摧枯拉朽,難道就是傳說中的諸侯劍?”

    眾人會意而笑。

    西域諸國崇奉武力,王位沒有立嫡立長的說法,誰的拳頭大誰說了算。萬年身為烏孫王子,為人豪俠,劍術(shù)高明,實力夠強的話極有可能成為一國之主,豈不就是一方諸侯?

    萬年疑惑道:“何為天子劍?”

    史公子道:“道家莊祖說,天子劍制以五行,論以刑德,開以陰陽,持以春夏,行以秋冬。直之無前,舉之無上,案之無下,運之無旁,上決浮云,下絕地紀。此劍一用,匡諸侯,天下服。”

    “庶民劍又是什么?”

    “上斬頸領(lǐng),下決腸肺。寧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

    “這三種劍優(yōu)劣如何?”

    “天子劍順天之義,仁而威,惠而信,修身而天下服;諸侯劍以術(shù)取勝,庶民劍以勇稱雄。三者不可同日而語,無優(yōu)劣之分。”

    萬年笑道:“不怕你們笑話。我這個人從小的夢想是做個青衫仗劍行的游俠兒,江湖夜雨,桃李春風(fēng),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豈不是比狗屁諸侯劍強得多?”

    史公子擊節(jié)大笑。

    萬年奉上佩劍,豪氣干云:“史公子,你們漢人有句話叫寶劍贈英雄,紅粉送佳人。我這把劍名叫綠蛟,得之于潛淵古地,極為鋒銳。咱們兩個一見如故,又都是使劍的人。今日聽你一番論劍,受益良多,我以此劍相贈,萬勿推辭!至于杜公子,他是個不懂劍的胖子,我也就不說了。”

    這話實在直白,杜佗一臉黑線。

    眾人大笑。

    史公子剛要拒絕,邴吉笑道:“綠蛟?好名字!常言道,綠為尊,紫為貴。蛟乃未騰之龍,潛之極淵。此劍既是萬年王子相贈,公子不妨收下,縱不能殺敵于邊野,也能震懾宵小不是?”

    史公子不再推辭,收下綠蛟劍,想了想,解下佩劍黃鳥贈與萬年。

    萬年大喜,黃鳥藉藉無名,遠比不上綠蛟,卻是史公子所贈。在烏孫,互換信物之后就是兄弟,從此生在一起,死在一起,血也要流在一起。

    邴吉對鄭吉的印象不錯,正想問問情況,外面突然大亂起來。

    眾人大驚,不約而起,胡胖子一頭撞了進來。

    “邴大人,出大事了……”

    邴吉沉聲道:“有何事發(fā)生?不要慌,慢慢說!”

    “中壘令韓大人帶領(lǐng)緹騎包圍了梅子塢,說是捉拿江洋大盜……幾個盜賊劫持了霍少爺,正和韓大人對峙……”

    邴吉大驚:“盜賊怎么混進了梅子塢?”

    胡貊叫苦不迭:“我哪兒知道啊?邴大人,霍公子落在盜賊手里,若是他少了半根毫毛,我有九顆腦袋也不夠砍呀,您得救救我!”

    “你別急,我去見韓大人,先把霍公子救下來再說。”邴吉匆匆而去。

    萬年喝多了酒有些迷糊,向杜佗打聽:“哪個霍少爺?”

    杜佗翻了個白眼道:“除了那個要殺人的霍大公子,還能有哪個?”

    萬年張了張嘴,忽然大笑起來:“老天真是有眼啊,那個小王八蛋……他不是挺橫的嗎?落到強盜手里可是要吃苦頭的。看來老話說的不錯,惡人自須惡人磨啊。”

    鄭吉提醒:“這里是長安,殿下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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