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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誰？”宋十九抬眼。

    白衣姑娘笑了，聲音像從雪山深處來的：“阿瑤。”

    寥寥古道，檀木車輪，她坐在時(shí)光的山窮水盡處，坐在陰陽的風(fēng)生水起處。

    傳說中的西王母，豹尾虎齒，蓬發(fā)戴狌，可她此刻坐得單薄而脆弱，說話時(shí)皮膚貼著頸部，好似連呼吸都有些吃力。

    她慢騰騰地仰頭望了望天，又掃一眼地下零落的疫蟲，嘴角仍舊帶著笑，連一丁點(diǎn)兒心疼的表情也無。

    車轆緩緩行進(jìn)，她自逆光中過來，面上一半是光影褪去的陰鷙，一半是眉目明晰的蒼白，她的五官、神情、同她的身體一樣單薄，經(jīng)不起蹂躪似的。

    她看向宋十九，問道：“這是何故呢？”

    說話時(shí)指頭叩了扣輪椅的扶手，指甲剮蹭著上頭栩栩如生的蛟龍腦袋。

    宋十九將扇子在指尖轉(zhuǎn)了一圈。昆侖丘上古女神王母阿瑤，從前只在桂宮兔嘴里聽過，司刑罰掌瘟疫，手握不死藥，可賜人長生。

    頭一回打照面，竟是這個(gè)時(shí)候。

    于是她斂了斂下巴，想要開口。

    卻見阿瑤又摸了摸蛟龍的牙齒，笑道：“方才一問不過白開一句場，我并非很想聽。”

    “有話，”她病弱一笑，“同它說。”

    她的笑容似一盞油盡燈枯的煤油燈，在燈光若有若無的照拂中，背后升騰起萬馬哀鳴的嘶啼，那是極短促的一聲，仿佛只是為了令人閉一閉眼，再睜開時(shí)是遮天蔽日的黑暗，扭曲涌動(dòng)的龐然大物將天地?fù)伍_，黑漆漆的身段懸浮其間，半個(gè)庭院大的腦袋壓下來，一對招子冷冷瞇著，連出氣都似凌冽的寒風(fēng)。

    輪椅上雕的蛟龍仿佛被神筆一勾，成了氣吞山河的活物，頃刻便壓至了眼前。

    宋十九本能地將右腿一撤，小臂橫攔身前，做了一個(gè)防衛(wèi)的架勢。

    到底方才耗了大精氣，未等她將應(yīng)敵的姿態(tài)規(guī)整好，蛟龍便一條巨尾抽至身前，扭曲的空氣似被掀翻的巨浪，就要砸向地面弱不禁風(fēng)的庭院。

    宋十九暗咬銀牙，回手圈了一個(gè)光陰罩，硬生生將這一尾接下來，浮光扇盈盈一圈，將眾人圈在其中，隔出與世斷絕的空間。

    扇面合攏，自封閉的光圈處墜下來，宋十九足底一踏騰身接住，卻不料那蛟龍利爪近前，以迅如閃電之勢至擊心臟。她一個(gè)慌神，正要翻身躲過，面前竟是“磕”的一聲脆響，一塊巴掌大的紫檀令牌精準(zhǔn)地格擋其中，將蛟龍的攻勢硬生生止住。再定神一瞧，李十一立于身前將她擋住，雙手結(jié)挽一個(gè)蘭花印，肩膀前傾足底后撐，眉心緊皺，手腕一推，以令牌將蛟龍逼退回去。

    襲人的壓迫驟然消失，好似是下端的阿瑤姑娘輕輕拂了拂袖子，她望著仍舊未被收回的令牌抻了抻眉頭，問：“神荼令？”

    “你是——”她這才將目光移到面前的人類上，她的眼睛不大好，方才只感應(yīng)到燭龍的氣息，只以為身旁這位是小嘍啰，直到她使出了神荼令。

    “令蘅？”她頗有些驚訝地笑了，頓了頓才續(xù)道，“噢，李十一。”

    曉得令蘅不算稀奇，可她能精準(zhǔn)地喊出“李十一”的名字，這倒是有些怪異了。李十一喘著粗氣回到地面上，同口干舌燥的宋十九對視一眼。

    阿瑤嘆一口氣，將身子倚在輪椅的一邊，食指為難地?fù)沃~角，問她：“府君大人，當(dāng)初你渡劫入輪回，諸神與你方便，我如今不過行我權(quán)職，大人怎的竟同我為難？”

    李十一收回神荼令，將眼簾垂下來：“司其職天經(jīng)地義，打她不行。”

    “其余的，”她坦誠，“聽不懂。”

    師父從前說，這世間萬事逃不過一個(gè)你來我往，若有人要你承不該之情，只道聽不明白便是。更何況，若李十一的人生算是予了方便，實(shí)不曉得不與方便是什么模樣。

    她這性子，同令蘅倒是有些差異，再思及方才她的招式動(dòng)作，阿瑤驅(qū)動(dòng)輪椅，又近了些，將她從上至下打量一回，仍是笑：“想來，令蘅并未回歸。”

    “是什么緣故呢？”她輕咳兩聲，病懨懨的尾音一吹便散。

    宋十九見她語氣尚算溫和，便將浮光扇放下，只以為要同她好生相談，卻見她吐氣如蘭，幽幽笑道：“若令蘅未回歸，你打不過我。”

    “你我恩怨，同十一有何干系？”宋十九皺眉。

    阿瑤將耳發(fā)挽到后頭，又開始猛嗽起來，待唇邊沾了血，才抬頭，笑得頗有些觸目驚心：“只是想，泰山府君換人來做，也未嘗不可。”

    宋十九的雞皮疙瘩自脊背處生發(fā)，繁衍生息似的遍布全身，她從未見過這樣的姑娘，病態(tài)，孱弱，笑意卻殘忍，詭譎，帶著隱隱約約的瘋狂。

    空氣似被人擰了一把，是一觸即發(fā)的緊張，宋十九捏緊了扇子，將唾沫牢牢咽下去，卻聽李十一淡淡道：“明白了。”

    “明白什么？”阿瑤反問。

    “你單身。”李十一道。

    宋十九未忍得住，小聲地笑了出來。她轉(zhuǎn)頭，瞥見李十一風(fēng)輕云淡的面容，她的眼波轉(zhuǎn)得慢悠悠的，仿佛面前的境況仍舊稀松平常，只是背在身后的手撫摸了幾回神荼令，不緊不慢的。

    宋十九在她的小動(dòng)作中奇異地鎮(zhèn)定下來，她忽然覺得生同死都沒什么干系，只要身邊是李十一，只要被打的時(shí)候，別痛太久。

    她這樣想著，便又搖頭笑將了出來。她心知自己未必很占得理，但李十一肯陪她搗一次亂，那也稱得上一句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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