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歲春風一度吹(七)-《問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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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通常將藏得過久的話叫做秘密,它浸泡在骨髓里,跟你同喜同悲,日日與你說著話,天長日久,話語聲漸漸小了,你便會以為它并沒有多重要,直到有一日要悉數將它抽出來,才會在拆骨剝皮間真真切切地聽見,什么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回響。
話才一句,李十一便同阿羅對視一眼,明白了為何她的生辰同木蘭一模一樣,又為何能瞞天過海,冒領了木蘭的命格。
木蓮一動不動,甚至連靠近木蘭棺木的心思也沒有,只定定地回憶,聲波也未顫動半分:“木蘭替父從軍,戎裝十二載,戰功彪炳,載譽而歸,我那日去接她,紅花少年,踏馬回城,圣上感念孝心,不罪反賞,爹娘喜極而泣,只以為骨肉分離有了盡頭。”
“未兩月,宮內傳旨,圣上嘉許木蘭的英勇,欲納其入宮為貴人。”她想起那日滿面堆笑的傳話太監,抖著肩頭跪下接旨的老邁爺娘,還有連上陣殺敵亦無所懼的,沉默而蒼白的胞妹。
圣上哪里是當真喜歡她,分明是因她功高戰強,又為女兒身,不肯用,不舍棄,養進宮里以示仁德天恩罷了。
木蘭神采奕奕的眼神從未如此灰暗過,血洗過的眸子本該是獵鷹,此刻卻似要被剪翅的雛鳥。
木蓮低聲道:“木蘭與我不同,我自小擅女紅,好廚藝,她卻生性喜自由,奔馬弄槍,半點不似個姑娘。”
“后來……”她喉頭一梗,平靜地頓了頓。
“后來,”李十一抬眼,“你替她入了宮。”
陰暗而干燥的空間里,諸人的肌膚因這一句莫名起了雞皮疙瘩,汗毛有思想般立起來,涂老幺做了一個重重的吞咽動作,將耳朵眼兒堵了一堵。
“木蘭能替父從軍,我又為何不能替她入宮呢?”木蓮澀然一笑,”我拿了她的令牌,奔馬入皇城,留書信同她說,她一身傷病,性子又莽撞,伺候不了圣上,沒的連累了爹娘,我知女德繡工好,保不齊能掙得富貴榮華。還交待她,為免身份敗露,禍及家人,帶著爹娘遷居,隱姓埋名。”
她的話同裝束一樣矯飾得厲害,可木蘭明白,步入宮廷如置炭火,她以己身換她遲來十二載的自由。
犧牲這個詞,涂老幺還不大明白,他從未有過為人犧牲的時候,可今日聽木蓮一言,只覺心里掛了個秤砣,怎樣也松快不起來。
“自此,命格互換,生死顛倒。”阿羅在暗處低吟。
木蓮點頭,飛快地交待了自個兒的后路:“我生得平凡,圣上果真不大有興致,沒幾月便冷落了我,我自民間來,亦不大懂得皇室傾軋,得罪了盛寵的封昭儀,未幾便被賜了毒酒,橫死宮中。”
木蓮病逝的消息傳來時,木蘭正落戶于燕山腳下的一處農家,手指被繡針一扎,她抬手抿了抿,將雙目瞇得小小的。
“而后,我魂歸泰山,本想輪回轉世,卻為府君賞識,要我入魂策軍。”木蓮深深嘆了口氣,“我本是冒用木蘭的命格,至入黃泉亦報了她的生辰死令,我恐府君發覺花家罪犯欺君,要令魂歸正軌,斷了她的命數,唯有硬著頭皮領旨,練槍領軍。”
入府第二年,她暗自回燕山,木蘭嫁了一戶好人家,吹吹打打甚是風光,木蓮磨著手上的繭子,隱了身形坐在屋頂上說吉祥話。
第三年,木蘭生了個大胖小子,木蓮拿著锃亮的鐵槍坐在酒席的木凳邊,伸手托了托木蘭分發的紅雞蛋。
第十年,木蘭自私塾里將小女兒接回來,拉著小手在路上摘了一朵蓮花,頭一回打了勝仗的木蓮負手在后頭,亦步亦趨地跟。
第十九年,木蘭的次女嫁了人,木蓮終于學會了入夢術,在沉睡的鄉村中,瞧見身著布衣的木蘭回了幼時的院子里,同老榆樹說心底話。
她說她的命是木蓮換來的,她要孝敬父母,教養子女,要過得安安生生,過得穩穩當當,過得兒孫滿堂。
“她說,她萬不能辜負了我。”木蓮笑了笑。
她仍是亭亭玉立的姑娘,眼瞧著木蘭壽終正寢,過完了原本屬于自己的,圓滿而靜好的一生。
“我實在,不善打仗。”木蓮囁嚅嘴唇,最后悶聲道。
墓室里響起輕輕的腳步聲,阿羅上前幾步,還未開口,便聽得身后坐著的阿音問:“那么,木蘭呢?”
阿羅搖頭:“魂魄輪回轉世后,唯有府君的神荼令可查閱典籍,知曉去路。木蘭的下落,木蓮應當不知道。”
“是,”木蓮悵然地望著老舊的棺槨,“我不曉得她去了哪里,能找見的,也唯有這一門輕棺。”
阿羅埋頭想了想,道:“既有差錯,便該魂歸正位。她亂了命數,往后幾世也不得安生,還是尋得她的下落,待她再下黃泉時將你二人命格換回,方是正理。”
“怎樣尋?”阿音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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