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吳妃嬰茀鼙鼓驚夢-《柔福帝姬(共3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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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馭馬
嬰茀微微側身,轉臉避過柔福,以手中絲巾悄然拭去眼角溢出的淚,然后黯然道:“長公主,我不知道你在金國遇到了什么,想必這些年過得很苦。可是,你也應該體諒官家的難處,當年道君皇帝在艮岳內的那種生活官家不曾過過半日,這幾年來卻飽受了內憂外患、戰亂叛變之苦,導致身心皆受重創。你要記住,現今的他是歷經憂患的南朝君主,而不再是你印象中那出使金營歸來的康王。”
建炎元年,趙構登基后任資政殿大學士李綱,為尚書古仆射兼中書侍郎,而以黃潛善為中書侍郎,汪伯彥同知樞密院事。黃潛善、汪伯彥二人自覺在趙構任天下兵馬大元帥時就輔佐在側,照理說趙構應任他們為相才對,沒想到趙構執意拜人望很高的李綱為相而將他們置于相對次要的位置,故此兩人對李綱頗有嫉恨之心,明里暗里處處與李綱作對。
趙構起初對李綱較為信任,凡國事都與他商議后才作決定,國勢漸有中興之望,但黃潛善、汪伯彥兩人卻竭力勸趙構與金國議和,趙構本無議和之意,不料那時金帥婁室陡然率領重兵,進攻河中,權知府事郝仲連奮勇抗敵最終卻仍失守,婁室攻入河中府城后又連陷解、絳、慈、隰諸州。一時南京城內風聲鶴唳,臣民恐慌如當初金軍入侵汴京之時。汪、黃二人遂密請趙構轉幸東南,趙構也漸有怯意,便于當年秋七月下詔宣布將幸東南,來春還闕。
李綱極力勸諫稱不可,上疏說:“自古中興之主,均起于西北,如此一來即可據中原而有東南;如果只守東南,則不足以復中原而有西北。因為天下精兵健馬,皆在西北,如果放棄,金人必會趁機而入,盜賊也將蜂起,以后就算陛下有還闕的打算,也不能再得,更別說治兵制敵以迎還二圣了!為今之計,或許應當暫幸襄、鄧以系天下之心,待趕走金人天下安定了,即還汴都。”于是趙構收還手詔,接受李綱的建議決定不去東南而幸南陽。隨后在八月改封李綱為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以黃潛善守尚書右仆射兼中書侍郎。
這時朝中主和一派又將矛頭對準了極力主戰的李綱。范宗尹也是一主議和之臣,向趙構進言說李綱名浮于實而有震主之威,不可以為相。而此前李綱曾上疏請求朝廷派命官招撫失地的百姓,和一些自發組織的抗金隊伍以擴大抗金戰斗力,并舉薦張所為河北招撫使,王奕為河東經制使,傅亮副之,這又成了汪伯彥與黃潛善彈劾李綱的理由。河北轉運副使、權北京留守張益謙得黃潛善暗示,上奏說張所置司北京不當,招撫司置后河北盜賊反而愈熾而難以控制,不如將其罷了。隨即汪、黃又誣告傅亮不立刻渡河而無故逗留,刻意貽誤軍機。李綱自知兩人醉翁之意不在酒,旨在針對自己,便黯然對趙構說:“設置招撫司、經制使是臣向陛下建議設置的,張所、傅亮也是臣所舉薦的。而汪伯彥、黃潛善憑空誣陷張所、傅亮,分明是指斥臣行事欠妥。臣常以靖康年間大臣失和、朝無定策,以致國敗家亡為鑒,遇事先與汪伯彥、黃潛善先議而后決。二人反與臣相逆,臣舉足無地,肯請致仕歸田。”
趙構先是極力挽留,而李綱堅決請辭毫不動容。趙構又與汪伯彥及黃潛善商議,二人聞說李綱請辭自是正中下懷,唯恐趙構不同意,又連連攻擊李綱,說他招兵買馬,心存不軌,應早去為快。趙構倒未必皆信,但細思后也覺李綱所說的“靖康年間大臣失和、朝無定策,以至國敗家亡”十分有理,當下兩派相爭必舍其一,便順勢罷免了李綱。
汪、黃二人一直在勸趙構巡幸東南,東京留守宗澤聽說后接連上表,請趙構駕幸汴京。那時宗澤在汴京撫循軍民,修治樓櫓,招降臣寇王善,并慧眼識英才,將青年將領岳飛提拔為統制,政績卓然,汴京軍民莫不交口稱贊。宗澤正想致書李綱,請他力勸趙構還汴,不料書尚未發出,左仆射李綱被罷為觀文殿大學士,提舉洞霄宮的消息已傳到。宗澤怒而將手中書信撕得粉碎,連聲搖頭嘆息。
河北州郡陸續被金軍攻破,黃潛善、汪伯彥當即再勸趙構幸揚州。趙構聽從二人建議指日啟蹕,下旨讓精兵護送隆祐太后及后宮嬪妃宮人先期出行,自己另率將士隨后南下。
嬰茀自被趙構帶入宮后,便留在他身邊做了個端茶送水的侍女,趙構對她并不特別看重,除了閑時問她一些關于柔福的舊事外也不會多看她一眼。決定啟蹕前往揚州后,他也把嬰茀列入隨太后先行的宮人名單之中,嬰茀得知后含淚跪下懇求,請趙構允許她隨侍趙構后行。
趙構搖頭道:“朕此次南幸還將巡視沿途諸州,須策馬行舟風雨兼程,旅程之苦不是女子所能經受的,所以此行不帶一名宮女隨行。你這般柔弱,既不會騎馬也不能行遠路,跟著朕有諸多不便,還是隨太后同行,一路上可乘車輦,又有精兵護送,要舒適安全許多。”
嬰茀堅持求道:“奴婢未曾纏足,可以行遠路,當初從汴京逃至南京便是一步步走去的。騎馬奴婢現在確實不會,但奴婢可以學,一定會很快學會的。”
趙構仍是不允,嬰茀再求,他臉一沉,轉身過去再不理她。嬰茀知道多說無益,只得泫然告退。
這晚趙構正在寢殿內批閱奏折,忽聞外面有馬嘶鳴之聲傳出,既而馬蹄聲急,一陣一陣隱隱傳來。他頗感詫異,便起身出門聞聲尋去。
走到后苑內,只見一名女子身著白色窄袖短衣,足穿紫色皮靴,騎在一匹青驄馬上,竭力想駕馭住那馬,可那青驄馬全然不聽她指揮,失控般地亂跑亂闖,那女子被顛簸得厲害,身體已是搖搖欲墜,伏首緊貼著馬,手胡亂往前抓去,也不知是拉著韁繩還是馬鬃,臉已嚇得慘白,滿是驚恐之色,雙目痛苦地緊閉著。
趙構一看便知是嬰茀,也不急著讓人去拉住她的馬,只冷冷回首看著趕過來的一群內侍,問:“是誰放馬出來讓她騎的?”
一個管宮內馬廄的小黃門戰栗著跪下答道:“馬是臣管的。今晚嬰茀姑娘來找臣,說幫臣喂馬,讓臣去歇一會兒,臣不疑有他,便暫時走開了,沒想到嬰茀姑娘會私自牽馬出來騎……”
趙構看也不看他,只簡單地命令道:“再牽一匹馬出來。”
待小黃門遵命牽馬過來后,他立即策身上馬,朝嬰茀那邊追去,才一瞬間已至她身側,但卻并不急于去拉她,只緊隨她所騎之馬而馳,觀察著她的一舉一動。
嬰茀已漸漸支撐不住,覺察到有人靠近也略有點放心,越發虛弱無力,不想那馬奔至一隅忽然奮力一騰,嬰茀毫無準備之下整個人便被它拋了起來。眼見著就要墜地落于烈馬蹄下,周圍觀者一片駭然驚呼。而此刻趙構縱馬向前,緊接著伏身伸臂一攬,已攬住嬰茀纖腰,此動作如閃電橫空,既快又準,硬生生止住了嬰茀下墜之勢。隨即趙構提臂而起,把嬰茀抱到了他騎的馬上,讓她跨坐在自己身前,再策馬放慢速度緩緩而行。
嬰茀適才落馬之時已被嚇得魂飛魄散,意識頓失,此時依在趙構懷中漸漸醒轉,恍惚間不知身處何處,只疑是云端。驚濤駭浪般的馭馬體驗已過去,現在所騎的馬行走得徐緩而安穩,一陣分明的體溫自身后透過,融有她熟悉的衣香和陌生的干凈體味……直到她看清伸至她面前拉韁繩的雙手,上衣袖的紋樣才驀然驚覺,回首喚道:“官家!”
趙構目視前方,淡然道:“你膽子不小。難道不知宮中這幾匹馬都很烈,經常會把生人摔下去么?”
嬰茀滿面暈紅地低首輕聲道:“我選了匹看上去最溫順的。本來上馬前它一直都好好的,可一騎上去它忽然就發狂了,先立起前腿嘶鳴,然后就向前狂奔……”
“你是怎么上馬的?”趙構道,“上馬前要面對馬頭左側,斜著向馬頸接近,站到平其左肩的位置,待給馬備好鞍轡后再上馬,要注意不要被馬左前蹄踩住腳。如果你是從馬右側而上,就會引起馬驚躁不安了。”
“是。”嬰茀應道,“奴婢記住了。”
趙構拉她手來握繩,對她說:“來,應該這樣策馬……”
于是騎在一匹馬上,趙構親自教了嬰茀馭馬之道。待她掌握了基本手法才與她雙雙下馬,在讓內侍牽馬回廄前他伸手溫和地撫了撫馬頭與馬頸,告訴嬰茀:“選定一匹喜歡的馬來駕馭。騎它之前要先接近它,撫摩它,盡量對它友好,讓它接納你,視你為友。但若看到它有不悅或發怒的神色便要及時回撤,別給它傷害你的機會。”略停一下,又補充一句:“不過,馬第一次不接納你不等于以后永遠不接納你。”
嬰茀跪下叩頭,道:“奴婢謝官家今日救命與教導之恩,官家的話奴婢會句句銘記在心,永世不忘。”
“起來吧。”趙構語氣淡漠如常,“但是,朕希望你明白,朕救你并不代表欣賞你自作主張的行為。若你不是柔福帝姬的侍女,朕會看著你死在馬蹄下。朕不想再看到類似的事發生。”
嬰茀跪在地上,剛才感受到的暈眩般的喜悅霎時消散無蹤,她慢慢咬住下唇以抵御心底擴散開來的痛楚,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字回答:“是!”
趙構在轉身回寢殿之前,終于拋下一句她期待已久的話給她:“你不必跟太后一起啟程了,準備隨朕同行。”
2.騎射
隨后幾日趙構命擅騎馬的宦官教嬰茀騎術,嬰茀亦學得十分盡心,堅韌頑強,毫無一般女子的嬌怯之態,因此進步神速,很快便可以獨自策馬奔馳了。
一日處理完政務后趙構信步走至后苑,見嬰茀正在練習騎術。她穿著白衣綠革的戎服,配以玄色長統之靴,身姿剛健婀娜。此時她騎術已頗精湛,騎在銀鬃白馬上任意縱橫馳騁,表情態度輕松自若,趙構不由站定,多看了片刻。
嬰茀看見趙構立即下馬行禮,趙構示意她繼續練習,然后命人將自己的御馬牽來,并附上兩套弓箭。他上馬后馳到嬰茀身邊,將其中一套弓箭遞給她,嬰茀一愣,但立即會意過來,愉快地接過。趙構先自己引弓為她做了個示范動作。嬰茀隨即效仿,趙構給她那弓甚輕,嬰茀略花點力便可拉滿,待她反復引弓幾次動作做得比較標準了,趙構便讓她朝天射一箭。嬰茀也不推辭,取出一箭引上弓,緊緊跨坐在馬上,然后仰身向后,凝神瞄準天上一羽孤雁,再松手放箭。
箭“嗖”地飛出,但畢竟力道尚淺,準心也不夠,箭飛至中途便力盡而墜,而那大雁受此一驚立即振翅而飛,倒是越飛越高。嬰茀雙目一黯,有些失望地垂下頭。
趙構略一淺笑,從容引弓,一箭射出直沖云霄,不偏不倚正好射中嬰茀適才瞄準的那羽大雁。
嬰茀驚喜地看著那大雁自天際墜下,落在自己眼前,由衷贊道:“官家好身手!”
趙構看著她道:“騎射之術技巧無他,不過是要勤加練習吧了。這行宮太狹小,不利于練習,待日后朕抽空帶你到城外去練。”
嬰茀忙先謝恩,一時好奇,便問:“官家初學騎射時是在哪處宮苑練的呢?”
不想趙構臉色微微一變,良久不語。嬰茀立即知定是自己問得不妥,不免忐忑起來,猶豫半天后正想開口請罪,卻聽見趙構緩緩道:“朕起初是在三哥鄆王楷的府邸里練習的。”
鄆王楷。乍聽趙構忽然提起這個久違的名字,嬰茀一時無措,不知為何,臉竟悄然紅了起來。
趙構倒并未看她,仰首望云端,想起許多舊事。那時汴京大內一般不許縱馬,要練騎射須去京中四園苑:瓊林苑、宜春苑、玉津園和瑞圣園,但要先得皇帝批準,而且未成年皇子不得擅入,因此,趙構雖很小時就對騎射很感興趣,可卻只有在趙佶心情好、想起他時,才可以隨父皇一起去御苑射弓。
在所有的兄弟中,趙佶最寵愛鄆王楷。他十八歲出宮外居之前,趙佶命童貫將他的王府造在緊鄰大內處,童貫奏說大內附近有民居建筑,空地不多,恐造出的王府不夠寬敞。趙佶擺手,賜一匹良駒給趙楷,對他說:“楷,你自己乘馬選擇想要的地基,圍繞看中之處策馬一周,無論其中已有何等建筑朕都會命人拆遷,騰出空地給你建府邸。”
“當年三哥的王府建好后,三哥在府中大設宴席宴請父皇及諸兄弟,朕亦隨父皇前往。鄆王府豪奢精美,最讓朕驚訝的是后苑中那一大片特制的騎射練習場……你知道有多大么?”趙構徐徐說,問嬰茀。
嬰茀茫然地搖了搖頭,她雖去過鄆王府,但那時心里頗為不安,也顧不上仔細觀察王府內的布局構造,此刻也無從接口說些什么。趙構便繼續說了下去:“是如今這整個行宮面積的四倍還不止。朕當時便駐足不動了,只默默地看著那片練習場。三哥便笑著走到朕身邊,說:‘九哥喜歡騎射?那日后便常來三哥這里練吧。’然后還立即贈了匹小馬給朕,讓朕立即上場去玩。”
“鄆王一向待人很友善。”嬰茀輕聲說。
趙構淡淡一笑,說:“你這樣認為?”
嬰茀垂目,沒有回答趙構這個問題,也沒告訴他,他的回憶亦令她想起一些事,她可以感覺到趙構當時的感覺,但問:“那么,官家謝絕了鄆王的饋贈?”
“不,朕并未拒絕。”趙構說,“有機會練騎射是朕一直以來的愿望,朕為什么要拒絕?朕接受了他給朕的馬和以后的邀請,從此后經常去鄆王府練習騎射……三哥其實并不喜歡騎射,他把大量的閑暇時間花在吟詩作畫和女人身上,王府中那練習場朕若不去通常都空著。”
“原來……”嬰茀低首道,“官家如今的好身手,是在那時練就的……鄆王不愛騎射之術,倒是無必要建如此大的練習場。”
“不,這很有必要,無論是對三哥,還是對父皇。”趙構舉目追尋鴻雁飛行的軌跡,又道,“后來,朕行冠禮后也出宮外居,原以為,從此可以在自己寬敞的后苑練習騎射,不必再去三哥王府。可第一次踏入同樣由童貫監造的康王府就發現,那王府不比普通京官的府邸大,后苑只是個小小的花園,哪里有地可以縱馬!”
嬰茀不敢就此多說什么,但寬解道:“只要有心有志,在哪里練都是一樣的。”
趙構笑笑:“所以此后朕還是繼續去鄆王府練習,不顧寒暑,加倍地練,直到長大之后自己有能力買地擴建了康王府的后苑。”
說著趙構忽然神色一肅,再次引弓仰射,長箭離弦劃空而上,只聽空中傳來兩聲飛鳥哀鳴之音,隨即有獵物墜下。嬰茀定睛一看,看清竟是一箭射穿雙飛翼,墜下的是兩只大雁。
嬰茀連聲喝彩,微笑道:“如今天下都是官家的騎射之地了……這個練習場之大只怕是昔日京中人怎么也想不到的。”
趙構唇角微動,薄露笑意。
3.平亂
李綱被相的消息傳出后京中士人憤憤不平,都暗嘆趙構親小人,遠賢臣。那時趙構有意提拔任用一些文人為官,聽說太學生陳東有才,便宣他入宮覲見。陳東來后立即上疏直言說宰執黃潛善、汪伯彥不可任,李綱不可去,并且請皇上還汴,治兵親征,以迎請二圣。
其言辭激烈直接,趙構閱后暫時押下不作答,黃潛善與汪伯彥聞后自是惱怒非常,暗下決心要將其除去。此時又有一位名叫歐陽澈的布衣文人也公然上書請趙構任賢斥奸,罷免黃、汪二人之職而復用李綱。見趙構沒答應,陳東與歐陽澈便聯手組織了一批儒生士人跪于宮城前,連聲呼吁請愿,希望趙構能接納他們的意見。
黃潛善見狀再也按捺不住,立即入宮向趙構奏說:“陳東、歐陽澈等人糾眾示威鬧事,若不嚴懲,恐會引起滿城騷動,為患非輕呀。”
趙構端坐于御座之上,身體后傾靠著椅背,然后伸手再次翻開了兩人的上疏,細閱一遍,又抬目不動聲色地看了看黃潛善。黃潛善難測他心思,也不敢再多說話,便垂首而立,不覺間竟有冷汗涔涔而下。
如此須臾,趙構忽將兩冊上疏擲于黃潛善面前,淡淡命道:“核罪照辦。”
黃潛善大喜,引袖抹了抹額上的汗,匆忙領書而出。尚書右丞許翰候在殿外,見黃潛善表情已知皇帝采納了他的建議要治二人之罪,便問他道:“相公準備怎樣治他們的罪呢?”黃潛善一笑,豎起一掌斷然揮下,答道:“按法當斬。”許翰搖頭道:“國家中興,不應嚴杜言路,須與其他大臣會議決定才是!”黃潛善也不與他爭辯,佯裝著點頭稱是,隨后卻暗中吩咐開封府尹孟庾將陳東與歐陽澈處斬。
處斬之日南京全城百姓出門圍觀囚車經過,無論是否認識二人皆流涕相送。其間有一儒生憤然當眾高聲道:“本朝藝祖皇帝曾告誡子孫說言者無罪,無論諫者如何直言均不可殺之。而自太宗到神宗年間,所有皇帝都沒有斬過一個因言獲罪的文人。而今國家亟待中興,需要良臣忠言直諫,今上卻置祖宗遺訓于不顧,當真令天下文人心寒!”旁邊一人聽了勸道:“快些噤聲吧,再說下去連你頭上的腦袋也難保了。”那儒生微微一驚,便閉口不再說話,但臉上仍是怒氣難平。
建炎元年冬十月,在先送走隆祐太后與妃嬪宮人后,趙構于當月丁巳朔登舟前往揚州,隨侍的宮女只有吳嬰茀一人。沿途路過各州府皆登陸策馬巡視,發現有許多地方官擅自募兵,以勤王為名,或自稱招子弟習武衛國,實為擾民而有害軍政。于是趙構立即下旨禁止,令將已經招募的民兵散遣,如以后再有擅募者,必將立案嚴懲。
當時天下大亂,各地土匪盜寇四起,是國內一大隱患,各州府官員見了趙構均紛紛訴苦,請他指示如何處理。趙構聽了上奏的情況后沉思片刻,隨即吩咐學士承旨道:“為朕草詔:募群盜能并滅賊眾者,授以官。”
過了幾日,有靖康之變時自宮中逃出來的內侍前來投靠,并以當年從內府中帶出的珠玉二囊獻給趙構。趙構接過,看也不看便將珠玉盡數投入了汴水之中。第二天趙構將此事告訴黃潛善,黃聽后連聲惋惜道:“可惜可惜!現今國庫空虛,陛下賞玩之物也不多,那些珠寶都是當初汴京內府珍品,就算陛下無意強求,但既然有送上門來的又何必丟棄呢?”
趙構擺手,諭黃潛善道:“太古之世,君王擿玉毀珠,因此小盜不起,朕甚慕之,故而效仿以求解除盜賊之患。”
一日趙構所乘的御舟行至楚州寶應縣,晚上靠岸停泊,趙構批閱奏折后已到三更,嬰茀過來服侍他盥洗,此后他揮手令嬰茀回自己船艙歇息,嬰茀答應一聲正欲出門,不料卻聽見船艙外忽然傳來騷動喧嘩聲,另有火光透入,像是有許多人手持火把漸漸逼近。
趙構立即驚覺而起,拔出已解下的佩劍邁步而出。嬰茀也是大驚,亦跟在趙構身后走了出去。
只見包圍御舟的竟是隨行護衛皇帝的御營后軍,一干將士個個全副武裝,一手持刀劍,一手舉火炬,看見趙構并不下跪行禮,而是用一種挑釁的神情看著他。
趙構冷冷掃視眾人一遍,問:“你們這是在干什么?”
“陛下,你做了幾月天子也沒收拾好大宋這片舊山河,是不是該讓賢了?”一人邁步出列,昂首斜視趙構,帶著譏諷的笑意,態度倨傲囂張。
趙構認出他是御營后軍統領孫琦。
此行趙構率眾文官走水路,由御營后軍乘舟緊隨護衛,而主要大軍則由統制官定國軍承宣使韓世忠率領走陸路,沿岸而行,現在駐扎在二里外的寶應縣城邊。而今趙構見孫琦現身,心知必定是他指揮著水上護衛的御營后軍叛變作亂,韓世忠雖未必與他們同謀,但時值深夜,若無人前去通報消息他也暫時不會知道此事,不能趕來救駕。
趙構放眼一望,只見御舟周圍的小舟上也布滿了叛兵,正把各舟中的文臣一個個拉出。那些大臣或害怕哆嗦,或憤然怒視,而面對眼前困境都一籌莫展。他們平時都是些在朝堂上慷慨議事、指點江山的人物,但此刻與劍拔弩張的兵士相比,卻顯得如此勢單力薄、無可奈何。
趙構深吸口氣,不允許自己滋生任何恐慌的情緒,凝視著孫琦平靜地說:“孫統領,朕自覺平日待你不薄,為何今日你竟做出此等叛國之事?”
孫琦高聲道:“自古亂世出英豪,皇帝應由有能力者為之。而你趙構何德何能,只不過是父兄被俘,你擁兵在外白白撿了個便宜。你父兄兩位皇帝都不曾下旨傳位于你,你卻自立為帝,說起來也名不正言不順。何況金國外患未除,你卻一味膽怯退讓,要逃到揚州去,把半壁江山拱手讓人,好好一個皇帝被你當得這般窩囊,不如趁早讓賢,讓我率領旗下兵將去打回失掉的江山吧!”
“大膽亂臣賊子,竟敢擁兵謀反,忤逆犯上!”趙構尚未答話,卻聽一人在附近船上開口怒斥。眾人朝聲源處望去,發現說話者是左正言盧臣中。
盧臣中奮力推開攔他的士兵,跨過連接御舟的輔橋疾步走來想靠近趙構,但還是被舟上數位士兵抓住,他一邊掙扎一邊對孫琦怒目而視,繼續斥道:“皇上是道君太上皇帝的親生子,靖康之變后即位上承天命,下應民心,又有隆祐太后的親筆手書懿旨,登基為帝正是名正言順!皇上即位后勵精圖治,國家中興有望,目前南幸揚州只是在金兵全力進逼之下的權益之計,待局勢穩定后自會還闕。而你等亂臣賊子,居然斗膽趁機造反、覬覦皇位,其心可誅,人神共憤,必遭天譴!”
孫琦仰首大笑,道:“亂臣賊子趁機造反必遭天譴?只怕未必呢,這大宋皇帝的江山如何得來?不也是靠陳橋兵變皇袍加身么?藝祖皇帝以前是北周的殿點都點檢,統領禁軍,而我是如今御營后軍的統領,現在情況也與當年陳橋驛很相似,他趙匡胤可以做皇帝,我孫琦為何就不行?”
說完孫琦徑直走到盧臣中所立的船舷邊,一伸手便抓住了他胸前的衣襟將他整個人提了起來,盧臣中大怒,還在怒罵間孫琦揚手一推,他立時直直地飛了出去,“啪”地一聲墜入水中。盧臣中并不識水性,在水中不斷痛苦掙扎,時沉時浮,看得孫琦與一干兵士哈哈大笑,趙構與其余大臣觀之惻然,卻也無法相救,最后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盧臣中漸漸沉水溺亡。
孫琦又啟步逼近趙構,趙構立即仗劍而立不讓他近身,孫琦便一笑,回顧身后兵卒,命道:“你們去請皇上擱下劍。”
那三四個兵卒領命,當即邁步過去要奪趙構之劍,豈料還未走近,便聽其中一人慘叫一聲,直直朝后倒去,胸口上赫然插著一支剛才驟然飛來的冷箭。
趙構轉首一看,卻見嬰茀手挽一弓立于船尾,怔怔地凝視中箭后倒地痛苦掙扎的士兵,臉色蒼白,然感覺到趙構的目光,立即舉目以應,眼底盡是關切之色。
她一纖纖弱質女子,在此關鍵時刻竟不顧生死地發矢救護,趙構頗為動容,當下轉身而立,與她無言對視。
其余兵卒見有人中箭,紛紛后退,雖劍拔弩張,一時倒不再進逼。而孫琦看清發矢者是嬰茀后,卻越發挑釁地盯著她,邁步朝她走來。
嬰茀再發矢,孫琦早有準備,一側身避過,三兩步搶至她面前,鐵鉗般的手牢牢箍住嬰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奪去她弓箭拋入水中,再冷笑道:“皇上就是皇上,任何時候都有美女侍奉在側,當真艷福不淺……”說著一只大手就伸了過去要摸嬰茀的下巴。
嬰茀臉色一變,擺首躲過,大力掙脫向后疾步退去,孫琦繼續一步步逼近。趙構一怒揮劍要去刺孫琦,一旁早有幾位禁兵聚攏以刀劍相擋,一串激烈驚心的金戈聲隨之激起。嬰茀被逼至船尾盡頭,再無路可退,驀地肅然抬首以望趙構,高呼一聲:“官家保重!”便縱身跳入了水中。
聽破水之聲再響,趙構又是一陣心寒,猜想她必是不肯受辱而跳水自盡,不免對她頓生敬意,暗道不曾想她竟是個如此忠貞節烈的女子,原來往日倒是看輕她了。
嬰茀落入水中后不似盧臣中那樣掙扎,就如石塊沉水般墜入水底悄無聲息,漣漪一圈圈蕩開又散去,河水依然平復如初,在淡淡月色下泛著粼粼微光。有兵士問孫琦:“可要下去救她么?”孫琦搖頭道,“一個女人而已,不必管了。”
此刻趙構寡不敵眾,已被禁兵奪劍劫持起來。孫琦命人將他押回船艙,然后對他道:“請陛下寫道詔書,禪位于我吧。”
趙構漠然道:“孫統領大權在握,還有此必要么?”
孫琦笑道:“還是按陳橋故事行事為好。藝祖皇帝當年稱帝可是讓北周恭帝寫了禪位詔書的,為穩妥計還煩請陛下寫道命臣即位的詔書,臣會十分樂意接受陛下給臣下的最后一道命令。”
趙構思索須臾,道:“好。你讓人為朕準備筆墨吧。”
孫琦喜道:“這個容易。”便轉頭命令手下兵卒去找筆墨。過了一會兒文房四寶備齊,孫琦遂催趙構快寫,趙構不理,側目道:“朕無親自研墨的習慣。”
孫琦立即讓一禁兵為他研墨,磨好之后趙構懶懶提筆,才書一筆便拋筆不寫,道:“墨色太濃,重研。”孫琦大怒,道,“哪這么多事!墨色濃淡有什么區別,寫出來的還不一樣都是字!”
趙構冷笑道:“墨淡則傷神采,絕濃必滯鋒毫。朕寫字向來注重墨色,朝中大臣無人不知,寫出詔書若墨色不對必無人信你,都會說是你自己偽造的。本來研墨這事是由朕那貼身侍女做的,現她已被你逼死,只好麻煩你另找人完成此事了。”
孫琦想了想,便按捺下這口氣,又命禁兵再度研磨。這回磨好后趙構又說墨色太淺,如此三番,換了好幾個兵士,折騰了半天趙構才勉強說可,緩緩起身提筆蘸了蘸墨汁卻又靜止凝思,遲遲不肯落筆。孫琦又催,趙構不緊不慢地答說:“既是如此重要的詔書,自然要斟酌好每一個字才是。”
孫琦怒而拍案,斥趙構道:“你別推三阻四,速速寫了,否則我立馬讓你人頭落地!”
趙構冷道:“既要殺朕,剛才何不就動手,卻一定要朕寫什么禪位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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