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這一次,孟夫子是真的生氣了。 這多年來,孟夫子之所以滯留于齊,守在臨淄不走,一是因為弟子匡章,二是因為田辟疆還算恭敬,肯聽他言,尤其是讓他參與軍事,執義伐燕,使他有機緣一展抱負。 然而,自伐燕之后,老夫子對齊王的失望與日俱增,以仁政平定天下的熱望也漸漸涼了,此番宮廷之爭,正好是個了斷。 走出齊宮,孟夫子心情復雜地在宮門之外佇立良久,方才一步一步地走向停車場。 望到他來,萬章駕車迎上來。 “夫子?”萬章看到老夫子的臉色,小聲叫道。 孟夫子沒有睬他,踏上車,坐好,閉上眼睛。 萬章不便再講,揚鞭催馬,向他們的府宅馳去。伐燕歸來,老夫子因功被齊王封為客卿,賜客卿府宅一座,其他賞賜若干,孟夫子沒再推辭,就照單收下了。 將到自家府門時,孟夫子終于出聲:“匡將軍府宅!” 萬章不敢怠慢,調轉車頭,拐向匡章的府宅。 匡章迎出府門,揖過:“夫子,弟子候您良久了!”伸手禮讓,“夫子,請!” “老朽不進去了!”孟夫子回他個禮,“老朽此來,是想問你一句話。” “夫子請講。” “此番伐楚,你可知如何用兵?” “弟子……”匡章略頓,“請夫子指點!” “一個字,禮!” “弟子記下了!”匡章拱手。 孟夫子跳上車,轉回身,對匡章揖道:“匡將軍,老朽這就回家了,你多保重!” 匡章聽出話音,怔了下:“夫子回哪兒?” “還能回哪兒?”孟夫子一臉惆悵,看向南方。 “夫子,”匡章震驚,“您是要……回鄒地?” “唉。”孟夫子重重擠出一聲,“老朽一走多年,早該回去為老母盡孝了!” 氣氛凝重。 “夫子走好!”良久,匡章深深一揖,“待弟子征過楚地,復命于王,就去鄒地侍奉夫子!” “老朽候你!”孟夫子回過禮,朝萬章揚手,指向前方。 目送輜車漸漸馳遠,匡章長嘆一聲,回到書房,靜坐有頃,目光落在案頭。 案頭陳列兩卷兵書,一卷是《孫武子兵法》,另一卷上寫著《臏人》二字。匡章伸手摸出孫臏親筆書寫的那片竹簡,凝視上面依舊清晰的兩行字跡: 匡章將軍,請收下兩卷兵書,體悟兵道,輔助蘇子成就合縱大業,定安天下!臏人拜托。 匡章緩緩跪下,眼睛閉上,耳邊響起他自己的承諾:“蘇子,章在此承諾,自今日始,謹遵師囑,研讀兵書,助蘇子成就合縱大業。蘇子但有驅使,章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匡章睜開眼,取過筆,飽蘸墨水,在一塊羊皮上書寫一會兒,細審一遍,折疊起來,裝進錦囊,小心封好,封上印章,召來心腹侍衛,將錦囊交付予他,囑他送至邯鄲,交給蘇秦。 次日退朝,宣王留下匡章、田嬰二人,再議伐楚。 此番所議,不是伐與不伐,而是伐何處與如何伐。 “臣以為,”田嬰講出他的謀劃,“秦王既以下東國予我,我王不可不收。匡將軍可兵出薛城,征伐下東國,將瑯琊以南、淮水以北、鐘離以東的大片沃土悉數拿下。如果得到下東國,大齊治域就可增擴一倍!” 一舉攻占如齊國這般大的地盤,這是鯨吞了。 毋庸置疑,這是田嬰與齊宣王已經合計好的,召匡章謀議,不過是讓他落實而已。 匡章閉目。 “匡將軍?”齊宣王點響他的名字,指背輕敲幾案。 “臣不敢伐!”匡章睜眼,拱手。 “哦?”齊宣王停住敲打,盯住,身軀前傾,“何以不敢?” “臣有三不敢,”匡章拱手,“其一,出兵在義。大王之義是應秦之約,救秦于水火,而楚攻秦人于商於,非下東國;其二是,仗義救人,掠土則為不義,不義出兵,臣無勝算;其三是,即使執義在手,若伐下東國,臣亦無勝算。” “為何?”田嬰急問。 “回稟相國,”匡章看向田嬰,“下東國之地,地廣人稀,江流沼澤眾多,我五都之兵,習于陸戰,不習于水戰,此其一也;我僅出六萬之眾,而下東國之楚卒,各城邑疊加起來不下十二萬眾,一倍于我,此其二也;楚與秦戰,必防我攻下東國,而下東國只要有備,我就會陷入絕地苦戰,此其三也。” 顯然,匡章所講的前面兩個理由,都不是理由,真正的理由是其三。宣王、田嬰相視一眼,長吸一口氣。 “匡將軍,”宣王一咬牙根,“寡人再給你增撥六萬,以十二萬伐十二萬,如何?” “王上,”匡章回視宣王,語氣凝重,“不是人多人少的事。臣以為,秦人予我下東國,是讓我結大仇于楚。楚伐秦,是因為商於六百里。而楚之下東國,何止六百里?即使我勉強得之,俟時過境遷,楚人緩過勁來,豈肯輕易放過?那時,我與楚則成大仇。迄今為止,我與楚雖有所爭,但所爭之地皆在泗上,無不是他國之土。楚人所得下東國之地,亦非我土,本是越人的,為楚人力戰所得……”頓住。 宣王又吸一口氣。 “再說,燕國的事,天下都在看著呢。”匡章又補一句。 “好了,好了,”宣王擺手,“匡將軍,以你之見,該當如何救秦?” “回稟我王,”匡章應道。“義師既為救秦,就當長驅楚地,兵加商於,從側翼威逼楚人,迫其退軍,以解秦人急難!” “我為孤軍,若是長驅直入,會不會被楚人斷去退路?”田嬰質疑。 “楚國野戰之卒皆在商於,各城邑守卒不足為敵,亦難阻我大軍。再說,我出的是義師,只為救秦,不驚擾楚民,相信所過之地,楚人是不會輕易與我為敵的。” “糧草呢?”宣王問道。 “這個就不是臣的事了。”匡章兩手一攤。 宣王長思一時,轉對田嬰:“田嬰?” “臣在。”田嬰應過,轉對匡章,“糧草的事,將軍盡可放心!” 匡章的心腹侍衛持密函晝夜兼程,僅用三天就抵邯鄲,叩門相府。從袁豹口中得知蘇秦已從趙王遠征北胡,那侍衛一時急了,欲去北胡尋找蘇秦,卻又山高路遠,更不知在何處可以尋到,一時犯怵。 “義士,你看這樣如何?”袁豹指自己道,“在下姓袁名豹,本為燕國宮尉,后從蘇大人合縱列國,在蘇大人身邊已經多年,蘇大人之事,沒有瞞過在下的。匡章將軍,在下曾經見過一面,將軍也應該曉得在下。義士若是放心,可將此函交付在下,由在下設法轉呈蘇大人,如何?” “也好!”那侍衛亦無良策,遂把密函拿出,呈給袁豹,“匡將軍甚急,務請府宰盡快將此密函呈送蘇大人。” 送走信使,袁豹持密函去見姬雪。 姬雪拆函,閱畢,遞給袁豹。 袁豹閱過,見姬雪看過來,拱手:“稟太后,從此函看,匡將軍是不想伐楚的,但王命難違。齊人伐楚,若以匡將軍為將,可無虞于楚。” “你說的是!”姬雪應道,“眼下之急,不是楚人,而是燕人。燕地日亂,每天都在死人,燕民已入水火了。” “稟太后,”袁豹接道,“豹剛得知,子攸死了。燕室諸公子中,眼下只剩子職一人。” “啊?”姬雪震驚,“子攸怎么死的?” “死在東胡。為躲子之追殺,他隱姓埋名,逃到東胡,為胡人牧羊,不知何故暴露身份,被人殺死了。” “子之誤國甚矣!”姬雪凝眉良久,轉向袁豹,“菲菲呢?” “方才見她出去了。” “一個人?” “還有杜衡。” 杜衡是個小墨者,與菲菲同歲,二人在墨營里形影不離。子職進宮之后,菲菲沒有玩伴,想念她了,木華就讓墨者送她過來,幾天前剛到,二人玩得正熱。 “叫她們回來,我有事情!” 袁豹快步出去,不一會兒帶菲菲回來。 “娘親?”菲菲奔回來,一頭是汗。 “你哪兒去了?”姬雪半是嗔怪,“瞧這玩的!” “嘻嘻,與杜衡玩瘋了。我教她飛刀,她教我彈弓!她的彈弓打得又遠又準,五十步之外,指哪兒打哪兒!”菲菲一臉興奮。 “你多久沒見子職了?” “好久了。”菲菲聲音急切,“他不出宮,我也進不去!” “你拿上這個,就能進了。”姬雪交給她出入宮城的通牒。 菲菲接過:“我帶上杜衡,成不?” “你一個去。” “娘親要我捎話嗎?”菲菲眼睛眨巴幾下。 “沒有話捎。你只是去看看他,聽聽他們說什么,回來告訴娘親。” “成。” “不要在宮里面鬧,看過就回來!” “好咧!”菲菲轉身就走。 “菲菲!”姬雪叫住她,“記住,若是他的娘親問你什么,你不要亂講,若是問到娘親,你千萬不可說漏嘴了!娘親是你義母!相國是你義父!” “曉得的!”菲菲一溜煙兒跑了。 菲菲來到宮城,守衛驗過通牒,帶她直入后宮。 后宮是個相對封閉的大院,門口守著兩個執戟衛士并一名當值宮人。當值宮人驗過通牒,入內稟報。 子職聞訊,噌地站起,正欲奔出院門,身后傳出易王后的低沉聲音:“回來!” 子職看向易王后。 “你的機會來了。曉得怎么見她嗎?”易王后盯住子職,聲音極低。 “怎么見?”子職回頭,壓低聲音。 “一個字,哭。” “這……”子職懵了。 “一邊哭,一邊講述燕人的苦難,表達你的傷悲,昭示你救燕民于水火的決心!” “曉得了!” “若是問起我,就說我后花園里去了!” “好咧。”子職應過,隨宮人走出院門,來到后宮大門處,將菲菲領進。 “職哥,終于見到你了!”菲菲一臉熱切,“我來尋你幾次,可他們不讓進!” “我曉得的。”子職應道,“我也是,想出宮見你,可宮衛不肯!你怎么進來的?” “我有這個!”菲菲出示通牒,壓低聲,“義母給的!” “義母真好!”子職頓住腳步,凝視她,一臉沉重,“我……以為是再也見不到你了!” “職哥!”菲菲盯住他的臉,“你不開心?” “嗯。” “為什么?” 子職沒有應她,牽著她的手,引她走進所住的小宮院,讓至客堂,坐下。 “職哥?”菲菲打量房子,“他們為啥把你一家關在這兒?” “因為燕國。” “咦?”菲菲怔道,“燕國讓齊人占了,礙趙人什么事兒?” 子職眼里嘩嘩淚出。 “職哥?”菲菲驚怔,盯住他,“你怎么哭了?” 子職越發哭得傷悲。 “職哥?”菲菲急趨過來,也帶哭聲,“你……快講,出啥事了?” “我……我……”子職泣不成聲,“我的燕國,我的臣民,他們……嗚嗚嗚嗚……” “他們怎么了?”菲菲急壞了。 “他們……生不如死啊!” “為什么呀?” “他們……每天都在死,他們被齊人趕出家門,無家可歸了。他們……衣不遮體,妻離子散,沒有食物……他們……嗚嗚嗚……多少個沒父沒母的孤兒……嗚嗚嗚……”子職說不下去了。 菲菲亦哭起來。 “阿妹,”子職猛地握拳,擦干淚水,“我要回去,我要報仇,我要趕走齊人,我要趕走中山人,我要復興燕國,我要……我要入侵者血債血償……我要……” “阿哥……你怎么報仇?” “用我的劍,用我的血,用我的一切所有!”子職牙關咬緊,聲音從牙縫里擠出,“我要與齊人血戰到底,我要趕走齊人,我要讓所有燕人……老有所養,幼有所撫,壯有所為……” “可你……出不去呀!” “阿妹,”子職緊緊握住菲菲的手,“你……幫幫我!” “阿哥,我怎么幫?” “我……我不知道,我只想出宮,我……我不想呆在這宮里,我只想回到我的燕地!” “阿哥,”菲菲握拳,“阿妹幫你,阿妹一定幫你!” “阿妹?”子職扳住她的肩膀,凝視她。 “阿哥你說。” “有朝一日,待阿哥出得此宮,回到燕地,你……能跟我去燕地嗎?” “我……”菲菲遲疑。 “阿妹,你必須去!阿哥離不開你!沒有阿妹在身邊,阿哥……”子職二目如火,盯住她,“阿哥是真心的!你……跟我去嗎?” “嗯嗯。”菲菲連連點頭。 “在那燕地,阿哥可能是死,你……也去嗎?” “嗯嗯。”菲菲再次點頭。 “你不怕死?”子職盯住她。 “不怕。”菲菲凝視他,語氣鄭重。 “是為阿哥嗎?” 菲菲搖頭。 “那……你為什么?” “我是墨者。”菲菲看向西南方,那兒是墨家老營,“為天下赴義,墨者死不旋踵!” “阿妹,”子職凝視她,良久,重重點頭,“天下包括燕人,是不?你為燕人赴義,也就是為天下赴義,是不?” “是的,阿哥!” “阿哥不是墨者,阿哥只為燕人赴人!”姬職看向北方,字字鏗鏘。 菲菲回到相府,將見子職的過程詳細稟報母親,說她決心已定,要跟子職前往燕國,逐走齊人,助燕人安居樂業。 姬雪笑笑,鼓勵幾句,讓她去尋杜衡。 菲菲出去后,姬雪草書一封,另封一個錦囊,與匡章的錦囊一并交付袁豹,囑他使人送給蘇秦。 暮冬的幾場大雪滋潤了整個草原,及至三月,草木瘋長,百花爭艷。 新婚燕爾的趙武靈王與娜莎公主離開草原,住進平邑別宮,就是他們初識的地方。站在平邑南城門,可望到一條闊大的水帶,浴水。那水帶自西南飄來,擦過平邑南城門,向東北飄去,沿途匯入無數條水流,穿過太行山北側的叢山群嶺,流入燕境,經由燕地入海。 “娜莎,”武靈王指著飄向東北的水帶,“由此往東,穿過居庸關,就是燕地。想不想去燕地策馬奔馳?” “想呀!”娜莎笑應,“早聽父王講過燕人,說他們是召公的后人。召公是誰?” “召公叫姬奭,是周武王的弟弟,武王立周之后,將他封在燕地,”武靈王扳動七根指頭,“細算下來,有七百多歲了!” “神哪,七百多歲!”娜莎咂舌,“嘖嘖,這也實在是太老了!” “呵呵呵,”武靈王樂了,“是太老了。” 二人正說話間,三騎沿浴水河岸疾馳而來,馳進城門。 城門尉驗過,盤問明白,帶三人上樓。 為首一人是趙燕邊地的一名軍尉,另外二人是燕人。認定是趙王,兩名燕人撲地就拜。武靈王細問,方知他們是燕人義軍派來的代表。燕國義軍已經攻破中山人把守的居庸關,害怕中山人再來奪關,這向趙王求救,望趙王能派軍入燕,趕走中山人與齊人,復興燕國。 趙王旨令侍衛款待來客,帶著娜莎匆匆下樓,返回別宮,使人召請蘇秦與肥義,緊急謀議。 “天助我矣!”肥義一拳震幾,“我們這就打過去,名正言順!” “怎么打?”武靈王盯住他。 第(1/3)頁