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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太后韋氏明妃遺曲-《柔福帝姬(共3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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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翠寒

    趙構怒。

    一冊奏折被他猛拋于空中,拔出多年未用的佩劍,振腕朝天揮舞,劍影閃過,奏折化作紙蝶,頃刻間灰飛煙滅。

    他垂手提劍,視一地紙屑,冷笑。

    這紙屑上原本承載著名將岳飛關于立儲的建議:“今欲恢復,必先正國本以安人心,然后陛下不常厥居,以示不忘復仇之意……”

    這已不是他第一次請求趙構早立儲君以“正國本”,而這一次,紹興十年的夏天,趙構終覺忍無可忍。

    誅殺宗雋、宗磐時,因撻懶兵權在握,完顏亶以他是立過大功的貴族為由暫不問罪,只令他離朝任燕京行臺尚書左丞相。撻懶到燕京后,愈加驕肆不法,又與翼王鶻懶謀反,最終還是被完顏亶下詔誅殺。由此金國軍政大權又落在宗幹、宗弼等主戰派重臣手中,南宋使臣王倫亦被金扣押。紹興十年五月丙子,完顏亶正式撕毀以前和議,下詔元帥府復取河南、陜西地。金以宗弼為都元帥再次大舉南侵,分川陜、兩淮與京西三路攻宋,僅一月之間便奪回了之前還宋的河南、陜西地。

    趙構急召諸將應對,以吳璘節制陜西諸路兵馬主戰川陜,以韓世忠與張俊攻守東路,最主要的中路戰場,則由岳飛、劉锜領軍,與宗弼率領的金軍主力對抗。

    岳飛率軍御敵之時,趁機呈上此密奏,再次將立儲之事與抗金復國大計相聯系,請趙構借立儲以安民心,不予金人設法擾亂宋內政之可乘之機。

    每每提及此事,趙構便不快。立儲這等內政要事,豈可由擁兵在外的武將妄議?何況是岳飛,對朝政屢有異議、態度激烈的岳飛。他出戰之前曾入朝奏對,見過趙瑗,對其贊不絕口,明說暗示趙瑗堪負治國重任,趙構立時怒從心起,但如常將火壓下,只淡淡說了句:“卿握兵于外,此事非卿所專預?!?

    然岳飛仍不知收斂,不靜守職事,倒是頻頻上疏,再三請求盡快立儲。

    立儲?立誰?趙瑗么?那個非自己親生的、收養的兒子?

    他是認準了大宋皇帝將來也不可能有親生子嗣。

    每次看到岳飛的奏疏,趙構都會覺得看見了他的臉,帶著嘲諷的笑,說著建議立儲的話。自己殘缺的生育能力想必在他眼中無異于一大笑柄。

    陛下立儲吧,先正國本以安人心……他必是故意的。

    因此怒極拔劍,裂碎他的奏疏,虛幻的他的笑容亦隨之破碎,看著滿地紙質殘骸,才勉強尋到一絲的暢快。

    略歇了歇,平復了氣息,趙構舉步朝趙瑗讀書的資善堂走去。

    到了資善堂,透窗望去,但見趙瑗正在伏案苦讀《左氏春秋》,讀到妙處,出聲吟誦,臉上亦有喜色。

    《左氏春秋》,是趙構昨日與趙瑗閑聊時提到的,說自己年少時常讀,獲益良多,沒想到這孩子今日就找出來重讀。再抬目一看,見室內墻壁上題了一首詩,分明是趙瑗的筆跡,其中有兩句是:“富貴必從勤苦得,男兒須讀五車書?!壁w構心一動,越發想起自己年少時寒窗苦讀的光景,不禁微有些感慨。

    不是不喜歡此子,只是希望,他幾番冒死拼來的江山,能有一個延續了自己血脈的兒子來繼承。因著這抹始終不滅的希望,他從未正式下詔給瑗和璩“皇子”的身份,雖然私下他們是以父子相稱。同樣也因尚有這希望,他會在別人建議立瑗為儲君時止不住地覺得憤怒,雖然他一直頗愛這孩子。

    這孩子還甚得人心,除了秦檜傾向璩,其余一干大臣都看好瑗,平日對他諸多贊美,將他視為儲君的不二人選。這情形令趙構不悅,晉封璩為國公與瑗并列,亦是有意表明,即便要在養子中選儲君,瑗也不是唯一的選擇。

    離開資善堂時驕陽似火,未行幾步便覺身上沁出一層薄汗,趙構遂信步走向翠寒堂,那里有長松修竹蔽日,是禁中納涼之地。

    翠寒堂是緊隨為太后準備的慈寧宮后新建好的,環境幽靜,一側有太湖石層巒奇岫,引水至頂傾瀉而下,寒瀑飛空,水流注于其下荷花池中。此時風荷裊娜,紅紅白白地搖曳生姿。堂前庭中置茉莉、素馨、劍蘭、麝香藤、朱槿、玉桂、紅蕉、阇婆等南花數百盆,花后鼓以風輪,一吹便清芬滿殿。在堂內又擱有數十銀盆,堆滿冬天存于冰庫的積雪,故此間清涼無匹,人入其中大可忘卻人間尚有塵暑。

    此刻嬰茀與張婕妤正坐于庭中圓石桌兩側閑聊,每人面前擱著一官窯瓷碗,其中盛新鮮甘蔗漿,并加以碎冰塊,以勺一觸便有清脆碰撞聲逸出。二人見趙構至,忙起身行禮,待趙構入座,才又一一坐下,嬰茀旋即命侍女也為趙構奉上蔗漿。

    “官家從哪里來?”張婕妤笑問。

    趙構道:“適才去資善堂看了看瑗?!?

    張婕妤便頗歡喜,又問:“依官家看,他書念得如何?”

    趙構看了她一眼,垂目持勺輕撥碗中冰塊,無表情地說:“此子天資特異,宛若神人。朕教他讀書,他記性是極好的。”

    嬰茀從旁含笑贊道:“建國公天資聰穎,豁達大度,雖得官家寵愛,卻始終恭敬持重,處事謹慎。他年紀小小,竟如此懂事,真是難得。”

    趙構聽后不語,張婕妤倒是非常高興,忍不住自己也夸趙瑗:“這孩子是極聰明,又好學,除讀書外,騎射翰墨無一不精。先前岳少保不是也說么,瑗英明俊偉,越發肖似官家了……”

    話音未落,只聽“啪”地一聲響,趙構已揚手給了她一耳光。出手甚重,張婕妤身一斜,竟倒在地上。

    嬰茀一驚,忙起身攙扶張婕妤。

    “賤人,”趙構直斥張婕妤,“膽敢私結外臣,妄議朝中事!”

    似尚不足解氣,又拿起盛蔗漿的瓷碗,連湯帶水地整個朝張婕妤砸去。嬰茀眼角余光窺見,立即將身擋于張婕妤之前,那碗落勢甚猛,嬰茀避無可避,閉目將頭一側,碗就切實地砸在她左額上。碗應聲碎裂,嬰茀左額頃刻間血流如注。

    張婕妤受此驚嚇有些手足無措,一壁支起身下意識地去扶嬰茀,一壁轉首惶惶然探看趙構神色,覺得委屈,雙目噙滿淚水,卻又不敢流出。其實她從未與岳飛有任何往來,只是一向關心養子,故此服侍趙瑗的內侍但凡聽見官員議論與趙瑗相關的事必會轉告她。岳飛大贊趙瑗朝野皆知,宮中自然亦有所聞,非但張婕妤,就連嬰茀與潘賢妃又豈有不知的?

    周圍的宮人有短暫的慌亂,欲為吳才人治傷,又恐趙構不許,踟躇著不知如何是好。而嬰茀并不擦拭面上血污漿水,只伏首跪下,輕聲道:“官家息怒。”

    趙構靜下來,看她額上的血徐徐墜下,一點一點在地面散成鮮紅的圓。片刻后,目光才移至張婕妤身上。

    “年來你做的事,還道我不知么?”他的語氣,似比翠寒堂的雪更冷。

    那一瞬張婕妤頗茫然,細思自己所做的事,一時無法猜到哪件為他意所指,而他神色懾人,自己更不敢胡亂分辯,只得長跪請罪,口中囁嚅:“臣妾,臣妾……”汗已涔涔下。

    趙構再側目看嬰茀,道:“抱歉,誤傷了你。”示意宮人過來扶她。

    嬰茀輕輕推卻宮人的攙扶,叩首,垂目,無比謙卑恭謹的態度:“臣妾與張姐姐情同手足,妹妹甘愿為姐姐受罰。何況臣妾愚鈍,這些年服侍官家必有不妥帖處而不自知。雖官家大度,每每不與臣妾計較,但長此以往,倒恐會折臣妾之福。而今上天假官家手對臣妾略施懲戒,于臣妾實是幸事?!?

    聽了這席話,趙構容色才略微緩和,徐徐伸手親自將她扶起,道:“快包扎好傷口,血流了這許多,臉都白了?!?

    待嬰茀傷口處理妥當,趙構吩咐宮人送她回去,自己隨即也離開,始終長跪于地的張婕妤淚才涌出,悲從心起,伏于地面不住啜泣。

    趙瑗驚聞此事后立即趕來請張婕妤回去,張婕妤泣道:“你娘不慎,激怒了你爹爹,恐妨哥前程。如今只得長跪請罪,若無你爹爹之命,斷不敢私自回去?!?

    趙瑗遂除外服跪于趙構寢殿前為母謝罪,趙構命人請他起身,他伏首哭道:“瑗惶恐,此事因瑗而起,愿長跪于階前代母親請罪,請父皇責罰瑗,讓母親回去歇息?!?

    良久,殿內才傳來趙構冷淡的聲音:“都回去吧。此事與你無關?!?

    由此,除了岳飛無人再敢提跟立儲有關的任何事,就連以往宮眷們常愛談論的,瑗與璩的比較都成了禁忌的話題。

    張婕妤經此一事,心情郁結難以釋懷,不若往常那般愛笑,身體也一日不如一日,常?;疾?。趙構似略感愧疚,于紹興十年十二月乙未晉封她為婉儀,但同時也晉封了吳才人,連品階名稱都一樣,也是婉儀。

    宋內命婦分為五品:一、貴妃、淑妃、德妃、賢妃;二、大儀、貴儀、淑儀、淑容、順儀、順容、婉儀、婉容、昭儀、昭容、昭媛、修儀、修容、修媛、充儀、充容、充媛;三、婕妤;四、美人;五、才人、貴人。這次晉封,張婕妤只進一品,而吳才人則升了三品,從此二人并列,于張婕妤來說,倒是明升暗降了。

    2.和議

    紹興十一年春,某日趙構召秦檜等重臣入禁中賞花賜宴,以往這類事趙瑗都會于一旁作陪,但此番竟缺席,獨自來柔福宅中。

    柔福問他:“你爹爹賜宴眾臣,你何以不去?”

    趙瑗蹙眉答:“我不想看見秦檜?!彼麖男≡谮w構膝下長大,亦逐漸學會遇事不露喜慍之色,但現在提及此人,不由仍現一臉鄙夷。

    柔福便微笑:“你厭惡他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為何如今多見一眼也不愿?”

    趙瑗低首,先是沉默,思量半晌,才說出原因:“我聽見他與父皇密議,說接到完顏宗弼手書,宗弼告訴他議和條件:‘必殺岳飛,而后和議可成?!?

    “岳飛……”柔福沉吟,問,“他如今是否還是一心北伐,議迎二圣?”

    “是,”趙瑗頷首說,“只是今年正月宗弼率十萬大軍直入淮西,父皇命張俊、楊沂中、劉锜迎敵,并命岳飛領兵東援,岳飛沒立即趕到,金軍是被楊沂中、劉锜與張俊的部將王德擊退的。待楊沂中、劉锜還軍后,宗弼忽然又命金將回師攻陷亳州,重創楊沂中與王德的援軍。岳飛這次聞訊后馳援,而金軍已安然渡淮北上。為命岳飛增援淮西,父皇先后下親札十三次,但他這兩次都沒及時趕往,因此父皇十分不快?!?

    柔福問:“岳飛可有說遲去的原因?”

    “說了,一是他偶感寒嗽,一是岳家軍缺乏糧草?!壁w瑗嘆了口氣,“但朝中大臣都說,他這是因上次北伐受阻,心中頗有怨氣,所以……”

    紹興十年,岳飛率岳家軍與宗弼大軍交鋒多有勝跡。七月先取得郾城大捷,以步兵上陣迎擊金騎兵,用麻扎刀、提刀、大斧等利器將拽著金兵大砍大劈,金軍尸橫遍野,宗弼不得已轉戰潁昌。岳飛料到他有此著,先命岳云馳援,再次擊敗宗弼騎兵三萬。宗弼后在距汴京西南四十五里處的朱仙鎮駐軍十萬,欲阻岳飛進軍,不想岳飛只先遣五百鐵騎為前哨便已攪亂金軍陣勢,岳飛再挺槍躍馬,馳入金軍陣內,眾將奮勇向前,金兵十斃六七,全面潰敗,宗弼匆匆馳回汴京,才得保性命。

    由此北方義軍紛紛響應,捷報頻傳,岳飛也準備召諭諸將,整裝出發乘勝追擊,豪言道:“直抵黃龍府,與諸君痛飲?!?

    但趙構與秦檜意在議和,連下了十二道金牌令岳飛班師。此前秦檜已先致書張俊、楊沂中、韓世忠、劉锜等人,命其回撤。岳飛見諸將已奉命后撤,自己堅持下去不免陷入孤軍深入之境地,亦只好領命班師,然心中悲憤,班師前向東再拜,泣道:“十載功勞,一旦廢棄,奈何奈何!”

    “唉,他日后真要留神了……”聽了趙瑗的話,柔福亦不禁感嘆,“恃才而不自晦,于你父皇是大忌?!?

    趙瑗凝神看柔福,忽然脫口說:“其實姑姑也經常說父皇不愛聽的話,做使他不快的事,但他總能容忍……像姑姑與岳少保這樣敢逆父皇意的人,世間真無幾個?!?

    “那不一樣。我是女子,手中又無兵權,跟他耍點性子,他只當是貓兒狗兒鬧,”柔福呵呵一笑,然轉瞬間神情又變得凝重,“若換作手握重兵的將領跟他耍性子,他只怕會立即想起苗劉之變?!?

    她移步舉目,望一碧如洗的凈空,道:“我倒不怕逆他的意,于國于家無用,亦無所牽掛,惹惱了他,大不了一死而已。但岳飛……似他這般能人不多,若因意氣枉送性命,是真可惜?!?

    這年四月,趙構采納給事中范同建議,下詔命韓世忠、張俊、岳飛相繼入覲,任韓世忠、張俊為樞密使,岳飛為樞密副使,將他們原先主持的淮東、淮西與京湖三宣撫司統制以下的官兵劃歸三省、樞密院統一指揮,改稱統制御前諸軍,再加楊沂中開府儀同三司,賜名存中。此舉明升官爵、隱奪兵柄,為防私交甚好的韓、岳二人聯手與朝廷抗衡,趙構刻意將二人分開,讓韓世忠留御前任用,而命張俊、岳飛前往楚州措置戰守事宜。

    秦檜既得宗弼之信,便極力營謀,必欲置岳飛于死地。先提拔其黨羽萬俟禼為右諫議大夫,再授意其于七月上疏,先指岳飛“爵高祿厚,志滿意得,平昔功名之念,日以頹墜”;再提增援淮西之事“稽違詔旨,不以時發”;又稱其淮東視師,“沮喪士氣,動搖民心”;另不忘隱約暗示之前岳飛撂擔子上廬山一事,“日謀引去,以就安閑”。

    趙構倒未立即就此表態,但岳飛遭此彈劾,既難忍受亦意識到處境堪憂,次月便累表請罷樞柄,趙構很快準奏,罷去他樞密副使之職,改任他為武勝、定國軍節度使,充萬壽觀使。

    岳飛改任宮觀閑職后,秦檜再無顧忌,與張俊密謀,欲重金懸賞,誘岳飛部將告發岳飛過失,卻無人應命。后張俊又聽說岳飛曾因故欲斬部將統制王貴,且屢加刑杖,便勸王貴對岳飛加以攻訐。王貴一聽連連擺首,道:“大將手握兵權,總不免以賞罰使人,若以此為怨,將怨不勝怨了。”但張俊并不就此作罷,改以私事要挾,終令王貴膽怯,勉強就范。

    隨后張俊又買通屢受張憲抑制的副統制王俊,命王俊向王貴告發岳飛副都統制張憲,誣陷其在岳飛交出兵權后欲裹挾岳家軍離去,以此威逼朝廷還兵于岳飛。王貴將王俊狀詞呈交鎮江樞府,張俊接了,即遣王貴將張憲捕來,親自審訊。

    張憲自不肯認罪,連聲喊冤,雖經張俊嚴刑逼供,仍不屈招,始終堅持:“憲寧受死,不敢虛供。”張俊遂自造一紙口供,送交秦檜上報朝廷,誣指張憲與岳飛勾結謀反。

    十月,趙構下旨,將少保岳飛及其子岳云投入大理寺獄,并設用以查辦謀反大案的“詔獄”審理此案,命御史中丞何鑄、大理卿周三畏訊問。

    岳飛受審并不多言,只說:“皇天后土,可表此心?!彪S即解衣露背,請何周二人審視。兩人一看,但見他背上刺著深入膚理的四個大字——精忠報國。

    何鑄與周三畏不禁亦對岳飛心生敬意,向秦檜力辯其無罪。秦檜不悅,道:“此乃圣上之意,爾等豈敢不從!”

    何鑄嘆道:“我等何敢左袒岳飛,實乃強敵未滅,無故殺一大將,失士卒之心,非社稷之長計!”

    言罷,何周二人請辭離去。秦檜便改命諫議大夫萬俟卨辦理此案。萬俟卨是秦檜心腹,又素與岳飛有隙,自然竭力逼供,對岳飛幾番酷刑拷打,但始終不能迫其認罪,到最后,岳飛只在獄案上憤然寫下八個字: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這年歲末,趙瑗忽夜馳快馬至柔福府,下馬后急奔入內找到柔福,喘著氣說:“姑姑,你救救岳少保吧,他要被賜死了!”

    柔福站起身,睜目道:“他,決定了?”

    “是秦檜。”趙瑗忿然,“經他授意,岳少保被處以謀反罪。許多朝臣都上書營救,連太傅韓世忠也挺身而出,質問秦檜有何謀反罪證。秦檜亦只能支吾道:‘其事體莫須有?!n世忠怒道:‘莫須有’三字,何以服天下!’再據理力爭,但秦檜置之不理,一心要治死岳少保?!?

    聽到這里,柔福低垂雙睫若有所思:“不,最希望岳飛死的,倒不是秦檜?!?

    趙瑗一怔,心下明白她意指誰,卻又不敢接話,只好繼續說:“昨日建州布衣劉允升會集士民,要向父皇申訴岳飛冤情,今日秦檜得訊后連夜入宮,那時父皇正在資善堂教我習字,秦檜竟也不避我,徑直對父皇說:‘擒虎易,縱虎難,岳飛一案久懸未決,恐生他變,請陛下速作決定?!富氏肓讼耄f:‘那就賜死吧?!f完揮袖命秦檜退出,繼續從容揮毫,又過半個時辰才回寢殿。我一待父皇離開便策馬來找姑姑。請姑姑入宮見父皇,為岳少保求情吧。”

    “我?”柔福不由淺笑,問他,“你以為,我救得了你父皇決心要殺的人?”

    “若世間尚有能救他的人,也只能是姑姑了?!壁w瑗雙目閃亮,仍是蘊滿希望的模樣,“我記得紹興八年,姑姑曾說服過父皇,不拜迎金人及接受他們的冊封。如今若姑姑出面,亦有使父皇收回成命的可能?!?

    “你錯了,瑗?!比岣u搖頭,語調只是淡淡,唇角笑意仍在,但看他的眼睛中有無計可消的悲哀,“我無法改變他……我也從來不曾,改變過他。”

    紹興十一年十二月癸巳,趙構下旨,岳飛以毒酒賜死,張憲、岳云依軍法斬首。

    宋金紹興和議于岳飛死前一月簽署,雙方約以淮水中流畫疆,宋割唐、鄧二州與金,歲奉銀二十五萬兩、絹二十五萬匹,休兵息民,各守境土。

    和議既成,趙構便命人著手籌備奉迎徽宗梓宮及皇太后韋氏歸宋事宜,并早早地下旨命起建祝圣壽道場,預備明年為南歸的皇太后賀壽。

    “明年將慶皇太后六十三歲壽辰,雖非大壽,但因是太后回鑾后首慶生辰,務必隆重,一切應早作準備?!壁w構特意強調。

    承旨官之前便細查過相應資料,太后年歲自然已熟記于心,但此刻聽趙構這般說,倒愣了愣,訥訥道:“據宮中籍冊記載,皇太后生于哲宗元祐五年,明年應是五十三歲……”

    “放肆!”趙構立時勃然大怒,拍案道:“皇太后是朕親娘,難道朕會記錯母親年庚?皇太后生于神宗元豐三年,明年正是六十三歲!宮中籍冊歷經戰亂必有紕漏,但此等大事豈可出錯,還不快通審一遍,將錯處統統修正!”

    承旨官懼而伏地謝罪,忙唯唯諾諾地領了旨,出去后立即著人通審籍冊,將皇太后韋氏的年齡改大了十歲。

    3.傷春

    紹興十二年春,正月壬寅,趙構下詔命建國公瑗出宮就外第。

    趙瑗時年十六,在宮外的府邸趙構早為他備好,但自去年入冬起,張婉儀便纏綿病榻,過了年仍不見好,趙瑗憂心如焚,跪請趙構許他繼續照料病母,晚些再出宮。趙構答應,讓他再留居宮中兩月。

    張婉儀病得不輕,聽說瑗將離宮別居更是憂傷,病勢日趨沉重。趙瑗每日侍候于她病榻邊,不敢擅離,到后來見母親情形不妙,更是衣不解帶地晝夜陪護。

    嬰茀亦每日都會至張婉儀處探望。某日來時,見張婉儀昏昏沉沉地兀自躺著,而趙瑗疲憊之極,伏于所坐椅子扶手上小寐,面容也是憔悴不堪,便輕嘆了一聲,命人取一件外袍,自己親自為趙瑗蓋上。

    趙瑗卻立時驚醒,馬上起身向她行禮。

    嬰茀微笑道:“大哥事母至孝,中外稱頌。然亦應仔細身體,若因過于勞累也病倒了,你母親看見不知將多傷心,痊愈之期只怕倒會因此延后。”

    隨即轉首命宮人:“送建國公回去歇息?!?

    趙瑗并不欲走,啟唇想自請留下,嬰茀卻又輕拍他肩,將他止住,壓低聲音和顏道:“這些天你為照顧母親都未去資善堂,可知你爹爹又為你請了兩位先生,天天在那候著等你相見呢。孝順自是應該,但若久不理睬新先生,你爹爹也許會覺你有失尊師之道,雖一定不會說,可心里必是不悅的。何況你爹爹對你寄望頗深,若見你因家事耽擱了學業,自不免會有些失望?!?

    她用詞甚斟酌,提及趙構亦只是輕描淡寫,但一聽她這般說,趙構冷峻淡漠的神情便浮上趙瑗心頭,微微一凜,又凝視張婉儀,是去是留,頗感躊躇。

    嬰茀知他心憂母親,勸慰道:“你先回去稍事休息,再往資善堂。只要你爹爹不在,你見過先生便可回來,費不了多少工夫。這里有我在,大哥但可寬心,你母親不會有事。”

    趙瑗思忖許久,終于點了點頭。嬰茀便含笑為他加衣整冠,送他出門,看他眼神頗慈愛,宛若張婉儀以往常做的那般。

    待到了資善堂,見趙構赫然坐于其中,看到瑗進來,他笑了笑,說:“你終于來了。”

    來不及分辨這和顏悅色的話語中是否有隱藏的情緒,趙瑗即低垂著頭走至趙構面前鄭重行禮。

    趙構端然受了,再一指兩側,依舊平和地吩咐:“見過你的新先生,樞密院編修官趙衛,大理寺直錢周材。待你出就外第后,他們將入你府中為你授課?!?

    趙瑗依言向兩位先生一一見禮,又坐下與他們閑談了一個多時辰,待趙構走后才敢回去。趙構自始至終態度溫和平靜,甚至對瑗還屢加贊譽,但瑗起身時察覺,內里的一層衣衫不知何時已被冷汗浸潤。

    回到張婉儀閣,果見嬰茀為母親奉藥進水好不殷勤。又命人端一盆熱水進來,轉側間看見趙瑗,輕聲道:“大哥請在外等等,我為你母親擦身。”

    趙瑗愕然道:“這種事,婉儀亦要親為?”

    嬰茀頷首,淺笑說:“那些下人手重。”

    趙瑗無語退下,口中雖未說什么,心下卻是萬分感激。

    以后幾日,趙瑗不敢輟學,白天會去資善堂讀書,而嬰茀也日日守在張婉儀閣中悉心照料,事事親為,人見皆贊其賢良。

    但張婉儀的病卻越發重了,一日瘦過一日,到最后幾乎只剩一把枯骨,連話也無力說。

    二月庚午,御醫宣布已無力回天,張婉儀已值彌留之際。

    趙瑗跪于母親床前,恐母親聽見難過,亦不放聲哭,咬著下唇竭力抑制,但眼淚止不住地連串滴落。

    嬰茀則坐于床畔,雙手緊握張婉儀之手,一壁飲泣一壁歷數她美德優點,潘賢妃立于一側旁觀,想起這些年與張婉儀相處的情形,略感黯然,不時搖頭嘆息。

    張婉儀的手忽然微動,似想自嬰茀掌中抽出,雙唇也輕顫,喉中發出模糊的、單音節的聲音,依稀能辨出是“瑗”。

    趙瑗忙靠近,問:“母親,我在這里?!?

    張婉儀輕撫他面龐,徐緩地,勉強睜目想看他,未及看清,兩行清淚卻已先流下。

    “瑗,瑗……”現時她所有的精神僅可供她喚出愛子的名字,欲再說什么,已力不從心。

    “張姐姐無須擔心,嬰茀會為你照顧瑗?!眿肫呍俅巫阶∷郑罩┥?,以便讓她聽得更清楚,目光誠摯:“日后我必將瑗視同己出,讓他與璩同處,決不偏心,雖有一食亦必均之。”

    張婉儀似很激動,胸口起伏不定,渾身發顫,像是要喘氣又喘不出來,最后猛地睜大眼睛盯著嬰茀,吐出一字:“你……”隨即一切靜止,一縷魂魄未待這一語終結便消散于二月庚午漸深的暝色中。

    趙構已散朝歸來,立于門邊不知看了多時,此刻才移步走近,以手輕闔上張婉儀未瞑的雙目。

    因張婉儀薨,趙構輟視朝二日,追贈張婉儀為賢妃,葬其于城外延壽院。同時讓趙瑗認嬰茀為母,在未出宮之前搬去與璩同住。嬰茀對瑗關愛有加,儼然是慈母模樣。

    二月丁丑,趙構以保慶軍節度使、建國公瑗為檢校少保、晉封普安郡王。

    三月壬寅,普安郡王趙瑗出宮就外第。

    金主許歸徽宗帝后梓宮及皇太后。四月丁卯,皇太后韋氏偕梓宮自五國城出發,金遣完顏宗賢、劉祹、高居安護送皇太后歸宋。

    趙構得訊后立即封賞韋氏族人,自韋氏曾祖以下皆獲追封,韋氏弟韋淵也被封為平樂郡王。

    嬰茀也更為忙碌,親自打理慈寧宮增修、裝飾等事宜。趙構偶爾入內視察,但見室內物事陳設都似曾相識,一桌一椅一帷幔,乃至院內園圃內種的花與昔日母親在汴京宮中的頗為相似,不由詫異,問嬰茀:“你往日不曾侍奉過母后,何以對她閣中物事如此熟悉?”

    嬰茀答道:“慈寧宮將為母后所居,臣妾豈敢怠慢。故尋了些服侍過母后的汴京舊宮人為臣妾講述昔日母后閣中陳設。韋郡王家誥命夫人偶爾入宮來,臣妾也曾請教于她?!?

    趙構便笑笑,說:“甚好。這類事也須你這樣的細心人來做。”

    四月己巳,趙構晉封婉儀吳嬰茀為貴妃。

    因母后將歸,趙構心情漸好,宮內也多了些喜樂氣氛,但這樣的情形并未延續多少天。這月辛巳,知盱眙縣宋肇上書,稱得泗州報訊,趙構發妻、皇后邢氏已于紹興九年六月崩于金國。當時金人秘不發喪,直到韋太后將歸,才請求金主許其偕邢氏梓宮同歸。金主答允,故韋太后帶回來的將是一帝二后的梓宮。

    皇后邢氏。那淡出趙構生活十六年的女子,是他長久以來有意回避的記憶,她的身上,凝結著太多他害怕觸及的苦難。而此刻他危坐于朝堂之上,聽著官員的奏報,無可逃匿,唯有任她身影重又飄落于心間。

    新婚燕爾,她眉色淡遠,在他凝視下低首,那不堪一掬的嬌羞。紅羅裙下,她悄隱金蓮,卻不知道她纖小的玉足可牽動他心底隱秘的柔情。亂世相隔于天涯,她曾取下他贈她的金環,請使者轉告他:“愿如此環,早得相見。”但此后一別經年,她終于,在他的絕望中,沉淀成一段枯萎的記憶。他們之間缺失的歲月鎖住了她的年華,他也拒絕去想她的遭遇,他心中的她依然窈窕而美麗,而眾目睽睽之下,他卻找不到適合表達的感情。

    最后,他只遺一語,給窺探他表情的人:“本月己丑,為大行皇后發喪?!?

    回到寢殿,本著哀悼的心情,他自密鎖的柜中取出盛有金環的匣子。豈料,打開,猝不及防地,一件他刻意忽略的東西又刺痛了他的眼睛。

    這一夜,但愿長醉不愿醒。他尋了一處臨水的樓閣,黯然獨坐,一杯杯地豪飲。

    聽說他醉了,嬰茀來尋他。眼前的情景令她想起多年前,也曾上高樓,看見如他這般伏案而眠的,一個宿醉的男子。

    她在他身邊悄然坐下,以目光輕撫他那她一向只能以仰視姿態看的五官,聽檻外春水潺潺,逝者如斯,她神思恍惚,但心中安寧,浮上心來的事暖如春風。模糊地想,待他醒來,他會否也對她溫柔地笑,說:“嬰茀,是你。”

    他一聲夢囈,似嘆了嘆氣,身體也微動,卻畢竟未醒。這樣睡久了會傷身,嬰茀便去扶他,欲將他攙回榻上睡。剛托起他一側手臂,便感覺到他衣袖下有一硬質的東西。

    她認得它,那曾見過的木匣。建炎三年揚州事變,他匆匆乘馬逃出,分明已離開行宮,卻又冒險半道折回,為的就是去取這原本未帶走的桃木匣子。

    她一直想知道,這里面裝的是何等重要之物,竟可讓他罔顧生死地珍惜。

    拿起它,在打開之前,她是真的有一絲猶豫,因為莫可名狀的恐懼。

    終于還是開啟了它,她敵不過心底關于謎底的渴求。

    呵,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她居然,只是啞然失笑,把心痛的感覺化作云淡風輕的表情。

    木匣中,有邢皇后的金環。金環的故事早已被當作帝后的悲情傳說在后宮里流傳,她不覺陌生,也不會為此驚異或妒忌。

    此刻她凝視的,是其中另一件物品——銀鈴,她也曾見過,這當年系于柔福帝姬繡鞋上的銀鈴。

    銀鈴系于小腳繡鞋后跟上,嬌俏可愛,帝姬穿著,一走路就叮當作響。“這下小妮子再想偷跑就難了。”太上皇后看見滿意地笑。

    但有一天,銀鈴消失不見。她問:“帝姬,你鞋上的銀鈴怎會脫落了?”

    柔福俏皮地眨眼,笑說:“是被一只狗哥哥叼走了?!?

    將木匣原樣合上,依舊擱在趙構衣袖下,在做這個動作時,嬰茀發現,他的眼角,竟然有一點晶瑩的光。

    又默然坐了許久才起身獨自離去,臨行前低聲囑咐一旁侍守的宮女:“一會兒喚醒官家,請他飲解酒湯后送他回寢殿歇息。無須告訴他我曾來過?!?

    這幽涼靜美的春夜,因這木匣突兀的出現而變得尷尬與危險。大宋皇朝新晉的貴妃無意中窺見,她至高無上的夫君躲在一份冠冕堂皇的悲傷下,哀悼他無望而隱秘的愛情。

    所以她不可讓他知道,她曾來過,她曾看見。她將繼續把一切隱藏,一如他隱藏他的木匣。

    貴妃嬰茀又理所當然地承擔了在宮中為皇后舉喪的相應事宜,大概這是項煩瑣的工作,折磨得她身心皆疲,終于大病一場。

    那日趙構來看她,坐于她床前,忽然以推心置腹的語氣跟她說:“這些年你伴于朕左右,生死相隨,相同勞苦,朕都看在眼里。朕因皇后未歸,虛中宮以待十五年,也不得不委屈你一直居嬪御之列,與潘賢妃、韓秋夕等人同處,朕甚有愧。而今皇后已崩,待母后回鑾,朕會請太后懿旨,選你為后?!?

    嬰茀一驚,雖尚處病中仍堅持起身朝趙構再拜,含淚道:“母后遠處北方,臣妾缺于定省,唯天日清美,侍圣上宴集時才念及母后之苦,不由肚里淚下。至于選后之事,臣妾惶恐,實不敢存此夢想?!?

    4.回鑾

    七月甲午,皇太后韋氏回鑾,自東平登舟,由清河至楚州境上。趙構命太后弟平樂郡王韋淵及仁宗皇帝女秦魯國大長公主、哲宗皇帝女吳國長公主先行前往迎接太后。原本也命福國長公主一同出迎,但她稱病推辭,趙構雖感不悅,卻也未勉強,只囑她好好在府中靜心將養。

    八月辛巳,趙構親自出臨安,用黃麾半仗二千四百八十三人奉迎皇太后于臨平鎮,宰執、兩省、三衙管軍皆從,貴妃吳嬰茀也帶著兩位養子普安郡王瑗及崇國公璩隨行。

    母子相見,韋太后不待趙構行完全禮已自龍輿中出來,握起兒子手,泣道:“只道今生我母子再無重逢之日,而今竟得相會,恍如隔世,深恐猶在夢中?!?

    與趙構相對落淚片刻后,又以目示邢后靈柩,道:“可憐你那賢后已棄你我而逝。遺骨雖歸,音容已杳,怎令人不心痛!”

    趙構聞言越發感傷,走至邢后柩前,撫著棺木黯然飲泣。嬰茀見狀,默然轉目看秦檜一眼,秦檜會意,上前勸趙構道:“生祿原由天定,非人可挽回。如今太后還朝,普天同慶,望陛下少節哀思,以慰慈躬。”

    趙構這才拭淚,略整容色,再命嬰茀帶瑗、璩過來,跪下向太后請安。

    韋太后聽嬰茀自稱“貴妃吳氏”,知她是趙構嬪妃,見跪于自己面前的這倆哥兒模樣都清秀俊偉,年紀又都是十幾歲光景,便認定是趙構親生皇子,心下喜悅,尚未等瑗與璩開口請安就笑對嬰茀道:“這倆哥兒很俊秀,可都是你親生的?”

    嬰茀微覺尷尬,但還是以實情相告:“臣妾無福,未能誕下官家皇子。大哥與二哥是官家自宗室子中選出,命臣妾育于禁中的?!?

    韋太后原本在笑吟吟地等嬰茀說出肯定的答案,未料竟聽到這種解釋,笑容有些滯澀,下意識地問:“那官家可有……”

    一語未盡已知不妥,便咽了下去。嬰茀自然心知太后欲問的是“官家可有親生皇子”,但趙構在側,不敢回答,也只是沉默。

    韋太后見狀了然,大失所望,笑意也褪去。嬰茀立即輕聲催促兩位皇子:“還不快向太后娘娘請安?!?

    趙瑗未即刻開口,倒是趙璩先伶俐地叩了兩次頭,口中響亮地喚道:“璩恭迎娘娘回鑾。娘娘千歲!娘娘萬福!”

    韋太后聽璩喚得親熱,不由又展顏笑了笑,和言對璩道:“乖。”

    言罷目光又徐徐移至瑗身上,瑗此時才叩首再拜,態度恭謹,但卻只道:“太后娘娘萬福?!?

    韋太后笑對趙構道:“這孩子倒穩重?!庇謧仁讍枊肫叄骸斑@位哥兒叫什么?”

    嬰茀躬身答:“官家賜名為瑗……跟福國長公主的閨名是一個字?!?

    韋太后怔了怔:“福國長公主?”

    嬰茀微笑解釋道:“就是柔福帝姬。帝姬建炎四年南歸后,官家加恩晉封為福國長公主。長公主今日本也要前來迎接太后的,無奈這幾日病重,實不能下榻,故此請臣妾代為向母后道賀,說一待身體好轉即入宮拜見母后?!?

    猶如驟然霜降,韋太后臉立時冷了。淡淡地以手示意眾人平身,轉身回龍輿坐下,說:“回去吧。”

    趙構遂號令起駕回城,率百官引帝后梓宮而行。此時忽然看見,在三梓宮后,尚有一小棺木,其外無任何文飾或靈牌,看不出是誰的靈柩。

    于是回問太后:“梓宮后的靈柩亦是宗親的么?”

    韋太后未答,依舊沉著臉道:“待回宮后再細說。”

    回到臨安宮中,趙構設宴慶祝太后回鑾,并邀此次護送太后歸國的金使完顏宗賢、劉祹、高居安赴宴。韋太后卻說旅途勞頓,有些疲憊,想先小歇片刻,便未出席,于是趙構獨對金使,略說了些致謝的話,劉祹、高居安與趙構時有對答,唯完顏宗賢異常沉默,一人自斟自酌地飲酒,除了初入席的客套話就再未發一言。趙構偶爾斜目瞟他,卻也沒主動與他說話。

    待金使回使館后,趙構再命于內殿中設家宴,這次韋太后才款款出來,嬰茀忙起身相迎,扶太后坐好,先是侍立于一旁,待太后出言賜坐,自己才也坐下。

    雖只是家宴,禮數卻依足了帝后圣節模式,行酒九盞,并雜以歌舞雜劇,宮眷們依次上前向太后祝酒,一時觥籌交錯,氣氛和樂。行第七盞酒時,嬰茀親為韋太后奉上一道“炙金腸”,趙構從旁解釋說:“貴妃聽聞母后素喜食此菜,故特意向御廚學了,今日親手做的。請母后嘗嘗,可還似昔日味道?!?

    韋太后略嘗了嘗,點頭微笑:“好,好……”此時近看嬰茀,忽然蹙眉,盯著她瞧了好一陣,才問,“怎的我瞧你如此面熟?我們以前在汴京見過么?”

    嬰茀淺笑低首回答:“臣妾昔日曾是汴京宮人,母后也許曾在宮中見過,只恨臣妾福薄,當時無緣服侍母后。”

    韋太后自己倒逐漸想起了,停了停,再問:“是龍德宮么?”

    她記得,自己是在龍德宮遇見面前的女子的。當時她的身份還只是太上皇的婉容,一個微不足道、不受寵愛的后宮嬪妃。為了請太上皇勸趙桓收回派趙構出使金營的成命,她伏在趙佶足下哭得涕淚俱下、花鈿委地。她從來沒有如此卑微、低下地求過人,而她最后得到的,只是一道滿含厭惡意味的眼神……那時,這個吳嬰茀應該在吧?自己離去時,就是她拾了她散落的花鈿,追來奉還的。

    這是段不快的記憶,那么不巧,目擊自己彼時的窘態的人竟成了如今的兒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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