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許人間見白頭(九)-《問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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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最殘酷的詞語,物是人非算一個(gè),滄海桑田也算一個(gè)。
大明早已埋葬,甚至連死敵也尸骨無存,所有的執(zhí)念被時(shí)代的變遷顛覆,國仇家恨沒有人記得,唯有自己記得。
秦良玉陷入了空洞的安靜中,似被拋棄的幼童,鶴發(fā)雞皮同她懵懂的神情對(duì)比得如此荒誕,她又將白桿槍握了握,左手伸出來,覆在落葉上空,五指收攏稍稍一抓,樹葉似被拎起一樣塑成半個(gè)人形,她再一放,又散沙似的落了一地。
一場(chǎng)空啊……她太陽穴處的青筋鼓起來,有些目眩,難以支撐地前后晃了晃腦袋。
她聽見身邊的少女鼻子輕輕一抽,克制的手跟隨她的動(dòng)作,將裙子抓了又放。
秦良玉顫巍巍地站起身來,佝僂的身姿里透著當(dāng)初單騎入陣的傲骨,她說:“當(dāng)初老身心有執(zhí)念,求仁得仁,與人無尤。”
她輕輕笑了一聲,像數(shù)次打了敗仗,她對(duì)著底下不安的士兵說,決策不力自有她擔(dān)的模樣。
她想起當(dāng)年。
丈夫被冤入獄含恨而終,兵士不忿幾欲造反,她未曾怨懟朝廷,反倒安撫部下,平定人心,仍舊掛帥盡忠。
愛子殞命戰(zhàn)場(chǎng),噩耗傳來,副將八尺男兒難以自持,她大笑三聲,含淚道:“好!真我好兒也!”
她所有的恨都讓位給了愛與忠誠,所有的愛與忠誠都獻(xiàn)給了國土同百姓。
她慢步走向樹林深處,宋十九站起來,想要追上去,卻被李十一拉住了手腕。
她對(duì)宋十九輕輕搖了搖頭,道:“下山罷。”
老邁而蒼涼的身影消失在霧氣盡頭,宋十九一步三回頭地被李十一拉著往山下走去,她心里的酸脹似被吹大了的羊奶/子,梗在心頭瀕臨爆炸,她走一步,便顛一下,擠壓得她的心臟僅能麻木而細(xì)微地跳動(dòng),生怕再大一些,便被炸得血肉模糊。
她停下步子,將手往回拉了拉,問李十一:“為什么不讓她投胎呢?”
李十一回身看她,她的眼睛濕漉漉的,眼眶紅得似被鑲嵌在燭火里,講完一句話時(shí)慌不擇路地抿住嘴唇,下巴一抽一抽的,將悲傷壓抑得十分辛苦。
李十一卻未急著回答,只扶了扶她的雙肩,而后背對(duì)她蹲下:“我背你下山。”
宋十九不明白,只搖了搖頭,又想起李十一瞧不見,才道:“你的腳腕還有傷。”
李十一卻不置可否,手在背后輕輕一招,似無數(shù)次攬住宋十九的前兆,又重復(fù)一遍:“我背你。”
宋十九不想讓李十一重復(fù)第三遍。
于是她抬起手背抹了一把右眼,俯身順從地趴在了她的背上。
李十一的背單薄又柔軟,瘦卻不見骨,脖頸間有慣常的清香,宋十九攬住她,忽然明白了李十一為什么想要背她。
她的心臟熨帖在她暖暖的背上,形單影只的悲傷便被擠了出去,她的心臟開始活絡(luò)起來,在她們相連的地方震動(dòng),跳得一下比一下踏實(shí)。
然而背對(duì)她的姿態(tài)又比擁抱余留了更多的空間與尊重,足夠宋十九保有不欲人窺的自尊。
她終于明白,李十一不僅是她的青梅,她的竹馬,還是遮住她難堪裸體的衣裳,捆住她無助散發(fā)的頭繩,是她腳下的土地,也是她頭頂?shù)臉涫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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