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桑谷雋的舉措,并不像阿芝所想象的那樣,刺激他的是西山坡上傳來的殺氣,可怕的殺氣! 是誰有這么強橫的力量?還有有莘,他的氣息也正從西山坡傳了過來,但和那股殺氣一比,有莘不破的氣息在桑谷雋看來便如同千鈞巨石下一顆岌岌可危的雞蛋。 “姓有莘的笨蛋!無論如何千萬要堅持住啊!” 在都雄魁即將出手的那一刻,有莘不破幾乎已經陷入絕望:這股可怕的殺氣讓他知道,對方決不會容他拖延時間,一旦出手,就是一擊必殺的絕手! “算了!拼個同歸于盡吧!” 就在這一觸即發之際,石罄輕響,一人踏歌而近,如同一陣細雨打濕了這個黃昏。都雄魁皺了皺眉頭,原本布滿天地的殺氣也被這歌聲沖淡了。 一株古木之后,一人轉了出來,卻正是幾天前他們救起的盲者師韶。有莘不破愕然,不知他為什么會在這里出現。師韶也不說話,也不招呼,歌聲不斷,拉起有莘不破就走。都雄魁竟然也不追來。 兩人走出不知多遠,待背后都雄魁的殺氣已經消散得一干二凈,師韶這才止步歇歌,松了一口氣。 “謝謝。”有莘不破說。他雖然對都雄魁為什么不追來有些不解,但隱約也猜到是因為師韶自己才得以無恙。難道這個師韶竟然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 師韶說:“你怎么會惹上這個人?” 有莘不破苦笑道:“我自己也不知道。” 師韶道:“他居然忍住了不出手,嗯,多半這附近還有什么令他忌憚的人,而他又沒有將我們一擊必殺的把握。” 有莘不破道:“好像這附近有個叫什么獨蘇兒的人。” 師韶驚道:“獨蘇兒!” 有莘不破道:“你認識他?” 師韶嘆道:“不認識,只是聽說過。” “他是什么人?” 師韶道:“獨蘇兒就是當代心宗宗主的名字!” 有莘不破驚道:“心宗?四大宗師中的心宿?”心道:心宿多半就是雒靈的師父,如果真是心宿到了……嗯,是了,那都雄魁不是說“獨蘇兒居然回護你”嗎?看來多半是她老人家因為雒靈的原因,推愛回護我了。由于雒靈的緣故,有莘不破對這個被世俗中人呼為“心魔”的心宗宗主并無惡感。 他正在想著,卻聽師韶道:“真是奇怪,兩大宗師齊聚這荒蕪之地,到底是為了什么?” 有莘不破奇道:“兩大宗師?” 師韶還沒有回答,突然聽桑谷雋的聲音順風傳來:“有莘不破,你在哪里?死了沒有?” 有莘不破心中一寬,高聲應道:“我在這里!” 師韶道:“你朋友來了,我先告辭了。” 有莘不破扯住他道:“你到底要躲到什么時候?” 師韶道:“你又不讓他殺我,我就這么待在他身邊不尷不尬……” “我不是說你躲避桑谷雋,”有莘不破道,“你真正逃避的,是你自己,對吧!” 師韶呆住了。就在這時,山巒一聲鷹鳴,左右林木沙沙響動,跟著桑谷雋從地底冒了出來。有莘不破看了看天上的羿令符、樹上的江離,再看看眼前的桑谷雋,心頭一熱。 桑谷雋一拳揍了過來:“小子你沒事吧?你到底惹了什么麻煩?那發出殺氣的家伙呢?咦?”他將師韶上下打量:“你怎么在這里?剛才那殺氣,不是你的吧?” 師韶苦笑一聲,搖了搖頭。桑谷雋道:“我看也不像你。” 有莘不破道:“你別這樣。大姐姐的事情我看多半另有內情。” 桑谷雋冷笑道:“我自然知道另有內情,否則早把他宰了。不過他再這么閉口不提,我什么時候忍不住也一樣宰了他。” 有莘不破道:“別這樣好不好。好歹他救了我,你看在我面子上客氣一點點。” 桑谷雋奇道:“他救了你?” 有莘不破道:“我們先回商隊再說吧。”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來:“雒靈和羋壓呢?” 江離道:“雒靈不知道,羋壓見機較慢,但也趕來了。喏,看見沒有,來了!” 有莘不破向山下望去,這時天色已經全黑,一頭騶吾馱著一團火光,踩著樹梢飛躍而來。 “還好,大家都沒事。”有莘不破心中記掛著雒靈,但想她有師父在附近,多半沒什么大礙,當下眾人結伴下山,到了山腳,一個窈窕的人影撲了上來,鉆進有莘不破懷里,正是雒靈。兩人胸膛相貼,有莘不破只覺得她心臟跳得厲害,安慰道:“別擔心!我沒事。” 江離悠悠望向別處,桑谷雋嘲笑道:“喂!你們兩個當我們都是死人啊!要親熱回‘松抱’去!” 都雄魁望著有窮商隊所在的方向,眼神閃爍不定。 “你失信了。”月光中,一塊巨石后面披下一條若有若無的人影。 “這個小子我遲早是要宰的。我只是答應你暫時不動他。”都雄魁冷笑道,“但他居然自己送上門來,嘿……倒是你,把大徒弟送到大夏王身邊,又讓小徒弟跟了這小子,哼!首鼠兩端,未必會有好結果!” 巖石后面的人笑了,道:“她們兩個和意中人相遇,我事先都不知道。她們墜入愛河,我也干涉不了。不過,做師父的偶爾幫幫徒弟,不應該么?” 都雄魁哼了一聲。巖石后面的人道:“這次的事就算了吧。不過希望沒有下一次,否則我們的約定就此中止。” “師韶的歌聲,剛才你聽見沒有?”都雄魁顯然也不想在那個話題上繼續糾纏。 “沒有。怎地?” 都雄魁道:“那歌聲居然讓我有無懈可擊的感覺。” “哦?比登扶竟如何?” 都雄魁沉吟了一會,道:“還差一點。” “一點?那是多少?” 都雄魁道:“如果他突然悟透了,那我就真的對他沒把握了。” 巖石后面的人驚道:“他居然達到如此境界了?” 都雄魁道:“這也沒什么好奇怪的。登扶竟已經老得快走不動了。新一代的樂正,想來也該出來了。嘿,有他在這里,再加上那幾個小輩,應該能應付得了,不如這件事情就交給他們去干,你我作壁上觀,樂得清閑,如何?” “只要不誤了我們的事,怎么樣都行。” “那好,”都雄魁笑了,“就這樣定了。” 銅車,鷹眼。 都雄魁的殺氣并沒有造成很大的騷動,因為要感受到這股殺氣的可怕,需要相當高的修為。四長老隱隱感覺到了,經羿令符安撫,也各自安心去了。 “都雄魁……”聽完有莘不破的敘述,桑谷雋喃喃自語,“好像沒聽過。那家伙真恐怖。如果我和你易地而處,實在沒把握能擋得住他三招兩式!只是他既然動了殺意,為什么又放過你?難道真是因為這個家伙?”說著往師韶瞄了一眼,又道:“獨蘇兒又是誰?” 雒靈聽見這個名字,眼皮一跳。 有莘不破又把師韶的話重復了一遍,眾人聽說心宿來了,無不駭然,一時都把眼光聚集在雒靈身上。 羋壓問道:“雒靈姐姐,那……是你師父來了嗎?”雒靈垂下眼光,點了點頭。 江離突然嘆息道:“我知道都雄魁是誰了。無瓠子……唉,師父提過的,我剛才竟然一時沒有想到這個號!” 桑谷雋道:“是誰?像這樣厲害的人,聽過就不應該忘記的!” 江離道:“那只是因為他另一個外號太有名了。” 有莘不破道:“另一個外號?” 羿令符道:“莫非是夏都那個……” “不錯。”江離道,“就是桑兄要報仇的那個最大障礙。” 桑谷雋聽得幾乎跳了起來:“是他?” 羋壓不悅道:“你們打什么啞謎?” 桑谷雋道:“血、血……” 羋壓驚道:“血魔?”這個名字說出口,不禁打了個冷戰——小時候他母親就是用這個名字來嚇他睡覺的。 羿令符道:“這個名字大家知道就好,以后不要再提了。” 有莘不破心道:怪不得師韶剛才要說兩大宗師。嗯,此刻車內坐的個個是名門子弟,江離和雒靈的師父更和那個都雄魁齊名,不可能不知道無瓠子,想來是血魔的同輩高手對他的名字也不愿輕易提起。又想起師韶對心宿和血祖的底細好像知道得比江離還要清楚,料定他的來頭也不小。 這個念頭才閃過,就發現江離正打量著師韶,而桑谷雋更直接問了出來:“心宿前輩我們只是聽過她的號,你卻連她的名字也知道!還有那個血、那個無瓠子!好像你也認識。你到底是什么人?” 殺人的音樂 桑谷雋喝問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師韶苦澀地笑了笑,說:“我是一個瞎子。” 桑谷雋一聽,掄起拳頭就想揍他,卻聽有莘不破喝道:“你到底要逃避到什么時候!” 師韶道:“逃避?我?” “難道不是嗎?” “我在逃避誰?” “你自己!”有莘不破大聲道,“你逃避的就是你自己!” 師韶默然半晌,喃喃自語,突然似乎想到什么事情,解下了背囊,取出一具弦器來,那弦器長八尺一寸。師韶的背囊看來又癟又窄,竟然取出這樣一件大物!但有莘不破等見怪不怪,心知這背囊多半附有內里乾坤的方術。 羋壓久在南荒,但祝融城與中原廣通聲氣,因此年紀雖小,見識也頗廣,道:“這是瑟么?怎么這么長?而且這弦也太多了吧。我家里那個只有五尺半二十五弦。” 師韶撥弄絲弦,調校宮商,順口道:“這是古瑟。伏羲氏[36]作瑟,本有五十弦。軒轅氏[37]曾命素女[38]鼓之,聞者哀不自勝,乃破為二十五弦。瑟長五尺半,不是正器。”師韶自顧自地說著,似乎是在回答羋壓的問題,卻又不管對方是否聽得懂。弦聲漸漸流暢,師韶的神情慢慢沉醉,回到了一開始的話題:“我真的在逃避自己么?一個瞎子……” 音韻飄散,如煙如霧。 “為什么我注定要失去光明?我不懂。看!那就是我——那個孤單單的小男孩,在寒夜中不知在尋覓什么。這個時候,我很勇敢啊!赤著腳,就敢摸著看不見的世界到處走!人家說天上有一輪月亮,會陪伴每一個在夜里孤獨的人,我看不見它,只能靠著幻想:人家說月是圓形的,圓形是什么?是不是滑溜滑溜的那種感覺?人家說月是白色的,白色是什么?是不是冰冰涼涼的那種感覺?人家說月是遙遠的,遙遠我懂得——那是一種玄虛寂寞的聲音……” 弦聲突破了聽覺,讓在場的人產生幻視,看見了一個什么也看不見的人心里的想象。 “其實在我心里,那個月亮不是白色的,而是冷冷的——雖然我看不見它,可是能夠聽到……” 幻視又轉為幻聽,眾人果然聽見月亮冷然之聲。 “我苦苦流浪,直到那天遇見了另一個人——他看不見,可他聽到的東西,比任何人看到的更多!他說他的名字,叫做登扶竟!” 江離和雒靈對望了一眼,心想:“果然!” “他收我做了徒弟,因為他從我的腳步聲中聽出了我對音樂的稟賦——當時他是這么說的。” 樂音一變,由蒼涼凄冷轉為繁華雄勁。 “我跟隨著他,到了夏都。那時候,正是夏都最繁榮鼎盛的時候。當時我不明白,在這樣的盛世,師父的鐘磬為何卻傳出那樣不安的聲音!直到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時我能聽到的,只是聲音的表象,并不能聽到那盛世之音下面的隱患。我到夏都以后不久,東方傳來一個消息:大夏王的精銳在空桑城全軍覆沒。從那時候開始,本來已經難以維持的平衡因勢而破,匯聚在夏都的祥云開始離散。當然,那時候我還不懂這意味著什么。” 在瑟幻中,有莘不破看見伊摯終于下定決心離開夏都,再度回到東方;江離看見祝宗人封閉了九鼎宮出走;羿令符看見有窮饒烏乘機逃離這個對其充滿猜忌的朝廷;雒靈看見山鬼脫離鎮都四門,投入心宗…… “我傾聽著大夏王都亂糟糟的聲音,卻理不出頭緒來。師父說:‘耳之情欲聲,心不樂則五音弗聽。’我可聽不出夏都當時有什么可樂的地方啊,但到處還是歌舞升平。 “但這些對當時的我來說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因為那時候我還是一個小孩子啊。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能吃飽穿暖,有得玩,而夏都滿足了我的這一切需求:我在那個地方不但可以喂飽自己的肚子,還可以把玩各種各樣的樂器。 “我玩了五年,終于把夏都所有的樂器都玩通了。接著又花了五年的時間,窮究八大方霸、六百諸侯的樂曲。再接著,師父開始傳授我帝王之樂:伏羲之《扶來》、神農之《下謀》、少昊之《大淵》、黃帝之《咸池》、顓頊之《六莖》、嚳之《五英》、堯之《大章》、舜之《大韶》,以及本朝之《大夏》。 “窮一十三年之力,我終于窮貫古今八域之樂章,自以為和師父差不多了。師父聽完我的彈奏,卻不說話,只用石磬敲了幾下俗調——那竟不像石頭里發出來的聲音,它讓我仿佛看到一個妓女在我面前舞蹈! “跟著,師父又吹了幾聲石塤,卻如聲激石竅,純出自然。只這幾下子,我聽得懵了。師父說:‘你的耳朵讓樂理蒙住了,所以奏不出真正的音樂!你現在奏出來的樂曲,在我聽來還不如你未學樂理前隨口哼哼的民謠。’我問師父怎么辦,師父卻說:‘我知道我當初是怎么過來的,但卻不知道你該怎么走下去。因為你要學的是你的音樂,不是我的音樂。’我聽了這句話,若有所悟,于是背起了師父所贈的背囊,周游諸國,一路乞食而行,走過曠野、走過都邑,走過酷暑、走過寒冬。一路上聽見生歡,聽見病苦,聽見老恨,聽見死亡。 “我偶遇祝宗人,通過他我聽見了天外天之恒寂;我誤入洞內洞,藐姑射(yè)的嘆息讓我知道什么叫做命運的無奈;在天山,上代血祖的重生讓我體驗到人類毀滅性的欲望;在幽谷,獨蘇兒讓我聽到了我自己的心。” 所有人都聽得怔住了。有莘不破想:原來他有過如此精彩的旅程!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會這樣體味這個充滿艱辛的旅途。江離想:師韶知道的秘密也太多了。上代血祖重生……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會注意到這些細節。 “我找到了子莫首留下的影子,我看不見那個影子,卻用觸覺感受到了血劍宗留下的劍鳴。我遇見了季丹洛明,把藐姑射的嘆息彈給他聽,他卻聽了一半就逃跑了——那天我不知道他正要和有窮饒烏比試,不知道那一聲嘆息是否影響了他們之間的勝負。” 羿令符心中一緊:“不知那場比試的結局到底如何?” “周游天下一周以后,我到了亳都,遇見了伊摯,他回到東方以后,再次當了成湯的尹。當時我覺得自己已經大成了。但伊摯聽了我的彈奏后不置與否,卻親自為我調羹。我品嘗后發現他居然忘了放鹽!于是我對他說:‘你忘了放鹽。’但話一出口我馬上醒悟過來:那正是伊摯對我的評價!” “放鹽?”羋壓心想:難道樂理和味道也是相通的嗎? “我在東海之濱苦思了三天三夜,直到我被一個聲音叫醒——對!就是那個聲音!那就是我音樂的鹽!可是我再沒有聽見那個聲音了,既不知道這個聲音的來歷,也無法把它演繹出來!我苦苦地在海邊到處追尋著,可再也找不到那個聲音! “我落魄地回到夏都。這一圈周游,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經過了多少年。只知道在我離開的第二年,夏王發[39]就駕崩了,新的大夏王履癸剛剛繼位。” 桑谷雋心中火氣上涌:害死大姐的就是這個家伙! “新的大夏王更喜歡殺人,也更喜歡藝術。他很喜歡我的音樂。他常常對我說,登扶竟已經老了,老得連鐘磬都敲不響。他賞賜了很多東西,任我出入宮殿。我很感激大夏王對我的賞識,但同時對他的威嚴和斧鉞也充滿了畏懼。龍逢[40]死的時候,我就在他的身邊。我聞著他死亡的味道,戰栗不知何以自處,大夏王卻笑著讓我奏樂!當我違心地擺弄起鐘鼓的時候,我突然發現自己的音樂不但缺乏鹽,而且連勇氣也丟失了——當我還是個孩童的時候,這勇氣讓我敢于赤足去踏荊棘;可現在一段慘禍就在面前,我卻沒勇氣去演繹它!大夏王宮里飄蕩著大夏王的笑聲,而龍逢的血腥,則被我所彈奏的盛世之音所掩蓋。” 桑谷雋聽得咬牙切齒,幾乎就要罵他“無恥”!就在這時,一直持續不斷的弦聲突然斷了。師韶臉上的神色呈現出一種紊亂的狀態,他不再是回憶,而是深深地陷進了自己的過去。古瑟五十弦一根根地崩斷:“那天,就在我離開大殿一路出宮的時候,我聽見了一個人的低語。在那個人的聲音里,我看到了一只蝴蝶……” “蝴蝶!”這兩個字讓桑谷雋壓住了自己的怒火。 “嘣!”古瑟最后一根弦終于也斷了,師韶空手虛揮虛挑,但樂音非但未曾中斷,反而更加婉轉! 眾人無不心中贊嘆:“神乎其技!”但處于回憶旋渦中的師韶卻全沒有顧及旁人的想法,甚至沒有顧及他憑虛彈奏的音樂,他記得的只有那個女子:“那個人的聲音在我腦中產生了蝴蝶的幻象,這幻象觸及了我內心深處的神秘所在!我從沒有過這種感覺,也不知道我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我待在那里,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了在東海之濱聽到的那個聲音——對!就是那個把我從冥想中叫醒而我卻再也找不到的聲音!我吃了一驚,醒覺過來,才發現自己不知什么時候坐在地上,膝蓋上放著一把瑟,而那聲音,正是我所彈奏的曲子!我很高興,我終于把那個聲音演繹出來了! “‘是《鳳鳴昆岡》么?’發出那聲低語的人說。 “《鳳鳴昆岡》?啊!原來我那天在東海聽見的是玄鳥鳳凰的鳴叫啊!我被自己彈奏出來的樂音感動著,遲遲不能說話。不知過了多久,周圍再也沒有聲音,我這才失神地離開那里!” 樂聲開始變得纏綿悱惻,令人繾綣無已。 “從那天開始,我每天經過那里的時候,都會在那里演奏一首自己最得意、最貼心的曲子。周圍沒有聲音,但我知道她在聽。她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但我知道,她在的!” 桑谷雋心臟幾乎就要沖出喉腔:是大姐!他遇見的一定是大姐! “這樣的生活,我多希望能夠無盡地過下去啊!雖然這個時代充滿了恐怖的血腥,雖然那個地方充斥著粉飾過的污穢!但至少有一個知心的人在聽我真心真意的曲子。但是,一切結束得那么快,正如它來得那么突然!那天,在妺(mo)喜娘娘[41]的寢宮里,大王向我下令,讓我秘密對一個人使用《催魂》!我不敢反抗,也不敢多問,被侍衛帶到一個陰濕的地方。當我到達那里的時候,我聽見一個聲音對我說:‘是你!’我當時幾乎崩潰了!是她!是她!為什么是她!” 瑟音戛然而斷,整個世界由樂音彌漫突然變成一片死寂!師韶仿佛被什么噎著,臉憋得通紅,突然哇的一聲吐出一口血來,噴在那五十弦斷盡的古瑟上!幾個年輕人大吃一驚,江離還來不及上前照看他,瑟音卻又重新響起。這次師韶連手都沒有動,但眾人分明聽到一聲聲很微弱的弦震在耳邊輕響。 “我該怎么辦?”師韶繼續他的述說,“順從大夏王的命令對她使用《催魂》?還是違抗大夏王的命令和她一起死?聽!聽!那就是我那時的心跳聲!那個怯懦的心跳聲!” 但眾人聽到的不是他的怯懦,而是他的悔恨。 “‘來吧,由你來動手,我很高興!’她的聲音里帶著呻吟,但還是那樣好聽,好聽得讓人心碎!我像著了魔一樣,彈奏起了《催魂》!彈到一半,五十弦全斷了!這時,一縷細絲落在我臉上,我輕輕拈下來,換了舊弦,用那細絲做新弦用!” 桑谷雋心中又是一痛,仔細看那把古瑟的斷弦,果然是天蠶絲!但不知為什么他突然不恨眼前這個師韶了,或許是因為他發現師韶痛得比他更深! 數十根天蠶絲凌空飛起,在師韶面前搭成一個羅網,師韶手指揮動,撥弄絲弦,流動著的幻樂匯聚成真聲。 “‘我叫桑谷馨,很高興有你陪我走完我最后一段路。’這是她最后的聲音!她用這聲音告訴我她的名字。這聲音,還有這名字,永遠永遠地留在這弦上了。哈哈,哈哈!” 師韶笑一聲,吐一口血,連吐三口血,把天蠶絲弦都染紅了。江離有些擔憂他的身體,卻不知道該不該阻止他,望了有莘不破一眼,有莘不破搖了搖頭。 “那天以后,我離開了夏都。在離開之前,我去辭別師父。師父說:‘身為大夏樂正第十六代繼承人,不能因為個人的私事而壞了家國大義!’哈!家國大義!我問師父:‘在龍逢的尸體邊彈奏《桃青青》,這算不算家國大義?’師父沒有說話,因為他無話可說!事實上,自從大夏王屠戮有莘氏以后,師父的音樂便常含悲厭,因此為大夏王所不喜。但他仍堅持留在夏都,希望等到王道有變,大夏再興。我卻已經完全絕望了!不但對這個王朝絕望,更對自己絕望! “離開夏都那天,我在師父跟前演奏所有他傳授我的音樂,一項項地演奏、一項項地忘記、一項項地還給他。我演奏的那些音樂在屋宇、在石竅、在云間——在所有能藏住聲音的地方盤旋著。直到我把管吹破了,把鐘撞缺了,把弦彈斷了,把喉唱啞了——我終于腦中一片空白地離開了師父,離開了夏都。” 師韶停下了手,但空中卻傳來奇怪的聲響。對這聲響有莘不破等并不陌生:那是他們在大江上與之戰斗的樂聲! “來了!來了!它們又來了!”師韶微笑著站起身來,說道,“這些,都是我在師父跟前彈奏的曲子!它們為什么不肯止息?為什么要盤繞在這個世界上不肯離去?這一定是上天要懲罰我!用我自己的音樂來懲罰我!” “原來這些樂曲竟然是他自己彈的!”江離心道,“之前我們的猜測全錯了!” “上天?”雒靈心道:懲罰他的不是上天,而是他自己!我說他的心聲里怎么會有魂不附體的征兆,看來這些音樂蘊藏著他的精、神、魂、魄、意,音樂不散,這些意念回不來,他的心靈就不完整! 師韶仰天面對天際形成的幻劍,呼喊道:“來吧!來吧!你們追殺了我千萬里了!來吧!朝我的心臟刺下去啊!把我刺死,免得我再受這無窮無盡的痛苦!” 三十六把幻劍飛射而下,刺向師韶的心臟! 師韶臉含微笑,突然一人身形一晃,擋在他前面,正是有莘不破!幻劍觸到有莘不破,化做百十道光華,卻沒有對他造成傷害。跟著光華在半空中又重新凝聚成幻劍。 師韶怒道:“你干什么?這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管!” 有莘不破皺了皺眉,卻不知怎么勸他好。 桑谷雋突然道:“《鳳鳴昆岡》。” 師韶一愕,“什么?” 桑谷雋道:“我姐姐去的時候,你有沒有彈奏《鳳鳴昆岡》?” 師韶黯然道:“沒有。那《鳳鳴昆岡》,我只演繹過一次,就再也不能了。” “我想,”桑谷雋說,“姐姐或許很想再聽聽鳳凰的神籟。” 師韶怔了:“鳳鳴么……” 天空中的聲音仍然不穩,有窮商隊的武士已經開始警戒,但小相柳湖卻平靜如故。羿令符疑心一動:“以采采和水族長老的修為,不可能感應不到這上面的大動靜,為什么至今沒有派人上來察看?” 幾聲嘈亂的響動打斷了羿令符的思緒。師韶胡亂地撥著布在自己身周的天蠶絲弦,發出全無韻律的聲音。 “不行!”師韶頹然道,“我根本無法捕捉住玄鳥的聲線!” “玄鳥”!再次聽到這個稱謂有莘不破心中一動,想起那次在九尾布下的五行幻獄里面,自己闖進了少陰真境,被少陰真氣一步步地剝奪自己的生命和記憶,直到生命印記的最深處——在比母親的乳汁更遙遠的靈魂里,他看見了那華麗而威武的神鳥!那就是玄鳥么? 雒靈心中一顫,她忽然聽見有莘不破敞開的心扉內傳來一聲輕贊:“宅殷土茫茫……” “啊!那……我聽見了!”師韶仿佛聽見了間接從雒靈那里傳來的心律波動,“對!就是它!” 他的神情突然變得無比平靜,手指輕揮——銀河為之脈脈,月光為之漠漠,山林為之幽幽,湖水為之瑩瑩——玄鳥在弦震中沖天而起,人們是聽見了它的鳴叫,還是看見了它的羽翼?或是想象到了它的雄姿? 天云間的亂音被這一聲蕩盡了,一切平靜下來以后,連那連綿不絕的山川也仿佛感受到了這份歡喜。天蠶絲弦也被這一聲鳳鳴所洗化,化做一只若有若無、若隱若現的幻彩蝴蝶,消散在夜空中。 “大姐……”桑谷雋默默地垂下了眼淚,知道大姐終于解脫了。 “谷馨……”師韶是否也能感受到那幻化的蝶彩?沒有人知道。別人只知道:和他相識以來,這是第一次見到他真正的笑容。 “他居然悟了!”這聲嘆息,仿佛來自黑暗中的虛無。 都雄魁眼光閃爍,道:“悟了,卻和登扶竟完全不同!和大夏歷代樂正都完全不同!” 黑暗中的聲音咯咯一笑:“那或許意味著一個全新的時代即將到來!音樂,很多時候總是作為新一代道統的征兆出現,不是么?” 都雄魁冷笑道:“你高興什么!就算世道要變,也未必是心宗獨秀的局面!” “或許吧,但至少我們都不會再讓五百年前太一宗獨大的格局再度出現,對么?”黑暗中的聲音頓了頓,繼續說,“五百年前太一宗與大夏王族結合,把其他諸道斥為邪端。如今革命若興,首先要對付的就是它!更何況祝宗人已經不存在了!你呢?這兩代血宗和夏都走得這么近,天地大變之際,你當如何?投奔新主,還是另外謀立王者?” 都雄魁冷笑道:“縱然有天地巨變,是走向一個新的盛世還是走向持續的分崩離析,還難說得很!” “剛才那一聲鳳鳴,決非衰敗之兆!” 都雄魁道:“征兆而已,大局未定,現在說這些都還太早!眼下的形勢,先化解了共工遺恨這個劫數再說吧!師韶弄出這么大的動靜,水族那些人居然一點反應都沒有!” “誰說沒反應的?他們瞞得過有窮那群小子,瞞不過我。水族的兩個頭頭,此刻已經碰面了。” 都雄魁道:“哦?” “那是夫妻久別重逢才會有的心聲,唉,你這種有性沒愛的人是不會懂的!” 水族政變 當有莘不破在小相柳湖旁的山坡上遭遇有生以來最大的危機時,小相柳湖底也發生了巨大的變故。 小相柳湖外的動靜,采采根本沒有注意到,因為她此刻完全被那個男人的眼神吸引了!他是誰?他是誰?為什么這樣親切,又這樣陌生? “采采!”男人一步步走過來,就要把她擁入懷中,突然一聲斷喝阻止了他:“站住!” 采采回過神來,門口赫然是去而復返的蘿灆姨姆!這時,她才發現那陌生男人身后站著兩人:熱切望著自己的洪涘伯川,和冷冷盯著蘿灆的水族次席長老蘿莎!“他是蘿莎姨姆帶來的,那么他是小涘的父親啦。我為什么會覺得他這樣親切?是因為小涘嗎?可他剛才望著我的眼神,好奇怪啊。” “你!你!是你,怎么是你!”蘿灆對著那男人聲嘶力竭的怪叫打亂了采采的思緒,她開始暗暗擔心起來:這個男人和小涘是在她的允許下,由蘿莎帶進來的,雖然目的是為了救出媽媽,但被蘿灆姨姆責罵只怕是少不了的了。采采不安地看了蘿莎一眼,卻發現她一點擔憂害怕也沒有,一臉的平靜,似乎一切已經勝券在握。“蘿灆姨姆那樣威嚴,平時大家都那么怕她,蘿莎姨姆卻這樣鎮定。真是奇怪。” 采采跨出一步,說:“蘿灆姨姆,他是……” 話沒說完,蘿灆猛地沖了過來,攔在采采和那個男人中間,高聲道:“采采!別信他!什么也別信他!” 采采一怔:“他又沒有對我說什么,蘿灆姨姆干嗎這么緊張?難道這人對我水族不懷好意?可他是蘿莎姨姆帶來的呀,而且小涘……” “你為什么要擋在我前面?”看著蘿灆,男人的神色冷了下來,“又憑什么來攔我?” 看著擋在自己身前的蘿灆姨姆顫抖著,采采又驚又怕:蘿灆姨姆為什么這么激動,這么害怕?她開始懷疑這個男人的來歷,難道他真是壞人?難道蘿莎姨姆會引狼入室?采采頭一昂,鏗鏘有力地道:“這位前輩,你是小涘的父親嗎?” 男人聽到采采的話,轉頭向她看來,冷漠的神色如春雪融化:“不錯。不錯。” 采采道:“前輩,家母被困水晶之中,采采聽說您有莫大神通,能夠拯救家母,因此請小涘向您求助。如果您肯援手,水族上下感激不盡,但若想乘機對我水族有所圖謀,我水族上下,縱然瀝血小相柳湖也決不屈服!”說完走上一步,摟住蘿灆顫抖著的肩膀,安慰道:“姨姆,您別怕,采采永遠和您在一起!”看那男人時,他并沒有被采采這幾句話激怒,反而微笑道:“好孩子,好孩子……” 采采對這男人和蘿灆的反應大惑不解,看蘿莎時,蘿莎依然面無表情;看洪涘伯川,他也是一臉茫然! 采采忖道:不管怎么樣,先把長老執事們召進來,若有變故也有實力應付。當下暗暗發出水波傳密。蘿灆驀地一震,跳了起來,轉身喝道:“采采!你!你干什么?” 那男人向蘿灆喝道:“放肆!對小公主是這么說話的么!” 采采一愣,道:“姨姆和我說話,是我們水族內部的事情,不用你管!”她已經暗暗覺得這件事情大非尋常,再聯想到蘿莎一直以來說話吞吞吐吐的模樣,心中疑心更甚,對這男人也就不那么客氣了,但那男人被她這樣頂撞,居然也不生氣。 采采低聲對蘿灆道:“姨姆,不管他是來救媽媽,還是來為難咱們,都是水族的大事!所以剛才我才發令把大家招來!不管出什么事情,咱們水族都會團結一致來應付的!”這兩句話,一半是向蘿灆解釋,一半則是向小涘的父親示威,哪知蘿灆卻只是搖頭:“不行的,不行的……” 一直沒有開口的蘿莎突然道:“號令已經傳出去了,就像日月之往西山飛馳,無可扭轉!其實,打從我們踏入小相柳湖,一切就已經不可改變!大長老,這一點你比誰都清楚!” 采采道:“蘿莎姨姆!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會背叛水族吧?” “背叛?”蘿莎凄然道:“我怎么會背叛水族?采采你別急,很快你就明白了。” “你沒有背叛,那……蘿灆姨姆為什么……” “哈哈!”蘿莎笑道,“她在害怕,害怕你見到他!害怕大家見到他!因為她知道只要大家一見到他,這個小相柳湖就會被全部解放!” 采采被蘿莎連續幾個“他”“她”繞糊涂了,而蘿灆的嘴唇卻顫抖得說不出話來——她是害怕,還是憤怒? 終于,全副武裝的水族長老和執事魚貫而入,但當她們看見那個男人——小涘的父親以后,并沒有像采采預想中那樣警惕著、疑懼著,而是集體地呆住了,仿佛看到了一個做夢也想不到會再見到的人! 水族的長老和執事幾乎是同時因驚駭而屏住了呼吸,水晶小筑內一片死寂,只剩下蘿灆沉重的喘息聲。采采心中的疑云越來越重了:他到底是什么人?他到底是什么人? 蘿莎突然大聲喝道:“水王在此,你們還不施禮!”這一聲斷喝把采采驚得不知所措。當的一聲,一位長老手中的珍珠盾跌落地面,腿一軟,跪倒在地!跟著一個、兩個,一眨眼間除了蘿灆、蘿莎以外,所有長老和執事都向那男子跪倒行禮。 采采一片茫然,道:“水、水王?” 洪涘伯川得意揚揚道:“是啊!采采,我父親就是共工氏之后!水族的王者!水王溯流伯川!” 蘿莎道:“不錯!采采,他就是我們的王!水后娘娘的夫君!也就是你的父親!” 洪涘伯川臉上的笑容突然僵住了,他轉頭面向蘿莎,顫聲道:“你說什么?” 蘿莎一字一字說道:“采采是我王的長女,本族的公主!也是你的親姐姐!” 洪涘伯川怒吼道:“你說謊!”轉身扯住了父親,道:“爹爹!她胡說八道!對嗎?” 水王的反應卻令洪涘伯川近乎絕望——他撫摸了一下兒子的頭發,柔聲道:“孩子,你蘿莎姨姆說的都是實話。你不是從小就一直追問媽媽在哪里嗎?喏,就在這里了,就在那塊碧水水晶里面!爹爹很快就會把媽媽救出來,讓她好好疼你。” 洪涘伯川茫然地望向碧水水晶,那里面嵌著一個長得和采采很像卻更加成熟的女子,神態安詳,仿佛睡著了。“媽媽……那是我媽媽……”他胸口一熱,涌起一股孺慕之意,但轉眼一看到采采,又難以接受地狂吼起來,“不!不是!” 水王喝道:“小涘!” “不!”洪涘伯川狂叫一聲,沖了出去。 采采心中一陣迷糊,突然之間,蘿莎告訴她面前這個男人是自己的父親。確實,在她某種模糊到不可捕捉的記憶中,她有一個父親,但每次向媽媽問起,她總說:“采采,等你長大以后……”眼前這個男子,他是這樣威武!對自己又是這樣親切!蘿莎姨姆應該沒有說謊,否則長老執事們不會無端給他下跪。可是,他是小涘的父親啊!昨天夜里自己剛剛觸摸到的這個少年,轉眼間變成自己的弟弟! 洪涘伯川的狂吼讓采采回過神來,她想去抓住他,卻被水王堅實有力的手臂拉住并擁入懷中:“采采,先別擔心小涘,我們先把媽媽救出來,好嗎?” 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