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书阁_书友最值得收藏的免费小说阅读网

第九章 完顏宗雋雁斷山南-《柔福帝姬(共3冊)》


    第(1/3)頁

    1.赤日

    金天會四年(宋靖康元年)閏十一月辛酉晨,雪霽,有霧。

    穿過辟開積雪的行道,二十多歲的戎裝男子自遠處馭馬馳來。節奏不疾不徐,漸行至汴梁城南門南薰門外。

    金軍鐵騎夾道守衛于兩側,此刻人紛紛下馬,皆跪左膝,蹲右膝,拱手恭迎:“八太子!”

    金太祖完顏旻第八子完顏宗雋勒馬而下,一壁揚手示意兵卒免禮,一壁毫不停歇地拾級登上南薰門城樓。他摘下頭盔以一手攬著,隨意披散的長發于行動間向后揚去,在兩側剃發結辮的女真士兵映襯下顯得尤為醒目。

    城樓上的將領含笑相迎:“八太子來得真巧,那送降表的皇帝老兒即刻就要到了。”

    宗雋微微一笑,站定在城樓正中,朝城內望去,果見一行車馬在被白雪薄霧模糊的背景中逐步浮現。

    這天日赤如火,卻無光,頂著那一輪晦暗的血色紅日,細若游絲的隊列遲緩地朝南薰門方向蜿蜒。

    這是大宋皇帝趙桓帶領的素隊,前后約莫千人,本著向金出降的因由,不豎旌旗,不張傘蓋。

    開道的宋騎兵在距南薰門數丈外停住,分列開來,讓趙桓以領騎的姿態先臨門下。趙桓左右一顧,但見鎮守這大宋京城大門的士卒全換了金兵,個個按刀執矛,神色肅穆,一派嚴陣以待的模樣,不由又是悲涼又是緊張。抬頭向上望,目光與城樓上一貌似統軍的年輕金將相觸,見他居高臨下地審視自己,眼神冷漠,唇角卻銜淺笑,趙桓倏地又是一驚,忙垂下眼簾,事先準備好的言辭瞬間全忘,茫然盯著面前鐵門下與塵泥相和的冰屑,不知該如何開口。

    垂視趙桓良久,宗雋徐徐揚聲用漢語問:“來者何人?”

    趙桓才又仰首,答道:“朕……朕是大宋皇帝……趙桓。”

    “哦?”宗雋再問,“何故來此?”

    趙桓呆了呆,臉龐上有越來越烈的灼燒感,艱難地控制住語調,用比剛才略低的聲音說:“朕欲往青城齋宮,與大金國相、二太子議事……請將軍開門治道。”

    宗雋這才呵呵一笑,道:“大宋皇帝親出議事,甚好。皇帝陛下帶近臣親隨數十人出城即可,我自會另遣大金精兵護衛迎送,確保陛下一路平安,但請放心。”

    趙桓見城門緊閉,門前金兵肅立,城樓上密密一層弓箭手正引弓待命,只得嘆了口氣,回首命親隨等八十余人隨自己出城,其余宋軍留于城內。

    宗雋見狀遂傳令開門、放吊橋于護城河上,讓趙桓一行人通過。

    趙桓道謝,正要前行,忽又望見門外鐵騎如云,馬上驍將都虎視耽耽地緊盯自己,心下忐忑,猜大概自己乘馬而行未免顯得囂張,不如步行以示謙恭,便俯身欲下馬。不料此時卻聽宗雋厲聲喝止,趙桓聞聲大驚,剛點地的一足立即又縮了回來,尷尬地斜伏在馬背上,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城樓上的宗雋與身邊將領相視一笑,再吩咐左右兵卒:“奏知皇帝,這不是下馬處。”

    兵卒一層層傳令下來,趙桓聲聲入耳,與一干近臣都羞愧得無以復加,卻也只有迅速乘馬如初,在金軍鐵騎的夾道“擁衛”下朝青城行去。

    宗雋目送趙桓遠去,再轉身回望銀裝素裹的汴京城,微笑道:“今日真是好天氣。”

    身側將領接話:“是呀,這大雪連下了八日,昨日才放晴。今天這日頭紅艷艷的,真好看,就是霧氣重了點……聽說昨晚這城中人看見了掃帚星……”

    宗雋迎著紅日仰首閉目,感覺那晦暗紅光透過霧煙和垂拂于臉側的幾絲散發沉淀入眼底,“白氣出太微,彗星見……”他又不動聲色地笑了笑,“這座皇城氣數已盡。”

    立馬一時許,趙桓一行抵達青城齋宮。出降議事要見的是金國相完顏宗翰及金太祖第二子完顏宗望,但宗翰只命人領趙桓入齋宮偏廳歇息,卻不出來相見,另簡單傳了句話:“二太子領軍駐扎在劉家寺,現天色已晚,往來不便,容來日拜見。”

    趙桓本想議事后當日便回京,一聽這話心知敵酋有意將自己扣留于此,卻又無計可施,垂頭喪氣地坐下,愁眉不展。

    隨行官員們面面相覷,悄悄交頭接耳低聲商議。半晌后,有人建議道:“城中軍民尚不知陛下今夜要留宿于此,為免引起無謂恐慌,陛下不妨下詔通告,駕報平安,以讓軍民安心。”

    趙桓沉吟一陣,點頭同意,黯然命道:“為朕草詔:大金已許和議,事未了,朕留宿,只候事了歸內。仰軍民安業,無致疑慮。”

    獲金人許可后,一位宋臣奉黃榜乘馬馳向南薰門。趙桓沉默著枯坐至日暮,有金卒送了些湯餅入內供宋君臣食用,但趙桓瞧也不瞧,嘆氣推開。

    “此地夜間風寒露冷,陛下還是多少吃一點暖身吧。”話音未落,一人邁步入內。趙桓抬目看,見又是此前在南薰門遇見的金將,頓感慍怒,側首不語。

    宗雋卻也不惱,悠悠踱步細看眾人情形,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問趙桓:“不知陛下可曾帶被褥來?”不待趙桓回答又微笑道:“我等本欲供進,但又念及陛下尊貴,平日所用之物必非凡品,我們準備的被褥粗陋,陛下若是用了,只怕晚上不得安寢。”

    群臣這才想到,因無留宿計劃,確實不曾帶被褥,而這廳中只有幾件日常家具,不見寢具蹤影,宗雋言下之意是不欲提供了。如今天寒地凍,沒有被褥如何安歇?便有幾人要上前問宗雋索要,不料趙桓揚手止住,唯冷冷對宗雋道:“多謝將軍。此事不勞將軍費心。”

    宗雋一哂,也再不多話,轉身離去。群臣只得盡量將所帶衣物布帛拼湊在一起,選出有厚度的鋪在室中,勸趙桓借此就寢,其余人等圍聚在四周,瑟縮著閉目小寐。君臣都難成眠,但聽一夜寒風呼嘯,好不容易才捱到天明。

    翌日,仍不見宗翰宗望人影,只有幾名金臣過來與趙桓商量,要請太上皇趙佶也出郊議和。趙桓婉拒,宋臣輪番上前勸說,金臣最后才拋下一言悻悻而退:“大宋皇帝果然仁孝。”

    第三天午刻,宗翰終于命趙桓奉表與宗翰宗望相見于齋宮。二帥皆高大奇偉,宗望約三十多歲光景,身材尤顯瘦長,眉目與宗雋略有些相似。宗翰看上去大他十余歲,面黑虬髯,貌甚威猛。

    宗翰先讓人將齋宮屋脊鴟尾用青氈裹了,連帶著宮墻屋檐有龍處都以帷幕遮蔽,才在殿前院中設了香案,命趙桓呈上降表,并朝北遙拜大金皇帝完顏晟。

    這日忽又狂風大作,齋宮中金國旌旗蔽日,迎風招展,如黑焰燎原。天空陰云欲墜,化作羽片般雪花,重重疊疊地飄落在剛清掃干凈的地上,不消多時又積起厚厚一層。

    趙桓雙手托降表,面色青白地走向設香案處。踩在雪地上,聽最后的尊嚴與積雪在足下瓦解的聲音,每一步都走得艱難。

    走到香案前,趙桓勉強跪下,舉降表準備交予宗翰身邊近臣高慶裔,卻聽宗翰揚聲道:“且慢!既是大宋皇帝親寫的降表,理應由皇帝陛下自己親口讀出,以示誠意。”

    高慶裔將宗翰意思翻譯給趙桓知曉,趙桓無奈,慢展降表,甫念及開篇“臣桓言”三字已悲不自禁,兩滴淚落入身前雪中。金人毫不憐憫,個個薄露笑意,好整以暇地等,宗望甚至故意對高慶裔道:“你讓他大聲點,聽不見!”

    趙桓只得強抑悲聲,提高了聲音,一字字地將降表中屈辱謙卑的言辭朗讀示眾:“臣桓言:伏以大兵登城,出郊謝罪者。長驅萬里,遠勤問罪之師;全庇一宗,仰戴隆寬之德。感深念咎,俯極危衷。臣誠惶誠懼,頓首頓首。猥以眇躬,奉承大統。懵不更事,濟以學非,昧於知人,動成過舉。重煩元帥,來攻陋邦……”

    宗翰與宗望未等他讀完已相視哈哈大笑開來,趙桓一怔,又不敢多作停頓,依舊強念下去。

    “……無任瞻天望圣,激切屏營之至,謹奉表稱謝以聞。臣桓誠惶誠懼,頓首頓首,謹言。”待在二帥笑聲中念完這最后兩句后,趙桓合上降表,深埋頭,羞于讓人見其已如死灰的面色。

    宗翰卻還不依不饒:“這禮還沒行完呢!”

    高慶裔接過降表,欠身提醒趙桓:“陛下還應北向拜謝大金皇帝。”

    趙桓泫然俯身,朝北叩首四次。諸宋臣眼睜睜地看著,皆紛紛掩面拭淚,歔欷不已。

    禮畢,二帥請趙桓入席。行酒三盞后,趙桓見二帥面有悅色,方重提議和之事:“天生華夷,自有分域,本應各守疆土,友善共處。何況如今天意人心,未厭宋德,貴國將士出征已久,必也牽掛家中父母妻兒,不存戀戰之心,若兩國通和,遂有解甲之期,何樂而不為?”

    宗望笑道:“若要我們現在率軍歸國,你給我們什么好處?”

    趙桓回首吩咐近臣:“將朕帶來的府庫金帛獻上。”

    頃刻間堆積如山的金銀匹帛已呈于二帥面前。趙桓再低首補充道:“若和議締結,我將再選宮中奇珍及女樂數十人贈于二位元帥。”

    宗翰聽了大笑應道:“你們京城既被攻陷,城中一人一物便都歸我大金所有,你哪還能拿這些什物來求和!不過你帶來的東西我們且先收下,就當是你賜給我軍中將士的禮物吧。日后該怎么做,我們要聽大金皇帝詔命,暫時是走不了的,你這東道還得做下去,若這幾日我們還需些財物婢女,你可別吝嗇不給。”

    趙桓無言以對,宗翰催他表態,他最后只得鐵青著臉點了點頭。宗翰才又笑道:“如此甚好。你出來多時,恐城中軍民不安,早些回去吧。”

    趙桓如蒙大赦,忙起身告辭。二帥送其上馬,命宗雋帶侍衛護送他至南薰門。

    城中官吏士庶得訊奔走相告,紛紛朝南薰門趕去,攜香瞻望絡繹于道。見雪中行道泥污,百姓主動運土填路以待御車歸來。待候到皇帝車馬現于天際,臣民歡呼喧騰,爭相傳報,再跪于御街兩側,山呼萬歲,聲動天地。

    入南薰門后,數名前來迎接的大臣一見趙桓即扣馬放聲痛哭,趙桓見此情景亦攬轡而泣,淚浥絲帕,久久不能言,直至走到宮城宣德門前,才出聲嗚咽著說:“朕還以為不能再與萬民相見。”

    2.和親

    放趙桓回京后,金人每隔一兩日便移文開封府索要良馬、軍器、金帛、婢女等,因上次趙桓在青城齋宮沒明確答應速交三鎮之地,宗翰宗望聽宗雋建議,取宋河東河北守臣、監司親屬質于軍中,稱待地界分割后歸還。二帥又聽人說曾握重權的奸臣家中嬌妻美婢甚多,遂又特意命開封府取蔡京、王黼、童貫等二十家奸臣家屬送入軍寨。

    此番送來的婢女中有一出自蔡京家的美人李仙兒,見了宗望竟也不懼,顧盼間不忘嫣然笑,看得見慣了宋女悲苦哭相的宗望十分歡喜,當即選她侍寢,一連多日對其頗寵愛。

    相熟后宗望問李仙兒在蔡家的身份,李仙兒說她起初原是服侍道君皇帝第五女茂德帝姬趙福金的宮女,后茂德帝姬下降蔡京第七子蔡鞗,她便也陪嫁入公主宅,但始終只是個無名無分的普通侍女。

    宗望奇道:“以你的姿色,當個皇帝娘子應該也不是難事,怎的連個偏房都混不上,莫非你們那駙馬爺瞎眼了?”

    李仙兒幽幽嘆道:“我的爺,這里有兩個緣故:一是茂德帝姬是我們太上最寵的兩個女兒之一,無人敢得罪她。她的母親大劉貴妃生前甚得太上寵愛,茂德帝姬又性情溫柔和順,從小就很乖巧,太上愛若掌上明珠,因此給她挑的夫婿是當時最有權勢的蔡太師家七公子。為讓她婚后也方便隨時入宮,太上甚至還下令在帝姬宅與宮城之間建飛橋復道——這是三皇子鄆王才有的殊榮……”

    宗望插言笑道:“我明白了,駙馬見太上鐘愛帝姬至此,肯定也不敢明目張膽地納妾,若是惹帝姬不高興,立刻可走飛橋復道入宮告御狀,他小子麻煩就大了。”

    李仙兒搖頭道:“也不盡然,還有另一原因:茂德帝姬不僅性情好,更有傾城傾國的容貌,男子見了沒有不喜歡的。駙馬爺當然也不例外,自尚帝姬后與帝姬一直很恩愛。我這樣的姿色,放到尋常女子中也許還算扎眼,但跟帝姬一比,就像蘆草之于牡丹,駙馬爺哪能看上眼呢!”

    宗望聽了出神地沉思半晌,道:“我曾聽向大金投降的內侍鄧珪說,宋宮嬪妃、帝姬美如天仙,當時我還沒怎么在意,如今聽你這般說,想來的確是真的了。”

    李仙兒含笑道:“那是自然。我們太上書畫雙絕,鑒賞美女的眼光這天下更是無人能及,他選的嬪妃,生的女兒能不美么?”

    宗望呵呵一笑,攬她腰入懷,再在她耳邊低問:“你剛才說茂德帝姬是你們太上最寵的兩個女兒之一,那另一個帝姬是誰?”

    “王貴妃生的柔福帝姬。”李仙兒答,又道,“不過她雖然也長得嬌俏,可尚顯青澀,身形看上去還像個孩子,畢竟不若她五姐茂德帝姬纖秾合度,亭亭玉立。茂德帝姬今年二十一歲,正是女子最美的時候……”

    此時見宗望半仰首呆看上方,貌甚神往,李仙兒便用手中絲巾作勢拂他鼻子,白他一眼,嗔道:“元帥這么快就得隴望蜀了?不過這茂德帝姬跟我可不一樣,若是我等命賤的婢女,元帥知會開封府一聲就立馬有人乖乖地把我們送來,但帝姬是太上寵愛的金枝玉葉,官家與她雖非一母所生,但這些年待她也很好,元帥要見她可很難呢!”

    宗望大笑著一掐她臉頰:“她爹她哥待她好又怎樣?你要不要跟我打個賭,若要你們太上和官家在皇位性命與她之間選擇,他們會選什么?”

    次日宗望與宗雋擊鞠間隙聊及此事,宗望問:“我欲給開封府發個文書,命他們速將茂德帝姬送來,你看是否可行?”

    宗雋以軟帕仔細地拭擦球杖下端的半弦月,淡笑不語,待把那杖頭拭得纖塵不染,才引至嘴邊吹了吹,半垂著眼簾道:“宋人好面子,二哥把話說得太直接,恐怕他們會矯情地故作反抗。不如換個他們容易接受的說法,例如,和親。另外,聽說茂德帝姬已嫁給蔡京的兒子,既要她和親,就要設法先除掉她那駙馬。”

    宗望撫掌笑道:“還是你鬼主意多!這我先前倒沒想到。你有沒有看上的帝姬?也挑一個命開封府送來和親吧。”

    宗雋擺首:“這我不急,宋人嬪妃帝姬皆歸我大金是遲早的事,我閑著沒事想找些漢人的書看,二哥順便幫我問開封府要些監書藏經吧,如蘇黃文及《資治通鑒》之類……二哥索要帝姬和親別忘了也給國相要點好處,其余人等也要打點好,別給人日后在郎主跟前說閑話的機會。”

    宗望一口答應:“這有何難?我美人金銀一起要,美人歸我,金銀讓國相拿去分便是……對了,這回問宋人要多少金銀合適?”

    宗雋提起球杖走回球場,邊走邊朗聲笑道:“查查他們國庫還有多少錢,照著那數翻幾倍就是了。”

    自此后宗望與宗翰商議,一面繼續以索要奸臣家屬為借口點名要趙桓送蔡鞗出郊,一面變本加厲地向宋索要財物。趙桓果真奉命于這年歲末把蔡鞗押送至青城交予金人監禁,財物方面因宋府庫已空,只得向百官、貴戚征收金銀送往金寨,但仍遠遠不及金人索要之數。

    天會五年(宋靖康二年)正月元旦,趙桓遣濟王、景王入金寨賀歲,并犒以金銀。過了七天,又派何栗來見二帥求減金銀之數。

    宗翰冷眼看何栗道:“告訴你家皇帝,把我們要的三鎮之地割給我們再談減金銀的事。”

    宗望也盯著他,提出和親的要求:“若你家皇帝答應送茂德帝姬與我和親,才可考慮議減金銀。”

    何栗目瞪口呆,訥訥道:“割地之事容我君臣再議……茂德帝姬早已下降,現為人婦,皇上一定不會答應……臣不能奏請。”

    宗望頓時拍案怒道:“你既做不了主,那跟你議事有何用?好,我就讓你家皇帝自己獻上,不煩再議!”

    何栗聞聲才一哆嗦,又聽宗翰厲聲喝道:“回去告訴趙桓,立即再入軍寨與我們面議繳款限期,否則我立即領軍屠城!”

    翌日二帥正式致書趙桓,并遣高慶裔前去邀令趙桓出城面議。趙桓不得已,只好于正月庚子這天再往青城。這次趙桓特意攜鄆王楷同往,宋臣何栗、馮澥、曹輔、吳幵、莫儔、孫覿、譚世勣、汪藻、郭仲荀、李若水等十人隨行。抵達金軍寨后二帥命趙桓及親王、宋臣留下,其余兵卒內侍不得入寨,先行回城。

    趙桓居于齋宮端成殿東廡,仍與上次一樣,金人不供被褥寢帳,且鐵索鎖門,禁止趙桓一行人出外。夜間又是苦寒難耐,眾臣唯有擊柝燃薪消磨時光,終宵難眠。

    天明后趙桓求見二帥,二帥拒而不見,只命保靜軍節度使蕭慶出面索要人與財物,宋臣駁辯良久皆無功而返,最后只好再與趙桓商量。吳幵、莫儔低聲密勸趙桓:“事到如今,陛下不許以重利敵酋必會阻止陛下歸城,陛下萬不可因小失大……”

    趙桓憂心如焚,亦沒了主意:“那朕該怎么辦?”

    一個時辰后,吳幵、莫儔扣門求見蕭慶,稱有大宋皇帝旨意要傳。待入到蕭慶廳中,卻見他身邊另坐了一人,金甲戎裝,眼睛正上下打量他們,目光犀利,二人頓時不寒而栗。

    “無妨,”蕭慶見二人踟躇,解釋道,“這是八太子,二太子的親弟。”

    吳幵這才開口,垂首說:“大宋皇帝允以親王、宰執、宗女各二人,袞冕、車輅及寶器二千具,民女、女樂各五百人入貢,歲幣加銀絹二百萬匹兩,以抵河以南地。”

    莫儔上前一步,補充道:“此外,皇上還會另以宗女各一人饋二帥。還望兩位大人在元帥面前多多美言,請元帥早送皇上返城,日后皇上必有重禮相酬。”

    蕭慶不語,轉視宗雋。宗雋微笑:“這些貢品還不錯,聽上去有些誠意。但和親一事你們皇上是不是忘了?你們應該提醒提醒他吧。”

    吳幵、莫儔相視一眼,都甚為難,先后道:“這個……茂德帝姬是皇上御妹,太上又一向鐘愛,臣等實在無把握說服皇上……”

    “你們一看就是聰明人,一定有辦法說服他。”宗雋笑著一揮手,“我相信你們。回去吧。”

    果然,從蕭慶處回到端成殿這短短片刻內,二人已想到請趙桓獻出茂德帝姬的理由。待見了趙桓,二人先跪下叩首,轉述金人再請帝姬和親的要求,又相繼反復勸道:“蔡京及其子罪大惡極,陛下即位后順應天意民心,殺其二子,將其余數子流放嶺南,唯顧及兄妹情誼,不忍茂德帝姬受累,故特加恩蔡鞗,對其僅除名、勒停。多年來著意善待帝姬及駙馬,這固然是陛下仁德之舉,但蔡京畢竟是罪臣,茂德帝姬既是其兒媳,所得待遇應與其家人無異,陛下若因她帝姬身份厚此薄彼則有失公正,不是明君所為。如今蔡京女眷及駙馬蔡鞗已作為罪臣家屬入質金軍寨,茂德帝姬也理宜發遣,何況現在金二太子主動提出迎娶茂德帝姬,陛下不妨把握良機,借和親修兩國之好。一旦良機錯失,和議就很難締結了。”

    透過門上縫隙,趙桓凝視門外又被金卒扣上的鐵索,怔怔地想了許久,最后啟開已凍得龜裂的唇,用干澀沙啞的聲音宣布他的決定:“傳詔開封府:比者金人已登京城,按甲議和,不使我民肝腦涂地。時事至此不獲己,已許茂德帝姬和親,立大河為界。”

    3.哀笳

    這日又如上次一樣,天一亮,京中百官僧道百姓便從城中各處趕至南薰門,以待皇帝大駕回城。等到午后尚不見御駕影蹤,開封府遂命兩名小吏前往齋宮探詢消息。經二帥許可,小吏得與何栗等數名官員相見,略通訊息。片刻后何栗手書一信命小吏連同趙桓的詔書一并帶回開封府。小吏甫一出門信件便被守在門外的宗雋截獲,展開一看,但見上面寫的是:“大金元帥以金銀表段少,駕未得回,事屬緊切,仰在京士庶,各懷愛君之心,不問貴賤,有金銀表段者,火急盡數赴開封府納。”

    宗雋看完,淡淡瞥了見狀迎上的何栗一眼,何栗不由心虛,反復仔細想信中可有措辭對金不敬之處,面對宗雋不敢隨意發話,只誠惶誠恐地欠身待他表態。

    宗雋卻只一笑,把信仍舊封好遞給小吏,說:“帶回去,多抄幾份在城中張榜。”

    這份公然向京中士庶索要金帛的榜文被迅速張貼在汴京大街小巷中,百姓知府庫已空,為皇帝早歸,許多人也應命竭盡家中所有獻上,連一位一向靠救濟維生的福田院貧民也主動納金二兩、銀七兩。但這些細碎金銀湊在一起仍不足數,于是兩日后,京中又出現了這樣的榜文:“圣駕三日不食,大金元帥怪金帛數少,未肯放回。仰尚書省尋差從官卿監,分頭四壁,直入居民家搜檢。”

    尚書省增侍郎官二十四員再根括搜掘貴戚、宗室、內侍、僧道、伎術、倡優之家,最后得金三十萬兩、銀六百萬兩,終備不齊金人索要的“犒軍費金”金一千萬錠,銀二千萬錠。開封府送上金銀,婉言再請二帥放宋皇帝大臣歸城,宗望一口回絕,斥道:“你們宋人就是麻煩,一點小事都辦不好。這民間金銀有何難討的?限十五日前納入官,若有而不納、私有藏匿者,依軍法處置。說家里沒金子,那宋人女子頭上黃澄澄的釵子又是什么?全都收上來,今后不許以金為首飾器物。”

    宗翰也在一旁不耐煩地接話道:“回頭你們繼續把城中金銀搜了送來,若是推脫說沒有了,我立即遣大軍入城搜空。”

    開封府依二帥意思又再放榜道:“大金元帥臺令:‘候根刮金銀盡絕中來,當遣大軍入城搜空。’”京中士庶讀榜,皆相顧失色,只得依命將家中金銀首飾器物都一并獻出。

    趙桓至青城第六日是上元節,宗望邀其及從臣去他所領軍隊駐扎的劉家寺觀燈。寺內設燈二萬盞,形狀甚精巧,繁星般點綴于院中,將冰天雪地都映出了艷紅暖色,若無兩側將士金戈光影,倒是好一派太平盛世景象。

    見趙桓觀燈似頗贊賞,宗望便朝他笑道:“這些花燈看上去眼熟吧?是我命開封府送來的……他們手腳還真快,昨兒剛下令今日就送到了。”

    趙桓尷尬地略微笑笑,頓時失了觀燈的興致,默然入席坐下。

    宗望在堂上設宴三席,堂下設六席,露臺設教仿女樂數十人,吹笙擊磬,十分熱鬧。開宴后自顧著與宗翰、宗雋等人猜拳勸酒,觥籌交錯大聲談笑,根本不看坐于一側的趙桓。趙桓見他們飲得高興,有意進言議事,屢顧二帥,而二帥佯裝不知,最后趙桓只得自己站起各敬二帥一杯,見他們神色未改,才開口說:“今日不意獲此良機,與大金二位元帥及眾將軍共度上元佳節,趙桓幸甚。然我至大金軍寨已達數日,叨擾元帥多時,心實不安。而今犒軍費金雖不足數,卻已夠大金將士一時之需,還望元帥容我告辭,我回京后必著力督促京中官吏,速集齊軍費送至青城。”

    宗翰持酒漠然道:“錢沒還清就想走?好,把你家太上請出來換你吧。”

    宗望亦乜斜著眼睛看著趙桓:“不錯,要想走,讓你爹帶著你妹子來換。”

    其余金將聞言均放聲大笑,而諸宋臣有的低頭無地自容,有的雖怒瞪二帥,卻也都是敢怒不敢言。趙桓悲從心起,紅著雙目撫案嘆道:“太上出質,人子難忍;帝姬改嫁,臣民所恥!上次我下詔命開封府議茂德帝姬和親一事,聽說已被太上一口拒絕,消息傳出滿城嘩然。我豈有顏面重提此事!”

    “呵呵,”但聽宗翰干笑兩聲,“你還真要面子,怕遭臣民恥笑。設若我們干脆把你家太上和你帝姬妹妹一塊兒捉了,帶著北上歸國,你說你的臣民是不是就不恥笑你了?”

    趙桓被他一詰,一時語塞,久久說不出話。宗翰宗望也再不理他,繼續與親友開懷暢飲。

    趙桓默坐垂淚間,忽聞露臺上絲竹聲一變,簫管暫歇,一串琵琶聲驟然分明,錚錚然如鶯語花底、珠落玉盤,按曲調聽來,應是《慶宣和》。

    眾人舉目望去,見彈琵琶者是一紫衣女子,容貌姣好,身姿娉婷約十八九,此刻閉目專注地彈奏,面無表情,渾然不在意他人眼光。

    宗望揚揚得意地向眾人介紹說:“這班教仿樂伎是我今日讓開封府從汴京宮里帶來的。彈琵琶這個據說是太上皇帝寵愛的國手。”

    眾金將皆嘖嘖稱奇,一贊國手技高,一贊宗望行事迅速有效。

    趙桓平日不好聲樂,父皇的樂伎他毫無興趣,幾乎沒有留意過任何人。如今聽宗望如此說也只多看了一眼,念及她是被強行從宮里索要來的,心里倍感凄楚,依舊垂頭悶坐。不想那琵琶女一曲奏罷竟擱下琵琶起身直直走至趙桓面前,曲膝跪下,請安道:“官家圣躬萬福。”

    趙桓揮手讓她平身,再一看她,忽覺有些面熟,遂問她:“朕是否曾在宮里見過你?”

    琵琶女頷首,含淚微笑道:“奴婢與官家確有一面之緣。宣和七年十二月,太上決意內禪于官家后,曾請官家入見。彼時太上喚出我及另一姐妹,欲賜與官家。奈何官家只看我們一眼,立時便回絕:‘我要她們作甚?’”

    趙桓亦點頭,感慨道:“嗯,朕記得……”那時趙佶不得已決定內禪于他,顧及父子失和,有意彌補拉攏,便想賜二美人給他。但趙桓既不好色又對父親積怨難釋,故堅辭不受。

    琵琶女道:“我等當時被官家拒絕,自是羞愧難言。但我對此從無怨言,倒是頗感欣喜:為人君者不好聲色,必存鴻鵠之志,乃萬民之福。”

    趙桓聽得漸有赧色,苦笑道:“如今朕這般模樣,一定讓你失望了。”

    琵琶女未直接答,但說:“奴婢今日午后隨教仿樂隊出城時,聽見城中百姓在傳唱著作郎胡處晦新作的《上元行》,留心記了下來,請官家許我現在唱出,若能得官家聽入耳,奴婢此生無憾。”

    趙桓同意,和言吩咐:“你唱吧。”

    于是琵琶女回座,抱起琵琶略撥幾聲,便隨著曲調清聲吟唱道:“上元愁云生九重,哀笳落日吹腥風。六龍駐蹕在草莽,孽胡歌舞葡萄宮。抽釵脫釧到編戶,竭澤枯魚充寶賂。圣主憂民民更憂,胡子逆天天不怒……”

    聽她公然唱歌痛斥敵酋,在座宋人皆動容,雖覺痛快,卻也知其性命堪憂,一個個聽歌之余都開始暗暗偷眼看金人反應。

    宗翰宗望等人雖也粗學了一些漢話,但這詩歌就只能稀里糊涂地聽,能聽明白的唯宗雋、高慶裔及幾位通事。宗雋與高慶裔對望一眼,暫時都未做任何表示,其余通事見他們沒表態,也就都沉默著繼續聽。

    琵琶女又唱道:“向來艱難傳大寶,父老談王似仁廟。元年二年城下盟,未睹名巨繼明道。都人哀痛塵再蒙,冠劍夾道趨群公。神龍合在九淵臥,安得屢辱蛟蛇中。朝廷中興無柱石,薄物細故煩帝力,毛遂不得處囊中,遠慚趙氏廝養卒……”

    趙桓聽至此處,終于無法強忍,引袖掩面伏案慟哭,其余宋人也悲聲四起,宗翰宗望覺出異狀,忙問宗雋高慶裔歌中有何深意。高慶裔開始翻譯歌中意思給二人聽,宗雋還是未發一言,凝神聽她唱。

    樂音越來越激越,琵琶女鎖眉凝眸盯著堂上眾金將,神情也越發悲憤,玉指一劃,大弦小弦霎時齊鳴,她隨即揚聲高歌:“今日君王歸不歸,傾城回首一啼悲。會看山呼聲動地,萬家香霧滿天衣。胡兒胡兒莫耽樂,君不見望夕欷噓東北角!”

    “角”字余韻一了,她撫手一按,琵琶樂音隨之凝絕。幾乎同時,宗雋拍案而起,命道:“把她拿下……”

    豈料他話未說完便聽露臺上一聲巨響,依然站直的琵琶女倒提著剛被砸破的琵琶朝他冷冷一笑,隨后低首拾起一片尖銳的琵琶碎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狠狠割裂了自己咽喉。

    鮮血四濺。帶著一點莫名的懼色看著她咽喉中如泉水般涌出的有熱度的血,本欲上前抓她的金兵也不禁后退了兩步。

    琵琶女兀自強撐著站起,推開兩名過來想攙扶她的樂伎,又搖搖晃晃地朝趙桓處移了兩三步,褪為灰白色的唇邊有笑意綻開:“官家保重。來日重整旗鼓,一雪前恥……”

    終于她無力支撐,咚地撲倒在臺階上,除了四肢偶爾的痙攣,她開始歸于安寧。

    大睜雙目,兩唇半張,久難閉上,趙桓全然分不出現下情緒是悲哀還是驚懼,只下意識地朝后縮了縮,像是要躲避自她頸下冒出,正向他蔓延的鮮血。

    4.協議

    開封府仍不時差人來詢問皇帝還駕之期,二帥命蕭慶出面敷衍:“元帥留皇帝赴軍中馬球會,待天晴宴罷便回。”城中太上皇、群臣無計可施,只能讓御史臺、大理寺、開封府追捕不交金帛的庶民,行刑懲治。轉瞬之間,受刑者哀號之聲響徹全城。

    宗翰見開封府拖了許久仍交不出金帛數,漸失耐心,與宗望等人商議:“他們皇帝老兒在咱們這里,京中百官百姓終日哭天搶地盼著皇帝回去,卻還是交不出贖金,看來開封府的確是搜刮不出多少財物了。我們索性廢了這沒用的皇帝,殺入城中去,痛快搶掠一番便班師回朝吧。”

    宗望沉吟良久,終還是擺首反對:“不可,趙桓暫時廢不得。現下康王趙構領兵在外,以天下兵馬大元帥之名與我對抗,有趙桓在手中,我們便可挾宋主以令天下,趙構必有顧忌,會受我等牽制,若廢了趙桓,等于白賜趙構自立為帝的良機,倒讓他小子逞志!”

    蕭慶隨即附議。宗翰大為不悅,存心譏諷宗望:“聽說趙構善射,膂力驚人,人也不笨,二太子都曾在他手下吃過虧。我從來只是不信,如今見你天天惦記著,莫非傳聞屬實?”

    上次錯放趙構后,宗望一直追悔不已,趙構在軍寨中給他留下的記憶如同插在心上的一柄利刃,令他一念及便覺無法忍受。如今再聽宗翰奚落,更是羞惱交加,當著眾人又不便翻臉,轉頭冷道:“一個奸詐小人罷了。不勞國相費心,我遲早會把他捉回來碎尸萬段。”

    蕭慶見二人都有火氣,忙婉言勸解:“傳言一向夸張,康王未必如此英武,但也確有些心計手段,若給他機會自立,勢必會成大金心腹大患,二太子的顧慮甚有道理。何況廢立這等大事,身為人臣不宜擅作主張,理應修書上奏大金皇帝,請郎主定奪。”

    高慶裔往來京城多次,親眼看見過臣民等待迎接趙桓歸來的情景,此刻也出言勸說宗翰:“上次趙桓還京,京中臣民皆涌至南薰門接駕,山呼萬歲,喜不自禁。此番見趙桓久久不歸,也常前往南薰門守候,翹首以望,一紙有趙桓消息的榜文足以令他們涕淚交流。前日上元,那琵琶女為趙桓唱曲,不惜以命相謝。可見趙宋人心未去,目前尚不是廢帝時機。”

    宗翰見自己心腹都如此說,也就暫沒再反駁,看看一旁一直沒說話的宗雋,問他意見:“八太子意下如何?”

    宗雋向他一欠身,不直抒己見,卻淺笑反問:“國相愛狩獵么?”

    宗翰有些詫異:“那是自然。哪個大金男兒不愛狩獵?”

    宗雋又問:“若要吃肉,我們把圈養的牛羊家畜一刀殺了即可,又何必親自翻山越嶺地追捕野獸?”

    宗翰道:“那怎么一樣!狩獵的最大樂趣不是最后吃肉,而是之前的追捕。”

    宗雋笑意加深,徐徐頷首道:“不錯,狩獵的最大樂趣其實是看著獵物如何在你面前無用地逃跑躲避,在你即將用箭射穿它身體之時它如何對你搖尾乞憐。”

    宗翰先是一愣,隨即很快反應過來,不由笑逐顏開,連連點頭道:“八太子好比喻!若我現在廢了趙桓領軍屠城,那就成一刀殺掉家畜的屠夫了。”

    廳中人聞言均大笑出聲,廳中氣氛才漸趨輕松。宗翰又認真征詢宗雋意見:“依八太子高見,現在我們該如何戲耍趙桓這獵物呢?”

    “他不是愛面子么?”宗雋不假思索地說,“那就臊臊他。”

    宗望亦來了興致,立即追問:“怎么說?”

    “對一個女真男兒最大的羞辱莫過于搶走他的女人。”宗雋在眾人急切的注視下又漸漸呈出了他的從容微笑,“如果我們讓一個好面子的宋朝男人親手把他的妻妾姐妹送給我們,你們說,效果又會怎樣?”

    數日后,宗翰將一份由宗雋、蕭慶與宋臣吳幵、莫儔議定的協議擺在了趙桓面前:

    ——準免道宗北行,以太子、康王、宰相等六人為質。應以宋宮廷器物充貢。

    ——準免割河以南地及汴京,以帝姬兩人,宗姬、族姬各四人,宮女一千五百人,女樂等一千五百人,各色工藝三千人,每歲增銀絹五百萬兩匹貢大金。

    ——原定親王、宰相各一人、河外守臣血屬,全速遣送,準俟交割后放還。

    ——原定犒軍費金一百萬錠、銀五百萬,須于十日內輸解無缺。如不敷數,以帝姬、王妃一人準金一千錠,宗姬一人準金五百錠,族姬一人準金二百錠,宗婦一人準銀五百錠,族婦一人準銀二百錠,貴戚女一人準銀一百錠,任聽帥府選擇。

    宗雋與蕭慶站在端成殿前,目送宗翰親持協議走入趙桓所在的東廡。靜待片刻后不見宗翰出來,蕭慶遂問宗雋:“八太子以為,趙桓會在議定事目上畫押么?”

    “會,當然會。”宗雋仰首漫視仍被青氈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齋宮鴟尾,道,“那個男人早已學會說服自己‘忍辱負重’。”

    此言甫出,便見東廡門開,宗翰大步流星地走出,迎面看見宗雋與蕭慶,笑著一揚手中文書:“那小子畫押了!”

    自元月二十五日起,按協議準兌金銀、經開封府押送的宋女及財物絡繹入軍寨。其中女子上至嬪御、戚里權貴女,下至樂戶,數逾五千,每人皆盛裝而出,車載以往,無一不哀號痛哭,從車里伸出手來,與相送的親友握手泣別,久久不放,直到押送的兵卒強行將她們分開。悲音迤邐一路,自京中過南薰門至青城、劉家寺,聲震天地。

    金軍將這五千名女子逐一篩選,留下三千名年輕健康的處女,宗翰與宗望自取數十人,諸將自謀克以上各賜數人,謀克以下視等級軍功,各賜一二人,其余二千人送還城中,仍命趙桓傳諭繼續采選補送。

    二十八日,茂德帝姬趙福金被送至劉家寺宗望寨中。

    她原本渾然不知“和親”之事。趙桓差人告之太上皇趙佶宗望指名要茂德和親,趙佶大怒,斷然回絕。駙馬蔡鞗出郊后茂德終日以淚洗面,帝姬宅中所剩無幾的人亦聽到點關于和親的風聲,但均以為,有太上皇庇護茂德不致招此厄運,為免茂德憂心,一直將此事瞞著她。到開封府接到趙桓送帝姬出城的旨意那日,茂德還在家中抱著哭著要爹爹的幼子垂淚,忽有人進來說太上皇請帝姬入龍德宮相見。茂德不疑有他,梳妝停當便上了轎,豈料這轎子一抬便抬到了金軍寨中。

    轎簾一掀,她先看見不久前被選送入寨的侍女李仙兒帶笑的臉。在李仙兒攙扶下她出轎,足一點地就有墜入深崖般的眩暈感。定了定神,她看清周圍金國的旌旗,披甲的戰馬,一位高瘦的異族男子站在面前以熾熱的目光視她,伸手撫撫她已全然蒼白的面頰,含笑說:“一路辛苦。”
    第(1/3)頁

主站蜘蛛池模板: 苗栗市| 松溪县| 佛山市| 桃园县| 顺平县| 鄂尔多斯市| 北安市| 张家界市| 呈贡县| 赞皇县| 乌苏市| 和硕县| 鲁甸县| 蒲江县| 东方市| 舒兰市| 喀喇沁旗| 乐亭县| 娱乐| 务川| 巩义市| 迭部县| 鄂州市| 颍上县| 墨江| 光山县| 时尚| 安仁县| 裕民县| 古丈县| 伊宁县| 天津市| 隆化县| 淳安县| 永清县| 武汉市| 新乐市| 泉州市| 阜阳市| 涡阳县| 将乐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