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101〕 學校將期中考試的時間排在了五一假期之后,顧若楊拍著講桌諄諄叮囑:“放假之后要認真復習,好好做作業,馬上就要高三了,小朋友們,長點心吧!改掉你們‘上課睡覺,下課尿尿,考試瘋掉’的‘作息習慣’行不行?” 教室里一陣哄笑。 午休,人都走光了,時小多轉過身趴在季星臨的桌子上,小聲叫他的名字,說:“五一假期,你有什么安排呀?” 不等季星臨回答,時小多“啊”了一聲:“五一黃金期,你一定是要帶旅行團的。我要回晉城去給朋友過生日,多好的時間哪,居然異地了,可嘆可嘆!” 不知道“異地”兩個字撞上了季星臨哪根敏感的神經,耳根處浮起一點兒紅,他沒說話,彎起手指在時小多的腦門上彈了個腦瓜嘣。 季星臨沒告訴時小多,五一假期他并不帶團,他也要回晉城,回去看看爸爸,看看臥床多年的小星曜。 只是,這些事情他暫時不想讓時小多知道。 季星臨本來就話少,有事瞞著別人時話就更少,沉默著將手中的習題冊翻過一頁。 時小多沒覺得有什么不對,只覺得這小子長得實在好看,眉眼鼻梁唇形鎖骨,處處都透出英俊的味道。 季星臨睨她一眼:“看我干什么?我臉上又沒有參考答案。” 時小多笑出兩顆小虎牙:“因為你好看嘛,天底下你最好看!” 季星臨神色無奈,時小多指指他的耳機:“你在聽歌嗎?” 季星臨頓了頓,抬手摘下一只耳機掛在時小多耳朵上,兩個人共用一副耳機,同時聽到一段溫柔的吟誦,是那首myprayer—— deargod iknowthatshe'soutthere theonei'msupposetosharemywholelifewith. andintime you'llshowhertome …… 親愛的上帝,我知道她就在那里 那個我愿為之奉獻一生的女孩 終有一天,你會把她帶到我身邊的 轉眼就是五一假期,時小多早起趕飛機,困得昏昏沉沉,一路就這么睡了過去。登機前,她給季星臨發了條消息,卻遲遲沒有收到回復。她只當他又帶團進山,沒有信號。 季星臨的航班比時小多的晚了將近兩個小時,抵達晉城時,已是傍晚。季懷書和池樹分別打了電話過來,想要安慰他,又不知該從何處開口。季星臨自己倒是平靜,這么多年過去,再深的難過也該淡了。 掛掉電話時,他看見時小多發來的消息,叮囑他假期人多要注意安全。季星臨猶豫了一下,把手機關機,放回了口袋里。 出租車停在老街口,小時候爸爸常帶季星臨來這里吃牛肉面。如今,小面館幾經轉手,改頭換面,成了花店。花店的店員迎上來,笑著問季星臨需要點什么。季星臨指了指一旁的架子,道:“唐菖蒲吧,要白色的。” 不是拜祭的時節,墓園里很靜,幾乎看不見人影,季星臨順著小路慢慢向前走,他聽見自己的腳步聲,每一下都那么清晰。 墓碑上的照片有些舊了,但照片里的人依舊年輕,安靜地笑著。季星臨將花放在小平臺上,然后用紙巾將墓碑細細擦了一遍。 按理說,這種時候應該念叨點什么,可季星臨一向嘴拙,面對大活人他都沒幾句話,更別說一塊碑了,于是,只剩下細微的風,穿行而過,拂過額發又滑向耳際,余韻里裹挾著淡淡的草木香。 季星臨停留的時間很短,臨走前他找到管理員,問管理員,這幾年還有沒有其他人來拜祭過。管理員查了查記錄,搖頭說:“每年都來的就你一個。” 季星臨點點頭,說了聲“謝謝”。 爸爸去世后,季星臨被姑姑帶走,繼母羅燕和弟弟星曜留在晉城生活,季星臨沒有立即去拜訪他們,而是先找了一家賓館住下來。 他沖了個澡,依舊不吹頭發,也不開燈,坐在窗邊靜靜發呆。 和羅燕見面需要勇氣,那個女人對他的恨鮮明得能幻化成具體的形狀,每一次見面都是矛盾的爆發,他必須做好最壞的打算。 晉城臨海,夜風夾雜著濕潤的水汽拂在臉上,如同女孩羞怯的手留下的觸感。季星臨突然想到時小多,想到她說“會永遠做他的太陽”時那天真又赤誠的表情。 心口處跳起一點兒溫柔的暖意,季星臨抬手覆上去,像是要把那點微弱又珍貴的暖意鎖在胸膛里,永遠珍惜,永不失去。 〔102〕 時小多在晉城讀到高一才轉學,好朋友很多,難得回來一次,自然呼朋引伴。一群人浩浩蕩蕩地來給她接機,然后以餐廳為起點,先后轉戰ktv、清吧、電玩城等娛樂場所,瘋到了極點。 時小多玩抓娃娃機抓到兩只倉鼠掛件,一只灰色,一只黃色。閨蜜程悅大把游戲幣撒出去,什么都沒抓到,要時小多分她一個當安慰。時小多迅速背過手,將兩只小掛件藏在身后:“私人物品,概不外送!” 程悅笑時小多小氣,時小多做了個鬼臉,心里想著,灰色的那只是要留給季星臨的,才不要送你! 一群人玩到天黑,還沒有要散局的打算,程悅家有套老房子,空著,沒人住,程悅提議去那里開通宵派對,玩枕頭大戰。 一整夜,季星臨頻頻做噩夢,夢里全是星曜失足墜樓時的畫面。小男孩躺在一攤艷色的血跡上,朝他伸出手,嘴唇翕動。 他說,哥哥,救我。 季星臨猝然驚醒,額頭上綴滿細密的冷汗。他起身沖了個澡,濕著頭發出來時,看一眼時間,凌晨三點。 萬籟俱寂,他卻再也睡不著。 季星臨拿起手機翻了翻朋友圈,看到時小多的假日九宮格,吃飯唱k,中間那張還被抹了一臉蛋糕。屏幕里的熱鬧反襯出周遭的寂靜,季星臨躺在床上舒了口氣,額角猛地一跳,頭疼的感覺瞬間涌上來,猝不及防。 季星臨扔下手機翻了個身,將自己蜷起來。 爸爸去世后,季星臨離開晉城時什么都沒帶走,房子也過戶給了羅燕,算是對他們母子的一份補償。 那是棟老房子,沒電梯,樓道里堆著不少雜物,還有掉下來的墻皮和蜘蛛網,看起來霧蒙蒙的。站在昔日的家門前,季星臨用指節頂了頂額角,頭疼的感覺還在,疼得他心煩意亂。 門框兩邊貼著一副對聯,時間久了,積了層灰,顏色斑駁。季星臨正要敲門,門鎖“咔嗒”一響,有人從里面出來。 出來的是羅燕的遠房表姐,姓“張”,腿腳不太好,一直沒結婚,星曜出事后,她就過來幫忙照顧,混口飯吃。 這人嘴碎,以前總在羅燕面前告狀,說季星臨眼神不正,讓羅燕留點心,多提防他。 張姨見到季星臨,不禁一愣,下意識地擋住門口,皺眉道:“你來干什么?家里已經沒有你的東西了,也沒人想見到你!快走吧!” 季星臨單手插在褲袋里,一雙眼睛黝黑沉靜,說:“羅阿姨在家嗎?” “星曜情況不太好,又住院了,我和小羅兩天都沒合眼,你就別來礙眼添亂了,行不行?”張姨說,“你害他們母子害得還不夠嗎?” 后面這句有點兒刺耳,季星臨眉梢一跳,不等他說話,門里傳來一個有些沙啞的女聲,問:“誰在外面哪?怎么不進來?” “推銷的!”張姨回頭應了一聲,然后立即轉過來,推了推季星臨的肩膀,催促著,“快走!趕緊的!看見你準沒好事!” 張姨正要關門,季星臨抬手抵住門板,直接從她身邊擠了過去。張姨“哎喲”一聲,嘴上不干不凈地罵了幾句。季星臨沒理她,目光遞出去,落在羅燕身上。 羅燕剛滿四十歲,已經老得不成樣子,頭發白了一半,皮膚很粗,魚尾紋蜿蜒深重。她看見季星臨,也是一愣,接著,胸膛急速起伏,那是發怒的征兆。 “我不是來吵架的,”季星臨立即開口,頭疼讓他聲音有些低,“只是想給星曜送點醫藥費,我答應過爸爸會照顧他。” “醫藥費?你造的孽是給點錢就能贖清的嗎?”羅燕開口時聲音尖厲,幾乎破音,她抓過一個玻璃杯劈手便砸,“要不是你,我兒子會變成這樣?季星臨,你怎么還不死?你為什么不去死?” 季星臨腳下沒動,只是偏了下頭,玻璃杯擦著他的耳郭飛過去,撞碎在墻上,飛濺的碎片刮過他的顴骨,留下一條細窄的紅線。 羅燕嘴唇都白了,有些站不穩,踉蹌著向后退。 張姨快步走過去抱住她,一邊拍她的背,一邊朝站在門口的季星臨吼:“你滿意了吧?鬧成這樣,你就滿意了!我活了這么多年,就沒見過你這么壞的!” 〔103〕 羅燕扶著身旁的置物架勉強站住,捂著臉,低聲啜泣。 屋子里的氣氛壓抑到了極致,季星臨一只手插在口袋里,握成拳頭,微微發抖,語氣卻是慣有的冷淡,他說:“羅阿姨,你冷靜一下,哭和抱怨是解決不了問題的,我們要做的,是給星曜更好的治療。你不接我的電話,也不回復郵件,我只能跑過來跟你面談。我保證會按時匯錢給你,同時,希望你也能按時將星曜的病歷報告傳給我。我必須了解星曜的病情,以便日后更好地照顧他。畢竟,你不能陪他一輩子。”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咒我早死?” 羅燕瞪圓了眼睛,沒有淚,只有淡淡的血紅色。她推開張姨,撲到季星臨面前,拽著他的衣領,大喊:“欺負星曜還不夠,連他的媽媽也不放過?季星臨,我究竟哪里對不起你,你要這樣折磨我們母子?我究竟做錯了什么,要承受這種報應?” “我沒有害星曜,也沒想過要害你!”季星臨迎上羅燕的目光,神情和語氣都很淡,“我只是想盡一份做哥哥的責任!星曜墜樓,是意外,不是我推下去的,你不能把責任都栽在我頭上!再者,你是星曜的媽媽,是他的直接監護人,星曜出事,難道不是你監護不周?你發了瘋似的恨我,不過是想撇清責任,撇清那一份本該由你來承擔的責任!” “你胡說!” 羅燕崩潰,尖叫著甩出一巴掌。 這一巴掌力道十足,季星臨下意識地向旁邊閃了一步。羅燕重心失衡,踉蹌著摔在季星臨腳邊,摔在玻璃杯的碎片上,血跡蔓延開來,像彎曲的蛇骨。 張姨嚇壞了,捂著眼睛瘋狂尖叫。 看到血的那刻,季星臨腦海里有一瞬的空白,時間仿佛退到了十年前,星曜出事的那一天。五歲的小男孩躺在那里,身下是一張瑰麗的紅色地毯。 季星臨進來時忘了關門,張姨的尖叫引來幾個鄰居,看見倒在地上的羅燕和血跡都嚇了一跳,有的打聽發生了什么事,有的張羅著叫救護車,七嘴八舌,嘈雜不休。 雜亂的背景音里,突然傳來一道清透的女聲,帶著震驚和不解:“季星臨,你怎么在這兒?” 季星臨猛地清醒過來,回過頭,看見一臉愣怔的時小多。 四目相對的瞬間,季星臨覺得羅燕那一巴掌并沒有落空,而是結結實實地抽在了他臉上,當著所有人的面,給了他一個飽含恨意與羞辱的耳光。 剛剛張姨怎么說的來著? 你那么壞,遲早會有報應! 季星臨沒想到他的報應來得這么快,他最不愿示人的傷口,毫無預兆地被當眾撕扯開,看客還覺得不夠滿意,搶著往上撒鹽。 程悅家的老房子在一棟舊居民樓里,據說是她爺爺在職時分到手的,時小多開玩笑說現在房屋產權年限最多七十年,這房子八成快到期了!程悅撲上來捏她的臉,兩個人鬧成一團。 參加通宵派對的都是女孩子,點了好多燒烤外賣,還有飲料和小龍蝦,吃喝玩樂聊八卦,瘋玩了半宿,凌晨時才漸漸睡著。 時小多有點兒認床,這一覺睡得不太踏實,半夢半醒間聽到砸東西的聲音,好像是對門的鄰居在吵架。她揉著眼睛醒過來,推了推睡在身邊的程悅,小聲問:“程程,住對面的是什么人哪?” 程悅翻了個身,半夢半醒:“聽我爺爺說,是一對母子,兒子癱了,蠻可憐的。” 該不會遇到什么麻煩了吧? 時小多心頭嘀咕,匆匆穿好衣服,推門走出去。 兩戶人家間隔著不足一米寬的過道,對面的門板虛掩著,依稀能看見一道頎長的身影。女人的叫聲尤其尖厲,時小多被擁來的鄰居推擠著,撞開了那道虛掩的門,入目的景象讓她驚恐地掩住了嘴巴。 〔104〕 救護車來得很快,鳴笛聲尖厲。樓上樓下的鄰居都湊了過來,聚在樓道口,伸長了脖子瞧熱鬧,興致勃勃的。 醫生帶了擔架上來,眾人七手八腳地扶著羅燕躺好,張姨跟在后面,邊走邊哭訴:“作孽啊!害了星曜又來害他媽媽!季星臨,你會有報應的!” 張姨的手指直指季星臨,將眾人窺探的眼神與議論的焦點也一并帶了過去。 季星臨低著頭,額發垂下來,擋住了他的眼睛和表情。 時小多走到季星臨身邊,正要握住他的手腕,程悅自門外探頭進來,看到地上的血跡,臉色一變,急道:“小多,你快出來,別跟著瞎摻和,你的愛好是管閑事嗎?” 時小多沒理她,季星臨卻突然清醒過來,推開堵在門口的程悅,快步跑了出去。 程悅險些被他推個跟頭,伸手在門框上扶了一下。時小多顧不上程悅,跟在季星臨身后追了過去。 論跑步,時小多哪是季星臨的對手,等她跑出單元門,季星臨早已沒了蹤影。 時小多急得想哭,慌手慌腳地翻口袋找手機,好半天才想起來,隨身物品都扔在程悅家里了。 時小多急忙跑回去,程悅問她是不是認識那家人,她沒心思理程悅,跪在地上從沙發底下摸出了手機和錢包。 救護車開走沒多久,還能聽見忽輕忽重的鳴笛聲,時小多問程悅剛剛開來的那輛救護車是哪家醫院的。程悅神色無奈,告訴她,應該是三院的,三院離這兒最近。 時小多說了聲“謝謝”,轉身就走。程悅自身后拽住她:“小多,你也聽見鄰居是怎么說的,那家大兒子腦袋有病,小兒子又癱瘓,簡直是個是非窩,你就不要摻和進去了!” 時小多被程悅拽著,轉身看了她一眼,認真道:“對面那戶人家姓季,長子叫季星臨,性格有點兒內向,慢熱,不太愛說話,不是腦子有問題,以后不要再這樣說人家,不禮貌。” 說完,時小多掙開程悅的手,推門跑了出去。 小區的位置太偏,打不到車,時小多等不及,用手機地圖規劃了一下去第三醫院的步行路線,一路跑了過去。她一邊跑一邊撥季星臨的電話,每一通都是無人接聽,過兩分鐘再撥,已經變成了關機。 三院的住院部將近二十層,時小多站在樓下仰頭一望,被陽光刺疼了眼睛。她一路跑過來,出了一身汗,額發粘在臉上,有點兒狼狽,去服務臺咨詢時,護士都多看了她幾眼。 護士問她需要什么幫助,時小多更了一下,這才想起來,她根本不知道被救護車送來的女人叫什么名字。 護士面露疑惑,時小多狠狠揉了下臉,電光石火間想起那句凄厲的哭訴——你害了星曜! 星曜……癱瘓…… 時小多說:“我來探望一個遠房親戚,但是不知道他住哪間病房,能查詢一下嗎?” 護士說:“叫什么名字?” 時小多試探著道:“季星曜,男孩,年紀不大,季節的季,星星的星……” 不等時小多說完,護士已經查詢到信息:“季星曜,神經外科康復區,1304房,2床。” 時小多猶豫了一下:“他的情況怎么樣?很嚴重嗎?” 護士頭也不抬,隔著口罩,聲音有些悶:“繼發性腦損傷,身體部分癱瘓,具體的就要問主治醫生了。” 〔105〕 電梯停在十三樓,消毒水的味道刺得鼻腔發酸,走廊很長很空,沒有多少人,時小多的鞋跟敲在地面上,帶起陣陣回音。 病房的門關著,時小多隔著門上的小窗向里面看了一眼,看到一排連著各種線路的儀器,嘀嘀作響。 時小多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悵惘,她知道,她找對地方了。 季星臨說過,父親過世后,他和繼母相處得并不融洽。那么,他這次回來一定不會是為了探望繼母,或是和繼母吵架。繼母之所以一見到季星臨就歇斯底里,大概也是為了這個孩子。這個被永遠奪去了健康的孩子。 折騰了半天,什么都沒吃,時小多有點兒低血糖,頭暈得厲害,她在自動販賣機里買了一罐果汁,一口喝下去,只覺滿嘴苦味。 從心底透出來的苦味。 果汁很快被喝完,時小多在走廊的長椅上坐下,安安靜靜地等。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時小多從正午一直等到暮色四合,眼看著自窗口透進來的光線一點點變深變長,她只能嘆氣。護士每隔半小時來一次,每一次路過都會多看她幾眼。 以前聽別人說“守株待兔”的故事,她總會嘲笑那個守在樹下的農民太傻。誰能想到,有一天她也會做出同樣的事,守在一棵枯死的樹下,等一個不知歸途的人。 掛在背包上的倉鼠掛件被時小多捏得變了形,就在這時,“叮咚”一聲,電梯門打開,季星臨突然出現,兩個人同時看見彼此,都是一愣。 時小多立即站起來,腿上一麻,又摔了回去。她以為他又要跑,急忙道:“季星臨,你別走!” 季星臨隨著人流走出電梯,他臉色很差,瞳仁是慣有的黑,看起來神色冷厲。他站在時小多面前,隔著兩步遠的距離與她安靜對視。 時小多腦袋里亂糟糟的,她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么,是安慰還是支持,只知道她不能讓他一個人待著,一個人面對壓抑與惡意。 哪怕什么都做不了,只是在他身邊守著,陪著他,握一握他的手,也好啊。 這樣想著,時小多小心翼翼地向前邁了一步。 季星臨看她一眼,突然蹲下去,手指勾起她松散的鞋帶,幫她系好。 時小多心頭一軟,開口時不自覺地帶了點哭腔,輕聲說:“你跑到哪兒去了?我很擔心。” “你還沒見過我弟弟吧,他叫季星曜,”季星臨站起來,“我帶你見見他。” 不等時小多開口,季星臨握住她的腕,生生將她拽進了病房里。 黃昏,病房里光線暗淡,各色儀器嘀嘀作響,像是在默數生命的脈動。 病房的墻壁泛著冷白的光,藥水的味道有些刺鼻,季星臨走到靠墻的位置,抬手將簾子扯開。他動作有點兒兇,“嘩啦”一聲,一張瘦到脫相的臉直接撞進時小多的視線里,嚇得她哆嗦了一下。 氧氣面罩擋住了大半張臉,季星曜也不知是睡著了還是昏迷了,臉色奇差,白得像紙,胸口處有微弱的起伏。他頭發都被剃光了,露出青色的頭皮,開顱手術的疤痕還留在上面,狹長猙獰。 時小多覺得眼眶發酸,她扯了扯季星臨的衣角,季星臨沒看她,握住了星曜擱在被子外面的手。那只手白而纖細,瘦且冰冷,仿佛只是在骨架上覆了層薄薄的皮膚。 季星臨輕聲說:“再過七天就是星曜的生日了,十五歲生日。他從五歲起就躺在床上,躺了快十年,下肢肌肉嚴重萎縮,大腿還沒有我的手臂粗,你要看看嗎?” 時小多拼命搖頭,眼淚止不住地掉下來。 〔106〕 傍晚,窗外天色很濃,夕陽如火。 季星臨背對著時小多,輕聲說:“那個摔倒的女人叫羅燕,是星曜的媽媽,也是我的繼母。你知道她為什么恨不得讓我去死嗎?因為,是我把星曜害成這個樣子的。” “不是你……”時小多啞聲打斷他,“我知道不是你!” “你知道?”季星臨冷笑,“你才認識我幾天啊?你知道什么?正常的人格模式有五大維度——外傾性、宜人性、責任感、開放性和情緒性,我在外傾性和宜人性上的表現都是負面的,也就是非健全人格模式。” 時小多試圖握住季星臨的手,季星臨卻躲開,仍背對著她,自顧自地說下去:“星曜只比我小兩歲,意味著,我媽難產去世沒多久,羅燕就和我爸有了孩子。也許,更早的時候他們就生活在一起了,很惡心,對不對?我不喜歡羅燕,也不喜歡星曜。” 時小多立即開口:“我相信你絕不會害他!就算不喜歡,你也從未有過害人的心思。” 季星臨慢慢抬起頭,看了眼窗外,天黑了,夜幕降臨。 他整理了一下情緒,繼續說:“十年前,我七歲的時候,出了點意外,性格變得更加沉默,不與任何人交流。羅燕逼著我爸把我送到鄉下去,讓我離星曜遠一點兒。兩個人吵得很厲害,我聽著心煩,反鎖了臥室的門,把自己關在里面。廚房的窗子挨著主臥的陽臺,星曜想從廚房跳進主臥,結果失手摔下去,他跟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是:哥哥別怕,我不會讓媽媽送你走。” 他停頓了一下:“我一直不喜歡星曜,他卻堅持叫我哥哥。我不理他,故意冷落他,他也不記仇,抱著玩具跟在我身后,想等我心情好一點兒能陪他玩一會兒。” 時小多覺得難受,她揉了下眼睛,正要說話,腦袋里靈光一閃,突然想到什么,臉色急速白了下去。 十年前,那不就是…… 她試探著開口:“出了點意外?是什么意外?跟那起事故有關嗎?” 季星臨終于轉過身,看她一眼,眼神很空,透出冰冷的味道,輕聲說:“是啊,就是春游時那場突發的車禍。血淋淋的畫面印在我腦子里,怎么都忘不掉,閉上眼睛就是噩夢,整夜整夜睡不著,脾氣變得更差。我經常想,如果沒有那場事故,也許,星曜不會躺在這兒,我爸也不會積郁成疾,早早就沒了,我還能有一個完整的家。” 季星臨的聲音很輕,時小多原本想要扯住他衣袖,手伸到一半,就那樣滯在了半空。 她茫然地眨了下眼睛,表情無措,像是搞不清楚狀況,在緩慢思考。 病房里靜到了極致,只剩儀器運作的聲音,輕而規律地響著。 時小多的眼睛里漸漸浮起恍然的神色,她終于明白季星臨話音里的另一番含義。 那一瞬,耳旁的世界驟然安靜,只剩一個模糊的聲音反復念著——如果沒有那場事故。 不對,這樣說不對,應該說,如果他沒有在那場事故中保護她,蒙住她的眼睛;如果他能自私一點兒,只顧自己,遠遠躲開,也許,就不會有接下來的悲劇。星曜和他爸爸都會好好的,羅燕也不會恨他恨得那樣尖銳,他會有一個完整的家。 即便不算溫暖,那也是完整的一個家。 是她做錯了嗎? 是她叩響了蝴蝶效應的第一環,卻讓季星臨成了受害者。 是這樣嗎? 所以,剛轉學到南城的時候,季星臨明明記得她的名字,卻裝作不認識,是因為他還在介懷,他在怪她啊! 原來是這樣啊…… 是這樣啊…… 〔107〕 病房里,壓抑的安靜仍在持續,三個人像三尊雕塑,以不同的姿勢陷入沉默。 季星臨盯著儀器屏幕上那些起伏波動的線,神色冰冷,像是掉進了另一個世界里,眼前的悲歡都與他無關。 時小多站在季星臨身后,用力閉了下眼睛,將涌到眼眶的淚水統統逼回去。 其實,她很愛哭,被雙親和姐姐寵大的小姑娘,沒經歷過波折,也沒受過委屈,開開心心活到今天,才知道自己身上竟背負著這樣的罪。 時小多咬了咬嘴唇,聲音帶著更咽的味道,說:“對不起,我沒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 季星臨很輕地笑了一下,手背貼著星曜蒼白的臉,說:“沒關系,不怪你。” 若真的不怪,他又怎么會說這樣的話。 實在太想哭了,時小多只能咬住自己的手指,把哭聲都咽回去。 空氣里有細弱的抽泣和帶著濕氣的更咽。 越發壓抑。 季星臨替星曜掖了掖被角,若無其事地說:“你出去吧,我想和我弟弟單獨待一會兒。” “我能幫你做點什么嗎?”時小多含著眼淚,“讓我做點什么吧。” 季星臨搖了搖頭,低聲說:“不必了,回去吧。” 話音里帶著極深的疲憊感,時小多的眼睛更紅,眼淚將她的睫毛潤濕。她低著頭,輕聲說:“如果,我從來沒有試圖靠近你,這些不好的事就都不會發生了,對不對?” 十年前,我要是能離你遠一點兒就好了,對不對? 季星臨的呼吸有一瞬的停滯,他自虐似的咬住嘴唇,一言不發。 “真的很對不起。” 時小多再一次道歉,向后退了幾步,關門時動作很輕。 季星臨恍惚想起,書上說過,真正要走的時候,關門聲反而是最輕的。 因為失望到底,連怨氣都沒了。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