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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我一生,難尋太平 (七)-《問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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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墓室里響起若有似無的嗚咽聲,不知是風來了,還是云散了。煤油燈始終一言不發,玻璃上的倒影卻清晰得異常殘忍,昭然若揭地提醒眾人,風華已逝,一千三百余年。

    “唉。”涂老幺頭一回如此唏噓,大老爺們兒蹲在地底唉聲嘆。

    阿音倒是同方才李十一那樣靠在墻壁上,垂著頭不曉得在想什么,半晌才皮笑肉不笑地提了提嘴角,嘲諷又落寞。

    李十一梗了梗喉頭,隱隱透著酸脹的難受,但她只是默不作聲地將燃盡的煙管子收起來。

    相見不如不見時,記得也未必好過忘記。

    月娘無魂之燭一樣望著阿婉的棺材,最可悲不過是,她騙了自己這樣久,卻偏偏什么也不記得,她同阿婉秘而不宣的情意,到頭來也要旁人來拆穿。

    那個身著胡服,咬牙咽血的天之驕女,匍匐到地底下,伸手劃拉出血痕,想要抓住的,不過是永失所愛之后,不肯面對的悔恨同愧疚罷了。

    只消一步,她便可以將不知真假的返生香置于阿婉鼻下,抱著阿婉復生的希冀,前塵盡消地閉目長眠。

    她還有一個不曾言明的私心,她想要阿婉醒來,抱著她冰涼僵硬的尸身,如她當時那樣徹頭徹尾地痛哭一番。

    她同阿婉之間,也唯有黃泉相隔之時,才肯在對方面前哭。

    然而她差的又何止那一步呢?

    十四歲那年,上元節,長安城華燈初上,她同阿婉換了男裝出宮游玩,小小才人的側臉留在公主的燈影里,公主的側臉落在才人的心尖上。

    十六歲,帝之掌珠太平公主下嫁城陽之子薛紹,八音迭奏禮樂齊升,拆縣墻以通婚車,燈籠直燃到天上去,萬千盛大中驕縱的新婦捏著裙角,阿婉的身影隱藏在郁郁蔥蔥的柳樹下。

    三十往后,她漸漸忘了才人同公主的故事,權勢刻進了倨傲的骨子里,只在回廊下拉著幼小的子女,偶然望見奉書而過,蹙眉問政的昭容。

    她同她持劍相對,紅眼散發,卻也曾掀被同眠,問山月知不知女兒心底事。

    只是人總善于遺忘,在化作鬼魂之前,便忘了個干凈。

    阿婉總歸比她要聰穎一些,早赴黃泉,一碗孟婆湯,抿笑辭月娘。

    角落里傳來低低的啜泣聲,一抽一抽的,克制極了,又微弱極了,李十一抬眼一瞧,見宋十九咬著下唇,下巴同鎖骨輕輕抽搐著,溫熱的淚珠子吧嗒吧嗒往地上掉。

    李十一掃一眼阿音,阿音心領神會地將宋十九的頭按到自個兒肩膀上,捂了捂她的眼睛,又輕輕地拍了拍她的頭。

    李十一抬手抵了抵鼻端,瞥一眼快燃盡的煤油燈,站起身來掃掃衣裳上的浮灰,薄聲道:“走罷。”

    涂老幺興致缺缺地站起來,抖了抖發麻的腿筋,俯身拎起燈。

    月娘卻望著地上的散塵,搖頭道:“將我留在這里罷。”

    眾人一怔,又聽她道:“尋了這許多年,倦得很了,不想再走了。”

    她抬頭,對李十一頷首:“將墓封了,有勞。”

    李十一嘴角微動,卻最終未答話,上下睫交纏一瞬,點頭應承:“好。”

    行至墓口,李十一側轉回頭,雙唇緩動念了一聲:“阿春。”

    自墓里出來,已是月褪日升,凌晨的空氣最是稀薄,也最是沖人,只一吸,便直往人腦仁兒中心處鉆,涼得涂老幺一下子眼淚鼻涕一股流。

    他停下來擤了一把鼻涕,又搓了搓干燥的手掌,阿音在他略前方一些,裹著溫軟華貴的長袍犯著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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